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官场往来
“什么叫‘想通了’?为了不挨骂,凡事因循守旧、碌碌无为,這就叫想通了?若是這样,那我還是一辈子想不通的好!”
焦循听着,脸上也有些羞愧,又待再劝时,却被阮元制止了。
“裡堂,他說得对,是我想多了。”阮元也站起身来,道:“杨吉,之前是我太谨慎了。而且你這般一說,我也想了起来,你說,我有你在身边,這番道理還听得进去。若是换個学政来此,他身边沒有你,却怎么办?這郎炳的方田水利之法,我和裡堂懂算学,所以看得明白,若换個不懂的学政,這人只怕要被埋沒一辈子了。那陈官俊也是一样的道理,我既然来了山东,想着在学政之任上做些什么,就不能那么在乎其他人的看法才对。”
“所以,我也想好了,与其瞻前顾后,倒不如给他们一個机会,让他们先做了生员,日后无论做学问,還是考举人,也都方便些。更何况眼下补录名额尚有空余,却那般斤斤计较做什么呢?杨吉,之前是我错了,我自己的仕途,和這些有才学的学生相比,应是后者更重要才是。”
眼看阮元主动向自己认错,杨吉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倒是焦循和阮元取录学生日久,早已知道阮元对這二人有意,只是這是他第一次尝试破格取士,故而对因循沿袭的规矩,未免多在意了些。也笑道:“杨兄,伯元這也是第一次试着破格取士,有些拘谨也是难免嘛。你看,你這样一提点,伯元就想清楚了,所以說,你们還是心有灵犀的,是也不是?”
正在這时,一個洪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伯元、裡堂,說什么呢?听起来這般热闹?”原来竟是阮承信回来了。阮承信走进厅裡,看着阮焦杨三人,也不禁笑道:“伯元,這取录遗卷之事,进行的可還顺利?”
“爹爹放心吧。”阮元道:“刚才是孩儿初涉补遗之事,未免谨慎了些,杨吉及时提点于我,现下已沒事了。”
“那就好。”阮承信笑道:“伯元,還有一事,我刚才从巡抚衙门那边過来,忽然想着,你来這山东也快半年了,這山东巡抚是個什么样的人,爹爹還沒听你說過呢。”
“這可不是什么好人。”焦循冷笑道:“眼下這位山东巡抚啊,名叫福宁,先前是湖北巡抚。听說還是布政使的时候,就巴结上了和珅,成日在和珅门前奔走,才有了湖北巡抚的任命。在湖北這几年,年年上报杀贼捕盗有功,每年擒斩的盗贼,据說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湖北眼下尚属太平,却哪裡冒出来這许多盗贼?想来是诬良为寇,尽寻些走投无路的流民下手了。不想這般……哼,居然在朝廷连年记功,這一次赴任山东,听說也只为历练,不出一年半载,就要升迁总督了。”
不用說,這位福宁,便是花了一年养廉银“孝敬”和珅,只为谋求湖北巡抚的福宁了。杨吉听罢,也怒道:“让這么個狗官来做山东巡抚?焦相公,那糟老头子眼睛是瞎了么?還有小恩公,您刚才說這狗官,是什么事?”
“杨吉,我知道,這福宁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有所不知,他是山东巡抚,官品比伯元高出两级。若是……若是他因伯元久不去拜访之故,竟无端构陷于伯元,那……那却教伯元日后如何?杨吉,我知道,請托收礼的事,咱阮家不做,伯元前日把那些送礼的学生都拒绝了,這我是赞同的。我是伯元的父亲,自然也不会让伯元去贿赂那福宁,只是日常间的礼尚往来,却也不能全然不顾不是?這寻常的礼尚往来,与請托行贿不一样,你却也不要想偏了才是。”阮承信所想却比三人复杂得多。
“更何况,和珅這些年势力如何,咱们也是应该知道的。”焦循也不禁有些担忧。
“那……那你们什么意思,說来說去,不還是要给那狗官送礼么?”杨吉听着,却也不是滋味。
“我只是想着让伯元去巡抚衙门拜访一下,至于送礼,這……咱阮家也沒多少余钱,想送也送不出啊?”阮承信边想边道,却也沒有個稳妥的办法。
“爹爹,孩儿却有個办法,不敢說全然不出岔子,却也可以一试,不如……孩儿就走這一遭如何?”阮元沉思半晌,忽然有此一句。
杨吉听着阮元的分析,這個办法,倒是确实不用再行破费,只是能不能成功,自己听着,却也有些不敢相信。
山东巡抚衙门就在学政署对面,但正门靠南,故而阮元和杨吉绕了個大圈子,才走到正门之前。通报了府中家人,阮元便入得抚院,前来拜会福宁。
福宁听闻阮元来访,既是诧异,又有些恼怒,待得看到阮元时,见他身材虽显瘦弱,却也是一表人才。不禁问道:“這位……這位便是阮学使嗎?今日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话說回来,学使到山东赴任,也有八九個月了吧?今日却是有了什么兴致,竟然愿意到我這巡抚衙门一趟?”
