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孝女
檀檀按着母亲的愿望,将她的尸身一把火烧掉,然后留一捧骨灰,待她日回故国时能将母亲的骨灰与父皇的衣冠冢合葬。
父皇沒了,死在乱军的箭下,沒有全尸,听說最后是被几位宦官合力葬在了帝陵西三十裡的一個山丘上。
檀檀和她的母亲嘉宁皇后都沒有见到她父亲的最后一面,那個时候,嘉宁皇后与檀檀已经是秦人刀俎上的鱼肉了。
元安元年的时候嘉宁皇后与秦国的大司马成婚,元安四年的时候嘉宁皇后终于将“南池水”下在了大司马的酒水裡,大司马临终时留下不准任何人伤害嘉宁皇后母女的遗言,但自大司马丧葬之后,嘉宁皇后就一病不起。
南池世子不许任何人给嘉宁皇后送去汤药,也不准大夫去看她,整個元安四年和五年,檀檀都和母亲被囚禁在城西的茅屋裡。
檀檀一把火烧掉了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陋室,从此以后,再也沒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把母亲的骨灰藏在了一颗树下,然后动身去大司马府。冰天雪地裡,檀檀站了半個时辰,她脚趾都快冻掉了,踩了踩地上的雪,拦住一個侍女:“平昌公主醒了嗎?”
世子去打仗之前下了令,不准任何人放檀檀进府。
侍女說:“公主今日入宫了,不在府裡。”
檀檀反驳了她的话:“不对啊,今日是平昌公主来癸水的日子,她怎么会不在府裡呢?”
檀檀的嘴唇都被冻住了,說起话来一字一顿。
侍女正琢磨找借口打发檀檀,府内,平昌公主披着披风走出来。檀檀远远看到平昌,立马跟她招手。
平昌出来,剜了一眼侍女,随后抓着檀檀的手腕,将她带进了屋。
屋裡的热气解封了檀檀冻僵了的脸颊。她左右揉揉自己的脸,摆出個笑脸:“我就知道你今日一定在家。”
平昌叫人去给檀檀也盛一碗姜汤喝,檀檀喝了一口,就皱了脸:“這不好喝。”
“对身体好的,都不好喝。”
她注意到檀檀今日穿着一件红色的衣物,只有衣领,露出半截白色。
平昌疑惑道:“你還在孝期,怎么敢穿红衣服了?不怕你娘托梦教训你?”
檀檀垂下眼,心情急转直下。
“是世子下令,邺城百姓都要穿红色衣服。我外面穿红的,裡面偷偷穿白的,這样一来,两边都不为难。”
平昌這才想起這一回事。
前些日子,南池世子,她的丈夫,拿下了赵国最后一個城池江安,他向父皇邀功,只求了一件事:让城中所有人穿红衣,庆祝這场久争不下的胜利。
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明白他此举的目的。
嘉宁皇后新丧,檀檀在孝期,他故意不让檀檀为她娘守孝。平昌替檀檀发愁,她這么個一无所长的小东西,又是燕国的亡国公主,沒了娘,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眼前,檀檀偷偷把姜汤挪远。
平昌把姜汤推了回去:“喝了。”
檀檀說:“你们秦国的姜不好闻,我不喝了,我来是想求你帮帮我的。”
平昌不问帮什么,而是哄骗:“你把姜汤喝了,我就帮你。”
檀檀信任她,二话不說,端起碗把已经凉了的姜汤一口喝光。
她皱着脸,同平昌道:“你能不能求求世子,让我留在贺公府。”
平昌果断拒绝:“這忙我不帮。”
檀檀哀求道:“只有你能帮我,你和他是夫妻,你說话,他多多少少会考虑的。”
“你脑子有病是么。”平昌气道,“你母亲毒杀了他父亲,他那样对你们母女,你上赶着往他身边跑?”
檀檀认真地說:“我不在他身边,怎么杀他呢!”
此言一出,平昌屋子裡的人都震惊了。
檀檀同南池世子贺时渡之间的国仇家恨不是秘密,贺公府裡的人都知道,他们也相信檀檀是恨不得要杀贺时渡的,但——
這也太直接了些。
平昌下令屏退屋裡的下人,等只剩她和檀檀了,她恨铁不成钢地掐了下檀檀的脸:“你傻么,贺时渡现在已经不是南池世子了,现在他是秦国的大司马,你要刺杀的是秦国大司马,這种事,能說出来么?”
檀檀被平昌训斥了,并不委屈,她明朗道:“可我就是要来杀他的我不說,大家也都知道。”
“檀檀,你们燕国人是不是都像你這么笨,所以才亡国了?”
檀檀不甘示弱:“那,你们秦国人是不是都像你這么刁蛮,所以才能打败别的国家啊?”
