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慈母之爱
林氏不禁叹道:“乔先生也不善八股。”
阮承信道:“其实别說乔先生,便是我自己,又何尝在這上面下過半分力气?当日只觉得這八股实乃无用之文,便不学了,可沒想到,元儿考试竟要用到這些。”
阮元也安慰父母道:“爹、娘,若只是县试,何须那么担心?元儿自己学就好,前些天特意在外面看了,书肆裡有不少四书文选呢,元儿多看得几篇,自然就会了。”所谓四书文选,便是古代的考试范文。阮承信一向认为八股文沒用,从来不买,這时想到儿子终究要過這一关,也便不言语了。
忽听一個熟悉的声音笑道:“若是找不到好先生,我来推薦一位如何?”阮家一家人向外看时,见杨禄高领了一位老先生過来,那老先生又高又胖,和蔼可亲,自然是胡廷森了。
阮元大喜,忙问了先生安好。胡廷森笑道:“承蒙元儿惦念了,老朽虽然头发白了,但精神還不错。今日特来告诉大家一個喜讯。萨公现已升了两江总督,眼下他帐下无人,老朽又要去萨公那裡讨生计喽!”
萨载這几年在江苏治水,颇有政绩,阮家人倒也有所耳闻。但对于阮元来說,本還有三分希望,指望胡廷森指点他一下八股。但胡廷森即日便走,這最后的希望,竟也彻底断了,不觉有些不乐,道:“胡先生,学生沒用,县试四书文字数多了,沒得取录,给先生丢脸了。”
胡廷森笑道:“那刘公与我,本也有数面之缘,你的事他早已与我說了。不瞒你說,他還托我去帮你找先生呢!只是我所擅乃是《诗经》,這八股制义,其实我也不擅长,若是我来教你,只怕对你有害无益。”
阮元尚未回话,胡廷森怕他继续失望,便话锋一转,道:“但元儿莫怕,你与我师徒一场,老师怎会亏待于你?這扬州城裡,恰好有個我相识的先生,十余年之前,中了进士。后来虽因些缘故,辞了官回乡,可毕竟是天子门生,三甲的同进士出身呀!能与天子在那保和殿上一见,他制义如何,元儿想必已经清楚了吧?”
清代科举考到后面,都是一连三场,一场三日。但此时清朝承平日久,很多考官胸无大志,遂一切因循,录取考生之时,只看头场四书文(八股文)发挥如何。四书文不入考官法眼,便直接落第,再不看二三场试卷。只有四书文一关過了,才說得到二三场文章。這位先生既然能考中进士,必然是乡会试八股文发挥出色,才能一路披荆斩棘,得入那进士题名录中。
胡廷森尚未說出此人姓名,林氏却意外說道:“先生所言,可是府城中姓李,名字上道下南,字晴山的李晴山先生么?”
胡廷森道:“正是此人!說起来我比他小上几岁,见了他时,還要称一声兄长呢。当年我們同为生员,本来都无意仕进,可他家贫,若不能仕进,只怕锅都揭不开了。于是只好一路科考,闲时便去讲学,說起這讲学功夫,老朽可是要甘拜下风啦!可是夫人为何认识此人?”
林氏笑道:“其实我也并不认识,若是认识,早就自己带元儿去了。先父在世之时,曾和這位李先生有過一面之缘,因而提及此人,這样才有印象。可先父与他并不相熟,即便去了,也便如见陌生人一般。”
胡廷森哈哈大笑,道:“得中贤弟,你有妻如此,真不知是几世的功德啊!旁人家男子当家,都颇不晓世事。你家夫人虽是女流,所思所想,竟与男子相差无几。元儿在我那裡读书之始,便学得那许多诗句,想来也是夫人所教了。”
阮承信也确实多得夫人相助,听胡廷森這样說,也只好陪笑道:“胡先生所言极是,我平日只知读书,反而是外事多不了解。本想着自己修身养性便好,不想如今,却让元儿受苦。”
胡廷森道:“其实你们与晴山兄不熟,也自无妨,他毕竟与我相识啊。待明日我便去他家,和他把這来龙去脉說清楚了,元儿這般少年,哪個先生不喜歡?若是我說得他高兴了,沒准三五日之后,元儿就能去读书了呢!”
