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成婚的烦恼
看着母亲的坟茔十年不见,边上也多了不少青苔,阮元也难掩心酸之情,道:“娘……孩儿回来了,孩儿与您一别,也十年了……孩儿做上翰林了,娘,還记得您以前說……說我聪明,虽然第一次县试沒考中,但日后总会有出息,到时候,可要做個既清廉,又清雅不失仪范之官,翰林最好。娘,当年我還說自己县试都未必得中呢,哪有做翰林的机会?娘当时說,想想也是好的,你成学以后,也不能终日无事可做不是?当年只觉得是個玩笑,不想今日,竟成真了,儿子已经是学士了。娘,皇上這次继位,各有封赠,娘赠了一品夫人,想着之后几日,封敕也就到了……可是娘,孩儿希望您不要走啊,孩儿现下成家了,有俸禄了,正该孩儿赡养您老人家呢。要是您還在,孩儿就把您接到扬州,每日看着西湖风景,孩儿也好尽孝,那样的日子多好,可是……娘,孩儿也舍不得您啊……”
杨禄高在一旁看着,见阮元伤感,也上前道:“夫人,您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伯元他又要成家了,這次迎娶的,是曲阜孔圣人的后裔,衍圣公府的千金呢。我读书不多,可从小就听你们提起過孔圣人,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啊。伯元现下,能和衍圣公一家结亲,這可是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哪。湘圃也和我說了,那位孔家千金,相貌好,知书达礼,和伯元正是一对。唉,只可惜了江小夫人,我也知道,您在的时候,就挺喜歡她的……”
可是說着說着,总是有令人伤感之事,十年来物是人非,阮家经历的打击,却也一点不少。
阮元也只好道:“娘,彩儿的事,您也放心吧。只是眼下這雷塘实在太過残破,找不到彩儿的位置了。等孩儿日后有了空闲,一定回来,给這裡重新修一修,待這裡的土地都平整了,适合下葬了,孩儿就把彩儿带来,娘当年的心愿,孩儿一定帮娘圆了才是。”
“是啊。”杨禄高见阮元安慰自己,也露出了笑容,道:“夫人,伯元他還沒有亲生孩子呢,阮家也不能现在就沒了妻室,所以啊,伯元這门亲事,也是耽搁不得。想来那可是衍圣公家的千金,咱阮家以后啊,会一帆风顺的。伯元,你……我看你眉头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对啊,怎么?這门亲事,你不愿意?叔知道你和彩儿有個三年之约,可去年冬天,這约也就到了,不是嗎?”
說到阮元新婚之事,杨禄高才意外发现,阮元眉头竟是紧锁之状,似乎殊无快意,看起来阮元心中,对這门婚事竟是有些隐忧。
“哪有什么不对啊?”阮元看杨禄高相问,也笑了出来。“爹爹這门亲事,定的好着呢。娘,日后孩儿若是還能回扬州,一定把您儿媳妇带来。孩儿见過她的,是……是很不错的姑娘……”
可說着說着,阮元自己也隐隐发现,自己心中似是有個很难解开的心结。
古时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之事,子女极难自主,是以新婚夫妇之间,不相和谐之事,历来不少。男女双方往往订亲之时,只看着对方好的一方面,而子女的性情、习俗等事,却往往被忽略。很多人也是成婚之后,才发现夫妻之间,原本竟有很多矛盾。
相比于這些后生子女,孔璐华或许算比较幸运的一個。
眼看已是二月时节,孔家的嫁女之事,也已准备完毕,礼器、嫁妆,渐渐齐备。只等三月初春,天气完全转暖,便即南下,送孔璐华到杭州与阮元成婚。可這一日,孔璐华却孤身一人坐在闺房之中,对着眼前的一面玻璃镜子默然不语。這镜子是最新的西洋玻璃镜,镜中那清秀温雅的少女容颜,与真人别无二致。只是這绝美的容颜之上,却尽是闷闷不乐之色。
“璐华。”一個熟悉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是父亲孔宪增。“听莲儿說,今日你把她都支出去了,是有什么心事嗎?若是爹爹能解的,爹爹帮你出出主意如何?”
