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黄河西来决昆仑 作者:未知 钦天监观星台,西陵。 一個身穿便服的小吏慌慌忙忙地跑到了停在山门之前的马车旁,凑到马车的窗边“大人。” “真人那边怎么說?” “真人卜了一卦,结果在這,”那小吏把一個木筒捧到了窗口,窗口伸出一只手,拿走了木筒,過了一会儿裡面传出了中年人的声音“走,回京师。” 一阵狂风掠過,不知是它们激荡着天空中漆黑的层云,還是那厚重的云海生出這桀骜的狂风,這狂风如同不畏惧尘世的一切权威一般,掠過西陵门前的巨大牌匾,掠過檐角那表情骇人的石兽,又掠過观星台中传說用于镇压“邪物”的高塔。 一道天雷闪過,将那隐约只能看到轮廓的辟邪塔镀上一层青蓝的色彩。车轿中的那双眼睛望着那高塔,喃喃道“天下,有变啊。” 跳上车的小吏似乎听到什么,回头问了一句“大人,您刚刚有什么吩咐么?” 车中人摆了摆手“沒有,尽快回京师,面见老官正。” 马车顺着崎岖的山路前行着,速度虽然不快,但是对于在山路上走而言,已经算急上许多得了。西陵,顾名思义位于京师西边的西山之中。西山是大胤朝京师西边的一座山岭,胤朝高祖得仙人指点,在西山东部堆土造山,引龙气入皇陵,也就是东陵,又将原本的西山郡城扩建,改称京师,距今,已有二百余年矣。 這车中的官员身负使命,更何况在陡峭的山路上,他坐在车中也坐不安生,便愈发急躁起来,撩起帘子,连连几次低声问道“能再快点么?” 但是每一次他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老爷,這是山路,小的沒法再快了。” 老天似乎是在与這官员开玩笑一般,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原本陡峭的山路变得更加湿滑,车夫不得不放慢马车的速度。而這官员,虽然能理解车夫不想一命呜呼,身受连尸首都无人收敛的厄运,但是却仍想尽快回到京师的钦天监之中复命,毕竟,他怀裡的,是关乎天下苍生的文书。 风夹着雨,噼裡啪啦如同玉珠落瓷盘一般砸在车顶,让车中原本准备读书的這位大人,更加静不下心来,他只好四处看看,這雨中西山的风光。 左边是万丈深渊,如果跌下去,九成九会被下面参天古树的枝干扎一個透心凉,而右边,则是山峦本身的石壁,更沒什么可看的,于是,他望向后方。 不知何时,后方已经有了两個骑马的黑衣人,那黑衣人背后背着一個不知是什么的长管,腰间佩刀,远远地跟在马车后面,但是他似乎能够感觉到,這两個黑衣人距离马车,越来越近了。 “小子。” “大人您叫我?”前面的小吏撩开帘子,看着车中那人。小吏身上已经湿透,无论是头发還是头冠都完全被雨水打湿,满脸是水的他必须要在這位钦天监的大人面前装出個样子来,以求提拔。 “后面那两個骑马的人,是西陵的人么?” 小吏探头看了一眼,摇摇头“不是啊。” “那是官军的人么?” “也不是啊。” 听到這,车中的大人倒吸一口凉气,他根本不敢想后面那两人到底是谁,运气好的话,可能是强盗山匪這些给上些钱就能打发走的绿林好汉,但是如果对方是“阴兵”的话,恐怕自己是沒法活着回到钦天监了。 他正想着這些,突然听到背后的马蹄声急促起来,他回头一看,发现那两個黑衣人不知何时驱动起马蹄,直奔自己所在的车驾而来。 他急忙喊道“车夫!快点,再快点!” “大人我不是說了么,咱這是山路,還下雨,咋快啊?快了還要命。。。” 话音未落,一声枪响,打穿了车厢的一角,车夫一愣,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毕竟也是在京师给老爷们驾车的人。但是他不确定,那就是火铳的声音。而很快,下一声响起,让他整個人浑身一個激灵,紧握缰绳,高喊出声“驾!” 拉着车的两匹马听到主人這声呼喝,也明白了主人的意思,拉动车厢,扬起蹄子顺着山路朝前跑去。而身后的那本就急促的马蹄声变得更加急促起来,沒過片刻,后面的两人又射出两发子弹。 “大人,他们手裡的是红毛人的军械!” “红毛人?红毛人来劫我們干嘛?”车中的那人吼道,此时此刻,马车已经颠簸得不成样子,他不顾仪态,死死抱住窗框,尝试着不被甩下去,而到了某一個角度略微险峻的转弯处,那名小吏,却因为沒有可以抓扶的地方,被直接甩下了车,跌下万丈深渊。 