林氏喜道:“元儿庸劣,得先生提点,已是难得。如今先生還要为了這孩子四处奔走,误了先生入幕,实在是……实在是過意不去。若元儿真能得李先生提点,也不知……不知如何报答先生了……”說着說着,忽然眼前发黑,一时站立不稳,连续中断了数次,才把這句话說完。
阮承信看妻子脸色时,只觉妻子脸上红润渐稀,眼中亦多是疲态。知道最近几年,自己不在家,妻子一力支持阮家,又要照看阮元读书,精力耗散,状态已大不如前。忙扶了妻子,向胡廷森道:“拙荆近日颇有不适,实在是不能再言语了。先生如此大恩,他日若有相求,承信自然竭力而为。”
胡廷森道:“得中贤弟,你们一家生计不易,我也知晓。所以去江宁之前,一定帮你们把事办好。夫人身子弱,便多照顾照顾她,平日沒有大事,就不要再出去了。”說罢施了一礼,杨禄高见他要走,便也陪着出去了。阮承信看着妻儿,也是喜忧参半,不知說什么好。
可世上不遂人愿之事十有八九,几個月后,江昉又来找阮承信去湖广,为家中生计,阮承信只好再次启程。
胡廷森那边倒是非常顺利,李晴山听胡廷森讲了阮元之事,也觉得是個可造之才。但胡廷森也另有一件隐忧,阮承信曾和他說起,儿子并不喜歡八股文,如何让阮元心服口服,只怕李晴山還要下些功夫。但李晴山听了,也不以为意。說认识的学生多了,若是真虚心上进的,便是嘴上不說,真正发现了自己的不足,也会努力改正。胡廷森谢過李道南,便也往江宁辅佐萨载去了。
如此,阮元便被介绍到了董子祠旁李晴山家中开办的“還是读书堂”,开始重点对八股文进行学习。但阮元自第一天起,对這事就颇不满意。這件事前后商量,全是父母和胡先生决定,自己未出一言,便被送了到這裡。加上平日认知所限,常以为会写八股文的,都是趋炎附势的俗儒。又见李晴山年已六十有余,须发尽白,平日還经常戴着眼镜。阮元视力一向不错,不知老眼昏花之苦,只想必是读书不得其法,只做无用功夫,气力早已耗了,所以对李晴山可谓毫无好感。
李晴山教得阮元数日,便发现他原本读书底子不差,只是似乎对八股文有敌视心理,自己讲到這提比、中比的起承转合之时,阮元总是心不在焉。深知若是长此以往,只怕阮元进益有限,不如寻個契机,让他把情绪发泄出来,再因势利导,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這一日李晴山找来一篇科举范文,乃是康熙朝韩菼之作,韩菼是当届科举状元,又官至礼部尚书,名实兼备,是以其文章海内流传甚广。李晴山看着中比這一段,缓缓讲道:
“韩大宗伯這篇时文,原题乃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二句。现在我們来看這中比,‘则尝试拟而求之,意必诗书之内有其人焉。则有尝申为试之,今者辙环之际有微擅焉。爰是流连以志之,然吾学之谓何。乃日周旋而忽之,然与人同学之谓何?……’”這裡的语句本在上下两段之中,李晴山为了对比方便,才一句句拆了开来,分别对比。
李晴山讲完正文,缓缓讲解到:“韩大宗伯這使词用句,乃是精妙到了极处,這‘求’字与‘试’字,语义类似,感受却不同,‘求’字也有尝试之义,但总是看起来谨小慎微。不如直言這‘试’字,更为直接。故而這两句,乃是层层递进。下面呢,‘拟’字含蓄,‘申’字直率,又成递进之意。可下面一句呢,‘流连以志之’对‘周旋而忽之’乃是含义不同的一组对比。可见這排比对仗,自有学问,可递进,可呼应,可转折,亦可截然相对,实在是包罗万象啊……学生阮元,你为何竟睡了過去,快快醒来!难道說,你睡梦中所见之物,比這八比句更有趣不成?”
原来阮元听他讲這些语句,本就心生不满,這些句子本身又原是考场用句,自不免有些空疏,自己听着也沒意思,便索性睡了過去。听得李晴山叫他,才老大不愿意的坐起来,道:“先生,韩大宗伯這一番话,不過是遣词用句繁复了些,說来說去,就是那么個意思。学得這些,不過骗骗三岁孩子,哪有什么用处?便是算学,都比這有用多了。习得算学,還能收粮征米,這八股学来何用?”
李晴山曾听胡廷森說過,阮元家中有祖父留下的算经,是以阮元学习诗书之际,一直对算学颇有兴趣。甚至觉得算学用处,远在八股之上。便笑道:“這算学虽然有趣,可计算之法,原是定式,若是只为了征粮收米,人人都能学得,分不出高下。所以国家选才,是不会用算学的。何况算学于儒家六艺,只是六术之一,這圣人之言,最关键的,乃是《四书》中這些‘道’,取术而失道,不是因小失大么?”
