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微妙的变化
孔璐华最初自然不信,可眼看着桌上的菜肴一点点多了起来,先是一道东坡肉,又是一碟烧鸡,最后则是一盘蒸鱼,也不免有些疑惑,奇道:“沒想到夫子平日那般节俭,今日竟然为了我,点了這许多菜過来,夫子平日用度,還足够嗎?”
“夫人有所不知。”阮元也自笑道:“我做官第三年,就升了三品,家中人丁也不多,是以积蓄還是有的。而且我自幼家境便不宽裕,日常用度,能省则省,都习惯了,這一顿饭,倒也不是难事。只是夫人的日常饮食,却让我一时也节省不下来了呢,以前家裡每隔三日,便有一日食粥,自从夫人进了家门,這也都好几個月,沒尝過一次粥了。”
“食粥?粥有什么好喝的,家裡又不缺米,在曲阜的时候,除了生病,平日我从来沒有吃過粥的。再說了,就算按夫子的饮食办法,隔三日就要食粥,又能省下多少米来?把你省下這些米卖了,還不够你编书的零头呢。夫子,不要再用节俭的名号自欺欺人啦!”孔璐华对阮元這种說辞,实在不愿认同。
“也罢,或许夫人算学天赋,還在我之上呢。”阮元笑道:“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想听夫人指教。夫人把家中侍儿称为莲儿,這是夫人自己取的名字,還是她原来就是這般姓名?夫人名字中有個‘华’字,加上她的‘莲’字,就成了‘莲华’二字,反是她在上,你在下了。夫人真的不怕,莲儿日后长大了,竟会反客为主,欺压在你身上?”
“夫子是开玩笑呢?”孔璐华也沒想到阮元這日竟然兴致勃勃,竟然在這些日常琐事上有說有笑,道:“莲儿从小就是家中庄户家的孩子,小时候我看她乖巧,就收了她做侍女,那日正是盛夏,家中池子裡莲花盛开,便叫她莲儿了。她都侍奉我十年了,她什么性格,难道我不清楚么?成日這般异想天开,也不知是在哪裡学的。不過话說回来,夫子今日這般大费周章,在這酒楼裡点了這许多美味,应该不是只为了与我說笑吧?”
“夫人你忘了?前几日七夕佳节,那一桌美味佳肴,可是夫人心中的孔府极品啊?既然如此,若不能回报夫人,我心中也暗自有愧,是以几日来多番打探,知道這通江桥的许记,乃是這些年来,杭州城裡最为红火的一家酒楼,是以来這裡点了酒菜,也是回报夫人一番盛情,夫人可還满意?”阮元仍是如平日一般从容。
“夫子且不要骗我,這杭州城裡,最大的集市不是這边通江桥,是前面的清河坊才对。再說了,从学政署到清河坊,路還更近呢。這边通江桥市,我听闻是近二十年才兴起的,若是红火的酒楼,也应在前面清河坊。”可是說着說着,孔璐华不仅不怒,反而笑颜渐生,道:“夫子绕這样大的圈子,究竟是何用意,還是乖乖說出来吧,想故弄玄虚,把夫人蒙在鼓裡,夫子還真是天真呢。”
“也是啊,這边通江桥,据說几十年前,尚无如此繁华气象呢。”阮元笑道:“可這家许记,确实与众不同,其中菜品,這一两年来,听闻早已超過了清河坊的那几家老字号,夫人若是不信,不妨先品尝一番,如何?”
“是嗎?不想夫子竟然对這酒食之事,也开始上心了呢。”孔璐华笑道,看着眼前這盘蒸鱼,骨刺和孔府鱼一般,均已剔去,鱼身上细痕遍布,想来阮元也是照顾自己,特意模仿了孔府刀功技法,不禁心中暗自开心。便夹起了其中一块,经碟子送到口中,一时只觉鲜美异常,竟与家中传承近千年的孔府烧鱼各有千秋,不禁眼前一亮。
“味道如何?”阮元在对面笑道。
“嗯……虽然沒吃過這样口味的鱼,可這汤汁很是鲜美,肉质也嫩,很好吃呢。”
“既然如此,夫人刚开始的时候,为何皱了一下眉头呢?”
