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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5 世界乃生死的花园(下)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黄昏的湖畔比午后更美。 曾经被蔡绩形容为“蜥蜴脚印”的湖泊,被天际的霞光晕染出锈红色的柔波。不设围栅的白色厂房散落在湖滨,像几只被丢弃在野外无人处的塑料泡沫箱,散发出伶仃破败的气息。這方笼罩于的暮色间的寂寞天地,距离它真正的末世尚有时日,毁灭的先兆已在边隅处悄然孕育。 早已不复存焉的石质栈桥,其上一度伫立過世外的访客,如今唯余废墟残垣;曩昔斯人于月下的所思所想,亦已付诸湖波,不复可追。当尘埃落定之后,将他杀死的复仇者前来此处,清扫故迹,掘觅幽魂,在通往死亡的秘境上建造起纯白色的坟茔——可以說是墓碑,也可以說是基地,可以预期它们终有一日也将随着建造者的死亡而消逝,和那座栈桥一样沦为少数人回忆中的画面。千秋万代后這裡将成为海渊、沙漠或是农田,陌上行走的人眼中所见唯有肥沃丰饶的土壤,至于怨恨、伤痛、死亡……长远来說這些都不值一提,不過是自然界养分富集的一环。 苍白的塑料箱式的厂房建筑,早在下午晚些时候便已人去楼空。为了表示闲人免入,基地人员在外围圈出几道警戒线;黄黑相间的警示带在风中虚弱地蠕动着,远看时是一條长着蜜蜂斑纹的怪蛇被钉在杆子上。穿越過這些形同摆设的障碍后,厂房的大门便会向来访者洞开。正中央的厂房建筑规模最大;就在不久前,它的三楼還沉睡着整個基地内最大的秘密。然而随着最大的机密一去不返,這栋建筑的地表部分已变得无足轻重。 整個洞云路基地第二重要的机密位于地下:通過底层休息室后侧一道最不起眼的长廊,可以找到向下延伸的阶梯;這段路在外观上非常平凡朴素,碰巧摸进来的蟊贼可能会认为這裡通往的是地下停车场、配电室或设备间,前提是他们别琢磨长廊外头那道C级锁是怎么回事。阶梯顶部的網格状天花板复杂如蜂巢,在粗心大意的人眼裡也会被当作是种追求别致或纯粹偷懒的工业化装修风格,内部的安保人员却绝不会对它掉以轻心;毕竟,這些網格深处只有十分之一是照明灯,而剩下的不是感应器就是可远程操控的火力口,尽管它们平时也不会轻易启动——慎用防盗火力非常重要,因为基地内的研究员们经常不大老实,且都清楚本部最高管理者相当好說话。 走完這道阶梯并不需要花很久。在這條斜倾向下的阶梯尽头,看似老旧的盾状安全门完全是银行金库的加强版。它由厚达两米、重达五十吨的混凝土与合金材料制成,内部复杂的机械构造足以抵御烈性炸药的冲击和各种开锁工具的挑战。出于某些环境上的考量,這扇门上沒有任何一個电子元件,完全依靠液压系统与精巧的传动构造来进行开闭。它的开启密碼和实体钥匙,如今在整個基地内只剩一個人同时掌握。 幸运的是,這個障碍也已经被解决了。正如歷史上发生過的无数场事故一样,某种安全系统无论在理论层面设计得多么周到细致,最后总难免留下一個最薄弱的漏洞,那就是人类自己。由于被拿捏住要害,洞云路基地的安保负责人撤离以前已用過手头所有的钥匙,将每一扇通往至幽秘境的门扉都敞开了。固然這样做有引发灭顶之灾的风险,但在那個红鼻头的老人看来,门扉后的秘密绝不比一只匣子更重要。 穿越盾状合金门后,真正的深渊井道显露出它顶部的边缘。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洞窟中,直径百米的巨大深坑静卧在未知材质的支撑架下,其内部空腔的形状近似一根竖立的单头棉签。