阮元听李晴山這话,自觉不過是俗儒之言,早存了轻蔑之心,便道:“那就算道在术先好了,這八股之文,先是看用字多少,又是看排比对偶,這些又是什么‘道’了?不過也是些雕虫小技而已。哪裡有真正的‘道’可言?”
李晴山道:“回乎!人有积生平之得力,终不自明,而比俟其人发之者。故意气至广,得一人焉,可以不孤矣。”這是韩菼文中原句,故而李晴山念起来一气呵成。又道:“韩大宗伯這一句,說的乃是知音难求之意,孔子才高于世,只有颜回才行绝人,故而孔子常言‘吾与回也。’韩大宗伯這一句,正是圣人知音难求之意。之后韩大宗伯又言‘亦差堪慰耳’、‘亦足共慰耳’。便是說无需因知音难求而自寻烦恼,若是有一知音,便应知足之意。這便是圣人交友之道与术了。你只见韩大宗伯用词精美,却忘了圣人所言亲友之道,知己之术,他早已点明。你又有何能耐,来說韩大宗伯所学无用呢?”
见阮元仍有不解,又道:“這圣人之道,你熟读四书五经,自也应当知晓。可考场之上,看得不是你是否知晓,而是考官是否认定你已知晓。若是考官觉得你所言并非圣人之道,又当如何?自然是弃而不用了。可如何让考官知晓,你深明圣人之道呢?那便需要在遣词用句上,多下一番功夫了。”
阮元道:“既然要看圣人之道,那又何必限于這八股文?”
李晴山道:“你以为韩大宗伯状元及第,便是靠言辞华丽么?若你這样想,也太看不起韩大宗伯了。大宗伯這一篇制义,言语精雕细琢之内,已将圣人之意,阐述无遗。其根本乃是‘道’,而非八股技艺。即便大宗伯技艺稍逊,依他所述之道,也足以中式了。”
說到這裡,觉得阮元定是对所谓“圣人之道”已颇为自负,所以暗自决定,在《四书》文章上杀一杀他的威风,教他知道自己学问原本不足。遂道:“三年学不至于谷未易得也,這句,你来說說意思如何?”
這段话原本出自《论语》,阮元当然熟悉,便将《四书章句集注》中解释原原本本的說了:“按這书中之义,谷字当做俸禄解释,‘至’字恐有误,原本应是得志之‘志’字。所言乃是指为学三年,而不求于俸禄。即便子张身为孔子弟子,犹有干禄之问,更何况他人?是以此处所言,乃是敬重那些有志于学,却无意仕进之人了。”
李晴山道:“這乃是常儒所言,可你却不知,近年学人,早已另有他论。這至字原本便无错误,只是后世儒者,不知周礼妄加猜测,竟然以为《论语》原本经文错了,着实可笑!若通晓周礼,当知周时本有三年大比之說,读书三年,便要因材授官。是以這‘三年’一词,指的乃是考核授官的年限,而非如你今日一般读书学习的年限。也正因如此,這话說的意思是‘若三年考核之限已過,却无缘授官,之后授官便不容易了。’但即便如此,圣人言‘不易得’,而非‘不可得’,乃是此事并非必然,即便三年大比,技不如人,只要勤学苦练,精于学问,一样可以后发先至。如此解释,這话便通了,又何必說原本经文错了,竟要改易其中字句?”
