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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不可能的婚事

作者:米洛店长
阮元听钱大昕语气,也能理解六七分。一时也說不出什么安慰钱大昕的话来,只好道:“其实想来,和珅今年也不過四十余岁,日后的路会如何,学生却也不清楚了。”

  “但你要坚持住,因为,你比他更年轻。”钱大昕道:“而且,今明两年,我想着朝廷之内,就会有些变数,明年无论如何,新君都会即位。我听說无论成亲王還是嘉亲王,其实对和珅都殊无好感,想来那個时候,朝廷也就要起变化了。伯元,眼下你在這山东,這场风波想来一时還不至于波及到你,但我想着,你必须做好准备。你乡试座师是朱大人,会试座师是王中堂,翰林教习却是和珅。或许有朝一日,你会成为朝廷之中,一颗决定胜负的棋子呢。”

  “先生說笑了,想来我只是個学政,做官六年多了,所任也都是翰詹词臣,政事却几乎沒有涉及。這样却又如何去决定什么胜负呢?”阮元听了钱大昕的话,也不禁笑了出来。

  “伯元,你想過娶妻的事嗎?我知道你有個三年之约,可這也快到了。你還年轻,以后家中总是要有個妻子的,要不然,无论朝廷诰敕、官场来往,還是家中事务,你都处理不過来的。”不想钱大昕却忽然說了這样一句话。

  阮元一时也沒想好這個問題,想了半晌方道:“先生,其实我也想過這一节,只是我实在不愿辜负彩儿,亲事最好是等到来年,這样也有時間准备不是?而且……這娶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做了官,也不能不顾礼节啊?可爹爹又不识得那许多人,就算提亲,也不知向哪一家去提好呢。”

  阮元却不知道,钱大昕已经将孔璐华其人其事,告知了阮承信。只是此时,钱大昕心中却還有另一番盘算:

  “伯元,三十二岁,三品命官,前途不可限量,与衍圣公府结亲,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伯元自己說得沒错,他资历尚浅,单靠一年的学政经历,总是有些不够。可若是伯元和孔家结亲,那无论士人還是朝廷,只怕都不得不重视伯元了。這事想来,最为难之处是在缺個媒人。我无官无职,去衍圣公府未免寒碜……那也只有這個人了,伯元铁公祠前一番陈词,足见他与和珅本不是一路人。那么到了那個时候……嘿嘿,這样想来,老夫這還是一步大棋呢……”

  “再說了,就算不想以后的事。给伯元找個如此惹人喜爱的姑娘,总也沒有坏处吧?”

  阮元看着钱大昕,却一时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不過第二天,一行人总算是搭上了船,很快回到了济南。春暖花开,山东督学之时已经完毕,想来不久之后,自己也要有新职务了。

  冬去春来,曲阜的春天也恢复了鸟语花香。花木繁茂的孔家小院,也是一片和乐之象。

  “弟弟,你要注意风力,要是觉得风大了,线稍微拉长一些也可以,可若是风小了,一定要收一些回来。要不然,风筝就不知道落到哪裡去了!”孔璐华一边举着一個燕子风筝,一边给身边的孔庆镕做示范,孔庆镕开心的看着随风飘动的燕子,自然也是满心欢喜。

  “你……你别总看着风筝了,也看看姐姐,看看姐姐是怎么拿风筝的。要不然等一会自己来放,你拿都拿不住呢。”孔璐华不禁“教育”起弟弟来。

  “姐姐放心吧,姐姐放起来都這样轻松,我沒有問題的。”

  “你……你想說姐姐笨是嗎?好啊,這风筝现在就给你,姐姐倒要看看,你能放成什么样子。对了,你說過男女授受不亲的,接风筝的时候,你可要小心哦。”

  “璐华。”忽然,孔宪增的声音出现在二人身后,孔璐华也先收了些线,把风筝交在孔庆镕手中,過来向父亲下拜道:“爹爹安好。”

  “璐华,你說他都是衍圣公了,你這般教他玩风筝,你說……是不是有些轻浮,竟是不合仪度了呢。”孔宪增看着女儿笑道。

  “爹爹說得是,只是,女儿也有女儿的想法,爹爹可否听听?”孔璐华道:“弟弟袭了衍圣公,這是不假,可弟弟怎么說,今年也才九岁。這個时候的孩子,正是童心旺盛之时,若能因而导之,让他保持這颗童心,以后循序渐进,他日后为人处世,才能更开朗、更通达些。若是从九岁开始,就对他多般限制,他平日总是闷闷不乐,只怕长大以后,性情也会受影响,而且那时爹爹和伯母也都老了,却也管不了他了。爹爹也不希望未来的衍圣公,是個性格乖戾,喜怒无常之人吧?也不希望弟弟他长大以后,性情总是抑郁,竟而折了寿数吧?”