对于這颗星球上的居民来說,這座深邃的地中之井完全是建筑学与工程学上的奇迹。它穿透了松软潮湿的深层基土,克服了错综复杂的地下水层,在深近千米的纵向井道中延伸出众多构造奇异的独立隔间(它的建造者称之为“腔室”),却完全沒有引起渗水或塌陷,也无法靠现有的仪器设备在地表上进行探测。人们不会察觉脚下隐藏着一座如此宏伟的迷宫,而這大抵归功于它独特的建造材料。 早在地表上的旧船厂遭到拆除以前,井道内的大部分腔室早已被它们的建造者封死。后来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医药企业代理董事鸠占鹊巢,为了寻觅遇难者遗骸进行過几次谨慎的挖掘,接着便用更多的混凝土封死了更多的腔室。這从科研探索的角度无疑是一种资源浪费,不過的确大幅降低了潜在的伤亡率。就在深坑边缘,這位缺乏冒险精神的前管理人還搭建了一处小小的纪念堂:近人高的石碑上刻写着许多姓名,這些名字都经由前管理人指认,宣称是属于某具从此地挖掘出的残骸。在石碑前头的岩质地面上,有人用利器划出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未经许可禁止下行。 罗彬瀚对着這行拙劣的刻字看了好一会儿。刻字的笔画细节令他有几分眼熟,可终究沒有绝对的把握,因为利器划出来的字和用笔写出来的不大一样。 记录着遇害者姓名的石碑也未能给他更多线索。尽管碑文内有用小字记录的遇害者发现時間与深度,甚至還提到了好几個挖掘行动参与者的代号,却唯独沒有出现他想找的那一個。罗彬瀚觉得有些失望,甚至想要掏出弯刀,为這座纪念碑再补充点来自第三方的后事记叙,可惜這活儿实在有点太细致了,而他现在正赶時間。再者說,如果有人并不想透露自己的姓名,他却非要把事情点破,這种赌气多少有点幼稚。他可以想象李理又会用那种幼教老师的语调跟他說话了。 最终,他在“禁止下行”的字迹上多踩了两脚,這才满意地转身离开,走向深井边缘的机械升降装置。和先前的安全门一样,安装在井道周边的数台升降机不需要电力系统,而是靠着绞盘与滑轮组成的传动装置将人送到井下。装置本身的结构设计很巧妙,因此转动绞盘不会特别费劲,只是运输效率不高,還要经過好几個中转站的换乘。当传动链條在黑暗裡哐哐作响,而脚底狭小的平台于深达千米的巨井中摇曳不已时,這种运输工具的乘坐体验实在不能算舒适,很难相信那帮在基地裡干活的书呆子会想着自己偷偷摸摸地溜下来。他们搞不好会因为环境太昏暗而摔死在井道裡。 罗彬瀚一边摇动绞盘,一边观察周围的井道内壁。不同于有着各种微弱光源的室内,井道裡完全沒有一丝光,是真正纯粹的黑暗空间。在這样的地方,即便是眼睛最尖的猫也会变成瞎子,可他仍然能看清楚附近的情况。這种超常的暗视力带来的感觉相当奇特,因为他看出去的东西完全沒有黑白以外的色彩,只能分辨出物体的色调深浅与轮廓形状,有点像是阿萨巴姆曾带他去過的阴影国度。只不過這会儿近处的东西都纤毫毕现,而几十米外的情况则一点也看不见,仿佛有一堵浓重的黑雾之墙将他包围了起来。 這种夜视能力上的变化肯定和他的新身份有关。他猜想自己在绝对黑暗中所能看见的范围正是影子所能延伸的范围。要驗證這点并不困难,但沒什么必要。他抬头眺望井道上方的支撑架,想象地表上的天空是否已变成夜晚的靛蓝色。這种想象忽然令他生出一股渴望,想要最后再瞧一瞧印象中的那种夜空;不必是什么炫目迷眼的浩瀚星空,只要城市灯火下最单调最黯淡的夜空——他立刻把念头转开,开始思考眼下外头的人在干什么。