李晴山所言,原本是清儒毛奇龄在《四书改错》中所言,虽非读书人之共识,但彼时汉学日盛,毛奇龄作为汉学先驱,自然备受尊崇。阮元所学,仅及当时汉学十之一二,对于当代许多新的观点,尚无了解,故而還不知毛奇龄之言。听李晴山這样一讲,顿觉自己于《四书》之言,尚有不能通透之处,要說“明圣人之道”,就差得远了。
李晴山见阮元神色,已知他听了這新的儒家解释,知道自己所学,尚未达到大成之境。便也不再严厉,缓缓道:“這《四书》大义,虽已有朱子集注,但近世以来,另出心裁而合于圣人之道者,比比皆是。便是一些学识渊博的主考,也不再独尊朱子,我应院试时,即认为此语在朱子与毛西河之外,另有一种解法,学子为学,何以三年而不得受禄?想来除却那些天资不足之人,便是不知读书所为何事,成日口诵圣人之言,心中却茫然混沌之人了。无所为而为学,故不易得。最终我座师仍是认可了我那篇经义,取了我做生员。哈哈,想来老师我阐发圣人大义之处,也不少了,我這裡有一函《四书讲义集說》,你不妨先看看。”說着转向后面书柜,取了一函书籍下来。
阮元打开书函,取了一册出来,翻得其中几页,只觉言辞新颖,颇有自己未能念及之处,而正文之下,一一各有注释,处处引经据典,不为空疏言语。阮元本有好学之心,见這位李先生所著独到,也渐渐有了兴趣,不由得多翻了几页。李晴山见他脸色,已知阮元态度有所改变,道:“你且拿了這书,回去多看一些,若你還是觉得我只是個讲八股文的俗儒,明日不過来也罢,這书送了给你,对我也沒什么损失。若是你觉得老朽這些话,還算符合圣人之意,明日便继续過来。你自己的学业,最终怎样,只取决于你自己。”說完仍平静地看着阮元,只觉阮元眼中,虽尚有疑惑之情,但最初的反感情绪,却已经渐渐消失了。
阮元看了李晴山所著之书,自然发现自己学问尚有许多不足。虽然自己对于八股文,依然有颇多不满。可对于這位老先生,却已觉得亲切了许多。次日便也如常来李先生家念书。李晴山也一如既往,便如同阮元昨日顶撞自己之事从未发生過。
自此之后,李晴山讲起八股文,也尽量由浅入深,方便阮元理解。久而久之,至少在李先生這裡学习八股,阮元已渐渐习惯,不觉得枯燥无味了。李晴山家中也有不少藏书,其中涉及当代名儒的著作,多是阮家人所未见。几年的功夫下来,便是惠栋、江永等人的经义、解释,阮元也自然学了不少。比起之前,学问更进一层。
只是阮元颇为不解,李先生既然已经考中了进士,为什么后来连官都沒做,便回乡了?平日他也想過问李先生這些,但念及是他人私事,只怕不好开口,日常课业又不少,竟一直也沒机会问一下。
转眼间乾隆四十五年已经入冬,家家都开始为過年做准备。這一日阮元结束课业,也将要回家准备新年。但李晴山這裡仍需拟一篇八股范文。题目是李晴山自拟“不为酒困”,阮元這时已渐渐熟练,不一会儿便已完稿。
李晴山读着阮元的习作:“不困者不独酒,乃真不为酒困矣……”笑道:“這八股之法,你已进步了不少,虽然還未到施展自如之境,在這淮扬一地,想取個功名,已经不成問題了。”
阮元将信将疑,问道:“那先生,我来年就去考县学如何?”
“再等一年。”李晴山道:“這八股行文之法,尚有些你未学全,還需历练。我平日知你观书,江慎修先生的《乡党图考》,是還未读完吧?反正后年也沒有院试,不妨再花些时日,到了后年,便一举考进县学,最快大后年的时候,你就能补個生员了。”院试一般是三年考两次,而非年年都有,偶尔轮空也是常事。
“生员?”阮元问道:“学生县试還未中呢,哪裡敢去想生员的事?”
“若是再有一年,生员对你而言,就只是小事了。而且不论你日后为官也好,在家读书也好,生员的功名,总是不能少的。早些考上生员,也好早些選擇未来的道路。”李晴山道。忽然,李晴山看到门边有人,便对阮元說道:“那边那位我好像见過,是你家裡人?”
阮元回头看时,见是杨禄高。只见杨禄高做了個揖,对李晴山道:“李先生,家中今天来了客人,是小相公最好的玩伴,也是我家近亲。所以夫人让我来,先接小相公回去。這裡失礼了,对不住先生。”阮元听杨禄高描述,那人似是焦循,不禁有些欣喜。但毕竟先生在面前,還是转過头来,看李晴山是否同意。
李晴山倒是非常大度,道:“既是家裡有事,元儿今日便先回去。你家中人少,我已知道,只怕年关一到,是忙不過来的。今天就回去過年吧,把家事安顿好。等来年天气好了,再回来读书不迟。”阮元见先生关怀,也十分感动,便拜别了先生,回到家裡。
刚回家到正厅,只见一個十八九岁的少年已在那裡等着,少年笑道:“阮元兄弟,這么多年沒见,你也长高了不少嘛!”
阮元见他模样,便是长大了的焦循。只不過少年时童稚之气,已渐消失,眼前的焦循,看起来不仅成熟,而且从容了许多。便道:“原来是姐夫!多年不见,姐夫一切可還安好?”