但是无论如何,马车還是要尽可能朝山下开的,這辆马车在山道上疾驰,跑過這條道几次的车夫清楚,只要再過两個弯,就是笔直的一條下坡,冲下那個下坡就是官道,上了官道不用跑多远就有驿站,驿站中驻扎的官军足够這两個山贼匪寇喝上一壶。 但是問題是,他们能不能真的上官道? 后面的两匹马已经追上了马车,一枪又一枪,子弹几乎是贴着车中那人的身体飞過,而到了這個极近的距离,他们似乎也知道,不必再使用火枪了。便收起枪,拔出了长刀,只一刀,就削去了马车的四分之一個车顶。 车中那人此时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他像是個受了惊的兔子,抱着马车的窗框,仿佛除了砍掉他的胳膊以外,再沒有什么让他松开手的方法。 不過那两個黑衣人显然不這么想。 其中一個黑衣人从右侧挤到马车和山体中间的空隙中,将长刀插到车轮的轮辐之间,右轮失去控制的马车,重重地撞向山壁,随后被山壁一弹,跌落悬崖。 两匹马一辆车顺着山崖一路向下,砸断无数枝條,终于在某一個時間点,落到了地上,两匹马和车夫登时毙命,而马车也摔了個粉碎。 他倒在马车之中,那個木筒已经插到了他的小腹裡,血肉模糊,剧痛缠绕着他的心神,他感觉自己恐怕是活不了多长時間了。艰难地爬出马车,他驱动着自己已然失去力气的脖子,四处望了望,发现周围愣是沒有半点活物的迹象,想必也是要殒命于此了,而這木筒,恐怕也不可能送到京师。 就在此时,旁边的树丛窸窸窣窣地动了几下,他心想着估计是哪裡的野狼嗅到了血食的味道,想要生啖人肉马肉,便驱动着自己愈发不听使唤的身体,尝试着往马车裡缩一缩。 他不想死于野狼之口。 但万幸的是,那不是野狼。 一個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的小孩拎着弹弓,看衣着应该是附近猎户或者农家的孩子,他先跑到马车前,在马夫身上翻找了一下,把摸到的钱揣进怀裡,然后又找到车厢這边,看到了他。 青色的官服此时已经满是血迹,他艰难地将肚子中的木筒拔了出来,然后又从怀裡摸出了些碎银,单手递给孩子“小孩儿。。。帮我。。。送到。。。京师。。。钦天监!” 那小孩似乎也沒少见到過這样的场面,接過木筒和银子,朝他一鞠躬,便迈着小步跑了。 “老官正,”他口中念叨着,倒在地上“浮云,蔽日。。。凶。” 很快,便沒了气息。 ================================================================== 京师,皇城西南角,钦天监。 老人一身黑袍,背着双手看着面前光秃秃的树枝。 他的黑色官袍上系着一根红底白玉带,头上简单地用一根翠玉簪子固定着一头白发。那簪子看起来很简陋,似乎是街头二三十個铜板就能买到的东西。他叹了口气,低声问道“英德還沒回来么?” “禀老官正,還沒回来。”空气中响起一個不知从哪裡传来的阴仄声音,老人听到這声音,亮出左手,大拇指在指节和指肚上来来回回点了几下,闭上眼思索了片刻,仿佛一块石雕的老人像一般,然后突然睁开眼,眼中数十种情绪交揉在一起浑浊不堪,而其中几乎占了主导的情绪,就是恐惧“骆英德死了。” “报!” 老人此时的情绪還仍然被恐惧的潮水所环绕,传令兵一样的人的這样一声高喊着实把他吓得不轻,他转头望去,发现看门的卫兵双手捧着一個木筒,跪在自己身边“老官正!有一個小童說是要把這個送到钦天监!” 看着那染血的木筒,老官正眼中的恐惧淡了许多,他拿過那個木筒,叹了口气“唉,英德啊英德,何必呢。”随后打开木筒,看到上面的纸條上,写着两行字: “云蔽日兮四野希声,云蔽月兮九州暗淡。” 看到這两行字的一瞬间,老官正浑身上下打了個哆嗦,他转头对卫兵道“請监正来。” “是。” 沒過一会儿,一個四五十岁的李子色官服男人走到老官正身边“居士有何吩咐?” “监正,您若方便,帮我請另外三位官正到炁元宫。” “居士,另外三位是指?”监正表情有些怪异,他不知道老人所說的另外三位官正是指谁,钦天监,可是有五位官正的。 “除了我大师兄都請過来。” “是,居士。” 沒一会儿,老人便来到了幽暗的房间中,房间正中是一张圆桌,桌边共有五個位置,而却只做了三個。他身边跟着自己所属的五官监侯,手中捧着一沓他桌上拿来的纸。 钦天监的另外三位官正都坐在了桌边,他们看着走进门的老官正,多少有些不明所以,毕竟今年的历法已经修完,本来应该沒有什么值得召集五官正的事情了。 “怎么?师傅那裡,有结果了?” 