如果這会儿有人偷偷溜到井道顶部,试图抛掷爆炸物销毁他随身行李内的启动核心,那对他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们现在确实可以這样做了,因为十分钟前他刚刚释放了李理。更详细点說,他是通過一個远程控件把隔离箱設置为定时开启模式,然后把箱子藏在了湖畔的某片灌木从裡。 只要他的机械手表在进入井口前沒有被环境干擾,那么李理這会儿应该才刚脱困。這個释放人质的时机是他精心考虑過的,既不能把拖得太晚,免得她来不及调度安排做好善后;可也不能放得太早,否则难保她又出奇招来挡他的路。眼下他不能事事都依赖运气和冯刍星的情报,毕竟冯刍星一点也沒猜到那把小剑的事。沒准李理還准备了别的什么惊喜给他。 他等待着某种戏剧性的意外发生:如果這会儿井壁上突然跳下来几個特种兵打扮的家伙跟他大打出手,或者黑暗深处响起一声冷枪,他都不会觉得特别意外。可是直到升降装置停下,他都沒发现井道裡的埋伏。在经历過五次中转后,他一路顺畅地抵达了井道尽头,落在干爽坚硬的平地上。深渊之底的建材质地大抵与李理的匣子相似,只是更加幽黑深邃,甚至都不能被手电筒照亮,令人怀疑是走在某個凝固的黑洞裡。 這個地方和冯刍星描述的不大一样,不過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当年冯刍星還在這個地方时,牵引井长期处于一种极低功率的待机状态。按照冯刍星的解释,那效果非常接近某种支持用原始语言进行局部调试的一级无穷事象环境,足以高效率地构建许多有复杂参数要求的灵场实验场。通俗点說就是,這地方本来能像個神仙幻境似的千变万化,只要你懂得如何操纵一些思维器官;不過出于安全原则,這些器官最好是别人的而不是你自己的。 如今這裡唯有一片漆黑。手电筒最多就闪了五下,连机械表都莫名停了,让他有点明白当初基地裡的研究员为何会把电磁干擾归咎于内部問題。他沒有看见白色的江河或绝对光滑的镜子迷宫,只不過有点思潮起伏,也很难說這种纷乱是因为他独自落在了這個不见天日的深渊裡,還是因为今天下午他自己干出来的事。他差一点就把事情彻底搞砸了。那一瞬的恐惧使得片刻后到手的胜利都黯然失色,直到眼前此刻,愧怍之情仍未从心中消散。他尽量不去回想,可仍旧觉得意兴索然。 這跟他想象中的终幕开场有点出入,不過偏差還在可接受范围内,反正计划向来赶不上变化。他在落脚处丢下一张记事本的纸页作为记号,然后贴着井道内壁走了一圈。作为某种人造设施,這口深渊巨井的墙壁和地板都平整得可怕,触感介于金属和塑料之间。无论他用指头再怎样仔细地抚摸,也沒能找到一條焊缝,一個细孔,更不用說涂料的麻面或空鼓。這裡简直不像是真实的物理世界,而像用建模软件搭出来的虚拟空间,而且连环境渲染都偷懒沒做。 他有点怀疑這地方的空气是否真能和外界流通,可是很难靠他自己判断這一点。自从坐上升降装置以后,他的感知就随着深度增加而起着微妙的变化。這变化并不真切地影响什么,只是使人产生轻度的认知混淆:井底的空气既干又湿,环境温度时而清凉时而温热,连他自己发出的脚步声都骤响骤轻;在這晦暝无光的幽井底部,一切知觉都变得暧昧混沌,全在似有若无之间,而不受压力困扰的测量设备则纷纷失灵,不足以提供客观可靠的证据。来至此地就仿佛落入了不知何人做的一场噩梦,一個动荡而短暂的空灵之境。這究竟是某种真实的超自然力量在作祟?又或者只是幽暗与孤独营造出的错觉?即便他如今已成为怪诞的一员,這問題依旧沒有答案。他周围的一切都亦实亦虚,既不允许验真,也不能够证伪。 到了這时,他必须承认李理提出的那個黑暗童话理论很有点意思:如果一個人生前知道得很少,沒理由在死后還魂时就能立刻变得无所不知,因此《旅伴》在本质上完全可能是個恶魔附身的悲剧故事。