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6 通往无限的十字路口(下)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杯中的酒已喝干了。查德维克盯着杯底浅浅的水光,沒有再伸手去续杯。他今夜已喝得太多了,远超他跟吉莉安约定好的量。当客人似因陷入回忆而沉默时,他艰难地把杯子推开。一句话又突然从他微醺的头脑裡冒出来。“乌斯地有個人叫约伯,”他喃喃地說,“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家财无数……這人在东方人中就为至大。” “约伯敬畏神岂为无故呢?”客人跟着念道,“他的一切都蒙你赐福,他的家产在地上增多。你且伸手毁他一切所有的;他必当面弃掉你。” “但它并沒对你的家人动手。”查德维克试探着說,“也沒有……对安东尼?” “查德,那时我和安东尼已经分手三年多了!這期间我从未再联系過他一次,也从未查看過任何跟他相关的消息,连手机裡的照片也不曾点开過。我倒沒有特意刪除或销毁什么,因为這种把戏对我們的发件人是无用的,只会欲盖弥彰。我所要做的只是证明我对他,還有你们這些旧相识都已毫无关心。即便是以撒旦看待事物的标准,为了折磨我而跑去把我三年前的男友杀死也将成为一桩笑柄!而這也就是我早先对你所說的预见性。我在最初踏上這條道路前所采取的,当时看来過于多疑和過激的预防措施,在三年后竟极大程度地减轻了损失。我們這位发件人虽然宛若天神,对我却多少還是有些低估的地方。” “至于我的家人,首先我還不曾拥有十個子女,因此它在后代這方面无计可施;我的几位直系长辈皆已逝世,其讣告迄今能在旧新闻裡查见,旁系亲属则未必跟我亲近——我在家族内的名声并不见得比你更好。剩下的唯一受害人选似乎就只有我那位同胞哥哥了。在這一点上我必须承认,我哥哥的生死有很重的赌博成分。我本来大有希望成为家产的唯一继承人。” “李!”查德维克哭笑不得地說。 “开個玩笑并不会真叫他去世的,查德。不過就像我反复說過的,我們虽然是同胞兄妹,在为人处事上却不大投契。我哥哥是個极度务实和缺乏激情的经验主义者,只求能够经营好家族财富,保持他体面合宜的生活。他并不是任何宗教或哲学的坚定支持者,却愿意每年修佛布施,烧香求愿,又請人相看风水……他只求把不幸的风险降到最低,消凶聚庆,福寿绵长!如果我們那位发件人,以它万能的神威和无尽的恩典降临在我哥哥身上,我毫不怀疑他将立刻拥抱新的信仰,反過来劝我识时达务。” “然而,我還是要很不情愿地說,我們這对兄妹对彼此终究是有一些了解的;纵使互有微词,也远沒有到同室操戈的地步。我哥哥从小就很善于自细微处嗅知风雨,尤其是当我即将卷入某种乱子时,他会以你想象不到的速度让自己置身事外。在我离开故土和学校的三年裡,我从未主动问候過他,他也从来沒派人联系過我,尽管有那么多直接或间接的沟通渠道——他早已经嗅出了危险!对于我那三年的反常行为所暗示出的警告意味,他比任何人都心领神会。在那三年间,他肯定对我绝口不提,也不暗中打听,仿佛从来沒有想起過我這個人。他這种鼹鼠式的智慧确实让他逃過了神罚。我甚至可以大言不惭地說,假如约伯的子女能有我哥哥一半的敏感和小心,知道自己的家人多容易做出头鸟,他们早就靠着投奔撒旦免于一死了。” “我不会說的,查德。让這個秘密随着当时的我永远消逝吧。我也知道你紧接着要问的是什么——既然如此,你眼前的這個我又是什么呢?這一点上我們也必须作出许多猜测:在当时的這场博弈中,发件人并沒得到它想要的结果。神把灾厄降临在约伯头上,约伯却在得到赦免以前便死了,对于這個结果它即便谈不上不满,至少也是出乎意料的。为此它决定将這個灵魂从撒旦手中收回来,用另一种考验重新证明自己的正确。它虽非真的全能全知,对于我当初做不到的事却能轻而易举地完成,根本无需做任何模拟试验……我在地上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完成新的考验和进升需要我跃往光渊,去寻找一位霞光女神。