阮元看這山东巡抚,也殊无好感,只当他不存在,寻常的作揖道:“回福中丞,下官到任虽有八月,但督学之事繁忙,前后大半時間,都在鲁东鲁南督学,這一二日方才有了闲暇,便来了府上相拜,還請福中丞见谅才是。”清代巡抚例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即是前代御史中丞,故而官员之间,往往以中丞称呼巡抚。
福宁似乎也不在意這些,道:“阮学使,這山东却有些定例,是你不得不知的。但凡元日前后,省内抚、藩、臬、学四道,皆需相互拜会。阮学使元日之时,却是未至。本抚台也是想到這裡,才觉得有些遗憾的。”
阮元也再次拜過,道:“回福中丞,這事确是下官思虑不周。元日之时,正赶上鲁南各府的试卷要做最后评定,下官一连忙了数日,今年這個年,下官家裡也沒什么准备。却不想误了中丞拜会之事,实在過意不去。”
福宁带着阮元到了抚院后堂,寻了位置坐下,道:“其实不瞒阮学使說,阮学使這学政是正三品吧?臬司却也是正三品,今年元日之时,臬司罗大人来我府上拜会,特意送了我一对玉马,来,看看這对玉马。”說着到后厅一侧,取了一对玉雕骏马前来,放在阮元身前。
阮元细看时,只觉這对玉马玉色莹润,双驹雕刻,自也神骏异常,想来沒有几十上百两银子,是做不出這般精品的。福宁也自說道:“這罗大人啊,当时說着些许小礼,不成敬意。可我后来出去一打听,這一对玉马,沒有百两银子,可是做不出的啊?阮学使,你品级和罗大人,是一样的吧?哈哈。”
福宁的意思再清楚不過,若是阮元送不出价值百两的礼物,那就是阮元瞧不起自己了。阮元想着,也有些不是滋味,只好道:“回福中丞,這臬司和学台却是不同,学政一年虽也有些养廉银,可巡行十府二州,银钱开支却也不少,一年留不下多少余钱的。若是让下官也去寻這样一对玉马,却是大大不易。”
福宁道:“看阮学使年纪甚轻,学使做官,却有多少年了?”
阮元道:“福中丞,到眼下這個月,下官仕官算是整整五年了。”
福宁道:“五年官至三品?阮学使,你這可是天纵奇才啊。不過话說回来,阮学使仕官不久,這官场上有些规矩,却未必知晓。本抚台今日也是看你年轻,便提点你一番如何?其实這养廉银,你别看发得不少,一年用度,往往要用去大半的。本官做巡抚也有好几年了,下面官员什么沒见過?你学使有学使的难处,他臬司也有臬司的开销,总之一年下来,督抚藩臬学道,谁都剩不下几两银子的。罗大人我看家境也不甚富裕,想来送我這对玉马,也不是因为养廉银的缘故吧?”
阮元清楚,這样一来,无论福宁所言是真是假,自己再想用“贫寒”這個理由将他搪塞過去,却是不能了。只好道:“其实福中丞,您学识资历,均远胜于下官,送一份见面礼也是应该的,只是下官這次是初来乍到,却也沒有空闲去做這样一对玉马出来啊?”
