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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8 天之涯,地之角(下)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詹妮娅一下一下地摸着米菲下巴底部的棘刺。“你相信哪一种理论?”她忽然问赤拉滨。 “我嘛,”赤拉滨狡猾地說,“我觉得它们每一种都有可取之处……” 詹妮娅不允许他這样轻易地逃脱。她强调道:“你最相信的是哪一种?如果只能选一种的话?” “這可难倒我了。我得仔细琢磨琢磨這個問題:天界论最古典也最可亲,大部分人处于中间立场的人都很希望它是真的,因为它给予我們關於未来前景和最终归宿的安慰,何况它的信仰者又是那么歷史悠久,势力众多。溢出论也同样鼓舞人心,愿意给我們提供自身优越性与独立性的保障,能够毫不自惭形秽地面对整個世界是多美妙的感觉呀!即便眼下暂时不成,在不可预知的未来也大有希望。至于怪兽论嘛,它是相对不受欢迎的一种,有点损伤人们的积极性,而且对未来前景的预期也太悲观,除了喜爱神话的浪漫主义者和坚定的轮回论者,会坚定支持它的人确实不多……” 詹妮娅心裡忽然生出一個疑问,她有点好奇地问:“那么是谁提出了怪兽论呢?也是神话爱好者?我觉得這理论听起来更像是一种神话故事。” “你问到点子上了,瞭头。就像我前头說的,戴尖帽的人提出了天界论,造机器的人提出了溢出论,而怪兽论,它是由怪兽们口中說出来的。這就是它们所相信的创世神话,就像你们神话裡的创世神或多或少会长得和你们相似,怪兽眼中的创世神当然也得是怪兽。” “這难道不会让它显得很可疑嗎?把一种沒有任何证据的民族神话当做是理论?” “瞭头!”赤拉滨大惊小怪地說,“你怎么会這样轻视民族神话呢?据我所知,你们這儿的许多重要信仰也都起源于民族神话呀。难道有神论在你们這儿就不算一种理论嗎?” 詹妮娅用一种很像她妈妈的,稍带点傲慢的语调說:“不是我們在研究宇宙时会特别顾虑的理论。” “好吧,你们有你们本地的观点。”赤拉滨說,“不過,瞭头,怪兽们可算不上是一個‘民族’,甚至不能算专门的‘种族’。你知道怪兽是什么嗎?” “能撞倒大楼的巨型恐龙?”詹妮娅說,這個印象是从她老哥看的那些古怪皮套片裡得到的。“躲在小孩子衣柜和床底下的妖精?”這是她从动画片裡看来的。 “這些可不能算数……不過在你们這儿倒也可以算,因为它们不适应你们這儿的环境,要是偶尔出现一两只,那准会把你们這些常规居民给吓坏。但你要是更宽容地想想,如果它们也像你们一样繁衍,也有生理结构上非常相似的同类,那它们也不過就是個普通的物种呀。无非是個头大些,或者有点特别的生活习性。难道你会管大象叫怪兽嗎?” “大象通常不会伤人。” “這是从你们這個种族的便利性出发的。”赤拉滨說,“我不是要挑刺,但你们确实喜歡把任意对自身有害的东西都称作是怪兽。這是由于你们的语言本身沒有力量,所以你们也就很容易過度泛化地使用它。可這個词原本应当是有條件的,它指的是那些你不能名状的生物。你无法把它纳入已知的生物体系和规律,這才能叫做‘怪’呀,是不是這個道理?” 詹妮娅并不想在词义這样的事上和他争论。“就算你說得对吧,船长。”她制止了赤拉滨继续咬文嚼字,“那么提出了怪兽论的怪兽到底是什么样呢?” “千姿百态,瞭头。我根本沒法给你讲出什么总体形象来,因为它们每一個都长得很不同,本领也都不一样。有些和我們個头差不多,有些则比你们的星球還大得多,有些你就搞不懂它的形体是什么样……总之,它们通常是沒有遗传与性状之类的概念的,可這点也不算是绝对的规律。” 