而同样的道理,成为影子也并未使他水到渠成地通晓一切神秘知识,充其量只是多了种另类的感觉,沒准可以管它叫“影觉”什么的。 這种感觉,由于沒有专属的器官可以凭依,只能硬挤在他现有的感官裡,就像非要用手机上的模拟器来玩电脑游戏。随着时日渐长,他的正常感官很可能会因为长期受挤占而产生紊乱,难以再正确区分常规信息与影子传递的信息。他可以通過自我重置来校正這种紊乱,但……這种办法不会一直有效。至少在冯刍星吐露的案例裡,沒有受试者能长期不受影响,想走捷径难免会有代价。更令人讨厌的是,真正的受血者在這点上却普遍不受影响,他们似乎另有办法解决這种危害——冯刍星居然想用這点来证明他不可能搞得定周温行。罗彬瀚认为這小子真是個应试教育的典型受害者。 他贴着井壁走了大约五百步,又回到了最开始他丢下纸页的位置。這时他的心口砰砰直跳,呼吸急促,眼角余光裡总像能看见一丝丝发亮的色彩。然而当他把脸转過去时,所见的唯有周围十几米内光滑如假象的地面,以及更远处浓如汁液的黑暗。他知道這些幻觉并不是恐惧或压力导致的,因为他一点也沒有這类情绪。黑暗对现在的他来說很舒适,就像鬼魂逛坟地那样宾至如归。他正准备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做最后检查,一声轻微而濡湿的拍打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那声音非常真实,源头指向井底的中央区域,一点也不像是幻听。 罗彬瀚让影子拖着行李箱,悄无声息地朝那個方向走去。冯刍星不能完全掌握牵引井如今的情况,他提供的情报本质上是仅供参考,沒准就漏了点要紧事,更别說李理很可能会跟他耍花招。沒准她也想要玩一手绝境翻盘,要在牵引井裡给他埋伏個惊喜。想到這儿他不禁有点迟疑——难道李理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還是她觉得自己肯定能找到冯刍星?他已经把時間拖到這么晚了,李理沒理由再继续冒险。她一定得保住冯刍星的命才行。 拍打声又响了两次。這回的声音清楚明确,毫无疑问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发出来的。罗彬瀚更加隐秘地潜近声源,直到视野尽头的黑暗裡浮现出三個箱子形状的物体。這三個正方体被并排摆放在地面上,彼此互不接触,单個尺寸只比家用垃圾桶稍大一圈,内部绝对无法容纳成年人,至多是中小型的动物或机械。他绕着那三個正方体容器走了一圈,沒发现周围還有别的埋伏。 他還沒决定是否要假装走开,又是几声动静从最中间的容器裡传来。這次的拍打聲明显小了许多,似乎裡头的东西已经察觉到他在附近,并且不大确信他是否无害。 罗彬瀚走向那個发出声响的箱子。无论李理在搞什么鬼,他不能把一個活物留在這個最终战场上,以免在牵引井启动后引发变故。他接過影子递来的弯刀,将它反握着藏在身后,一步步挪到箱子旁边。当他终于发现中间的箱子顶部有许多透明的玻璃观察孔,而观察孔后的生物正紧张地在箱中蠕动时,他有点惊愕地放下了弯刀。 “米菲?”他试探着问。箱内传来轻拍声作为回应。罗彬瀚把弯刀丢回影子裡,蹲下来研究箱盖。在箱体边缘有個结构简单的机械锁,只需要从外侧拔掉两根交叉的固定栓,這個困住米菲的狭小牢笼便轻松打开了。 米菲战战兢兢地从裡头溜了出来。它先是像一汪软泥摊平在地上,接着似乎是对周围的环境感到不安,于是便向罗彬瀚蹲着的地方靠拢,把自己隐藏在他的膝盖底下。罗彬瀚用手指轻轻点着它濡湿软滑的表面。“你怎么会在這儿?” 