但是在那之前,查德,我对我們脚下這片土地也是负有责任的,因此我還要有一些善后工作。” 本內容‘正确*的版本在6/9*书.吧读!6*9*S*H*UBA.CX “可能?” “当时的我并沒有真的散尽家财,只是处理了闲置的部分。等這些事已做完,這個日志中的她马上就投入了新的挑战——我之前說她已接受自身的死亡,這确实不假,但亲眼观看死亡的转变似乎给予了她全新的灵感,使她开始寻求某种形式的灵魂复活。在這裡我必须說,在背弃发件人之前的三年時間裡,她从发信器图纸和各种测试奖励中得到的很多技术尽管难成体系,却相当超前,足以做到许多在世人眼中尚属无稽之事。起初她想過克隆一個带有记忆的新自我,但遗憾的是项目开展得太晚了,那时她已病入膏肓,沒有机会提取足够数量的健康细胞,也不能确保這种病不会彻底改写遗传物质。這個计划很快被放弃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受有机物和遗传物质限制的生命形式,一种她确信不会继承到自身绝症的克隆。這就是我們通常称之为‘意识上传’的方法。” “我們的发件人根本沒有联系過我哥哥,也沒有损害他的健康和事业。假如它真的拿我哥哥的生命来威胁我,這件事将变得十分难办;也许我最终就会妥协,尝试去寻找一個疾病缠身无力回天的孩子,最少也要虚与委蛇一番。可是它根本沒有,连试也不曾试過!這是多么值得探究的一种表现!对于這种表现,我至少有两套完全不同的解释:第一种是它不屑這么做,不屑于像流氓与黑帮那样祸及家人,而要单靠它的伟力和我相对公平地角力,使我心悦诚服;第二种解释则是,它真的相信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伤害我哥哥非但不能使我低头,可能還会反過来成为我的助益,毕竟我們在继承权方面有竞争关系。” 查德维克声音颤抖着說:“‘沉水游戏’?” “不,查德,我沒有。很遗憾——当时我手头恰好缺乏這方面的技术,发件人并沒有在這方面给我留出生路。我对成为数据生命的尝试被卡在了动物模拟阶段,现有程序只能模拟昆虫和少量小型哺乳动物的思维,而模拟的精度也令人失望。那时的我非但不觉寒暑、不辨甘苦,连视觉也发生了严重的衰退。時間已经不够用了。至于我們那位发件人呢?在我奋力挣扎的大部分時間裡,它只是安静地观望着,既不伸手相助也不落井下石。它可能也有好几次向当时的我释放過信号,催促她重启发信器项目,但被工作日志明确记录下来的只有一次:在当时的我叫停了神经模拟项目的那一天,实验室裡的主计算机被劫持了,屏幕上显示出一扇门扉被缓缓推开的像素动画。它以前很少用這样直接的方式跟我沟通,让事情显得非常有趣,就像是它也有点不耐烦了,认为事情可能会脱离它的把控。不過它并沒有因此撤回疾病——我疑心那时事态已经发展到它无法撤回的地步,但它仍不肯在我面前暴露真正的面貌。” “难道我不想知道门扉之后是何物嗎?难道我不愿见证‘导论’中描述的那种机器轰然运转,将整個宇宙的斗转星移都在无声间改写?我不希望在崭新的世界裡为我妹妹重新铺开一個席位?最起码,我可以知道那场坠落到底是了什么。根据我如今所能找到的最后几篇日志,這就是她当时每日所想的內容,不难看出她已对发信器并不那么敌视,然而就在一场午间的睡梦過后,她却彻底放弃了。我可以把日志中记录的那场梦的內容完整复述给你——” 查德维克盯着客人的眼睛。她也回望他,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 “死而复活的挑战也失败了。对于日渐病重的我而言,似乎剩下的只有两种選擇:彻底死去,或者重启发信器项目。当时,由于长期抗争已大量消耗了我的精力,在工作日志中呈现出的口吻反而是较为平静的。