一個略显年轻的声音从桌子的一边传来,老官正看了他一眼,朝旁边的那個小监侯一挥袖子“读!” “是,”小监侯清了清嗓子“显禛元年二月,江右郡会倾山崩,有血泉涌而出,须臾成池,腥闻数裡。显禛元年二月,铎安郡地震,雄雄有声,其声如雷,延接千裡。显禛元年三月,东海郡出大鱼,长十丈,横海岸,作婴儿声。四月,海水溢,坏居民庐舍数千,溺死者甚众。显禛元年三月,北山郡雨土。显禛元年四月,舜州九郡大蝗,食百草无遗,牛马相啖毛。” 随着监侯的朗诵,几名官正都拿出了纸笔,不知在算着些什么。一人拿過旁边的毛笔,蘸了蘸口水,在纸上写起来,一人拿着一根炭笔在桌上画着,较为年轻的那人闭着眼,似乎正在心算。而三人都有一個共同点,就是他们的左手大拇指,都开始在指肚上点来点去。 老官正看旁边的监侯读得速度過慢,便一把把那一沓纸抢了過来“读的东西太多,我来。元年五月,南三州虫食禾,大饥。元年五月,江南大水,漂浮屋市。元年五月,北原郡黑风昼晦,雨血三日。元年六月,晏平郡大雪,深尺余,冻毙青苗。元年六月。。。” 老官正越是读,几人的表情也就愈发阴沉,突然,一位官正连连咳嗽几声,一口黑血喷到面前的纸上。 “各位师弟,還要我继续么?” 三個人看着他,那较为年轻的一人低声问道“二师兄,您突然跟我們說這些,恐怕沒那么简单吧。” 老官正沒說话,从袖中取出一個木筒,将其中的纸筒丢到了桌上,年轻的那官正拿過纸,扫视了一圈。 “云蔽日兮四野希声,云蔽月兮九州暗淡。”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朝中有奸臣?” “不止,”他旁边刚刚用炭笔记录的官正叹了口气“朝中的奸臣不是我們该担心的,如果只是‘浮云蔽日’這等小事,师傅也不必在信上写下這些。。。” 那刚刚喷血的官正抹了抹嘴角的血,开始仔细地观察着自己喷出的血迹,又拿手指蘸了蘸那粘稠的黑血,声音低沉沙哑得像是渴血的饿狼“现在才什么时候啊?显禛二年三月啊,老二记灾的簿子就已经這么厚了。。。元年二月到六月的這些凶象,比前朝三十六年加起来都多!”话說到這,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抓着自己的头发,颤抖着深呼吸起来。 老官正朝监侯挥挥手,示意他出去,而那监侯一点头,便退了出去,留下屋中四位官正。 而這四位官正面面相觑,過了半晌,几乎异口同声地說出了同一句话。 “大胤,要完。” 這句话說完,又是死一样的沉默。 “那怎么办?是要为大胤续龙脉,還是寻龙子?”過了半晌,那年轻些的官正低声說道,他的声音中显然透着几分焦急。 老官正,叹了口气,低沉着声音“三位师弟,不是我清元倚老卖老,现如今,大师兄探龙子突发恶疾,疯癫不堪。新帝登基第二年,便生如此异象,清元我,請各位师弟闭关,等到四海平靖,九州安宁,再出山不迟。” 另外三人彼此確認了一下眼神,随后那咳血的老人点点头“那二师兄,一切便交给你了,天数有变,神器更易。。。” 老官正点点头,低声說道“一姓万世,黄粱梦境而已。我懂。清正,你们,去做闭关的准备吧。” 三人不知何时,消失了。留老官正一人,站在昏暗的大殿中,他叹了口气,推开门。门外,初春的狂风摇着枯树的枝干,老人叹了口气,他摸出怀中的一個金铃,走到庭院之中。那狂风无情地打穿了他的官服,但是他却如一棵老树一般,岿然不动。 似乎是想要继续摧垮這個狂风中的老人一般,天空中突然闪過一道青紫色的大雷,劈到京师太庙墙西镇国寺的高塔上,将那宝塔映得仿佛正渡雷劫一般。而后,天空中突降暴雨,葡萄大的雨珠,如铳弹般打在屋檐上、地面上、树枝上,還有老人的身上。 老官正冷笑两声,左手抽出发髻中的翠玉簪子甩在地上,右手拎着一個金色小铃,披头散发的他,此刻如同一個老疯子一般站在院落中,他甩掉鞋子,把袜子也脱了,赤着脚,先是大笑几声,随后脚下踏起罡步,右手铃铛摇起来。那清脆的铃声,似乎是带着某种神力一般,超越了那无穷尽的暴雨声音,在京师的天空上,不断环绕奏响着。 老人左手拾起一根木棍,在暴雨的庭院中做起剑舞,右手摇着铃铛,张口高歌起来,他的声音,像是一把老琴,沙哑破旧,又像是奏响的编钟,低沉威严,這声音随着铃声,伴着雨声,漫過整個钦天监,整個京师,甚至整個大胤朝的江山: “天象异,败日浮云霹雳。” “江右飞蝗江左旱。” “斗金三升米。” “扬乐焚香陈币,叩拜四方五帝。” “欲问九州多少恨。” “多胜西山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