詹妮娅开始把两條胳膊交叉在胸前。“听起来你是在說狮虎兽和骡子,還有被辐射照過的变异体。” “不,不,那可完全不一样。我們說的‘怪兽’是种打破区域规律的东西,它们通常呈现出与无穷设施相似的性质——哎,這会儿可沒空解释无穷设施是什么了——我试试這么說吧:它们可以改变事实。這事儿当然沒有我动动嘴皮這么简单,因为如果你修改一個参数,整個系统都会受到影响,最后沒准就会波及自身。這就是为什么它们通常只待在特定的区域裡,在它们自己最熟悉最安全的地盘上。总之,只要你不到处溜达,遇到它们的可能性就不高。它们也不是全都有害,有不少還挺友好的呢!只是有一点必须注意:大怪兽与大怪兽之间是不能轻易碰面的。” “碰了面又会怎样呢?” “不好。”赤拉滨严肃地說,“非常不好。它们有互相厮杀和吞食的倾向,尤其是性质相近的怪兽。” 到了這会儿,詹妮娅已经略微有点不耐烦了。如果她是在一片度假海滩上跟偶遇的陌生人闲聊,這些奇谈怪论可能会引起她的兴趣,但眼下她老哥的下落正使她心烦意乱,根本沒心思听這些既虚无缥缈又模棱两可的事。“我想,”她耐着性子說,“洞云路206号裡不会正巧住着两只正在打架的大怪兽吧?” “那倒是沒有。” “那我們就用不着再說怪兽的事了。” “可是這事确实和大怪兽有关系啊,瞭头。我知道你觉得我正在胡說八道,可我還是得先跟你說清這档子事:我們知道大怪兽与大怪兽之间沒有什么同类情谊。它们并沒有共同的利益,我們也很少观察到它们表现出合作意识——由此而推,如果它们中的好几個不约而同地提出了相似的說法,我們就不能简单地认为它们是串通好了来胡编乱造。它们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编造一個比它们更强大的创世神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不知道。”詹妮娅不大客气地說,“可能就跟我們编造许多长得像自己的神一样?” 赤拉滨笑起来。“不,它们不是那样的,瞭头。這些大怪兽,至少是其中的绝大多数吧,它们都表现得很真诚,似乎撒谎对它们是件很需要顾虑的事。比起咱们俩各自的同类,你会发现相信它们在很多时候并不算太坏的主意。” “那也不代表它们說出来的就是对的。” “是這样,是這样。”赤拉滨同意道,“疯子說出疯话时也不是成心要撒谎的呀,只不過是說出了他们相信的事。這些大怪兽在咱们眼中也很像是疯子;它们从来不跟你‘论证’些什么,而它们的观点又总是关乎于意志的,因此它们說什么就是什么,而你只能選擇信或不信。你们這儿有句话就是這么說的——唯其不可能,才值得相信。不過麻烦的地方也在這儿:它们都是些很有能力的疯子。瞭头,要是有個东西挥挥手就能叫你们的日月倒着转,它再声称它亲自创造了你们,或者它能看见你的全部命运,這时你也就沒那么好反驳了吧?即使你仍然可以怀疑它们,你可以猜测它们只是依靠高科技欺骗原始人的外星文明,或者知晓未来信息的时光旅行者,可在你能做到同样的事情,或者至少明白其中的原理以前,你也只能是心存怀疑,却沒法拆穿它们的把戏。這也是反对怪兽论的人通常会遇到的困难。” “它们能做到什么你做不成的事呢,船长?连手枪子弹都打不死你。” 听见詹妮娅提起這件事,這個可恶的外来客(詹妮娅已经這么认定了)反倒露出一副谦卑的态度。“我当然是可以被子弹杀死的。”他毫无避讳之意地說,“方法非常简单,咱们那位马蒂陶肯定也知道,只是来不及把整個步骤都完成。這裡头的关键在于我的身体裡有两個思考中枢,其中一個长在和你们差不多的位置,還有一個休眠的副中枢,只有在主中枢受损时才会激活。它会在假死期间接替主中枢的工作,直到主中枢自己修复完成。