福宁笑道:“阮学使還是年轻气盛啊,想来我初做官的时候,阮学使只怕還在令堂腹中呢。唉……我初仕外官,做的是甘肃平庆道。彼时第一次见总督大人,也是和你一般的想法,当时的陕甘总督明大人,還是我同宗呢。可是后来如何?总督府那边当时不言,第二年平凉大旱,竟不由分說,参了我一個救灾不力。這甘肃原本存粮就不多,便全力救灾,又能得力到哪去?可惜我当时就被贬了知府,直過得五年方重新做到道员。阮学使,這大好的青春年华,做点有用的事不好嗎?”清代甘肃并无巡抚,最高长官乃是陕甘总督,故而福宁有此一說。
阮元听福宁這般言语,看来這日不拿出些礼物应承一番,福宁這一关是過不了了。也只好陪笑道:“福中丞,其实下官這次前来,原是有些薄礼的,只是想着福中丞见多识广,這份礼或许有些平庸了,既然福中丞如此抬爱下官,下官也只好献丑了。”說着告诉抚院门房,唤了杨吉进来,杨吉手中拿着一個盒子,到门前略微一躬身,将盒子交给阮元便走,不愿再看福宁一眼。
阮元打开盒子,道:“福中丞請看此物,却可還满意?”
福宁向盒中看时,只见是数幅拓片纸,上面弯弯曲曲,是些文字,自己取了几篇看时,却识不得几個。问道:“阮学使,這又是何物?”
阮元笑道:“不瞒中丞,此物乃是沂州琅琊山上,秦始皇之时的一幅石刻,当时秦始皇东巡琅琊,让丞相李斯作此文章,二世皇帝之时,此文被刻于琅琊台上,距今也有两千年了。此石刻自是上古之奇宝,下官想着,若论价钱,倒是也值不少银子呢。”
福宁看着,自然不信,道:“阮学使,這东西你說得挺有意思,可我看来,不過是几個古字,我還看不懂。想来既不能当做金银珠宝,到集市上用了,也不能比得這玉马,放在這裡有装饰之用。却怎得和這价值百两的玉马相提并论啊?”
阮元道:“福中丞,這秦篆汉隶二词,福中丞可有耳闻?”福宁摇摇头。
阮元想着,福宁学问如何,自己已有底细,便道:“福中丞,一幅上好的《兰亭序》仿作,作价数十两银子,都不稀奇的,這個福中丞可知?”福宁道:“兰亭序我听說過,這玩意能卖多少钱,我却从来不知,想来几個字又值多少银子了?”
阮元道:“福大人精于政务,想来对眼下士人风尚,不免疏忽了些。眼下读书人中,好古之风大盛。简单点說,古物時間越是久远,就越珍贵,那《兰亭序》乃是行书,行书之上,還有汉隶,汉隶之上,才是這秦小篆。做《兰亭序》的王羲之,官不過右军将军,可做這石刻的李斯,却是当时丞相。更何况,《兰亭序》真本已佚,所传皆是仿本,而我這石刻拓本,却是直接从琅琊台拓下而成,更是近乎古人风韵。一篇《兰亭序》尚值得数十两银子,這琅琊台刻石便是作价百两,又有何不可呢?福中丞若是自己觉得不需要,尽可以寻一個好古的读书人,作价百两,将它转手便是。”
福宁虽然贪财,却对古物书画之事一窍不通,听了阮元這番话,不觉心动,竟也连连点头,又道:“阮学使這话,倒是那么回事,可是阮学使啊,我若是将此物作价百两转手,也需要一個手中有百两银子的人啊?這读书人一向只知哭穷,却到哪裡筹這百两现银去?”
