第100章 凤笙去去无边已(3) 作者:未知 沈珍珠原为引他一笑,“嘘”了声,提醒不要惊醒女儿,說道:“你本是英俊世间少有——”李豫笑吟吟的看着她,笑意更增,沈珍珠倒是“扑哧”先笑出声,“只是女儿若长得象你,他日生成天姿国色的大姑娘,恐怕世人会說你——大唐天子陛下——男生女相,岂不有损国威?”李豫哑然,只指着沈珍珠笑得說得出话来。 待嬷嬷将女儿抱走,李豫方止笑,探询般对沈珍珠道:“不如由你替女儿取名?” 沈珍珠回想女儿适才恬静睡容,她生为皇女,必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同自己昔日,如同李婼。然而万般荣宠,也敌不過命运的跌宕与无情,敌不過战火纷飞,烽烟猎猎。自己曾身受的颠沛流离,再不愿女儿重蹈覆辙。 她幽幽叹息:“若天下升平……” 李豫也兴起万般感慨:“若天下升平”。若天下升平,他与她,必不会经受這样多的磨难,不会让他,用了如此长的時間,也真正明白她。 升平之世,本朝由高祖、太宗始便一力谋求,這大概是为帝王者,最宏大的理想。尽管,千载以来,从未达成。 “那便唤她作升平。”李豫复拥沈珍珠入怀,在今日的双重大喜下,他的心中除了稍许感伤外,几乎全被喜悦满满填充。 四月初六,李豫始听政于麟德殿,与礼部及群臣议定:十二、十三日葬太上皇、先皇于泰陵、建陵;五月初六,于含元殿行登极大典。 “娘,娘,你瞧妹妹的手,真小,真有趣!” 宜春宫中,李适显然对新添的妹妹兴趣盎然,自升平降生数日,均围着她打转,不是捏捏她的小脸蛋,就是小心翼翼呵她的胳膊肘儿,好多回将睡得正甜的升平弄醒,“哇哇”的无辜瞪大眼睛,哭個不休。這日又循常例,将升平闹醒,嬷嬷忙接過去哄劝,素瓷便笑话道:“你打小這样欺负妹妹,长大后可要好好的偿還。” 李适眉毛一扬,双手负于身后,来回踱了几步,停下,学着李豫的声气,有板有眼的說道:“這有何难,孤准了!” 那神气模样,活脱脱一個小李豫,沈珍珠与素瓷一怔,同时忍俊不禁,掩口失笑。她俩一笑,整個宜春宫上下气氛皆活跃起来,几名年纪较小的宫妇也忍不住窃笑,为国丧期间肃行慎言的沉闷带来了一股清新之气。 在這欢快气氛中,李豫孤自一人踏入殿中。 平素李豫听完政便必来宜春宫,今日来的時間稍晚,内侍宫女均最擅察颜观色,见李豫神色萧索,隐有不快,一個個忙的噤声躲避,李适迎上来唤着“爹爹”,李豫看他一眼,抱起略亲亲额头,便递与嬷嬷,素瓷忙领着众人都退下了。 沈珍珠助他宽外袍,低声询问:“朝政之事,很烦心么?”因天气渐热,又在服丧,李豫穿着极薄的白色常袍,她的纤指方搭上他的肩,手背一紧,被牢牢覆盖在他的手掌下。她站立在他的身后,看不见他的脸,只是奇怪他的手掌竟会微微颤抖,倒似用尽了全部气力,专注缱绻,所以虚空脱力。 她倚上他的肩头,声音飘忽而温柔:“怎么啦?” 他沉醉于此刻的娴静安然,她的声音,她的一颦一笑,如藤般缠绕在他心间。 死生契阔,与子成說。 死生契阔,与子成說! 他猛然转身,与她十指相扣,已全然摒却面上落寞忧郁之态,展出笑容时双目倒尚有微红,从她手中接過外袍,往榻前边走边說:“无事,不過有些累。”侧头,目光缓缓落在沈珍珠面上,說道:“近日你的精神面色,好象反倒不如从前了。” 沈珍珠踌躇一下,想着心中之事不能再耽搁下去,今日正是机会,便笑道:“正因为這样,我刚巧有件事需和你商量,不知你能否应允。” 李豫坐至榻上,垂头随手取起几上一枚精巧的釉彩茶盏在手中翻覆把玩,“有什么事你自己做主,有時間支会我一声就行,何必這样郑重其事。” 沈珍珠笑了笑:“這件事,可非得要你同意——林致說,我身骨单薄,产后身子虚耗极大,宫中幽闭且长安地气偏寒,不利恢复,恰巧鸿现妹妹也来了,邀我一同到有山有水之地闲散休养一番。她们也不想在长安城裡多呆,最多只能等到升平足月后就邀我走,身子恢复便立即回来。” 她努力一边笑着,一边一口气說完,只怕自己略有停顿,便无勇气继续說下去,便会让李豫看出破绽。前两日,慕容林致在她昏睡醒后,告诉她:“因为生育时折耗過大,我无法兑现诺言,续你三個月性命。你的生命,大概只可再续月余。无论什么事,要早做决断。”慕容林致說這句话时,平静而忧伤,沈珍珠還是喜歡這样的林致。医者,救可救之人,也能从容淡定面对死亡,无论要赴向死亡的人是谁。 她希望能有這份从容不迫。 李豫肃慎的将茶盏放好,抬头,看她:“那得要多少時間?” “能有多长時間?林致說過,多不過一年半载吧。”她口气轻松,李豫不出声,微微别過头。 她惟有以退为进:“你定是不答应了,适儿和升平都這样小,我不该抛下他们的。也罢,宫中方便照应,我便不去了——” “我答应。”李豫忽的开口,衣袖微微一带,那枚茶盏竟還是沒放稳,咕碌碌顺着他的袍子滚下来。 沈珍珠曲身捡拾,茶盏居然完好无缺。這是她沒有意料到的,就象今日,她本以为会多费一番口舌——李豫向来看重她的身体,再有一千個不愿意,最终会答应。哪裡想到這样轻易就应允了她 李豫执起她的手,說道:“既然你喜歡,那便去罢。你也曾說過,相濡以沫,未若相望于江湖。我实在后悔以往,只顾自己所思所想,不体谅你的心思,多番将你禁锢,累得你——”他仓促的扭過头,“难得现在有一件你想做的事,我一定依从。不過,你,一定要早些回来——” 她强自笑道:“那是当然,我会日日夜夜想着你与孩儿的。”回味他的话,又是一阵诧异惊疑,昂首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相濡以沫,未若相望于江湖’這句话,是我,是我——”当年在洛阳离开他时,她亲手撕毁了写着這句话的信笺,她记得一阵风過,摧红残绿,碎片满室皆是,就如当年她决绝而苦痛的心。 李豫只是笑,将她拥入怀中,抚摸她的长发,呢喃低语:“這個,今日我們不說……我等你。”似乎怕她听不真切,再重复喃喃道:“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