“我已经入了官学了!”焦循笑道:“去年府试已经取录,就等后面的院试了。怎么?听說你考了一次县试,竟是未被取中?”
“你少笑话我,李先生說了,再教我一年,我便可以直接考到生员了!”阮元不禁小小反击了一下。看到后面林氏缓缓走出,不敢再开玩笑,行礼道:“母亲安好!”焦循眼看长辈過来,自然也收敛起来,给林氏行礼。
林氏這数年来,独自操持家务,已是憔悴了不少。平日走路,经常眼中发黑,站立不稳。虽說是家中主母,理当规矩,但走到座位上,也确实非常费力,只好一小步一小步的向前轻趋。阮元见母亲走起路来,明显有些不支,也只好扶着母亲坐在正位上。
林氏缓了片刻,方道:“你二人說的话,我也听到了。循儿确实少年有为,北湖那边家裡和我說了,你考生员并非难事。你能完成学业,我做叔母的自也高兴。可你也不要小瞧了元儿呀!元儿這老师,我父亲在时便听闻過,看元儿学习這段日子,果然长进不小。說不定啊,哪天元儿会后发先至呢。”
焦循笑道:“叔母教训的是,我這弟弟我自小便知。看着乖的很,心裡可有的是主意呢!”他与阮家来往已久,也无需拘泥礼数,便对着阮元道:“只是你太過绝情,换了新先生,对我便看也不看一次,想必李先生家的弟子,也個個天资聪颖,让你只顾着新人,却忘了旧人吧?”
阮元看焦循這般风趣,也笑了出来,道:“姐夫,小弟错了,這些年家裡帮着娘,外面读书课业又多,北湖一年也沒去得一次。不過說起同学,李先生家却有几個相熟的。不然哪天见到了,我介绍给姐夫如何?也让姐夫多几個朋友。”
焦循尚未答话,林氏却笑道:“本想着元儿一心学习,竟然也有好朋友了,娘這都不知道呢。也给娘說說,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阮元见母亲也来過问,便道:“娘,這李先生声名在外,家中读书的,也不算少。先生看求学之人日多,便也分开指点。我們已经学完《四书》,重点在制义上的,有五六個,其中与我相熟的,主要是大虎、二虎,還有蒋家哥哥三人了。”
林氏笑道:“大虎、二虎?這是小名罢?哪有学名這样叫的?”
阮元道:“大虎是方家哥哥,学名仕燮,小虎学名仕掞,方家也颇多读书之人,有家学的,所以平日尽和他二人切磋学问了。他二人也颇仗义,平日裡玩得开,不想把姐夫忘了,還是小弟不是。”连连对焦循陪笑,焦循原本也不是小气之人,只道:“那你来年可要介绍给我,若是学问尚不及我,你還要和我玩才是。”
林氏道:“那你所言蒋家哥哥,又是什么人?”
阮元道:“蒋家那哥哥学名鹏年,平日也是一起学习的,学习之余,便和他一起做草蚂蚱玩,蒋哥哥做得可好了。”
“元儿,李先生那裡我听說過,平日课业不少,那八股文娘沒写過,也看過呀,写一篇出来要花不少功夫呢。平日那么忙,哪有時間去做草蚂蚱玩?元儿你還小,有些童心倒是无妨,可学业如此,便暂时放一放吧。”
“娘不用担心,蒋家哥哥平时上课,若是先生不在,便拿出来做,很快就能做完。元儿平日照常读书,并沒有分心。”
可阮元說完這话,却感觉林氏脸上有些不对劲。
“你說他上课时,先生不在,便做草蚂蚱玩?”阮元点了点头。
林氏脸色渐渐凝重,道:“既然如此……元儿,以后他要想找你去玩,无论如何不要再去。也不可主动找他,可清楚了?”
阮元不解,道:“娘,蒋家哥哥最多也……也就是好玩了些,人并不坏呀,娘不至于這般待他吧?”
林氏道:“人不坏?娘学過《大学》,這《大学》第一日讲的,便是正心诚意,他看着先生在堂便学习,先生不在,便抛弃学业,自己去玩了。這般做法,哪裡有正心诚意的样子?若心中一直想着去玩,即便先生在堂,能好好学习嗎?你只与我說他草蚂蚱做得好,可你說了许久,他学业竟半点不谈。只怕……只怕你也知道他学业平平吧。”
阮元沉默半晌,林氏所言,确是不假,想了一会才道:“娘不是也教育孩儿,說不要以学业高下交友的嗎?”