  孔宪增道:“璐华,沒想到你心思這般缜密,可是……”

  “還有一事。”孔璐华看起来却比之前更加庄重,道:“到了来年,弟弟便要搬到伯母身边住了。這一两年来,爹爹不会看不到,伯母和祖母,都想着在孔家做主,谁也不让着谁。伯母毕竟是金坛于中堂一家出身,自来便有一种高傲样子,祖母遇到大事,也从来不相让的。而且,虽然于中堂家败落了,伯母却是……”

  孔璐华想說的是,当年于敏中与孔府联姻,本不是于敏中自己的意愿,而是乾隆指定的婚事。当年乾隆眼看孔宪培年轻,想着不如趁机笼络孔府,竟自己挑了于敏中的女儿,亲自做媒让于氏嫁入孔府。故而于氏在孔府待遇,要比之前的衍圣公夫人优越得多。甚至彼时坊间一度有传言,說于氏本就是乾隆之女,是认了于敏中为父之后才与孔府结缘。此言虽已被证明不实,但乾隆对于氏多加优礼,却是不假。此时于敏中早已因甘肃大案,被朝廷剥夺封敕,可于氏在孔府的地位,却一点不受影响。此时孔璐华的继祖母,七十一代衍圣公之妻程氏尚自健在,从来看不起于氏高傲作风,孔宪培一死,二人矛盾更是愈演愈烈,时常争吵不休。

  孔宪增想着,也不禁感叹道:“你伯母的事,想来日后,庆镕也要为难些了。可话說回来,毕竟兄长那一支是大宗,咱们有些事,就算想帮,也不好插手,倒是难为你了。”不過想到這裡,孔宪增却意外有了一丝笑容,道:“其实爹爹這次過来,是有事与你相询,要不,先来书房坐下吧。”說着站起身来,向书房走去,孔璐华自也跟了进来,让父亲坐在自己平日习字的地方。

  “璐华。”孔宪增坐下后,便即问道:“爹爹想着,今年你也十九岁了,虽說爹爹也不舍得你,可结亲的事,也是该考虑了。而且,即便今年爹爹和人家定下了结亲之事,這婚礼也要到明年了。你若再嫁不出去,反而爹爹都有些說不出口了呢。”

  “爹爹又說笑了。”孔璐华听着也不禁笑道:“难道爹爹定了婚约,女儿還能不嫁不成?只是爹爹今日這样說,却让女儿感觉,爹爹心中有了個中意之人似的。爹爹,您看上的却是哪一位?”

  孔宪增道:“璐华,你确实聪明啊,爹爹這番心思,你也看得出来。不错,爹爹心中是有個中意之人,三品命官,女儿可還满意?”

  孔璐华一听,面上也多了一丝惊讶,笑道:“爹爹,我們衍圣公府這是……大不如前了嗎?女儿听說,上一两代的姑母、姑祖母,许的都是一品大员之家,便是几個辈分上還算亲的姐妹,不也都许了二品人家嗎?怎么到了我這一代,爹爹开口就成了三品呢?”

  孔宪增听着,也不禁笑道:“璐华,之前你還說過,想要個和你诗文相谐的如意郎君,当时你沒在意這些啊?况且你說本家女子嫁给一二品命官,都是许给了人家的公子。爹爹說的這個,是已经做了三品命官的那位相公本人啊。况且,来年便是新君即位,升赏也是常事,說不定你出嫁的时候,那人已经是二品了呢。”

  孔璐华听着,也不禁把玩起桌上的一支湖笔,笑道:“爹爹,能做到二品三品的相公,今年却是多大了?该不会,胡子也白了吧?爹爹却要把女儿许给那种老先生不是?”

  “此人今年三十二岁,璐华,這個年龄,你不嫌大吧?”孔宪增依然神情自若。

  可是說到這裡,孔璐华却忽然一惊,清秀的双眉之间,竟渐渐露出了几粒汗珠。

  眼看女儿神色有异,孔宪增也笑道:“璐华,有一件事,你還是和爹爹說清楚吧。你房裡后来添的這几首诗作,究竟是何人所作?你說是你做的,可你写的這‘积案盈箱又几千’……你却是在哪裡见了這许多试卷的?你平日作诗我也看過,都是一幅安逸闲适,花好月圆之象,从未用過‘剩墨’、‘残烛’這般清冷哀怨的词句啊。這两首诗,想来是旁人所作吧?不如,爹爹来帮你猜上一猜,如何?”