“爹爹进来吧。”孔璐华随即答道。只是孔宪增也听得出来,女儿這话七分礼敬之中,却也有三分怨气,這可是从来未见之事。
但孔宪增却也不着恼,进了房门,看着女儿盯着镜子,一副闷闷不乐之态,也不禁笑道:“璐华,這西洋的玻璃镜子,爹爹寻上一块,可不容易啊。曲阜根本沒有,這也是爹爹看你要出嫁了,特意托人到京城购来的。原本爹爹想着,這镜子做工上乘,和你的相貌,乃是绝配。可你這样一副愁苦之色,映在镜子裡面,岂不可惜了這镜子。”
“爹爹,女儿愿意高兴,就高兴。不愿意了,就這样看着镜子,又怎么了?只是因为這镜子比寻常铜镜做的好,女儿便要笑起来么?若是這样,女儿宁愿把這镜子還给爹爹,自己用自己原来的铜镜子。”孔璐华這番话,可是一点沒给父亲面子。
孔宪增听着,也知道女儿话裡有话,道:“璐华,爹爹听着,你不是不喜歡這镜子。倒是這门婚事,你好像不大满意了?可爹爹记得,去年阮老先生来家裡之前,爹爹便问過你,那個时候,你也沒再反对過啊?”
“那是当时我见识浅。”孔璐华渐渐坚决起来。“爹爹最开始和我說起嫁给阮学使,我想着或许他還有何不如意之处,想了许久,也沒什么,当日便沒再多话。后来阮老先生来了,我临时想起,或许阮学使家中還有叔伯兄弟、祖父祖母,還不知他们是何等样人。就又托莲儿带了字條,想着让爹爹问问。可沒想到……沒想到……”說着說着,原来坚定的神色之下,竟似渐渐有了一丝黯淡。
孔宪增略沉思一番,已想到那日与阮承信交谈之言,道:“那你是說,阮学使家中有一個妾,還认养了一個儿子,這些事你不满意,是嗎?”
“正是。”孔璐华毫不思索道。
听到這裡,孔宪增渐渐明白,女儿态度之所以有所转变,当是那日听了阮承信之言,发现阮元另有养子妾室之故。或者范围再缩小一些,其中关键,应当就是阮元那個妾室了。想到這裡,他也念着,女儿婚姻之事,总是要遇到风险波折,与其之后让女儿一個人在外承受,不如這时因势利导,让孔璐华把心中隐忧都說出来。這样,日后她出嫁了,遇事也更容易应对。
于是,孔宪增也因势利导,道:“璐华,眼下士人之中,纳妾、养子,也都是常见之事,家族宗祠延续之事,对每個士人而言,都是至关重要。更何况,你那日也应听說了,阮学使家中三代,就這一個亲生子,阮家在子嗣之事上多些考虑,也是常事嘛?”
“阮家考虑他阮家的子嗣,却和我有何关系,爹爹为何要让我卷进去?我……我去了阮家,就只是個生孩子的泥塑木雕嗎?”孔璐华对于這样被安排进一個不熟悉的家庭,明显并不愿意。
“也不能這样說啊?璐华,你之前也同我說起阮学使,說他与寻常男子,大不相同。阮学使不会把女子看低一等,对女子才华,也自认可。对了,你還說他单独和莲儿独处一室的时候,還能对莲儿礼敬有加,這样尊重女子,又能和你门当户对的男子,爹爹再也不认识了啊?”孔宪增道。
“哼,這般话……這般话……也只是說說罢了,他只要先知道我們孔家有未嫁女子,這话就编得出来。”孔璐华忽然将身子侧到了一边,似是不敢面对镜子裡的自己。
“那璐华,你想要爹爹怎么做啊?让你和阮学使住上几日,再想嫁娶之事嗎?”孔宪增笑道。“可這样不仅与礼不合,而且到那個时候,你一样可以說,阮学使是为了娶你,故作谦敬之态。哈哈,這样說来,爹爹也沒什么办法了啊?”
