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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阮家之主

作者:米洛店长
面对全新的生活,阮元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在最初的几日,处于无所适从的状态。

  按古时礼仪,新婚之后第一日,新郎和新娘要一同前去拜過高堂,以示新人入门。這件事阮元倒是也做過一次,自然不陌生。可這日初晨,便有五六個下人在门外恭候,其中两個见到阮元,客气的行礼之后,便各自取了衣帽,来给阮元换上。阮元平日简素,穿戴之事都是亲力亲为,何尝见過這般排场?看着孔璐华那一边,四個侍女给她精心梳着少妇发髻,倒是从容,可自己从头到尾,竟是說不出的不自在。

  這日见父亲时,看着妻子形貌,自是落落大方,阮元当然也不好意思說之前二人相敬如宾,绝无夫妻之事,待得父亲问起自己,也只說一切安好。好在阮承信也沒多言,只随口问了孔璐华嫁入阮府,可還适应,随身衣物,可否足备之类。看着父亲神色,对這個新婚妻子也是非常满意,只是這七八分满意之中,却也有一二分的陌生与疑惑。

  這日署中大半時間,都在清理婚礼宴席,倒是平安无事,待得昏定之后,阮元想来惆怅,便也来到父亲房中,与父亲闲聊起来,說起成婚之夜,阮元终于說了实话,道:“爹爹,其实孩儿昨日夜裡,见璐华安睡了,便也睡下,却沒有其他事的。爹爹想着孩儿能早些有個孩子,孩儿自然不敢怠慢。可孩儿和璐华之间,却竟似有什么看不见的事物,挡住了一般,孩儿竟是……竟是不敢与她做半分亲昵之事,想来也是孩儿沒用了。”

  不料阮承信却看得明白,笑道:“伯元,這抱孙子的事,其实是你多心了。爹爹本也不着急的,至于你,其实来日方长,也不在于這一时。话說回来,爹爹今日见了你二人来行礼,却也有些……算是陌生吧……璐华這随侍的侍女,有足足六個,你這身后,又跟了两個,爹爹看着你们這么多人下拜,心中却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可话說回来,伯元,璐华她举止动静,可都是天下少有的大家风范啊,晨昏定省,她做得也很好,你可不要因为一时不适应這许多人,就去寻璐华的不是啊。”

  “爹爹這是說笑了,璐华温文尔雅,又懂事,对爹爹也孝顺,孩儿怎舍得說她一句不是呢?”阮元听了也不禁笑道。

  阮承信忽道:“伯元,眼下這個家,你是一家之主,你可要明白。”

  阮元听着,连忙谦辞道:“爹爹言重了,爹爹在上,孩儿自然要听爹爹的,却怎能对您有所不敬,擅自作主呢?”

  “咱们现下住的這裡,叫浙江学署,你是学署之主,浙江学政,你怎的不是這一家之主了?”阮承信笑道,可說着說着,阮承信也渐渐温和起来,仔细端详着阮元,道:“伯元,這件事你听爹爹一說,你就明白了。璐华是衍圣公家出身,你现下也已拜了二品,咱们阮家,已经不是之前那個阮家了。爹爹知道,咱家原本就是武官,可爹爹這一代经营不善,自败落了下去,爹爹還有什么颜面,来做這一家之主啊?但你不同,伯元,咱這個新的阮家,是从你這裡开始的,阮家的未来往哪個方向去,决定权在你,爹爹可以帮你参酌,可其他的事,就该你做主了。怎么和璐华做一对真正的夫妻,怎么开始一個全新的阮家,是就像今天這样,按部就班下去?還是你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比如,你不想要這许多仆从?你都要自己去考虑了。這些事,爹爹也强求不得你,总之你、璐华、文如、杨吉、這些新来的家人和蒋二他们原来的仆从,都是心地善良之人,也都沒做错什么,那就需要寻找一條道路,一條让大家走着都舒服的道路了。哈哈,其实你问爹爹该如何做,爹爹也不知道呢。所以這寻路之事,也就只好你一人来办了。”

  阮元听着父亲劝导,自己心中也寻思了半晌,可思来想去,要想让這许多人都能够满意,却一时全无头绪。

  即便如此,阮元已然清楚父亲心意,便笑道:“既然爹爹把這個重任交给了孩儿,那孩儿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爹爹若是反悔了,或者见孩儿做的什么事不对了,也无需在意,尽管說出来便是,孩儿一定奉行,绝无虚词。”