平昌看她這生龙活虎的样子,原本以为她刚刚丧母,以她的胆小懦弱的性格,至少要哀伤個半年,现在這些担心都烟消云散了。
平昌握住她的手:“亏我還担心你伤心呢。”
听到“伤心”二字,檀檀微微一笑,淡淡說:“人都会死的,我早晚会去和娘团聚,不值得伤心。”
“傻檀檀,你娘当然是希望你活的好好的。你要是愿意,我倒還是能想出法子送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你留在贺公府,下场好则也就落個身败名裂,坏”
平昌不敢說。贺时渡折磨人的手段,想必檀檀也知道。
檀檀低下头:“娘让我留在邺城的,她說在這裡,顶多就是受些气,战乱的地方,刀剑无眼。娘不想我和父皇一样,沒有尸体。”
平昌见她如此执拗,就不想着把她這個榆木脑袋给掰正了。
“你想留在贺公府,我說了不算。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和贺时渡的婚事,只是给朝中百官做做样子。若不然,你去找时复帮忙,贺时渡不是最宠他弟弟么。”
檀檀立马摇头:“我娘害死了大司马,我沒脸去见时复哥哥,他也不愿意见我的。”
平昌三年前嫁给彼时的南池世子贺时渡。
她嫁来之时,贺公府裡有两個孩子。一個是嘉宁皇后带来的小拖油瓶,燕国公主檀檀,另一個是瘸腿的小世子贺时复。
那时平昌就知道,她将和他们有相同的命运:成为贺公府裡一只飞不去的燕雀。
檀檀比她,更早来到贺公府。
檀檀第一次随母亲踏入贺公府,只有八岁。她在贺公府度過整整五年时光,是真正在贺公府裡长大的孩子。
除了燕宫,她只晓得贺公府這么一個地方,不留在這裡,又能去何处。
平昌望着暖炉裡升起的青烟,自言自语地說:“其实你留下,也好歹有人陪我了。”
檀檀說:“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回贺公府,是個愚蠢至极的决定,是我自讨苦吃,但不吃的苦中苦,怎么能杀了世子呢。”
平昌望着這說傻话的孩子,嘴角勾起淡漠的讽笑。她讽刺自己,她也是公主,而且是個比檀檀幸运许多的公主,怎么就沒她懂事呢。
檀檀人生遇到過许多的大事,国破家亡,最疼她的父皇成了刀剑下的肉泥,她的母亲被另外一個男人占有,天下的骂声都指向她们母女。
可這些事,又都好像和她无关似的。她该吃吃、该喝喝,该享的福一项沒落下。她很清楚,别人怎么說,那是别人的事,只有吃喝到肚子裡的,才是自己的福气。
平昌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们许久沒见面了,檀檀拉着平昌,絮絮叨叨跟她讲了许多际遇。
“流浪猫总喜歡来撬小茅屋的墙角的野,有一次我去赶它走,它挠破了我的手,疼死我了。”
她口中的小茅屋,是贺时渡囚禁她和嘉宁皇后的地方。
“隔壁胖婶婶虽然說话不中听,但人其实蛮好的,娘沒了的时候,她每天都给我送饭。還有”
檀檀的喋喋不休之中,平昌有些困。正当她要眼皮子要闭上时,屋外面响起奴仆们的声音:“恭迎大司马。”
檀檀有些恍惚,大司马不是死了么?她问平昌:“大司马不是已经沒了么?”
身穿绛色大司马朝服的男人出现在檀檀身后,平昌在檀檀对面,用唇语說:“是世子。”
檀檀慢一拍地反应過来了,大司马死后,他的长子,南池世子继承了大司马的位置。
现在的南池大司马,是贺时渡。
他出现在屋子裡的时候,平昌立马将檀檀落到身后,护着她。她朝贺时渡行了個礼,问道:“怎么提前回来了?”
檀檀躲在平昌的身后,怯生地盯着他。
她胆子不大,害怕一切威严的东西。贺时渡本来就是個坏脾气的人,大司马朝服上那两只张牙舞爪的绣鹰让他看上去更可怕了些。
贺时渡下巴对着檀檀的方向扬起,问平昌道:“谁让你放她进来了?”
平昌道:“她是来看本宫的,难不成我嫁进了贺公府,就连见朋友的权利都沒有了么。”
贺时渡抬起手,平昌虽知道他沒打女人的习惯,但這瞬间還是闪躲了下。
比她闪更快的是檀檀。
檀檀见了贺时渡,忍不住地抖,他抬手那瞬间,她以为他要打她,吓得跳到一边儿去。
贺时渡挠了下下巴,见两個女人恐慌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收回手,负到身后,绕過平昌,朝檀檀走去。
贺时渡十四岁入行伍,北逐匈奴、南平燕赵,那双看上去养尊处优的手,杀人无数。檀檀想起他拧段匈奴左贤王脖子的传闻,自己的脖子可比匈奴男人的脖子脆弱多了,她怕贺时渡拧段自己的脖子,便猫着步子向后躲。
贺时渡一把揪住她的领子。
檀檀恨他,恨道要杀他的地步,也怕他,怕到不敢看他。
她闭着眼,却能感受到他的剥开自己衣领的动作。
白色孝服的领子暴露出来,贺时渡轻轻摸着那段素白的衣领,意味深长地笑了,“你倒是個孝女。”
他的手在不经意间蹭向檀檀细腻的皮肤上,动作暧昧,语气却是冰冷的讽刺:“孝女来我贺公府,有何贵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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