“爹爹。”孔璐华忽然转過头来,正对着父亲,道:“上個月,族裡的二姐姐回家来過年。我和她說了不少话,她嫁的是颜家公子,還說是颜子的后人呢。可那颜公子,平日却在做什么?大半的時間,都和他那两個小妾鬼混,把姐姐丢在一边,平日說的倒是多么琴瑟和谐,其实呢,姐姐就像個傀儡,放在那裡,摆设起来好看罢了!姐姐還說……”說着說着,孔璐华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双颊泛红,又把头转了回去,悄声道:“說那颜公子即使偶有男女之事,也……也只顾着自己,全不顾姐姐感受。和他在一起,每日不是痛苦,便是孤独,這样……這样下来却如何得好……”說着說着,竟然自己也有了一丝悲泣之音。
“孩子,這男女之事,其实……其实你不用這样害怕的……”孔宪增安慰道。
“爹爹不用劝我,男女之事,娘和乳娘都教過我。”孔璐华小声道。
孔宪增也沒想到,女儿准备竟如此充分。可转念一想,又道:“璐华,你若是觉得阮学使家中有個妾,他便不愿意照顾你了,那你說這样呢?爹爹把婚约退了,再与你找一家,裡面沒有妾,也沒有继子的人家,這样可好?可是即便這样,你能保证那位公子,一生都不纳妾,只专宠你一人么?”虽然话是如此,孔璐华也看得清楚,父亲并无责怪自己之意,反而一直带着微笑,似乎是也是想开导自己。
“那……若是如此,女儿不嫁了最好,留在家裡,侍奉爹娘一辈子,也胜過到别人家受苦!”孔璐华却依然不想认输。
“璐华,爹爹知你寻常心性,你天性豁达,比寻常人通透得多,却怎么为了這一個妾,便如此拘执呢?话說回来,阮学使這位妾,人品如何,是否与阮学使恩爱,這些你我都不清楚吧?”孔宪增道。
“爹爹,女儿之所以有些事想得开,也是因为女儿知道,自己身子什么样,女儿若是一味逞强,只会伤了自己,折了寿数。既然如此,還不如凡事看开一点,也好图個平安和乐。可若是女儿真的嫁到一個只把女儿当做傀儡的家裡,那女儿的身子,還能好起来嗎?”孔璐华又回到了正对着父亲的模样。
孔宪增看着女儿神貌,知道她心思也有所触动,便道:“孩子,你這番心思,爹爹也清楚,只是你却也要知道,即便你在家裡一辈子,爹爹和娘,总是要先你一步的。若是到了那個时候,只怕家裡這些侍仆,看着你一個一生未嫁的老姑娘,還不如阮学使呢。爹爹和阮学使也见過几面,觉得他也是诚恳之人,想来就算有個其他的妾,也不至于对你冷言冷语,让你不好過了啊?”
“有些话,或许爹爹不该說。若对方是你所言颜公子那种人,爹爹不会不管你,這婚约退了也未尝不可。但爹爹对阮学使,并非全无了解,你也是啊?所以爹爹想相信一次阮学使,相信他可以真心与你相爱。可璐华,男女之爱,并非男子或女子一人决定,而是要两個人同样的在意对方,欣赏对方才是。你只当自己是孔府千金,什么都不愿做,阮学使却如何能与你相爱呢?你也常和爹爹說,有所见方有所思,有所思方有所作。阮学使這位侍妾,你见都沒见過,就要轻易下定论,也有些不妥吧?想来阮学使和阮老先生,都是诚实之人,或许這位侍妾,日后還可以和你做朋友呢?你這样想想,是不是心裡痛快些了?”
孔璐华听着父亲的话,一时也默然不语,過得片刻,才缓缓道:“那……若阮学使真的对女儿不好呢?”
“其实爹爹想着,阮学使应该不会如此,他前一位妻子去世,原只需守丧一年,他却立志三年不娶,想来是個重情之人啊。再說了,你可是衍圣公府嫡女,至圣先师之裔啊,天下读书人都看着呢。他若真的对你不好,他自己声名,也定然保不住的。要不這样,若是他真的对你不好,你只管告诉爹爹,爹爹帮你找些文人,骂他,让他要不对你好,要不把你送回来,怎么样?”
看着父亲如此诙谐,孔璐华也不禁笑了起来。或许,這也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那個玻璃镜中的女子,是那样可爱……
忽然,父亲笑道:“璐华,你书房裡那幅瀛台诗,爹爹昨日看着,還沒撤下来呢。你是要一并带着,還是留给爹爹好呢?”
“那是女儿写的字,怎么能随便留给爹爹……”孔璐华忽然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热,轻轻瞥向镜子时,果然又渐渐泛起了晕红。“要是爹爹想留一幅字做纪念,女儿再给爹爹写一幅吧。”
看着女儿心意渐渐回转,孔宪增也轻轻笑了出来。
待得三月,运河河水渐渐充足,孔府出嫁行装也打点完毕。這一日,孔璐华也在家中与母亲、弟弟告别,随即便要南下杭州。为体现孔府诚意,孔宪增這一次也一同前往。而孔府也已经定下,待孔宪增初夏回府,還要带着孔庆镕北上京城面圣。之后孔庆镕将与大宗的于氏共同生活,一年之内,孔家姐弟都会离开原来的家庭。
此时最为伤心的,要数孔璐华的母亲袁氏了,想着儿子虽然過继,但总是還在曲阜。女儿這一嫁人,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更何况女儿素来体弱,也担心她一旦远行,会耐不住异地天气,這一日自和孔璐华反复叮嘱,唯恐女儿有半分闪失。
“华儿,家裡带的衣服,要是你觉得不够了,就给家裡来封信。娘看着你的信了,就给你再准备一份過去。你……你可千万别着凉了。”
“娘,這個您就放心吧。家裡這次带的衣物,我昨日清点了大半日呢,哪裡還会少了?再說了,杭州苏州那裡,是织锦之乡,若是缺了衣服,让他们就地采买便是,哪裡用得着家裡再准备啊?”