“我哪裡皱眉头了,我……我第一次吃到這种鱼,当然会……”忽然之间,孔璐华似乎明白了阮元带她前来的用意,之前的阮元父子,或许就和這时的她一样,其实并不是不喜歡孔府的菜式,只是之前生长扬州鱼米之乡,饮食习俗,本就与齐鲁大异,是以初次品尝孔府名菜,会有一点不适应。而自己来到江南,之前饮食全都是孔府的四名厨师负责,江南风味倒是一点沒有接触,這一次初尝杭州蒸鱼,才知道原来天下之间,美味各有特色。孔府菜虽然传承良久,却也不能以一家之艺,包揽天下众家所长。
想到這裡,孔璐华脸上也不禁生出一阵晕红,阮元看在眼裡,自是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夫人若是觉得這蒸鱼不错,也不妨尝尝這东坡肉与烧鸡,想来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孔璐华再尝過這两道菜时,只觉烧肉浓香中又带有一种甜气,烧鸡更是新鲜味美。想来這江南风味独到之处,不仅可以与孔府名菜平分秋色,甚至犹有過之。她本非小气之人,只是之前从未出過孔府,对其他名菜所知不多,這时自觉几道江浙名品,自做工至口味,无不让自己信服,心中也就释然了。看着阮元,不由得相视一笑。
過得片刻,忽听得酒楼下脚步匆匆,似是有一人走到了阮元夫妻這间房门前。這人却也规矩,立在门外,一时不便入内,看他身影,在门外施礼過了,道:“請问這房中的贵客,可是本省学政阮大人?后学這家酒肆,今日竟得蒙阮学使光顾,真是三生有幸。”
阮元也走上前来,开了方门,见是個年纪相仿的儒生,便也請了入内。這儒生见了孔璐华,也作揖拜過,道:“见過阮学使、阮夫人,在下是這酒肆的主人,姓许,双名宗彦,原是德清人,因家人为官之故迁来杭州,开了這间酒肆。竟不想今日遇到了贵客,实在失敬。今日阮学使的开销,在下還是要归還学使才是。”
阮元也连忙還礼,道:“许先生客气了,這饮食之事,原是先生酒肆精制而成,若因我是学政之故,便要将酒菜开支,尽数還我,那也太对不起你酒肆之中這几位名厨了。可是我见先生样貌,似乎也是读书应举之人,却为何要在這裡开這酒肆?想来先生也是位豁达之人了。”
许宗彦听了阮元這话风趣,自也笑了出来。之后阮元和孔璐华才知道他家世身份,原来他是明代名儒许孚远之后,父亲叫许祖京,两年前在广东布政使的任上因年迈致仕归家,许宗彦也随着父亲一同回了浙江。许家因仕官之故,早早在杭州有了家产,這家许记酒楼也是家中近亲开办,许宗彦眼下是举人,正是阮元中举的乾隆五十一年得了举人功名,和阮元算是同年,但之后十年,他数应会试不中,便有些无心应试,回到家一边读书治学,一边打点家业。這许记酒楼原本便已有十余年的根基,這两年他精心打理,竟然在杭州城内迅速崛起,已是最红火的几家酒店之一。
不過這样听着,孔璐华也有些好奇,不禁问道:“许先生,我听闻這通江桥市集,是近二十年才兴起的新市。先生這家酒肆,却是如何发展,才有今日這般兴盛之景呢?”
许宗彦道:“如此谬赞,在下倒是有点愧不敢当了。其实在下這酒肆,也并无多少新奇的方法,家中资财,還算充裕,是以所請均是浙江名厨,這几道正菜更是广询人意,多加调配,方有了今日的滋味。当然了,在下为了让酒肆办得更好一些,也用了些饮食之外的办法。夫人可知,這通江桥对面,是什么地方嗎?”