似乎当时的我正逐渐对发件人改观,她起初更倾向于把它当作无感情的机械,后来是残暴的恶魔,到最后却认为它很可能也不過是個人,同时具备强大威能与认知缺陷的人,就像是古典时代裡的众神……她的怒火平息了,或者是因求生欲而妥协了,于是她开始重新审视发信器项目。我一直都管這個机器叫发信器,但其实它也是有别的名字的。在设计图纸的附文裡它通常只被称作是‘设备’,但有六次被称作是‘门扉’,還有两次被叫做‘深渊机器’——這個称呼似乎并不仅指发信器本身,只有把它和它的某個终端装置囊括在一起时才会使用。” “正是。很高兴你仔细听了我的整個故事。” “查德,我們并不知道发件人究竟是什么。它可能是人,是神,是魔鬼,是外星生物,但它提供的图纸和理论能够为我們理解,至少可以推定它和我們在思维模式上有很大的相似处,或者說,它在某种程度上是能够‘兼容’我們的。假如在那三年中我能感受出一点人性化的特征,譬如对自我的炫耀或凡人的轻蔑,或者哪怕在谜题的形式上透露出对任何文化的偏好,我都会更倾向于第一种解释:它有某种人格上的骄傲。可我并沒有感受到這一层。在我想要试着去寻找‘紫姆娘’时,它马上就消灭了我的中间人,一点也不觉得這破坏游戏的乐趣和公平性,更不在乎把局外人卷进来。而且它似乎也沒有预料到‘观测者’的條件会令我有如此大的反应——它并不是有意要在這個地方等着我崩溃,我能从之前所有的测试裡感觉出来,它甚至不认为這是一道有难度的题目,因此从未想過我竟然无法通過。种种迹象显示,它放過我哥哥是因为它真的相信這对我无关紧要,就像它觉得制造一個‘观测者’对我来說也应该是信手拈来。” “我們都知道他最终選擇的是什么。生前他也确实不曾得到幸福,直到死后方能晋升为神,成为不朽的一员。他正是先将落入地府,才得以登上圣山。而对于当时的我,欲往光的深渊中飞跃,就需先跨越至暗与死亡的大门……在一切的开始,在那通往无穷的第一封邀請函裡,我那位最智慧的老师与最致命的敌人给了我不止一個選擇。当初它可能只是想看一看我的反应,想知道我是否有勇无谋,可时隔多年之后,恐怕连它自己也把给過我的第二种選擇忘记了。但,它沒有发现我在数年间已精进了,并且也更了解它,既相信它又防备它。我深知它個性孤僻不近人情,残忍却很缺乏幽默感,因此不会编造一個诱导自杀的游戏来制造黑色笑话。它提供的两個選擇都是有意义的,而我妹妹的死也必须是有意义的……” 客人为自己的结论发出一阵爽快的笑声,似乎毫不担心這些言论会带来不良后果。查德维克沉默地观察着她,過了一会儿才說:“我們实在已经猜测得太多了,這毕竟只是从我們的主观经验出发……” “我們這位发件人是很不相信血缘纽带或玩伴情谊的。這种不信任从统计学角度或许是对的,因为现实生活总是比公开宣扬的伦理秩序要残酷得多,但在這件事裡它否认的是個例的特殊性。它似乎不怎么考虑我的行为可能会和统计学呈现的结论不一致,或者和它眼中的某种必然逻辑不一致。它并不从我的实际经历出发考虑這件事……或者,它考虑后的结论就是我应该会不择手段地前进。即便我已经死了一個亲人,也不会在乎失去第二個,更不会因此而拒绝献祭另一個和我不相识的人。你看,通過這件事我們终于能把握住发件人的一点個性特征,這個看似全能的意志并不像折磨约伯的撒旦那样善识人心,它沒有我們普遍意义上的家庭观念,也不理解对一個人的情感是如何非理性地推及到更广泛的群体的。于是它跳過了撒旦折磨约伯的第一步,并沒有杀死我的亲人朋友,而是直接把疾病降临在我身上。让恶疮从脚掌长到头顶!我倒很庆幸它沒有再派我的三個朋友来跟我辩论——大约它也并不相信我有朋友。這是一個行事做派如孤狼般的上帝。” “我并不知道最终的结果。在我生病之后所发生的那些事,我无法再像前头的部分那样精确且诚实地向你讲述了。我接下来所說的只是推测,但這些推测是建立在遗留至今的工作日志,還有我对我自己的了解之上。因此它应该不会偏离事实太多,只是在细枝末节上有出入。” “那游戏的具体內容到底是什么?” “可能有。” 查德维克好似被冻在了冰库裡。“我需要想一想。”他机械地說,“這……我需要自己再考虑……” “我們那位发件人,出于某些我不方便透露的原因,眼下已谢世离尘,不再构成我們的威胁。