  “放心去做吧,你和璐华的事,爹爹不会着急,你若是有了主意,那日后有的是机会呢,爹爹又着急做什么?”阮承信想着自己终于卸下了一副重担,說起话来也轻松了许多。

  可究竟如何,才能找到一條大家都走得下去的路呢?這個問題可难坏了阮元。

  幸好沒過两日,又一件喜事让阮元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去思考這個問題。

  這一日,焦循在前堂收到了一個包裹,拆开看时,竟是武亿在山东刊刻《山左金石志》,這时已经刻板印刷完毕,武亿不仅带来了這個消息,也送了一册样书到浙江府上。阮元见了,自然大喜,這《山左金石志》虽有武亿校勘、毕沅指导,但其中內容文字,十之七八都是自己亲笔定稿,总算是为山东一省文物收集、保护做出了些贡献,而這也是第一部以自己名义出版的著作。想到這裡,阮元也着实高兴了数日,每日公务处理完毕,便自我欣赏這部自己主笔而成的著作。

  至于孔璐华的事,能放下一日就放下一日吧。

  可对于孔璐华而言,這样的生活却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

  和阮元成亲之后,不知不觉也過了半個月,每日孔璐华看着丈夫,倒是老实,都和自己睡在一起,从沒找過刘文如,說阮元对自己负责,也确是沒說错。甚至她自己回想起成婚当夜,自己拒绝与阮元行夫妻之事时,都暗自有些后悔,时常想着只要阮元对自己多說几句安慰自己的话,并且提出亲近之言,自己也就允了,毕竟阮元为人实在,也从来沒对自己說過一句重话。

  可半個月来,阮元却似乎完全沒把亲近之事放在心上,每日入夜,都在灯下自己看着一本不知叫什么的新刻书籍,她偶尔好奇,過去看了一番,才知道這部书叫《山左金石志》,還是阮元自己编写。阮元见她多来相问,還偶尔会问自己几句,所问都是山东名胜典故,孔璐华自然知晓。可阮元除了称赞她几句“学识不下男子”之外,竟从未說過半句亲近之语。每日天气渐暖,阮元也常问自己是否要换新衣服,是否半夜会着凉,可只要自己說了不用担心,阮元便也放心睡去,竟似乎有意在逃避夫妻之事一般。孔璐华毕竟年少,在家裡也从未受過委屈,時間久了,未免对阮元這种行为有些着恼:

  “不就是编了本书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個闷葫芦,還把自己当香饽饽了?”

  可是思来想去,這样是夫妻,又不是夫妻的日子,总不能一直僵持下去,孔璐华也暗下决心,既然阮元不动,那索性自己先发制人,总之,要给這個“自命清高”的丈夫一点颜色看看,要让他知道,应该怎么对待自己的妻子。

  這日刚過五更,阮元便早早起身,說是之前几個府的生员有些需要补录,事关童生们前途,不得不慎重。看着阮元对学生都如此上心,孔璐华心中也不禁有些恼怒,但转念一想,這正是個好机会。于是,她特意让下人炖了鸡汤,待巳初时分,内宅用毕早点,她便和莲儿一道,带着鸡汤到了观成堂后,准备看着堂前情况,伺机而动。

  观成堂后,有一片屏风将前后堂一分为二,孔璐华便屏心静气,只在后堂悄悄听着前面话语。听着前面应是有一人正在作答,话语稳重,倒是比阮元還要沉着不少。

  只听阮元问道:“下面童生钱林,你应院试时,自选的一道题目是国朝兵制,這一條应者寥寥,应答者大多也不成体系。但你与众不同,你对国朝兵制,应答几无遗漏,這在考生中实属难得。是以你這两篇八股,原是平平之作,但我還是想给你一個机会,這场补试你要是通過,我一样予你生员。不過我這一题,也绝非你能轻易答上来的,你可清楚了?”

  那名为钱林的考生点头称是,阮元又问道:“這但凡兵制,本是以备战事所需,若兵制不能与战事相结合,则空言制度,其实无用。太上皇临朝六十年,以十全武功称,這些战事,你可清楚?若清楚,自可从中选一场战事,详加說明,如何?”