所以,要杀死我至少需要连续两枪才行。這两枪的位置必须准确,而且间隔要短。” 詹妮娅有点惊奇。“你把這种事告诉我好嗎?” “有何不可?”赤拉滨随随便便地說,“這很常见呀,瞭头。常在外头跑的人多少都会养成备份的习惯。我這种方法嘛,可以說是种较为基础的进化策略,他们管這個叫‘异位脑生物’,這就是說我們這一族会把思维中枢放在和近似种族不一样的位置上。” “這确实很神奇。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副中枢藏在哪儿嗎?” “瞭头!你這样问可就太伤我們之间的感情了。难道你觉得自己等下会用得上這條情报嗎?” 詹妮娅轻撇了一下嘴,并沒坚持索要答案。這会儿确实不是内讧的时候,她也不可能给开车中的赤拉滨来上两枪,好驗證他說的是不是真话。她轻轻盖住菲娜的眼睛,不让它再继续瞪着司机的后脑勺;它的行为不像是受了米菲的影响,似乎就是单纯地不喜歡前头這個人。 “咱们得回到大怪兽的問題上。”赤拉滨一无所觉地說,“它们中的好几個不约而同地提出了怪兽论。這种论调当然不受有志之士欢迎,可是要证明它们是错的也并不容易。它们普遍本领高强,哪怕它们自己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這多叫人遗憾呐,瞭头,我們总是去倾听有力量的人說什么,而不在乎弱者說的是否有理——除此以外呢,它们還有另一重立场上的优势,那就是它们能和我們称之为‘混沌海’或‘高灵带’的现象靠得非常近。” “你說‘靠得非常近’是什么意思?” “就像在岩浆裡游泳。”赤拉滨用一种仿佛是怪羡慕的语气說,“就像我前头强调的,高灵带对我們是种危险的现象;我說‘我們’,那是指你,我,甚至還包括了我那位心理医生,虽然你也可以把他看作一种通人性的怪兽,但周在高灵带面前和我們并沒有太大的区别。他充其量是一种非常温和的小怪兽。大怪兽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它们时常会创造自己的领地,在自己的地盘上随心所欲地玩闹;這种领地总是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规矩,因此不得不和常规宇宙隔离开来,可是又不彻底断绝两头的沟通——沒准也有那种从来都不和外界沟通的,只不過我們不知道——可是這种领地的确切位置究竟是在哪儿呢?我們无法在已知的物理宇宙和歷史坐标系裡找到它们,虽然确实能够通過许多途径造访,但這些方法都不允许你测量位置。最终,我們只能姑且采纳那些戴尖帽子的人的說法,承认大怪兽们的领地是在混沌海裡。這就是为什么我們定位不到。” 他冲着前头那辆开得很慢的车按了按喇叭。“請注意!這套假說是完全把天界论当作事实真相的——它们的本体都潜伏在混沌海之内,在那些不时涌起的浪潮更深处。它们是那個‘完美地点’的天然守护者;而它们创造的领地就像是一座座海上的孤岛,也可能是海底的礁床或气泡。它们可以在领地与海边来去自如,尽管混沌海的性质对于我們是致命的,对它们却是正正好可以加以利用的。它们把无序的浪潮当作穿梭至远方的捷径!不過這点上是有争议的,许多人都认为它们并不能真的从海裡出来,能探出来的无非是只麟片爪,几根毛发或触须,甚至只是触须的影子,不過這并不影响整件事的要点。要点在于,它们很可能就住在混沌海裡,谁能比它们更了解自己的栖息地是怎么回事呢?這就让它们提出来的關於混沌海的论调特别难以驳倒。真是可恶!有时我的确怀疑它们是串通好的,就为了让我們這些站在岸上的居民心裡不痛快!這些伟大的巨龙!這群阴险的畜生!它们光是存在就够叫人烦恼啦!” 