但它留下的某些东西却仍在世间,可以为孤注一掷者所利用……這是很危险的行为,因此我必须去阻止。而我今天前来见你,其一是为了完成我們的约定,其二则是正式向你发出邀請。不久前,我有一位非常看重的董事会成员已因卷入此事而丧命,我本想請他的朋友接替這個席位,但如今看来希望十分渺茫,因此我只能把责任交给你。查德,假如我在天亮后一去不返,我希望你能打开邮箱,仔细閱讀出现在那裡的新邮件,然后接手那位前董事所运营的项目。我会告诉你所有你需要知道的情报,告诉你怎样保全自身和我們這整個种族,你需要去战斗,必要时可能還得把核弹砸到月球上……把你卷进危险并非我的本愿,可是查德,說到底我還是只有那句话:我們生在這世上是为了有所作为。” “‘我又做了那個梦……她画的那座塔,如大地的指针矗立在暴风雨中。我既在塔下又在塔顶,既是雷霆的受害者又是见证人。为了逃避雷霆我从塔顶一落而下,塔下目击的也是我……或者那是她?在梦裡我們的位置颠倒了過来,她是那個目睹坠落的人,并且迫切想要告诉我什么,仿佛能给我指出一條道路。我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听清楚,她却将我按了回去。雨水已经涨起来了,逐渐淹沒了塔脚,也淹沒了我的头顶……我沉下去了,下沉得很快,一如自空中坠落……” “這是什么意思?” “但他仍然是你的血亲。”查德维克温和地說,“难道能靠這点表态就和你划清界限?” “我不能确切告诉你這個阶段究竟持续了多长時間,因为這些事情在工作记录上写得很少,仿佛当时的那個我深以为耻,不愿承认自己惊慌失措,贪生畏死。但是当最后一种专门用于刺激知觉的药剂也开始丧失效果时,我可以从日志的语气听出她已接受即将死亡的事实。這個接受過程,我恐怕不能把它形容为英勇或慷慨的,相反它可能包含了世间任何垂死者所做的最狼狈的垂死挣扎与最盲目的自我催眠,让你作为一位朋友去知悉细节实在過于残忍。在此我只举一個十分极端但非常典型的例子:在刺激剂失效的最初几天,她立刻就去了一個位于非洲丛林裡的原始部落。那部落对死者的遗体奉行一种介于崖葬与天葬之间的习俗,得到部落的巫医许可后她在某個崖洞中待了将近十天,和数具新死的人类尸体共处一室,亲眼目睹它们如何由人的残骸转化为腐败的有机物,被食腐动物与微生物分解蚕食。”“我认为這是一個相当标志性的事件,查德,象征着她当时的心态转变。這种近距离去观察尸体的行为对于逃脱死亡并无实际益处,相反是在尝试用白骨观式的苦修来克服对死亡的本能恐惧。她已放弃在事实层面上搏得生路,转而想要从意志与心理上战胜死亡。结束和尸体的同居生活后,她在日志中显露的思维明显变得更有條理了,可以推断她已恢复镇定,或者以目睹同类腐败带来的精神刺激暂时麻醉了自己。她停止了消耗巨大却难见成效的治疗项目,把它们拆分给不同的董事会成员;给唯一的家人写了一封信,委婉地警告他不要牵涉进来;最后委托了一名可靠的律师办理房产赠与手续,将冬青屋赠给你与吉莉安——我想你们就是在那时得知了我的病情。請别觉得這礼物太昂贵,查德,我知道這些年来你们很照顾安东尼。恐怕接下来的几年裡也需要你们时常费心。” 客人静静地盯着他看。查德维克的心又吊了起来。他用眼角余光去找原先掉在地板上的花瓶。這时客人又继续說:“当我刚发现自己患上了一种前所未闻的罕见病时,担忧的心情還不是很强烈。此前我也考虑過发件人会对我的反抗作出应对,只是沒想到会来得這么快。可既然它沒有直接杀死我,或许只是把這种病看作警告,是在威胁我不得停止项目。既然如此,這种病理应是可以被控制的,即便不能彻底治愈,也绝不会发展得過于迅猛,這样才能让我有充足的時間建成发信器。在它看来這下子我理应竭尽全力了,因为我不再是为一個虚无缥缈的答案或一個未必能复活的死人而工作,而是在为我自己的生命奋斗。然而,就如我上头所分析的,从這件事中它无意识地暴露出了某种自我,使我对它越发感到不可信任。