  “爹爹却乱猜什么?這些词句又不是今人所创,唐人宋人也做得的,女儿用上几句,有什么不对了?”孔璐华道。只是她却不知,此时自己的脸色,又已羞红的如蜜桃一般,這番神色,孔宪增自然看得比之前的孔庆镕都清楚。

  “爹爹和你明說了吧,這可以在案头之上,放上数千试卷的人,放眼山东,也只有一人,便是学政。你那首写瀛台的诗,不用說,自然也是去過瀛台之人所作了。身为学政,去過瀛台,你又有可能认识的,除了阮元阮学使,却還有第二人嗎?若是有,你自己說来与爹爹听听可好?”

  “爹爹你强词夺理!這诗句人人都写得,怎么就是阮学使之作了?”

  “還不服?”孔宪增话是這样說,脸上却犹带着笑意,說着,从袖子裡取出一個小册子来,這册子內容甚薄,故而随身携带,也极为方便。道:“這册子是我在四氏学那裡得到的,四氏学裡的学生,都知道阮学使的名字,为了方便自己被取录,便揣摩学使诗文,以图迎合学使。這都是常事了,沒什么好奇怪的。而這诗集之中,正巧便有阮学使這两篇诗作。你看,這還有一首南书房散直之作呢,怎么,若說這诗句也是你所作,那你又是如何得见宫禁之中,那南书房景象的呢?你說四氏学中有人去過京城,他们也进不了皇宫啊?”

  “這……”即便孔璐华再怎么聪明,面对实际证据,却也无言以对了。

  “不過爹爹說這些,也不是责怪你。你爱慕的人既然是阮学使,那爹爹觉得,也沒什么不好。”不想孔宪增却如此說了下来:“阮学使的事我也略知一二,他先前的妻子去世之后,他想着三年不娶。可今年是最后一年了,你今年订婚,婚礼也要到来年,正好来得及。阮学使年纪虽比你大,但也算年轻,更何况,他为官六载,三十二岁,便已是三品命官,能有這番际遇的,全天下還有几人?你跟了他,后面自然有的是荣华富贵,爹爹当然放心了。只是眼下爹爹却不知道,阮学使家人作何打算,毕竟婚姻之事,也得他们家先来提亲……要不這样吧,只要阮学使找個媒人来提亲,爹爹就允了這门婚事,如何?”

  原本孔宪增想着,既然女儿早已爱慕阮元,阮元家世人品,自己也颇为欣赏,只要阮家来一次曲阜,表明愿意提亲,剩下的就只有走過场了,倒是比另寻他人合适得多。可不想孔璐华听了這段话,虽然最初之时,面上晕红一层接着一层,可到了后来,红晕却渐渐淡了。自己话說完不久,孔璐华便将身子转了過去,待得片刻,她又回過身来,這时女儿面上,却是无比的端正凝重。

  “爹爹,婚姻大事,事关女儿一生,女儿不想如此草率。”這句话更是让孔宪增始料未及。

  “怎么,爹爹猜得還不对?你爱慕阮学使,這爹爹并沒有反对啊?”

  “爹爹說我爱慕阮学使,您說得……說得沒错。”孔宪增却未曾想到,這时眼前的女儿,言语既沉着稳重,又让他难以抗拒。“可女儿觉得,爱慕是爱慕,婚姻是婚姻,女儿确是爱慕阮学使的诗文,而且……女儿也知道阮学使为人心善。可即便如此,這些与婚姻,却又不同。若是女儿和阮学使成了婚,做了夫妻,那我二人每日每夜,都要相伴在一起,女儿所要接受的,便不再是阮学使的诗文才干,也不只是阮学使的人品,而是……而是他的一切。那样女儿要考虑的,就更多了。爹爹,今日您能和我說這些,女儿自然感谢爹爹,可之前女儿只觉得,阮学使是個相谈甚欢的好友,這相距夫妻,有些太远了。所以婚姻之事,女儿還想再思考一番,還望爹爹允准。”

  孔宪增见女儿神色,知道這一番话,自己是争辩不得的,也只好道:“璐华,你說得对,這阮学使家人還沒有动静,咱们自然不用着急。只是爹爹想着,阮学使确实是個很好的人选,這你也不否认,是吧?你也回去好好想想,爹爹也只是有這個想法,却沒有任何动作呢不是?”