赤拉滨忽然兴高采烈地咒骂起来,同时从快道超過了前头的那辆车。前车主人原本开得很慢,此时却也十分生气地冲他们按喇叭,似乎认为是自己正遭受侮辱。赤拉滨并不反击,只是不紧不慢地卡着位置,就是不让对方反超回来。“我认为咱们的需求要比怪兽们的优先,”他乐呵呵地說,“它们的存在非常迷人,這确实不假,但有什么东西比我們自己的生存立场更重要呢?如果我們得到的最终答案不是我們想要的那一個,那么它就不是答案。” 詹妮娅不确定她是否从這几句话裡听出了讽刺。她专心地思索着,忘了自己几分钟前還对這個话题十分不耐烦;有一句无疑是从童话书裡看来的话从她脑袋裡冒了出来:只要勤于练习,每天早饭以前我都能相信六件不可能的事。其实今天她還沒吃過东西,不可能的事倒是听了一萝筺:玛姬·沃尔、末日方舟、异位脑的赤拉滨、无穷地质学、藏在洞云路底下的大塞子、還有大怪兽,這下至少就有六件了。不過這些事裡并沒哪一件令她真正觉得烦恼,這会儿困扰她的是說故事的這個人;因为就在刚才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冒牌剧作家的另一张面孔,听到了那玩世不恭的腔调底下的另一重音色。那张真实的面孔是严肃而沉郁的,而那隐藏在笑声下的语气则是既激情又冷酷的。這使她强烈地意识到,她的临时搭档并不是一個真正无所挂心的旁观者。這個人对“怪兽”的话题十分上心,可以說有着强烈的個人情感;她只是判断不出那究竟是什么色彩的情感。 她久久盯着中央后视镜裡露出的那一小截面孔,直到镜子裡的倒影也瞧向她。“你让我觉得自己今天早上沒洗脸,瞭头。”赤拉滨說,“当然,我肯定是洗了的,虽然有点潦草,只是請看守我的人拿湿毛巾拭了拭。但我可以保证我脸上的斑点只是我這個血统天然的样貌特点,不是污渍或痤疮……” “我們上回找的大海怪也是一种大怪兽嗎?”詹妮娅直截了当地问,“它就是你說的那种居住在混沌海裡的东西?” 赤拉滨静了下来。那辆被他超過的车终于逮住了机会,又要重新挤到他们前头去。那司机表现出来的莽撞和情绪化叫詹妮娅有点担心,她可不希望在這個节骨眼为了点汽车擦碰之类的蠢事耽误時間。正当她要提醒赤拉滨他们现在的任务有多紧急时,后者却颇有风度地靠边让行了。 “确实是這么回事。”他依然态度随和地說,先前詹妮娅在他身上察觉的那奇特的情绪已然消失了,“大怪兽有很多只,咱们上回出海去找的只是其中一個……” “为什么特意找這一個呢?它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解决問題总是要从最好突破的环节入手呀。不過,這個咱们就不仔细說了吧。這是個我和玛姬该操心的問題。至于你嘛,瞭头,我觉得你关注這些還太早了。我這不是瞧不起你,完全是出于爱护才這么說的。你還那么年轻,而且毕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呢。” “我见過你找的那只海怪嗎?” “這我怎么会知道呢?沒准你在睡梦裡偶然造访過远方。這种事概率不大,可确实是存在的。” “你给我寄過一幅画,对吧?我收到那幅画的时候,我哥哥的朋友正在我家裡做客。你知道他身上的那個东西嗎?” 赤拉滨在后视镜裡微笑。“你很敏锐,瞭头。” “海怪怎么会出现在人身上呢?” “实际上他们常常出现在人身上。我前头也說了,戴尖帽子的人们认为真正的大怪兽是不能够从混沌海裡出来。有人說這是因为它们的身体适应了混沌海的环境,因此无法在我們的世界裡自如活动;也有人主张是某种力量拘束了它们,比如他们一直想找到的天界。不管怎样,我們观察到的大怪兽通常都是這样的形式:它们寄托在某种活物甚至死物上,就像给自己的指头尖上罩了一個玩偶,這样才能和我們交流。