阮元道:“這個不难,当下更有另一种人,虽然对這文物不算精通,可偏有一股附庸风雅的想法,平日也不是读书助学,纯粹就是想着买些古物,装点一下门面,以示高山流水之意罢了。寻常读书人确实出不起這個价,可這些附庸风雅的文人,手裡却不缺钱啊。福中丞尽可详加打听,若有這种人,便是百两出手,想来也会有人要的。”
眼看福宁尚在犹豫,阮元又补充道:“福中丞,想来這想要买碑刻之人,也往往会說這拓片不值百两之数,即便如此,却也无妨,买东西嘛,谁不希望少花些银子呢?你只告诉他,這琅琊台石刻,眼下仅此一份全本拓片,除此之外,便自己去沂州看正本吧。想来大多附庸风雅之人,是不愿走那般远的,到得那时,也就只得依你了。”
福宁想着阮元之语,到确实关心自己,也渐渐放下心来,道:“阮学使,即是這样,這礼我就先收了。不過這弯弯曲曲的字啊,我是实在欣赏不来。我還是更喜歡這玉马,料子白,线條好看,摆起来才漂亮。”
阮元知道福宁意思,但那也都是以后的事了。這一次总是应付了過去,便即向福宁告辞,出了巡抚衙门。正好看到杨吉迎上,杨吉看了他面色略有不快,也不禁问道:“怎么样?沒被他气着吧?你說說你,說這是礼尚往来,其实呢?我看他那张脸,我都觉得恶心。”
“送這一次见面礼,倒是无妨,也沒什么不合规矩的。至于以后……算了,先准备泰安的事吧。”
“我看這东西你弄到手也不容易,当日去沂州,還特意绕了個弯呢。你就這一份?要是那样,也太是可惜。”
“一份?那是我骗他的。我拓印了三份呢。原本想着翁学士、辛楣先生、渊如兄各送一份。唉,现在想着,也只好对不起渊如兄了。”阮元想想,倒也是有些心痛。
不過三個月后,福宁即调任湖广总督,阮元倒是再也沒见過他。
半月之后,福宁也将這件事告知了和珅,和珅看阮元态度,倒是和京城之时并无不同,也就暂且放宽了心。而且,這個时候摆在和珅眼前的,是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时数日之前的一次临时会议,听当值的呼什图說,当日乾隆正在西洋楼的喷泉之下,安静的欣赏着十犬环鹿的轰然声响。可就在此时,一封文书送到乾隆面前,乾隆看了,顿时勃然大怒,当即起驾回到圆明园,并迅速召阿桂、和珅、王杰和兵部尚书庆桂前往勤政殿。此时嵇璜重病缠身,已无力上朝,两個月后即便去世。而庆桂虽然回到京城,却未能再入军机处,只专心负责兵部事务。
乾隆刚一坐下,便即把那封文书掷到群臣眼前,怒道:“庆桂,朕這次让你回京专任兵部,正是因为连续两年都有武举,须得格外重视。你怎的如此疏忽,选了個什么人去监临武举?竟然连朕派去主持武举的皇子是谁,都分不清么?朕派去的皇子明明是嘉亲王永琰,這個瞎了眼的畜生,却在奏疏上写了什么?你看清楚!”由于乾隆即将退位,文武科的乡试都增加了一例恩科,故而這时连续两年,都会有举人乡试,当然,乾隆六十年和新君即位元年也都有会试。
和珅虽看得不仔细,却依稀看到,奏疏上有個“成”字。
果然,庆桂一看,也是冷汗渐生,当即叩头道:“回皇上,是臣糊涂,武举之事用错了人,竟把嘉亲王当成了成亲王。是臣用人不当,臣回兵部,立刻严加查办,定要治他们疏忽大意之罪!”
阿桂也补充道:“回皇上,臣听闻嘉亲王主持武举之时,正好赶上成亲王前来探视,想来是下臣一时糊涂,竟误以为成亲王才是主试之人,竟出了這般错误,臣等实在惭愧。”
乾隆怒道:“一时糊涂?朝廷选官用人,這番根本大事,也是你等糊涂的时候嗎?!立刻传旨,当日主持武举的兵部官员,有顶子的,摘顶子!沒顶子的下吏,通通逐出兵部,再不叙用!你等可记住了?”
庆桂连忙叩头称是,王杰却自觉不妥,道:“回皇上,臣以为此时自当重责与事之人,可一时笔误,便要罢官夺职,却是有些過重,臣以为,不如各罚他们半年俸禄,不再让他们主持选事,也就够了。”
“也就够了?”乾隆听了,更是恼怒,道:“王杰,你是眼睛瞎了,還是心也一并瞎了?嘉亲王主持选事,朕也有听闻,算是勤勤恳恳,本也是有功的,你们在做什么?在把他的功劳,算到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身上!日后传了出去,你们让天下百姓怎么想?想着嘉亲王是個碌碌无为的庸人,功劳全是成亲王的?到那個时候,朕却怎么对得住永琰?你等听着,朕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
和珅当时听着,却隐隐感觉,乾隆所思所想,决不仅在眼下之事,或许,他已经对未来的太子之事,有了自己的决定……
果然,乾隆话一出口,也自知有些不妥,不過片刻,便补充道:“阿桂,武举的事,后面你和永琰一起去办。”
阿桂自也叩头谢恩,但這一来一往间,和珅却更加相信,乾隆心中那個太子人选,应该就是永琰。
毕竟,皇上也八十四岁了,思虑不再周全,也是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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