  孔璐华也再次向父亲拜過,回到院子裡看弟弟放风筝去了。孔宪增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了钱大昕:

  “辛楣先生那日从我府上离别时,倒是和我說過,璐华才貌双全,阮学使青春正盛。当时我尚未在意,或许,辛楣先生也有撮合他二人之意?不如我先问问辛楣先生,若是他也有意,能和伯元的家人疏通一下,此事便有希望了。”

  想到這裡,他也自修书一封,送到了钱大昕寓所之中,說明了自己想法,希望钱大昕可以联系阮元家中长辈,与他们商议结亲之事。

  由于来年便是新君即位之年,按照旧例,朝廷也要恩赏百官。政绩突出,资历足够的官员,便要优先升迁,即便升迁不得,不少官员也会得到赏赐。這几日阿桂在军机处中,便收到不少吏部奏折,想着几個军机大臣一同审议,之后再交由乾隆参决。可這一日眼看从卯时到了巳时,军机处中却還是只有自己一人。

  這一日看了两篇公文,阿桂计议已定,心中也有了回复乾隆之语,可這几篇公文,以前都是至少二三人一同参决,之后才能在乾隆面前拟旨,這一日只有一人,却什么也做不得。想着想着,阿桂眼前也忽然一花,公文上的字迹竟一时完全看不清楚。

  阿桂自觉身体不适,心中也是一惊,但他毕竟老成持重,什么事都能自己调理過来,闭目沉思,已想到這是因自己已经七十有九,精力目力,自然是大不如前了。想着想着,自己也是一阵苦笑。大概两三年前,阿桂便已察觉,自己办事较之青年,甚至较之六十岁之时,精神都大有不济,当时他心中,就存了退隐致仕之念。可每逢心有此念,便即想到,一旦自己隐退,下一任领班军机大臣,只能是和珅。若是那样,和珅一党,必将肆无忌惮,再无任何人可以阻止。是以片刻之间,便将致仕的心思压了下去。可這一次,他虽然竭力想要按下這個念头,心中意志,却似跟不上這個念头了一般,再也阻挡不住。

  或许,自己真的是老了……纵使阿桂戎马一生,此时却也不禁自嘲起来。

  就在此时,一個声音在外面响起:“钱大人,阿中堂向来有令,沒有公事,即便我等章京也不能来军机处见他,就算是我,也不敢破這個规矩。钱大人還是請回吧,钱大人……”這声音他自然耳熟,是军机章京吴熊光的声音,吴熊光自乾隆五十年入军机处做章京,十年来办事勤恳,处理军政庶务也得心应手,是以阿桂格外重视他。之前出京治水、办理刑狱,也都让他一并参议其间,一直想着這次新君继任,還要再行保举。

  只听军机处门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過后,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位老臣踉踉跄跄的走了进来,看见阿桂,竟直接跪了下来,再也不愿起身,吴熊光从他身后跟进,道:“阿中堂,是下官无能,拦不住钱大人,還請阿中堂重重责罚下官!”

  阿桂定睛看时,只见眼前跪着的人乃是钱沣,這时钱沣也是军机章京,只是因阿桂定下了规矩,他也不能随便与阿桂往来。想来钱沣一向办事谨慎,似不至于无端生事,遂问道:“南园,我向来有规矩,军机处只议公事,槐江在這裡做章京十年了,我也沒有因私事在這裡见過他。听槐江的意思,你今日原无大事,那就先回去值班吧。”吴熊光字槐江,阿桂這样說,也是不愿责罚钱沣。

  不料钱沣却道:“阿中堂,請阿中堂救救大清吧!下官来這裡一次,破了阿中堂规矩,任由阿中堂责罚便是。可下官今日若是不来,只恐大清朝,不几日间便要四分五裂了!”

  “钱沣!你胡說什么!”阿桂听了這句话,不禁怒从心生,站了起来。可這时他也隐隐觉察,心中原先的一股火气,竟然提到半路,便渐渐消了下去。五年前因同样的话语,他曾将尹壮图暴打一顿,虽說确实是为了尹壮图安全,不让他再行受過考虑,却也真有三分怒气。可這一日面对钱沣,自己竟然沒了当日的气力。

  想到這裡,阿桂只好又坐了回去,道:“南园,這番危言耸听之语,以后再也休提。只要有我在一日,谁也分裂不了我大清!有什么事,你从头說吧,我听着,天塌不下来。”

  钱沣对這件事的前后,了解也不全,但凭着自己的了解,還是把事情說了個大概。而阿桂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這一日军机处裡,就只剩下了自己一個值班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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