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章 宰相的迷惘
虽当正月风光好,尚恐长途冰雪侵。
从此相思劳远梦,频将书信慰予心。
来年愿订归期早,肠断阳关一曲琴。
谢雪病故之后,阮福和许延锦便即依照居丧之例,携了谢雪棺椁,南下扬州为谢雪服丧。這一日阮福夫妇已经雇好了船,准备从东便门启程,阮元自也到了东便门外,准备送谢雪最后一程。顾太清念及许延锦与自己相识两载,已有了姐妹深情,自是不舍许延锦就此别去。這一日顾太清便也到了码头之侧,亲自来为许延锦送别。
“云姜,你也别太伤心了。這次回扬州,你们一定要好好生活,为母尽孝,自是应当之理,可你们若是因此伤了自己身子,那月庄夫人在天之灵,也不会好受啊?待你们回归京城之时,咱们還是要……要一起在诗社裡作诗的。”顾太清直到许延锦从来孝顺,自也担心她哀毁過度,竟而伤了自己身体,便也不住劝慰着她。
“太清姐姐,我……我都知道的。姐姐在京城,也自当保重啊。”许延锦也向顾太清劝勉道:“只是……我這一走,以后咱们秋红吟社,就只能交给姐姐去办了。”
“云姜,這对我而言沒什么的。其实就算旗人之中,外放督抚的人家一样不少,咱们這些家眷,也是时聚时散,又怎能一直都在京城之内,永不分离呢?”顾太清也向许延锦柔声笑道:“只要京中還有愿意一同作诗的女史,我也就很满意了。云姜就只管在家安心守制,两年以后,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嗯,我也等着咱们重逢那一日。”许延锦也向顾太清点头道。
半個时辰之后,阮福和许延锦的行船便即开拔,缓缓南归。眼见行船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顾太清也不觉向阮元叹道:“阮相国,我也实在是沒想到,月庄夫人她……她身体竟已衰弱到這個样子,本来還想着送些山参,能助月庄夫人精神康健呢。不想到了今日,却還是這個样子,我也有思虑不足之处,請相国见谅。”
“太清夫人客气了,其实月庄的事,我還是清楚的,月庄和我以前的经楼夫人,還有家裡的古霞安人,一直关系都很好,她们平日生活起居,都如同亲姐妹一般。所以夫人和古霞去了,月庄她心裡……心裡的苦楚,我……我都知道。”阮元回忆着旧日阮家诸女言笑晏晏,欢聚一堂的景象,又见這时草木凋零,正如阮家這时的境况一般,不由得也是泪湿沾襟,叹道:“或许也是因为我……我活得太久了,夫人和月庄這般年纪,却也不算小了,可我却活了七十三岁,這些年啊,以前的故人,也是一個接着一個,都……都去了啊……”
“阮相国,能得高寿,从来都是幸事,怎么到了您這裡,高寿竟也成了過错呢?”顾太清也向阮元劝慰道:“您看,您家中公子,共有三人,可您的孙儿加在一起,都有十多個了,以后您的孙儿再成婚,再有了新的孩子,相国一家,那样才是四世同堂,人丁兴旺啊?秋冬凋落之际,草木俱皆枯萎,可到了开春的时候,便又是一番草长莺飞之象,人世兴衰,也是如此吧。既然如此,相国又何必拘执呢?只可惜……以前還和云姜妹妹說起,您家中三公子鳏居已有三年,伯芳既是孟端夫人的表妹,又和阮家从来相善,倒不如给他二人配一对亲事呢。可是月庄夫人這一去,只怕有一段時間,這亲事是办不得了。”
“你說……祜儿和伯芳?”阮元自然清楚钱继芬在自己家中寓居之事,也曾念及阮祜为钱德容居丧届满,应当再择妻室,只是他却沒有想到過阮祜和钱继芬也有成为夫妻的可能,一时不觉莞尔,向顾太清笑道:“是啊,伯芳诗才品行,俱有可称,和祜儿多半也合得来,倒是我……我怎么把這件事忘了呢?”
“阮相国,這件事可是您自己的家事啊?怎么還要我来提醒您呢?”顾太清也向阮元笑道:“不過话說回来,相国如今气色,倒是也不如去年了。我還记得去年相国归京之时,尚是神采奕奕,可如今……却好似已经過了三五年的样子。阮相国,不光是月庄夫人,朝廷裡面,您办事也多有不如意之处,是嗎?”
“這……怎么会呢?”阮元听着顾太清這一番提点,心中却也是一惊,只是他从来豁达,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到什么不快之事,疑虑之下,也只得向她笑道:“朝廷的事,我這做官都快五十年了,都是有分寸的,宰相嘛,办得都是大事,自然不如之前做督抚了。有劳太清夫人为我担心了,我……我還能有什么事呢?”
可是說起朝堂之事,阮元自己也听得清楚,自己方才言语,实在是沒什么信心可言。
而阮元平日的习惯,更不会欺骗自己。
不過多时,已是道光十七年正月,阮元度過了自己的七十四岁生日之后,也按照历年旧例,将阮祜和阮孔厚整理的上一年要事手稿集中在一起,准备亲为删订,以备诸子编修年谱之用。可是阮元看着內容寥寥无几的手稿,却也不觉疑惑了半晌,向阮祜与阮孔厚问道:
“祜儿、孔厚,這……我去年整整一年,值得记下来的要事,就只有這几件嗎?”