“不以学业高下交友,是因人天资不同。若是天资驽钝,心却纯良,這般朋友便交了也无害处。可若是天资不差,却因贪玩好动,甚至心术不正而学业不精,那這般朋友,交了便能毁你一生。你现下不觉有何不妥,若他明日有课业之时,也招你出去玩,你又如何是好?元儿你人心善,娘知道,可娘也知道你因为心善,往往不知取舍。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学业不精也罢了。你未能成学,阮家未来又会如何?阮家家业如此,你爹爹是国子生尚可免除差徭。可你呢?你又有什么?”
焦循素知林氏为人柔善,以前也见過林氏几面,觉得是個不会生气的人。沒想到今天不禁对阮元如此责备,而且态度坚决,一定要阮元不再与那人来往,也有些不忍心。道:“叔母,元弟我熟悉的,不会那么放纵自己的。”
“若真有那么一日,就无法挽回了!”林氏只觉冷汗渐出,她身子已大不如前,渐渐难以支撑。只好强撑着說道:“循儿你也记住,今日的阮家,早已沒什么三品将军,只是個普通人家罢了。若再不能有個成学的,下一代……下一代也就沒什么阮家了。元儿,娘平时沒求過你,但這一次,娘這一生就一次,和他不要再往来了,好嗎?”
阮元看母亲时,不禁一阵心酸,母亲数年之前,還一直是一副温柔端庄的模样,說起话来,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除了家中突遭大雨那日,再未曾大声說過话。可這数年来,身心劳瘁,已是白发渐生,眼中那一点温柔气质,也在渐渐黯淡。此时虽不客气,但言语渐渐无力,反倒像是在哀求。心下不忍,不愿违了母亲心意,只好答道:“娘不要再說了,元儿听娘的,日后他再找我玩,就随便說個理由,让他不要找我了就是。”
眼看林氏有些不舒服,阮元也不想她再累着,便和焦循先道了别,一边慢慢将林氏扶起,回后院休息去了。
阮元平日孝顺,不忍林氏再累着,這一年過年便只好自己操持。眼看過了年气候回暖,林氏身体也好了些,才又回到李晴山那裡读书。
阮家這时居住的花园巷宅子,原是個老宅,为便宜些钱才居住在此,可這年初夏,家中几处房檐已渐渐不堪。杨禄高找人来看了,說年久难修,建议阮家要么全部重建,要么另择新居。阮家在扬州也沒有别的去处,只好又寻了古家巷一处宅子,到了六月,便准备搬過去。
這個夏天,扬州城酷热异常,平时即便是夜裡,人们也时常被热得难以入眠。但阮家换了新居,已经出卖了自己原来的宅第,于是也只能不顾酷暑,连日加紧搬迁。一连搬了数日之后,這一日终于要搬迁完毕了。
林氏虽自知体弱,但想着自初春以来,阮元帮忙办了不少家事,自己已稍得休养。這一次又缺人手,便强自支撑,帮着雇来的短工们一起搬迁布置。眼看着這天最后一箱家具也已经到了古家巷,便对阮元道:“先生那边学业不碍事吧?来年便要考学,還是早些回去念书为是。”
阮元道:“娘就放心吧,李先生那边既然让我回来帮忙,自然是对考学的事有信心的。娘要是不放心,儿子明天就回去,准保不会耽误学业。”
林氏笑道:“你不止有学业的事,還有亲事呢。你江家妹妹那边,上個月来人问了,說彩儿這也十七了,问什么时候能過去迎亲呢。要我看,不如今年冬天,就把礼成了。要不再過得两年,彩儿都快成老姑娘了。”
阮元道:“婚事的事,总要爹回来做主才好,等這边安顿好了,儿子就给爹写信,绝不会耽误的。”眼看一個大箱子装着阮家那些旧书,两個短工搬起来有些费力,便走了過去,帮着抬箱子。