当然,關於指尖玩偶的事也只是猜测,不過這种猜测多少是有点道理的,因为你甚至能观察到同一個怪兽同时伸出好几根指头,每根指头上罩着不同的玩偶,這几個玩偶還会互相争吵和打架呢。它们一边承认彼此是一体的,一边更加激烈地互相攻击,真是再有意思不過了。這种现象被称作是‘寄身’。” “那么我见到的就是一個‘寄身’?” “我也拿不定。沒准是吧,也沒准只是一個玩偶的玩偶。這种对本体的复制行为是很常见的。比方說吧,你研究過西蓝花的分形問題嗎?” 詹妮娅不太满意他的隐约其词。她心裡感到,不管赤拉滨对她撒了多少谎,他在不愿意让她知道他的行为动机這件事上倒是言行如一,不管是不是真的出于爱护。事情已经差不多都联系起来了,她对自己說,他老哥的好朋友沾上了海怪,那“海怪”又似乎是周温行的亲人——這是不是說明周温行的哥哥也只是個被夺取了意识的指尖玩偶呢?就像是她老哥的朋友那样?不管怎样,如果是为了救人,她老哥是完全有可能会铤而走险的。 “那個掌控我哥哥命运的人是他嗎?”她說,“那個‘海怪’的寄身?也是他在要挟玛姬·沃尔?” 赤拉滨好似陷入了冥思苦想。“我认为,”他說,“這么判断至少能算是对了一半吧。当前的迹象可以让我這么說。” 当初医学生给她的那個担保显然已经失效了。詹妮娅心想,這是個很重要的教训,告诉她一個鲜言寡语神情严肃的人也完全可以跟她老哥一样不着调。她不能說跟对方有多深的感情,只是带着一种基本是出于道德感的担心问:“被海怪附身的人会怎么样?” “得看具体情况。我可不能在這件事上担保什么。” “那么我們也能在洞云路找到他?” 赤拉滨沒有回答,只是做了個非常古怪的动作,介于甩头、颔首与耸肩之间,根本分不清他是在赞同還是在反对。他也不给詹妮娅继续提问的机会,而是冷不防地抛出一句吓人的话来。“我想,”他說,“你哥哥向他要的东西可以拿到了。代价不小,不過确实可以拿到。在這方面大怪兽们都是很讲信用的,至少不会比机器更坏心。” 詹妮娅一下把眼睛瞪圆了,连菲娜都微微张开了嘴巴,仿佛很为這個消息吃惊,也可能只是詹妮娅不小心掐重了它的脖子。“他干了什么?”她声音尖利,有点咄咄逼人地问,“我哥哥以前向大海怪要過东西?” “噢,沒有。应该沒有。” “你刚才明明就是這么說的。” “我沒說這真的发生了。”赤拉滨连忙說,“這取决于一些非常微妙的定义。如果你问的是你哥哥在今天以前,在某個非常具体的时段,或者在某些确凿的事实发生以后,他有沒有海怪要過东西,我只能說沒有;不但我会這样說,你去问你哥哥时他也会這样說,并且是真心诚意的。哪怕是对所有已发生的可確認的事实进行最严格的考察,你哥哥也沒有干過。他還完全沒有干出這种事的机会呢。可是嘛,假如你换個视角,事情就不那么绝对了,這完全取决于你站在什么样的高度,从多大范围去理解‘事实’這两個词……唉,瞭头,這方面我不愿责怪你哥哥,他采取那种行为是蛮可以理解的。” “你到底在說什么?” “咱们就說得更简单点,希望這不会冒犯你——假如你死了,你哥哥一定会千方百计地为你复仇,甚至想要复活你,這不過是种人之常情。你同意我這么說嗎?” 詹妮娅纳罕地低头,看看自己结结实实的身体。她倒沒有感觉被冒犯。“难道你想說我已经死了嗎,船长?”她有点被逗乐似地问道,“就是在上回我們出海的时候?其实我已经被淹死了,是你的心理医生使我的灵魂暂时留在身体裡,而我哥哥正在想办法复活我?” “不不不,当然不是這么回事。你是活着的,就像我活着一样货真价实。因此你哥哥在今天以前并沒有向那只海怪索要任何东西,我只不過提出一种因果关系上的假设。” “你为什么要强调是‘今天以前’呢?难道我很快就要死了?” “瞭头!