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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是岁江南(一)

作者:未知
孙正然坐在前往江南郡城的马车上。 京师到江南郡,通常是坐船顺江水而下,到下游之后,从码头上岸,就是江南郡城的核心地带了。 但是孙正然显然沒有走這條路。 他一如既往地顺江而下,在中游,进入到江南郡内的时候,就登陆,坐着马车,顺着官道,直奔江南郡城。 一路上的景色,让孙正然感到多少有些悲凉,先不說道路两侧的农田在這個时候悉数荒废,原本应该得到浇灌,满是将熟稻禾的水田,此刻变成了一片蒸干的泥沼,毒辣的太阳用它焦灼的光芒舔舐着大地,水田中只剩下了龟裂的泥土。 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光秃,如同刚刚被什么东西焚烧過一般,或者說比被焚烧過都要骇人,至少焚烧過,還会留下黑色的炭灰。而现在周围剩下的,只有土,干枯的土。 原因很简单,就是他马车周围的人。 数量巨大,衣着破烂,十几人成群的,人。 他们看上去着实不像是人,满头满脸都是污渍和灰尘,衣不蔽体,而他们干瘪的躯体還有许多孩子隆起的腹水,则告诉孙正然,他们的确,也食不果腹。 他们吃着路上所有被发现的东西,草根、树皮、树叶、稻田裡青蛙尸体上的肉,還有骨头。自然,他们的食物也包括那些倒在地上的,其他东西,其他他们更为熟悉的东西的尸体,或者,也可能不是尸体,可能是還活着,奄奄一息的,人。 這些走在路上的人,看到孙正然的马车,露出一种惊异的表情,也有可能只是饥饿攀上了他们的喉管,灼烧着他们的口腔,让他们开始想象那匹马還有马车上镶的皮料有多么美味。但是周围骑马的官兵腰上挂着的马刀,及时地让他们止住了這种无边际的想象。 這裡,是江头四郡中,最为富庶的江南郡。 他根本不相信眼前的景象,在孙正然過去的五十年人生之中,他见過灾年,也知道灾年的惨状,他也曾组织過赈灾相关的事情。但是沒有任何一次能像是這次一样,规模如此夸张,灾民成群,饿殍遍野。他绝不会相信,這样的惨状,仅仅是因为一次大水。 连绵不绝的难民队伍,道路两侧时而出现的尸体或是已经奄奄一息的人,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不是因为家庭或是羁绊,仅仅是因为,他们怕死,他们需要有人簇拥着随时可能会倒下的自己向前走,向远处走,因为倒下,意味着毫无疑问的死亡。在這样的惨状之上,盘旋着上百只,乃至上千只不知自何处来的鸟,它们随时等待路边出现死者,然后一拥而上,享受這难得的盛宴。 简直就是亡国之相。 赤地千裡、饿殍遍野,這些曾经存在于史书中的话语,此刻纷纷以一种极为荒诞但又格外现实的形式呈现在了孙正然——這位三朝老臣面前。他顿时觉得自己为官生涯中的前二十多年,白活了。他家中优渥,读书当官完全是为了匡扶社稷、解黎民于倒悬,過去二十年他为官的信條,也就是這個。但是结果呢?结果就是這個,结果就是他面前的江南郡。 他颤抖着,手指甲早已嵌进了皮肤之中,他压住心中的满腔怒火,像一只狮子一样低声吼道“停车。” 马车沒有如他预料般那样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走着。 “车夫,沒听到么?停车!” “大人,這情况,停不了,”车夫开口回应道“现在這样,您一停,周围這些人就得以为您要施济点啥,拥上来之后,您要是不下令动刀子,那這辈子也走不动。” 孙正然心中一紧,他想知道這江南郡的官长究竟何许人也,能让治下发生如此惨案。他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对江南实际上并不熟,他所任职的,是河水周边和东海沿岸,那裡多是他的门生故吏,但是江南,他似乎一点也不了解。 