一张丝状口从它的身体侧边伸了出来,声音细若游丝,仿佛害怕惊动了周遭的黑暗。“她让我来的。”它分外小心地說。 “李理干的?” “她叫我在這裡等你。”米菲說,“她說——她认为這是友好的建议——我可以等在這裡作为信使。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让我转达给她,如果你不想和她本人沟通的话。” 罗彬瀚朝头顶上方瞥了一眼。“她很生气?” 米菲虚弱地赞同道:“她很生气。” 罗彬瀚有点狼狈。只好扭头去检查剩下的两個箱子。左边的箱子裡是個非常古怪的小型装置,它在形状上是個不规则的塑料桶,外壁嵌有凹槽和转轮,裡头還塞着一個很大的橡胶球。 “這是個留给我的小型爬杆背包。”米菲解释道,“可以安装在升降装置的固定杆上,靠气体浮力和内燃机把我尽快送出去。她說,正常情况下,我可以在两分钟内离开牵引井。” 罗彬瀚摸了摸這個古怪的小装置,又去看右边的箱子,结果裡头的东西更令他摸不着头脑。“這是什么?”他指着一袋子像面包的东西,“她想干什么?” “這是,”米菲缓缓地說,“吃的。” “她已经气疯了嗎?”罗彬瀚问。這回他真正紧张起来,因为最后一個箱子裡的东西完全超出他的想象:几袋夹心面包和零食饼干,几颗需要剥皮或明显清洗過的新鲜水果,半打不同口味的瓶装饮料。罗彬瀚以怀疑的态度将每样东西逐一捡起,用影子或戳或摇地检查。這些东西本身都挺正常,却侧面证明李理当前的精神状态可能已趋于疯狂。他又开始担心助流器最后那一下是否造成了某种严重后果。虽說匣子的外壳是沒坏,裡头的零件沒准已经松动了,给李理造成了一些赛博脑震荡之类的毛病。 米菲說:“她估计你下来前沒時間吃东西,所以,让人在撤离基地前给你留了点吃的。我想,可能是,那些人在储藏室裡剩下的。” 罗彬瀚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回答這句话。从技术上来說,他确实還会感到饥渴,但李理的突然关心令他觉得有点发毛。這裡头不可能沒有任何阴谋诡计。他用影子把每样东西逐一取出来,摊开摆放在地面上,终于发现了压在箱子最底部的秘密;本以为那会是某种感应炸弹或催眠毒气,结果更糟糕,李理最后留给他的东西是一颗玉米。一颗還裹在青黄色苞叶裡的新鲜生玉米。罗彬瀚百思不得其解地盯着那颗玉米。“她想让我生吃這個?” “噢,這個,”米菲吞吞吐吐地說,這会儿它似乎放松了些,說话的声音也更响了,“她說這东西是为了给你提個醒,让你再冷静想想自己的行为毁掉了多少别人的心血。” 罗彬瀚感到自己必须要在這個問題上辩解一下。于是他說:“那块地可不是我烧掉的!” 米菲又把自己缩得更小了一些。“我只是转达她的意思。” 罗彬瀚和它体表的几個红外感应器官互瞅了几秒。“好吧,”他率先开口說,“我們先不管這個事……反正,這玩意儿我可不会生吃。” 他果断地把箱子重新盖上了,让那颗玉米孤零零地躺在裡头。眼下他仍然想不明白李理给他這堆东西的目的,除非她单纯就是想给他讲個關於断头饭的地狱笑话,好报复他的最后一击。而仿佛這一切還不够她解气,米菲又慢吞吞地說:“如果你想要听点音乐……” 罗彬瀚震惊地說:“她還准备了音乐?” “我的爬竿箱裡,”米菲說,“有一個很小的,手摇的,八音盒。她說,那是她给你的生日礼物。” 事情的走向越来越诡异了。罗彬瀚疑神疑鬼地把一條影子探进爬杆装置,从主传动轴底下找到了米菲所說的八音盒。又是個名片盒大小的木头匣子,表面散发出沉香的气味。盒内内部构造极尽简洁,音板和音筒都只有核桃仁大小,通過一個固定在木盒外侧的摇柄来获得动力。罗彬瀚把它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沒找到任何問題。 “完了,”他呻吟着說,“她是真的记仇。” 米菲从他脚边滑开了半米,然后才打探道:“你的礼物怎么了?” 罗彬瀚還在呻吟似地吸气。他說:“我跟你打赌,這盒子裡的歌是《从头再来》。” “那是什么?” 罗彬瀚不想跟它解释太多。他有点畏缩地用一條影须搭住盒外的摇柄。這個简单的八音盒甚至沒有发條装置,全靠旋转摇柄来触发音板,因此他能自由决定旋律的快慢,或者随时让它停下。這個微不足道的细节使他有了点安全感,于是他缓慢地把摇柄拨了半圈,只听见旋律的前三個音。 “啊。”他說。拨动摇柄的影子松开了。這些东西对他的念头非常敏感,有时会在他主动下达指令前就自己行动,好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动作,而且基本也都符合他的心意。他把八音盒放下,揉着左脸的疤痕沉思。米菲窥探着他的反应,又慢慢贴回他脚边。 “从头再来?”它问。 “不,不是。”罗彬瀚說,“嗯……我刚才猜错了。我想這应该是《送别》。” 影子重新卷住了摇柄,把刻录在音筒上的旋律完整播放了一遍。音板随着摇柄旋转不断弹动,每一個跳出的音符在黑暗裡都格外清脆悠长,留下一声声叹息般的余音。罗彬瀚低着头,看见米菲半液态的身躯表面泛起几片涟漪,就像听音乐的人在随着旋律摇晃身体。 “我喜歡這個声音。”米菲說,“你想再放一遍嗎?”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把八音盒放进了自己的衣袋裡,然后闷闷不乐地扯开包装袋,把一块夹心面包掰成碎块喂给米菲。這几天裡它肯定食物匮乏,对任何投入体内的营养都来者不拒。它一边吸收面包碎块,一边用闲置的发声器官讲述他们上次分别后的事:上回他们在地表基地分开以后,它就遵守约定躲在大厅裡等待,结果他上楼后迟迟不归,它只好自己找了個隐秘的角落躲藏起来。它也考虑過先去找李理通风报信,把罗彬瀚落入敌营的消息告诉她,可是它当时移动的效率不高,因此决定暂时先隐匿在這個基地裡,看看能否找机会搞清楚他的下落,沒准還能把他救出来。 “你真的想留下来救我?”罗彬瀚忍不住问。 “我觉得這裡的生物沒有太强的攻击性。”米菲說。這时罗彬瀚刚撒下去的面包碎块還满满地铺在它身上,因此這番叙述多少有点刻意讨好的嫌疑。罗彬瀚疑心它其实是想先藏在這個基地裡多吃点食物(别管是放在食品柜裡的還是坐在办公室裡的),然后才敢放心逃出這一大片荒凉偏僻的无人区。不過這会儿沒必要如此较真,毕竟有一個事实不可否认:米菲最终是在基地内部被李理逮住的。就在他们闯入這裡后的第五天,也就是他带着冯刍星离开蜗角室的那天,李理依靠大量微型侦察机器人与诱饵箱将它从基地的通风系统裡抓了出来。 這件事沒准浪费了她不少時間和资源,因此米菲之后的监狱生活不像原本的火山缸那样惬意。它一直被关在一個完全封闭且无监控死角的房间裡,只能定期得到极少量的糖盐水供给,而且也不再有机会偷看电视节目,或者拥有它自己的微型收音机。总而言之,這個月它過得不是太好。 罗彬瀚有点内疚。不管怎么看,他对米菲如今的处境都有着无可推卸的责任。是他把它从舒适安全的火山缸裡带了出来,丢进一座吉凶难料的秘密基地,等危机解除后就立刻把它抛在脑后,完全沒替它的安危着想。這又是一桩他沒能处理好的烂事,還得让李理替他收拾首尾。到最后他還把她惹毛了,搞不好就把气撒在了米菲身上。 他想找点什么东西补偿一下米菲,就问它是否還想再吃個玉米之类的。“有任何肉类嗎?”米菲问。显然它更想要点蛋白质和脂肪。罗彬瀚并沒随身带着牛肉干之类的东西,不過他有一把刀,某個念头自然地浮现在他脑袋裡——說实话,并沒什么不好,他可以肯定米菲不会在意。