  钱林答道:“学生谢過学政,這十全武功,自学生看来,其中最艰难者,应是第二次大金川之役,此役敌人因山据守,大金川一带,多是崎岖之路,我师火炮搬运施放,多有不便。又兼前任统帅温福温中堂轻率无备,竟为敌人所袭身亡。是以乾隆三十九年,太上皇遣阿中堂前往督师,阿中堂因地制宜,知敌人据险,不可冒进,只可稳步向前。又定合围之策,即先取敌人羽翼小寨,再将勒乌围、噶拉依两处大寨围困其间,敌人先失羽翼,又被阿中堂数层包围,自然也就无力再战,最终降于天朝。”

  “乾隆四十年,阿中堂先破金川东北,又攻克康萨尔山梁,二月,攻克斯莫斯达寨,五月,我师进攻巴占,索诺木之众前后声援,一时不克。是以阿中堂遣别部军分兵舍图枉卡,使索诺木前后不能相顾,七月攻破果克多山与章噶,勒乌围弹尽援绝,遂降于我师。入冬,阿中堂又连克噶占玛尔古当噶诸寨,合围噶拉依,乾隆四十一年,索诺木眼看大势已去,遂降于阿中堂。此役,阿中堂步步为营,合围要塞,诱其援军而击之,此等战法,皆因地因时而动,事半而功倍,是以大金川一役,我师终得全功。”

  钱林這一番应对,几无滞涩,其间涉及大金川生僻地名甚多,這些地名又大多拗口难读,孔璐华在后堂听着,纵是她多读书史,却也不知所云。就连阮元和焦循在前堂,听着钱林這番论述,也不得不频频低下头来,看着案上放置的大金川地理图,才能知道钱林所谓各寨山梁,均在何处。阮元听着他对答如流,连连点头,可语气变化,却不明显,道:“你先下去,待学署商议完了,自然会告知你取录与否。”

  钱林应声而下,過得片刻,又一位童生走上堂中,阮元又问道:“下面童生,可是周治平?你两篇八股,做得平平,若是我因循惯例,今日本不必召你前来补试,直接将你黜落,亦不为過。但你所选测算一题,所言精当,论及天元术,亦多有今人所不知者,是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這裡這十道测算之题,若你能一一解答而出,所言不虚,我自可予你生员,你可明白了?”

  周治平看着眼前的题目,也自从容应答,道:“此第一题,求城池之径几裡,应是出自元人李冶的《测圆海镜》,以两行步相乘,得六万九千一百二十步,倍之,得十三万八千二百四十步,将乙东行之路,定为勾幂,甲南行步数定为股幂,得弦方十六万六千四百六十四步,将其以平方开之,得四百零八,即弦数。如此亦可得较数,为一百六十八,相加即为五百七十六步,如此,则城径为二百四十步。”

  “這第二题,应是出于《几何原本》,三角形甲乙丙与三角形丁乙丙面积相等,乙丙之边为二者合用,证明三角形甲乙丙与丁乙丙在相同平行之线上。现连线甲丁,并自做一线甲戊,若甲丁与乙丙不平行,而平行者为甲戊,则三角形甲乙丙必与三角形戊乙丙相同,可点戊的位置,其实在丁之下,這個條件是不可能成立的,所以甲戊不能平行于乙丙,而可以平行于乙丙的,必是甲丁這條线。”(按此题出于《几何原本》卷一命题39,今人多称三角形甲乙丙为三角形abc,古人无此表述,只能将三角形各点称为甲乙丙点。)

  如此十题,或出于中国古代算书,或出于西洋算学,周治平一一详加說明,毫无遗漏,只听得阮元和焦循双手轻颤,若不是因二人是主考之人,只怕早已起身叫好。焦循之侧此时尚有一人,名为李锐,也是江南精于算学之人,听着周治平條对无遗,不仅问道:“下面童生,我听闻這李冶的《测圆海镜》,民间失传已久,我等所见之书,乃是阮学使从文澜阁《四库全书》中抄录而来,世以为孤本,却不知你是从何处,得了這《测圆海镜》的?竟然能答出其中所问?”

  周治平笑道:“回大人,這江浙诗文渊薮之地,藏书之多,想来大人是清楚的,四库修书之时,不少藏书人家并未进献,我家世代修习筹算之学,起初对修书之事也殊无兴趣,便未曾参与,想来也是常事啊?這《测圆海镜》我家中所本,乃是自元时所遗之本,若說孤本,也是我家這本称得上孤本吧?四库所言孤本,不過访书之人未能访得,便称为孤本罢了,其实仅這浙江一省,想来四库全未采录,以致声名不著、世以为不传之书,都不下百余部了,却又怎能妄言孤本呢?”