可是就算他了解,又能怎么样呢? 他孙正然救得了一州一郡,還救得了江头四郡么?江头四郡如此,难道江水周围诸郡就比這個情况好很多么?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或许回朝之后,跟陛下上表,但是结果也不会多么乐观,因为他并不是钦天监的人,他說的话,皇帝不会听的。 不知何时,一個声音从马车的外壁传来,几乎被愤怒和无力感所淹沒的孙正然突然清醒過来,他听到了外面的声音“老爷,老爷,赏口吃的吧!” “哪来的老泼皮!快滚!要不然动刀了!” “别动刀!”孙正然大吼一声,车外的那個侍卫吓了一跳,也不知做些什么,便呆愣在那裡。 孙正然走出马车,站在焦灼的阳光下,如车夫所言,周围的那些难民果然看到這样一辆挂着大包小裹的马车停下来,都纷纷蹒跚着挤了過来。 孙正然看那车边的人,是一個衣着還算完整的男人,抱着個小孩,看到孙正然走出来,急忙凑過来跪在他脚边“老爷!老爷!赏口吃的吧,水也行啊,這孩子快不行了。。。” “你且先上车說,我有些事要问你,”孙正然撩起车门帘,請那人进去,而那人在地上连连磕了数個响头“大老爷,大老爷!小的。。。” “别說废话,上去。” “是。” 两人上了车,马车继续朝前行进,孙正然才知道,這人是附近一处乡绅家的管事,灾年因为乡绅自顾不暇,便把他连同他的幼子踢了出来。他给了這人一囊水,顷刻间便被父子俩喝光,而后半块饼也被撕得细碎吃下——這人似乎還沒被饥饿彻底淹沒理智,那似乎应该能问出些什么来。 孙正然看着两人,朗声道“我是朝廷少傅从一品孙正然,你也算吃饱喝足,我且问你,這灾民是因何而致?” “啊?”那男人愣了一下,随后說道“老爷,您不知道么?這几年的连年大灾?” “连年大灾?不是去年五月才发的大水么?” 男人一拍大腿,吃完的他似乎也有了些力气“大人,就一场大水怎么可能這样啊?去年那大水屁都不是,江南郡,自靖元二十二年初,就开始闹灾了。” “那么早?你不是在欺骗朝廷命官吧。” “哎呦,老爷啊,您是何等人物?从一品的少傅!我骗您?我命要不要了?”男人苦笑道“靖元二十二年的时候就有不对,那年开春,晚了将近半個月,播种之后又一股子春寒冻毙青苗,然后夏天飞蝗,秋天下雨,打粮下来,往年一半都沒有。到了冬天,竟然還他妈的下了雪,我們庄子裡還好点,那些庄子外的佃户,本来就吃不饱,又下大雪,单单我家庄子就冻死了七八户。” “官府一点赈济都沒发么?” “赈济?反正我是一個子儿都沒看着,”男人摊手。 “怎么可能?朝廷修官仓,不就是为了应对不时之需么?” “大人啊大人,您要知道,赈灾可赈不出县城,能出江南郡城都不好說,”男人笑道“您之前說您是少傅孙大人是吧,民间有艺人讲您的故事,我也算略知一二。咱知道您是好官,但是吧,這江水周围,真不是您一天一宿就能摸透的。” “哦?你且說来听听。” 男人看孙正然听了這番有些自夸的话语,并沒生气,便继续开口道“咱小时候也读书,想考個功名,但是脑子不好使,就沒考。咱听說,东海郡富庶,连带着整個岱州都富,一方面是因为岱州北通绥州,东临沧海,有這么個交通枢纽的用途,還有一個,是因为岱州粮肥天下,岱州的粮食是九州之中,最多最好的,岱州的老爷也都重视粮食,官仓甚至分出了国仓、州仓和郡仓。出了什么大灾大难,是引岱州粮救天下。” “你說得对,”孙正然在岱州,也就是东海郡所在的州当了十几年官,這男人所說的基本属实,实际上,三仓這個制度本身,也就是他孙正然在全州推行的。 “但是江南不一样啊老爷,”男人一拍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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