這已不再是我愿不愿意制造‘观测者’的問題,而是令我对整個发信器项目都产生了强烈的戒备之心。” “是的,在外人面前——我這么說并不是想证明我和我哥哥的关系有多好,可也远沒有到那种外界想象的剑拔弩张的程度。对于彼此個性的偏见使我們很难长期共处,可难免也有些互相钦佩。我哥哥能从发件人的眼皮底下逃生是多了不起的成就!多么敏感又多么狡猾!他简直就是‘精于世故’這個词的人格化身!我怎么能忍住不赞叹呢?在一個仆人或职员看来,我和我哥哥关系非常冷淡甚至彼此仇恨,這完全符合人们对我們這类家庭的朴素想象与戏剧化偏好,可是发件人会犯這种错误就很不寻常了,因为它能得到的信息比任何人都全面。在我自以为固若金汤的私人实验室裡,它可以来去自如地传递材料,就像往鞋柜上搁家门钥匙那样随便。我刚动念要去寻找‘紫姆娘’,不過是重新查阅了一遍当年的工作备忘录与通讯簿,它马上就杀了中间人。如此的无孔不入,仿佛我周围的空气裡已布满了它的隐形斥候,难道它就沒有任何办法追溯我過去的家庭关系?我和我哥哥在童年时代的合影与录像、对于家族生意的协商讨论、在我們母亲祭日时互相寄送的电子信函……有這么多可供它参考的情报,它却偏偏无视這些可疑的灰色地带,而把我們成年后表现出的疏远与利益纠纷视为唯一的判断标准。” “你成功了。”他缓慢地說。 “我承认這是很冒险的。在当初我决意研究那份图纸时,和我相关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被牵涉其中,但我們在這世上终究不能一点风险都不冒,什么事都不敢尝试……让我們把道歉的话省下吧,因为我哥哥毕竟安然无恙,现在沒時間把话题留给他這位安乐幸福的富家翁了。我之所以要特别强调他的幸免于难,查德,绝不是为了避免遭到你的责难,而是要借他的例子指出那位发件人的某些思想特质。此前,我对它個性特征的猜想几乎全是在捕风捉影,然而自我公然向它反抗后,它選擇的惩罚方式却透出很多耐人寻味的地方。在生病以后,我曾给我哥哥发了一封非常生疏的问候函,告知他我的病情很重,倘若治疗失败,我希望将我继承的那部分财产捐赠给癌症研究。我哥哥也给我回了信,表示他会照我的意思办理。那封回信写得极具他本人的特色,让我确信他对我的敌人一无所知。” “你的确表现得跟你哥哥不合。” “日志就到此为止了。从那以后,你们所知的那個日渐病笃的我便消失了,无人知晓她的下落。但是我,你眼前的這個我,還是可以根据事后的结果去进行推测。在她消失以前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刪除了所有的设计图纸,销毁了绝大部分元件,只剩下少量不能独立运作的机械外壳。這一切迹象說明她最终沒有選擇拥抱头顶的那片光渊……她往下走了。那條路其实从一开始就存在,只是如果沒有我妹妹的死——如果不是我无法接受将另一個年幼的女孩断送,那我也根本不会被逼到那另外的一條路上去。查德,奇迹有时会以两种截然不同的面孔降临,看似捷径的那個選擇反而会是死路,而看似死路的才是真正的进升之途。我們已经把這件事和约伯联系得太深了,可你知道我并不喜歡《圣经》,因此我要用古典时代的眼光来看待這件事——青年时代的赫拉克勒斯曾站在十字路口,看见两位光辉高贵的女神向他走来;先开口者自称为欢愉的女神,可使他不需辛劳便享尽人世间的融化幸福;后开口者自称美德女神,唯使他历尽劳动与辛苦才能成就功业。” “查德,你想想這個名字是多么迷人,同时又是多么懒惰。深渊机器!我并不认为从這样一個名字就能断定它的性质好坏。我們都知道尼采有一句關於深渊的名言,但他同样也热烈地赞扬過深渊——不是我們脚下的,而是天上的。难道我們头顶上的不也是一道不见其底的深渊嗎?其中不也有无数只凝视着我們的光的眼睛嗎?‘清澄而亮丽的光之深渊啊,只要你包围我,我就是你的祝福者、肯定者!’我們脚下所能踏临的渊薮能有几许幽邃呢?至多不過是這颗星球地壳的厚度。可我們头顶的光渊却无有尽处。又有何人不愿登高求上,投入這光渊的怀抱呢?” “我暂停了发信器的工程,但并沒有把所有的元件和图纸都销毁。