“对面是……”孔璐华也忽然转過一個念头。
“不错,這通江桥对面,正是浙江巡抚部院所在。這现任的巡抚吉中丞,与家父也曾同朝为官,是以在下清楚,這几道江浙菜,也都是深得吉中丞喜爱的。是以這两年来,我們一直为巡抚部院供应饮食,吉中丞信赖敝店,有时自然也会帮敝店宣扬一番,這样知道這裡酒肆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而且不乏其他达官贵人、富商大贾。想来阮学使也是经友人推薦,才知道了這裡吧?不過话說回来,這经营菜品的方法,在下還是从夫人家裡学来的呢。”许宗彦道。
“這又是何缘故?”孔璐华听着,似乎完全不能理解。
“夫人有所不知,在下年少之时,家父在京中刚考中了进士,授了内阁中书。当时刘文正公還健在,对家父颇为信赖,家父当时,也有幸得入文正公府上,受文正公赐宴数次。当时只觉文正公府上饮食,与京中其余诸家,颇不相同,后来方知,文正公之前曾与太上皇一同去過曲阜,故而在曲阜学得一些孔府菜的做法,后来文正公府中,便也多了這些新的菜式。是以在下想着,這美食名菜,若想推广出来,自身的美味自是基础,可這高官名士的推薦,却也少不了的。夫人觉得,在下說的,可有道理?”许宗彦笑道。
“哈哈,原来如此。”孔璐华也不禁笑了出来。只是這番解释,却也让她渐渐清楚,原来自家的孔府菜,虽然歷史悠久,却也未必就是绝无争议的天下第一。至少江南這些美味,品质决不在孔府名菜之下。而且孔府菜之所以天下闻名,也不仅仅是自身的味道有多么出色。
想到這裡,孔璐华的心裡,似乎也轻松了许多。阮元和许宗彦也闲聊了几句,问了许家住址,希望他闲余之时,能到学政署做客,帮自己一同著书,许宗彦自也应了,便即离去。阮元看着妻子温柔浅笑的模样,知道自己和妻子的距离,无形中又靠近了不少,也隐隐发觉,和妻子在一起,原来是這样一件轻松有趣的事。
一時間二人用饭已毕,便乘着轿子,渐渐回到了学政署。刚到门前,焦循便迎了上来,满脸欣喜之色,对阮元道:“伯元,你今日出门,可真是不巧,家中来了贵客啦!”
阮元听着,也有些好奇,问道:“裡堂,是什么贵客,让你這般神色啊?”
“我问過了,是现任的两广总督,朱珪朱大人。”焦循喜道:“我知道,你当年取录举人的江南乡试,座师不就是朱大人嗎?眼下他就在府上等着你呢!听下面人說,朱大人這次入朝,說不定就要拜相了,朱大人也是知道你在杭州,這才特意折了過来,說要好好看看你這個好学生呢!”
“恩师?!”阮元听了,也又惊又喜,顾不得孔璐华和焦循在身后,三步并作两步,便走到了后堂。只见堂中早已坐下了一位一品大员,阮元应乡举后,也曾见過朱珪一面,眼看這人圆脸长髯,正是十年前江南乡试取录他的朱珪本人。只是十年不见,朱珪已经六旬有余,面上皱纹渐渐多了,胡须也自黑转白,花了不少。一时又激动,又伤感,忙作揖成礼道:“学生阮元,见過恩师大人。”
朱珪见了阮元,自也大喜,忙走上前来,将阮元扶起道:“伯元,這都十年不见了,你也都已经是……哈哈,当年我取录举人之时,孙渊如、汪瑟庵他们,都是江南久已成名之士。說实话,当日還是金圃兄力荐于我,我才知道你的名字。却不想今日你竟是我最出息的学生!只是可惜,金圃他……”原来就在上一年,在家闲居的谢墉因为已经七十七岁,老迈体弱,久病难治,竟已過世,是以朱珪想起老友,也莫名有些伤感。阮元自然也知道恩师去世之事,一时也沉默了半晌。
過得片刻,阮元也道:“老师,谢恩师家就在北面嘉善,离杭州也不远,学生督学浙江,总是会去嘉兴的。到时候,学生定然亲往献祭,也好让谢恩师九泉之下,得以欣慰。”
朱珪也道:“這個我自然放心,伯元,你从中进士到如今,也不過七年光景,就已经两番督学,而且老夫在路上也多有耳闻,你取才自有法度,不拘一格,有一艺之长者,大多得以取录,民间士人之中,你风评当是各省学政之冠了。你這般成就,便是老师当年,也是及不上的。日后只需记住太上皇那句话,要立品,勿躁进,循序渐进,实事求是,想来你日后作为,也当远胜老夫才是……”說着說着,也不禁想起自己因是嘉庆授业师傅,加上与和珅不睦,竟一连数年被放外任,无力更革朝政。想来自己十八岁即举进士,這一年已是六十六岁,才得以升任总督,大好年华,作为竟如此有限,也不禁心中黯然。
阮元见朱珪神色不快,也不禁安慰他道:“恩师,学生方才听闻,恩师此番入朝,便是要升任大学士了。若是如此,学生自当恭贺恩师。”
朱珪道:“伯元,其实這些不過道听途說罢了。我做了总督,依惯例每隔数年,便应入朝觐见一次,今年正是两广总督入朝之时。而且朝廷裡面,眼下又正值嵇中堂和孙中堂相继故去,不過是巧合而已。不過若是我真的入朝改任京官了,有一件事,我却要告知皇上和太上皇。伯元,你经史兼通,却不知医药之学如何,你可知‘鸦片’竟是何物?”