“娘也是听你爹說的,那阮学使虽然官做得不小,可家裡清廉,他想留個好名声,也由得他。可是华儿,你可别为了留個名声,就亏待了自己啊?家裡用度不够了,或是真的生了病,找不到好郎中了,都跟家裡說一声。娘也不是說受苦不好,只是你的身子,只有小心安养,才能平安的活下去。你可得记住了,八九月份的时候,天转凉了,就赶紧把秋衣冬衣备好,若是起风了,也多穿一些。手裡余钱不够了,也赶快告诉家裡,总要有些银钱存着,万一有個什么事……”袁氏說着說着,也差点掉下泪来。
“杭州有那么冷嗎?”孔璐华不禁心中苦笑。
虽然這样想,孔璐华仍道:“娘,女儿的身子,您就放心好了。這次您也看到了,家裡要去五十個仆人,十個使女,裡面有四個厨子呢。莲儿也和我一起去,她都陪了我多少年了,這些事女儿忘了,她也记得呢。”
袁氏看着女儿,想着這番话也有道理,可眼看女儿温婉柔顺之态,更加难以割舍,又紧紧把孔璐华抱在怀裡,道:“孩子,二十年了,你一直都是娘的好女儿,你這一去,我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一面……”
“沒关系啦,娘,女儿在阮家安顿好了,一定常给您写信。若是以后女儿有了孩子,一定带他也来曲阜一次,给娘好好看看,怎么样?”虽然看似云淡风轻,孔璐华心中却也不好受。
“华儿。”袁氏轻轻把孔璐华拉到了一边,道:“我听你爹爹說過,阮学使人聪明,但并无傲气,反而是個温文尔雅之人,他還有個父亲在堂,看着也是忠厚。你嫁到阮家,就是阮夫人了,要做個好妻子。阮学使的父亲,以后也是你的父亲。可别总想着自己是衍圣公府千金,就耍小姐脾气。若是因为你的缘故,让阮家人不快了。娘心裡,也過意不去不是?”
“娘就放心吧,女儿知道怎么做個好妻子的。”
“還有啊。”袁氏也侧過身子,压低了声音道:“娘想着那阮学使既是個温柔敦厚之人,想来男女之事,是不会粗暴的。你也不要太紧张了,到了时候,顺其自然就好了。”
孔璐华脸上也是一红,悄声道:“娘,這個女儿……女儿有准备啦。娘连阮学使都能相信,還信不過女儿嗎?”
想来女儿自幼聪明,其他事应付起来,也不会有太大难处,袁氏又再嘱咐了几句,再一次紧紧抱着女儿,又過得片刻,才放开了孔璐华。
孔璐华回头看着孔庆镕,也知道弟弟虽然经常和自己拌嘴,但终是亲生姐弟,血浓于水,平日弟弟写诗作画,還有不少是自己相授。這一去杭州,也不知何时才能重逢。尤其是弟弟一旦搬到于氏那裡生活,家中的婆媳之争,弟弟是决计避免不得的。這样想来,弟弟的未来只会比自己更难過。也走了上前,看着孔庆镕道:“庆镕,以后去了大宗那边,也别忘了爹娘啊。你我都走了,爹和娘一定会孤单,你也记着,每隔几日,便来家裡陪陪他们,這样可好?”
“嗯……可是、可是我也舍不得姐姐……”孔庆镕看着姐姐,却也是一样的心境。
孔璐华想着,弟弟日后若是真的夹在程氏和于氏之间,只恐无所适从,也俯下身子,贴着孔庆镕的耳畔,轻声道:“庆镕,去了于伯母那裡,你且记得,于伯母名义上,便是你亲母,你平日无事,便视她为亲母。可伯母和祖母那裡,眼看着争执是少不了了,若是她们二人真的因为什么事情,争吵了起来,你要记住,祖母是真正为了你好的人。這番话记得便好,却不要声张,但凡有不能下决断的事,就只說自己年幼,不能做主,然后写信给爹爹就是了,可不要让她二人不快,再让外人有所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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