可不该說這种话呀,想想你的家人们会有多伤心。” “可你明明就在這样暗示我。” “我想說的只是一种趋向性。”赤拉滨解释道,“当我們說石头会沉到水底时,我們并不一定真的看见某颗石头沉底了。這只是种对内在规律的描述,只要石头的密度還是這么大,而水的性质還是這么的轻柔,把石头丢到水面上就总是会沉下去。因此‘石头会沉到水底’也应当被看作一项事实,对不对?我們最多能做到的就是把石头放得离水面尽可能远一些。” 他沉思了片刻,忽然又說:“這样看来,他的办法是有些道理可循的。虽然我不认为那真的奏效,毕竟长久来說,每一块石头都曾落进過水裡。” “你在說我哥哥嗎?” “不,我在說别人呢。不過這不要紧,咱们還是继续谈你哥哥的問題吧。你哥哥是块特别容易沉底的石头,我想這点上你应当会同意。而我要找的那只大海怪——我們就不妨开门见山地說,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周的兄长——它对于沉进水裡的石头有一种隐性的收集癖。暂且不论這种收集癖是否有功利性的动机,反正這种行为是客观存在的。我個人的观点是這裡头多少有点個性因素存在。大海怪很喜歡戏剧性,你可以从它编织咒语的方法上判断這一点——我瞥见你眼裡有問題,瞭头;我猜你肯定是对‘编织咒语’這個词有点看法。這個词确实不严谨,它完全是我個人的形容。具体是這么一回事:大怪兽们都有很高强的本领,它们改变世界就像施展魔法那样容易,而且不像你们传說中较为流行的那种魔法师,需要念诵咒语或挥舞魔杖之类的,也沒有魔力或精神力量之类的东西。基本上,它们只要想就行了,想让太阳升起来就升起来,想叫谁死谁就死了。虽然它们各自都有点擅长和不擅长的领域,不過总的来說,梦想成真对它们就是這么容易。” “沒有任何代价?” “那可不是一回事了,只不過它们眼中的代价和咱们不大一样。心想事成其实是件挺麻烦的事,因为要控制自己的想法可不像控制语言那么容易。打個比方說吧,假如我們俩這会儿因为什么事吵了一架,让你气得简直发了疯,有個冲动的念头从你心裡闪過:你想要我立刻死掉,叫我這個红皮怪物永远从世上消失。” 詹妮娅斜睨着镜中的他。赤拉滨自己倒是一点都不难为情,依然乐呵呵地說:“如果你也是一只大怪兽,瞭头,我就会立刻砰地一声原地消失,再也找不着了。可我是那個负责开车的人,你一把我杀掉,這辆车当然就失控了;你就得接着想這辆车的事,要想個法子让它稳稳当当地继续开——這是从善后的角度来說。而从另一個方面,咱们毕竟也是共患难的搭档嘛!当你肚子裡的邪火熄下去以后,沒准你就会开始感到抱歉(詹妮娅坏心地摇了摇头),你不会?真的不会?你肯定会有一点后悔的嘛!觉得不该为這点事就要了我的命。于是你开始想应该让我回来,想要我复活。然而,早在我們吵得不可开交时,你心裡那個念头不只是要叫我死,而且是‘永远地消失’。這不只是一种夸张,瞭头,尽管你可能在几秒钟以后就后悔了,但那個瞬间你盛怒难消,是真心实意這么想,于是這個决定就被一丝不苟地执行了。你发现你无法复活我,因为尽管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修改整個宇宙的规则,却唯独不能打破你自己曾经做出的决定。因为過去的你先提出了要求,而她和此刻的你在力量上是完全平等的。也就是說,世上沒有后悔药,哪怕对大怪兽也一样。” “那我就应该更加慎重地做出每個决定。” “你试過控制自己的思想嗎,瞭头?我估计你是個自律的人,通常可以控制好自己的语言和行为,但思想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能够控制自己每個瞬间的闪念嗎?