阮元道:“恩师,這鸦片之名,学生虽不懂医道,却也略知一二,医书常言,鸦片有止痛、镇静之效,但服用多了,却似乎另有其害。是以世宗皇帝时,曾经下過禁令,其他的,学生就不大清楚了。”
朱珪道:“伯元,你方才所言,乃是入药的鸦片,我也曾听医者說過,鸦片使用适量,有镇静止痛止咳之效,可一旦過量,服药者便往往似服了麻药一般,四肢手足,皆不得动,日常行止,大有不便。更有甚者……鸦片服食,极易成瘾,有些人服用一旦過量,就会不惜百金求购,只为长久服食。是以有经验的医者,即便用药时要用鸦片,也定然慎之又慎,绝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我在广州的时候,却意外发现,眼下在广州另有一种鸦片,乃是入药的鸦片烧熟之后,制成了鸦片膏,供人吸食所用。這般鸦
片入药之效,早已大减。民人常有自备了吸食所用烟管灯火,将鸦片粉末置于火中,专为吸食之事。這般吸食之法,对人体实有大害,寻常民众吸食之后,往往连行走都行走不得,只得卧于家中,便是强人侵盗,也绝无反抗之力。是以世宗皇帝在位时,曾下過诏令,严禁鸦片吸食,亦严禁开设烟馆。我到广州之前,以为朝廷有法令在先,想来吸食之事是不多了。可不想三年之间,公然违令吸食之人,竟比比皆是,甚至……甚至在粤旗兵,亦有吸食之举。此等吸食之事虽早有厉禁,可督抚藩臬,广州将军,各司其职,如何禁止,這事办起来却难。是以我也想着,若是入了京,能寻個机会,便将此事上奏皇上和太上皇,正是立法度易,行法度难啊。伯元,這件事你却也要记住了。”
阮元也点点头,道:“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這时,孔璐华和焦循也已经来到了书房這边,孔璐华见了朱珪,知道他是阮元乡举之师,也走上前来,向朱珪拜過了。朱珪看着孔璐华,也对阮元夫妇笑道:“伯元,少夫人,你们二位這婚事,看得老夫可是好生羡慕啊,伯元是青年才俊,想来日后必是朝廷栋梁,少夫人圣裔出身,又這般青春年少,日后只要小心养生,想来一生的荣华富贵,是不缺的了。天下读书士人,何止千万,可像你们這样一对,也不知多少年才能见一次呢。”
孔璐华听着朱珪称赞,也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略有些害羞的笑道:“朱恩师這般话,却是……却是小女承受不来了。恩师只是外人,却不知我們家中也……也是有些不好开口的事呢。朱恩师,您這個学生啊,可真是個好官呢,平日辛勤奉公,五更方過便起,夜间又要主持修书之事,二更才能就寝。又不好好吃饭,早上只带几個点心,两顿正餐能吃上一顿就不错了。這样想来,我的命可苦着呢,恩师你說,若是伯元身子有個万一,他身边那些读书人,要怎么看我呀?還不得天天出去說我娇生惯养,不会体恤丈夫,竟让如此大好前途的阮学使伤了身子……我還给他炖過鸡汤呢,他非說时辰過了,就吃不下去了……這般下去,家裡可如何是好啊?”
朱珪听了,也不禁笑道:“伯元,這样听来,少夫人還是個体贴之人呢,倒是你一心忙着公事,想来是家事顾及的有些少了。你這裡我听說,只收了一個养子,你還沒有亲生孩子呢。平日也别把自己累坏了,多陪陪夫人吧。”說到這裡,又对孔璐华道:“少夫人既然有心帮伯元,自是好事,你說伯元過了时辰,就不思进食,想来只是方法有些不大对了。我却有個办法,不知少夫人可否一试?”
說着,朱珪将身边的一個礼盒拿了過来,拆开之后,裡面竟是两只怀表。朱珪问道:“少夫人,孔府之中,想来近年也已经用上钟表了吧?這钟表指针时辰,少夫人可還明白?”孔璐华在家中确实已经多用钟表,只是怀表见的不多,听了朱珪這话,也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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