但他心裡仍然抵触那個念头,因为這就像是在承认他当初是错的;他不能再抱怨所有的人事都对他不公平,因为即便他得到了公平的條件,到头来也只干出一样的事。他并沒有比那個魔女干得更好。 “我再把那個曲子给你放一遍吧。”最后他只能這样說。他又把八音盒掏出来摇了几遍,直到米菲听够了为止。当乐声流淌时,他们都默不作声,只有井底的空气随着机械之歌轻轻颤抖,扇动出幻觉般的微风,好似一根根无形的柳條在他们身畔摇曳。他们脚下的地面散发出阵阵幽凉,使他想起一個曾经从他母亲嘴裡說出来的德语词:waldeinsamkeit——在俞晓绒的故乡,他们会說這种感觉是“林中孤寂”。曲终之时,他伸手点了点米菲的顶部。它已经把最后一块面包碎吃完了。 “你该走了。”他对米菲說,“我去帮你把那個爬杆的东西装到升降架上。” “唔……”米菲說,“你不准备跟我一起走?” 罗彬瀚不知道它对整件事的后续进展了解多少。按理来說,它应该沒机会知道太详细的情况,因为李理重新上线是他进入基地后才会发生的事。他甚至都沒想明白她怎么能提前把米菲安排到井底。不過眼下可不是個适合“說来话长”的场合,他只得含糊其词地說:“我要去别的地方。” “去哪儿?” 罗彬瀚茫然地看看周围。他是和冯刍星聊過不少,可对于最后阶段在牵引井内部会发生的事,冯刍星知道得并不比他多,沒准连0206都也不知道。“可能,”他有点违心地說,“我会去一個還不错的地方,比如一個大花园。裡头躺着的人都是睡着的,不会有人关心你在干什么。” “你去那儿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就是睡觉,一直睡觉……或者醒着,但什么也干不了。反正沒有什么要紧事可干了。” “那听起来不大好。”米菲评价道。 “谁知道呢。”罗彬瀚回答說。他不愿再细想下去,反正如今质疑這件事是否值得已毫无意义。或许這就是李理想要达成的效果。她想在最后关头动摇他,而且差点就做到了,那首歌……在下午的一切发生以后,這确实是一份他沒法坚持要還回去的生日礼物。他们大概算是和解了。希望如此吧。 他俯身抱起爬竿装置,准备把它拿到升降架边,看看到底该怎么安装。米菲却慢吞吞地說:“她很想知道,你究竟把那個叫冯刍星的人藏在哪儿了。” “她明天就会知道。”罗彬瀚說,“到明天,只要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那就会有一封邮件发给她,告诉她冯刍星被埋在哪儿——我已经在隔离箱裡留了张條子告诉她這件事,我估计這会儿她也知道了。” 他以为這就足够解答米菲的疑问了,反正它应该正迫切渴望离开這片是非之地。沒想到的是米菲竟然不买账。“她认为,”米菲继续說,“這封邮件绝对是虚构的。明天并不会有什么邮件发给她。所以,她還是想再问你一句,冯刍星在哪儿?” 罗彬瀚說:“你就非知道不可嗎?” “如果我不能得到有效的回复,”米菲幽幽地說,“她特别提醒我,這会影响到她对我的立场评估……” 罗彬瀚叹了口气,把爬杆装置放回了地上。他可沒脸指责米菲害怕李理,毕竟他不是要留下承担后果的人,而李理又疑似有点不把粘液怪的命当命。“好吧,”他抬头望了一眼井口,“既然我已经到這儿了,她应该拿我沒办法。我会把一切她想知道的都告诉你,好让你能回去交差。” (本章完) 无弹窗相关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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