项目小组也仍在运转,不是为了制造新的元件,而是进入了技术研究和自主研发的阶段。我要他们尽可能从這些元件裡得到可以迁移的技术,而非发信器的成品。与此同时我调动了手头所有的医疗资源,想要找到我身上的病症之源。這方面的努力大约花费了两年多的時間,最后的结论是這种病症似乎会大量改变我体内细胞的受体蛋白结构,首先使得我的感官失能,接着可能就是内脏器官和大脑——沒有找到真正的致病源,因此医疗组无法预判后续情况。即便如此,形势已经足够清楚:在身体机能彻底衰竭以前,我很可能会先变成一個思维清醒却丧失了五感的人。我将永远地被這個世界抛弃,精神落入永恒寂静的思维深渊,身躯则如行尸走肉,直到最孤独的死亡降临。這种结局自然令我难以接受。从那段时期的工作日志裡可以看到我是如何被焦虑和恐惧折磨,以至于言行举止都有点疯狂了。這种疯狂主要表现在行为的矛盾与荒唐:一方面我源源不断地投入资源,不计成本地研发药物,想要死死攥住這声色世界的边缘,哪怕只能多一秒!可是另一方面,我内心较为理智而消极的部分却已经绝望了,深知我手中的技术力量绝不可能超越发件人设下的藩篱,于是我转而奔向神秘学的怀抱。我又开始大量地搜集巫术与魔法,各种会令你发笑的偏方,驱魔仪式与祈禳法会……如果說這些东西起到了任何效果的话,那就是严重打击了我的自命不凡,令我知道那些曾经备受尊重的人何以在重病时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你想知道有沒有证据支持我的猜测?” “神经模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查德。面对如此复杂的網络系统,你无法确切知道它是如何编织出最终的思想,只能像個愚笨浅薄的工匠那样一板一眼地模仿,将天成地造的杰作尽量忠实地复刻下来。尽管作为基础的每块积木都由你亲手搭建,最终形成的却是一個难以理解的黑箱——這难道不像是一种魔法嗎?不是在对我們自以为能靠智慧知晓一切的傲慢进行嘲讽嗎?但是由它去吧,到了如此阶段,当时的我已经相当务实了。我甚至给数据版的自己提前做了一個身体。這個身体做得不是特别精心,因为它终究不是灵魂的存放处。我本来的要求是至少让它的外形看起来像個较为自然的活人,结果连這個微小的目标都难以达到——你想象不出看似简单的神态指令会给整個系统增加多少复杂性!我們都說眼睛是大脑的延伸器官,是真正的心灵之窗。這种譬喻或许過于浪漫,可至少在那具沒有灵魂的机械身体上是准确的。它虽然拥有超越顶尖狙击手视力的高精脸部摄像头,却始终不能很好地表达出眼神。” “你……”查德维克吞吞吐吐地說,“你最后到底有沒有……亲眼见過它……” “你会有充足的時間独自思考的,查德。時間已经所剩无几。现在我必须走了,但愿我們還有再见之日。” 客人在他愕然的目光中站起身来,毫不留恋地走向房门。在她拧开门把手前,查德维克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李!”他心神激荡,未经思考的话语结巴着冲出口,“你……我是說,最开始的那個你,她到底怎么了?她、她现在到底在哪裡?她還能回到我們眼前嗎?” 客人回過头来。她那无灵魂的眼睛先是落在查德维克脸上,继而又落到窗外愁雾茫茫的夜色中。她說:“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从一個绝对正确却模糊的角度来說,她是已经沉下去了。可你问我她最终停在了何处?還是让答案保留在少数人手中吧。查德,儒勒·凡尔纳在《海底两万裡》的结尾引用了《传道书》,而我也要引用他的结尾来作为回答——谁能看穿海渊的最深处呢?如今世上有两個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這两個人就是我与船长尼摩。” (本章完) 无弹窗相关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