“爹爹,按以往的惯例,是……是這样的沒错啊?”阮孔厚一时也颇为犹疑,看着手稿上记录的要事,向阮元一一复述道:“正月赐宴,二月祭拜至圣庙,四月充殿试读卷官,改任了翰林教习,月末持节册封彤贵妃,武举监射,還有各种兵部的议处之事,会同其他宰相枢臣办理秋审要案,皇上每逢年节,亦多有赏赐,除了這些,确实是沒什么事了。”
“真的嗎?”阮元還是不敢相信。
“爹爹,這哪裡還有假啊?”阮祜也在一旁笑道:“爹爹您看,這皇上每次過节的赏赐,咱们還都记下来了呢。這多不容易啊?孩儿可是听說了,今年廷臣宴,皇上那边,所有的宰相枢臣,就只各自赐了一碗面,這样說来,皇上对咱们家,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這……”阮元沉吟半晌,却也想起了上年年末内阁清查档案之事,潘世恩和王鼎也暂时结束了军机处之任,一并回到内阁清理文卷,那個时候,自己和潘王二人的一番对话:
……
“芝轩、定九,咱们几個同为内阁大学士,這一年下来,倒是第一次在内阁见到你们啊?上次咱们去香山送别文中堂的事,如今我還记得清楚呢,沒想到,整整一年過去了啊?”阮元也主动向二人笑道:“不過话說回来,内阁确实也沒什么要事了,每日誊录题本,有下面那些中书去做,却也不难。倒是长太傅啊,每次在内阁的时候,一定要缠着我們不放,给我們讲他那些西征故事,這一年下来,新疆的事,我都快听腻了。”
“哈哈,沒想到长公相年纪大了,還這般不拘一格啊?”潘世恩也同阮元一同笑了出来。
“還有什么办法呢?你们两個都有军机处的要事,我在這边,把内阁看护好,有了闲暇,還能去那边文华殿和文渊阁借些书看,各司其职嘛。只不過……”阮元当时說起内阁之事,心中却也不禁有些落寞,叹道:“话說回来,咱们可都是宰相啊……”
“伯元,宰相也不是完全一样的啊?”潘世恩這时却向阮元解释道:“你可知为何我同皇上上奏,請你做汉臣文官的班首,皇上能同意呢?如今我明白了,皇上也希望你做這個班首啊?你与长公相都是国家耆宿,长公相两平回疆,武勋卓著,你督抚九省,政事、文教亦是万众仰慕,有你们两個做班首,朝堂方能有威仪之象,下面的大臣,也之道朝廷仪范,竟在何处啊?”
“是啊,皇上前些日子和我們讲论政事,也感叹如今言官御史,动辄上言直省州县贪纵,弹劾京官因循呢。”王鼎也向阮元說道:“皇上认为,对那些贪贿之人,因循苟且之人,除了严加斥责、厉行法办之外,也要在朝廷中立個表率,有了朝堂表率,百官方知何为正道,方知如何行事,朝廷方有天朝气象啊?那這個表率,除了你和长公相,還有其他人能做嗎?”
“而且,這個表率,最好不是我們军机处的人。”潘世恩也补充道:“军机处离皇上太近了,会被外人看作天子近臣,总是有些人不信服的。更何况军机处裡多有要事奏对,做枢臣的,最好是对外保密,否则皇上看来,你把御前上奏之言一一公之于众,那不是沽名钓誉嗎?所以不光是我們,以前也有许多枢臣,明明在皇上面前做了很多事,却因为不能公开,被人误解成了平庸之人,這也是我們枢臣的宿命吧?但你只在内阁做宰相,就不一样了,你和外官走得更近,他们也更容易认可你啊?所以這整肃朝堂的仪范之人,還真就是非你莫属啊?”
“是嗎……”阮元听着二人之言,却只有三分欣慰,其余七分,便尽是无奈了。
道光让自己入朝为相,就只是想让自己做這些事嗎?
……
“祜儿,廷臣宴排场如何,不是你应该過问的。”阮元的思绪渐渐回到现实之中,却也对眼前之事多了几分冷静:“如今天下水旱之灾日甚,各省百姓嗷嗷待哺,皇上节俭一些,把钱粮用到百姓身上,那比廷臣宴要紧得多。爹爹历任九省督抚,如今還朝拜相,我們一家恩荣已足,不当别有他求。六部那边,把你自己的事办好,尽快实授郎中,才是要紧事,剩下的你就不必多心了。”
“這……孩儿谨遵爹爹教诲。”听着阮元训斥之语,阮祜便也不敢多言了。
只是,对于体仁阁大学士之任,阮元果然便即满意了嗎?
凡蒙派同长公相查户部砝码事,及大学士会同军机刑部审定各钦案事甚多,不具录。又,每年封印后派入乾清宫,在御前赏“福”字,又加“寿”字,每逢坤宁宫吃祭肉,年节赏荷包、笺笔、鹿菓、端午纱扇等件,岁岁有之,亦不具录。
此后阮元对于自己大学士之任的总结,就只有如此寥寥数语,相较于自己总述江西巡抚、两广总督之言,犹如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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