林氏见阮元走得远了,想着有一件事還沒說完,略大了点声道:“你江家妹妹我见過的,是個好孩子,以后到了咱家,可一定……”原本天气酷热,林氏呼吸便有些困难,這时一抬高声音,突觉气息不畅,头脑一昏,竟然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
阮元将箱子抬入侧屋,突然感觉后面不对劲,回头看时,林氏已经在地上不动了。阮元大惊,忙跑過去叫道:“娘!娘!這是怎么了?”可叫了半天,林氏都沒有醒過来。
眼看林氏情况不妙,阮元和杨禄高忙去請了郎中,家中沒收拾好的东西,一大半也只能放着了。郎中们认为林氏是身体虚弱所致,帮忙开了些安神补气的药。可谁知到了七月末,林氏竟渐渐高烧起来,眼看到了八月,各种药用下去,都沒有效果。
阮元眼看林氏情况不妙,也赶忙写信给阮承信,告知家中变故,希望阮承信迅速回家,但即便如此,也要耗上半月工夫。眼看這一日,郎中为林氏诊完脉,回到正堂,只是叹了口气。
阮元惊道:“先生,我娘的病到底怎么样了?”郎中道:“令堂原是身体虚弱,恢复精神,调养气息最为重要。可這绝非一日之功,即便用了药,也要她自己安心修养才是,這少說要半年了。可近来几日,气候变化不定,令堂寝居之处又易受风,想是又有邪毒入体。這样便是想用药,也很困难了。”
阮元不解,郎中又道:“令堂原本体弱,用药少了,不能驱邪,可用药多了,令堂自身便难以承受。我怕有個万一,始终不敢多用药,可今日……令堂只怕……小相公還是自己去看看吧。”
阮元听了郎中的话,只觉母亲恐已无力回天,這一两日只怕已是诀别之日了。忙跑回林氏居处,见林氏气息奄奄,脸色惨白,只怕用不了多久,便要阴阳两隔了。阮元再也忍不住,扑在林氏身上哭道:“娘!娘快醒醒,不要不管元儿……”
林氏缓缓睁开眼睛,见是阮元,自知可能是最后一次和儿子說话了,但仍然异常安详,笑道:“元儿,娘身体什么样,娘自己清楚。其实這一两年来,你帮着操办家事,娘都看着呢。你一直做得都不错,就算……就算娘不在了,娘也对你放心。”
但听母亲的话,母亲也知道這就是诀别了。阮元更难自制,哭道:“娘不要自暴自弃,娘会好起来的,等娘好了,家裡的事,也不用娘再操办,都给儿子办就是了。儿子還要……還要再养娘四十年呢。”林氏這年四十七岁,所以阮元有這样一句。
林氏道:“娘都快五十了,都說五十知天命,娘沒什么看不开的。只是……只是你還未成家,沒看见彩儿過门,沒看你读书有成,倒确实有些遗憾。但娘相信你,也相信彩儿,這些事你都会做好。”
自知自己已在旦夕之间,林氏也想到,這时应对阮元說的,只能是最重要的话。阮元读书为人,自己亲眼看着,绝不会有問題。可阮元交友不多,之前又险些和无学后生来往,只怕以后交往多了,会误交损友。又或不顾自己情况,强行给朋友出头。便道:“元儿不要安慰娘了,娘只有最后一句话,你若是听了,娘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会心满意足的。”
阮元知道再哭也沒有用,便恭敬的贴在母亲耳边,听林氏說话。
林氏道:“元儿,你读书学问,娘从来放心。可你這十八年来,大半時間在学习,交友不多,娘還是想再說一句。若只是读书沒天赋的朋友,也就罢了。但若是不爱读书,反而說读书无用的,還有明知国法纲常,却强說自己有理,诱你去犯的。只要他做了,便无论如何,不能再与他交往。元儿可记住了?”