  阮元听着,一时不动声色,又把送走钱林时的话重复了一遍,周治平随即告退。阮元眼看他身影已渐渐远了,下面也再无补录之人,终于按捺不住,对李锐道:“尚之,看到了嗎?奇才,這是算学奇才啊!這些题目作答原本不易,我也有所改动,可他直到第九题上,方用了算筹,其余只用口述,便一一條对。若是我因他八股作得不好,便遗漏了他,那今日会、会有多大的遗憾啊?尚之,我之前也与你說過为天下畴人立传之事,当日你還說至少需要一人辅佐,眼下看来,有他相助,大事可成了!”李锐字尚之,是以阮元以字称之。

  李锐虽然高兴,却未与阮元共事過,只是因钱大昕与他相识,特意介绍了他来阮元幕中,是以对于破格取士,犹有疑惑,问道:“伯元,這周童生论算学之才,至少不在我之下,若能取录他,我自然满意了。可他這几篇八股,我等看着,均是平平,只怕取录起来,并不容易啊?”

  阮元道:“无妨,尚之,這院试取录童生,本无那许多限制,只要学政依其所试之文,择优而取即可。原本也沒有规定,說生员必须要八股做得好,是平日其他学政因循行事,唯以八股是论,才让你觉得八股做的不好,便做不得生员,其实不然。是以我想来,這些童生无论所擅是经术、军务、史论、算学抑或碑版之学,只要有一技之长,便即以其最精通之事而论,合格者即予以取录,尚之,你沒有其他意见吧?”

  焦循担心李锐不适应阮元這种取士之法,也笑道:“尚之啊,伯元在山东时,取士便是這般办法,算学、诗文好的童生,即便八股平平,只要两篇八股能够成文,最基本的條件具备了,便可以取为生员。我們在山东已经取录了好多這样的考生了,這次来浙江,想来這种人会更多,便补录了他们,也不影响其他人,若是他们想要治学,也欢迎他们来我們幕下,若是還想考举人,就继续学考举人的学问,都是并行不悖的。”李锐听他所言有理,也点了点头。

  阮元笑道:“既然尚之同意了,那就先定下這钱林和周治平二人,這两個今日表现最好。其他几個,我們在斟酌一下也好。尚之,你自可去寻访一下這周生员,告诉他,眼下我正想着编著一部《畴人传》,将羲和、伶伦以来,三千年于算学有所长者,一一作传,以鼓励后学,如何?若有了你二人相助,想来一二年内,這件事就能办成了!”

  李锐原本精于算学,也自有使算学昌明之志,听了這话,又怎能不满意?忙拜别了阮元,去找周治平商议学问去了。阮元也对一侧负责记录的阮鸿道:“二叔,這武先生前些日子,已经将《山左金石志》寄了過来,我看着嘛,完成得還不错。這两浙之地,想来也有不少金石遗物,尤其南宋之时,文才鼎盛,若是前贤遗迹不得留存,就太遗憾了。所以我也想着,再编定一部《两浙金石志》出来。二叔,您在济南府的时候,一直帮我看着积古斋,這些事都有经验,两浙金石搜录之事,却還要麻烦二叔了。”

  阮鸿自也应了,焦循看着阮元忙碌的样子,也不禁哑然失笑,道:“伯元,這几日是怎么了?這编定书籍,可不是多么轻松的事啊?怎么你這一下子,就有了這么多心思了?”

  “說起這件事啊,還是要感谢裡堂你呢。”阮元道:“裡堂,還记得我十岁那年,和你一起去北湖玩耍,当时你对我說過,這图书刊刻,最是困难,多少有才学之人,写了著作出来,只是因家中困顿,无力刊行,便使得其著作默默无闻,最后也就渐渐散佚了。這般情景,我至今觉得可惜,所以我当时便立下志愿,若日后家裡宽裕了,便着手行刊刻之事,把這些寻常读书人刊刻不起的著作,都一一刊印出来!這样,這些不得志的读书人,即便赍志而殁,也总有言行得传世间,這一世也就算不朽了。裡堂,你不是也有這個心愿嗎?”

  阮元所言不朽,其实說的是古人所言“三不朽”,即人生于世,应当立德、立言、立功,三者有一流传于世,其人便称得上“不朽”。可是德行過于抽象,难以记忆,建立事功,又往往需要身份地位作为基本條件,是以大半读书举业之人,都不可能在這两個方面有所建树,既然“德”与“功”都不易流传,读书人最大的希望,也就是可以著书立說,将思想保存下来了。但很多人又苦于家境贫寒,无力刊印自己的著作,以至于身死言灭,若是连個愿意帮忙刊印书籍的朋友都沒有,那自己的名字便会永远消失在歷史之中,再也难以寻觅。是以焦循听到這裡,也如寻常士人一般心情澎湃,忍不住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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