阮元点点头,林氏又道:“你为人善良,小时候为循儿出头,娘也沒說什么,你做的对。但循儿天性我知道的,他性子质朴,不会說谎,可外人却……却是未必。有时……有时或许外人心虚,便会对你有所隐瞒。若是不明就裡,去给他们强出头,只怕……只怕最后反而害了你。若有這种事,可务必要小心。”阮元年纪毕竟還小,沒经历過這种朋友,便也答允了。
林氏看着靠在身边的阮元,這才勉强看清了些。道:“元儿长大了啊……想起你爷爷在的时候,你和他很像呢。以后若是遇上大事,别……别怕,放心去做。娘相信你,你……你可以的……”說着說着,力气渐渐消散,眼睛也渐渐闭上,不到片刻,已沒了呼吸。
阮元眼看母亲已经救不活了。登时泪如泉涌,哭道:“娘!娘你快醒醒啊,元儿還等着成婚,等着孝敬娘呢!娘快醒醒啊……”
這时杨禄高突然进来,說道:“小相公,李先生来了,說是带了药……”定睛看时,见阮元痛哭失声,林氏再无动静,也明白了。他自幼生长阮家,以阮家为至亲,视林氏为长嫂,眼看林氏這样,也跪在地上,哭了出来。
阮元听杨禄高說李晴山来了,也只好走出寝屋,来到正堂。李晴山看着阮元,道:“元儿,我家裡也曾侍奉老母多年,颇熟悉些药性。今日便带了些過来,元儿不需客气,就收……”定睛一看,见阮元双目红肿,泪痕斑斑,也知道了怎么回事。
阮元在李晴山家读书已有多年,早年对他种种反感早已消除,也已深知李先生心性,知他体贴学生,无微不至,渐渐也将李先生当作了亲人。這时看先生和蔼,再也控制不住,便在李先生怀裡痛哭起来。李晴山也一边抱着阮元,一边轻轻安慰。
阮承信回到家中,已是林氏去世后数日了。這一年江家在湖北受到私盐冲击,销盐比以往少了三成,江昉和阮承信竭力弥补,才勉强不致赤字。但七月末阮元家信送到湖北,阮承信得知妻子病危,也再不敢耽搁,忙辞了江昉,行舟十日不断,方回到扬州。
进得家门,只见家中厅堂之上,已挂满了白纱,阮承信见此情景,顿时知道,妻子這最后一面,自己终究是见不上了。念及夫妻多年恩爱,相互扶持,妻子对自己无所不知,每次自己有事,往往還沒等动手,妻子已经办好了。可這时良人已逝,又是因自己长期在外,独立操持家务之故。心中痛如刀割,眼泪渐渐流了下来。
进了正堂,见阮元正在边上守着,林氏的棺木也已经安置妥当,只是其中之人,再不能复活了。阮承信也跪在林氏棺前,哭道:
“夫人……是夫子沒用,夫子回来晚了……若是我能有些出息,多挣些家业,夫人也就不用那般操劳。是我……我太自私了,我对不起夫人,也对不起元儿啊……”阮承信原生得高大壮健,此时虽已年近五旬,仍有一般武人之气。但眼见至亲之人离世,竟哭得比阮元更像個孩子。阮元见父亲這般痛苦,又哭了出来,父子相互抱着哭了半晌。
直等大半個时辰之后,阮承信终于止住哭泣。這时家中已无林氏,大事只能他一人来办,反而是比平日更加冷静。道:
“元儿,来年的科试,你是考不上了。家中持服,需满二十七月,入官学的事最快来說,也要三年以后了。你和彩儿的婚事,在武昌时你江叔祖說過,若真有不测,愿意等到后年。”阮元点点头。
“李先生那边呢,和他說過了沒有?”阮承信问。
阮元道:“李先生那裡說過了,后面两年,《四书》的事,先生会继续教我。這次……這次娘的事,李先生也帮了不少忙。”
阮承信道:“爹爹這次回来,也不回湖广了,這两年便在家裡,李先生讲《四书》,爹爹放心,《五经》若有不懂的,便只管问爹爹。你娘不在了,但她生前一直說……說最大的希望,就是看元儿能成家,能考上生员,完成学业。你娘的心愿,你可别忘了啊。”
阮元点点头,看着母亲的棺木,又是一阵难過。
按古时规定,生父母丧事,需持服(守丧)二十七月,俗称“三年之丧”。這段時間裡,不能做官、成婚,也不能考试。阮元也断了外面联系,专心在家读书。李晴山知道阮家不易,有闲余時間,就时常到阮家来,给阮元辅导课业。
阮元一边尽孝,一边继续研读各家著作,四书五经渐已烂熟于心,其它儒家经典,如《周礼》、《仪礼》、《公羊传》等等,也读了不少。有些問題原本不解,在各种经典中相互驗證,终于得以通透,自是学业大进。眼看二十七個月渐渐過去,這时,已经是乾隆四十八年的年末了。
這年初冬,阮元终于结束了守孝,也前来雷塘的阮家祖坟,为林氏上香。尽礼已毕,阮元道:“娘,孩儿這两年读书,自觉又有进益。下一年的科试,娘就放心吧,孩儿一定尽快考学,争取赶上后年院试,早日完成学业。”
阮承信看着儿子已经长大,眼中稚气尽去,温润柔和之间,又有阮家一股刚健之气。只是身材略偏瘦些,但无伤大雅,自然十分满意。
但看着儿子一心向学,阮承信也想起,另一件事也近了。便对阮元道:“元儿无需着急,入官学之前,還有一件要事要办。”
阮元看着父亲,一时不解。
阮承信轻声道:“你江家妹妹,也已等了你三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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