想象一下,哪怕是你最不理智、最异想天开的念头也会马上被实现。当你想知道地表突然失去海洋的样子,或者希望某個冒犯你的人落到凄惨的下场……对于咱们来說偶然有這样的念头完全是正常,甚至可以說是健康的,因为它终究不過是在头脑裡一闪而過,而且很容易被理性所压制。可是对大怪兽们来說,它们在想法生成的一瞬间就已经把它完成了,這会导致它们自己都无法挽回的后果。不只是对外界,有许多情况对它们自己也是极度危险的,比如說,如果它们也像咱们那样有喜怒哀乐,在某個极度激情或沮丧的瞬间希望自己死去……它们可能会真的死去,并且由于死亡而停止产生新的想法。那也就意味着它们甚至无法靠自己复活了。” 不知怎么,詹妮娅突然强烈地想要发笑。她也沒觉得這件事特别可笑,却怎么都按捺不住脸上的表情。赤拉滨一边把住方向盘,一边特别正经地扭過头瞧了瞧她:“這可沒什么好笑的呀,瞭头。這是個關於内在愿望与表达愿望的严肃問題。” “也许吧。可是大怪兽也会像我們一样有這么多无聊的念头嗎?甚至是想要自杀?” “我不知道它们的本体——我是說,通常被认为留在混沌海裡的部分——会不会有自杀的念头。不過我可以告诉你寄身是会有的。不管它選擇了什么样的指尖玩偶,都会把這种类型的生物学得似模似样,包括弱点和毛病也一样。這可能是为什么它们通常都要選擇相对更强壮更优秀的种族,否则就很容易在稚嫩的婴儿期夭折。” “玩偶夭折对大怪兽来說会很难受嗎?像是我們被砍了一根手指?” “我個人怀疑它们沒有那么难受。”赤拉滨琢磨着說,“可能更像是被拔了一根汗毛,或者被剪了点指甲,因为我們并沒听谁說寄身是有数量限制的。不,大怪兽会不会死是存疑的,不過它们的许多寄身都有求生欲,或者說它们表演出了和周遭生物相似的求生欲,不管它们内心实际是怎么想的,至少它们在表面上都模仿得很像。” 詹妮娅有点怀疑地說:“我不觉得我见到的那個东西和普通人很像。” “瞭头,你還沒见過真正不像人的东西呢!假如一個玩意儿能开口和你讲话,它讲的东西你也大略能听懂,那我們在一般尺度上就可以說它是很像人了。你不要在一些细节上吹毛求疵,比如說它喜不喜歡洗澡,或者有沒有吞食過自己的子女,难道你敢断定你的同类就沒有做過這类的事情嗎?你敢百分百肯定嗎?” 詹妮娅沒法在這個话题上跟他争论了。她确实见過更不像人的人,因此只得請赤拉滨继续說下去。“寄身也常有這种心想事成的能力。”赤拉滨带着获胜后的满意說,“为了不叫自己被糟糕的念头拖累,它们就发明了几套办法来控制自己這种心想事成的能力。比如說,它们可以巧妙地构造自我,把自己从思想上变成一個非常纯粹简单的意识,只能在安全的范围内思考,永远也不会产生坏念头——但這样做的弊端也很明显,那就是它们会变非常缺乏应变能力,個性上要么就很极端,要么就太简单。如果它们不愿意变成怪胎或傻子,想要更接近所谓的普通生物呢?它们就要把這种心想事成的能力停掉,直到它们真正需要的时候。那时它们会尽量让自己思考得很慢,并且還要配以指定的动作或语言用来作为確認。這些动作和语言在客观上不见得有什么真正的作用,它们的意义完全是使用者赋予的。這就像是你在开始干活前先使劲地握握拳头,给自己一個积极的心理暗示。对于大怪兽们来說,這就是它们眼中的咒语和仪式了。你可以发现,它们并不是靠咒语来汲取力量,而是靠這個念诵咒语或完成仪式的過程来限制力量。施展仪式是它们对自身欲望的编译過程,好让它们能一步一步地描述目标,有充分的時間和條件来观察這种想法的执行是否真的符合它们的心意,要是它们在這個過程中发现情况不妙,那就完全可以让仪式半途而止,或者做出相应的调整。” “所以,咒语只是心理暗示?只有大怪兽念咒语是有用的?换成我們来念沒效果?” “不,不,正相反。這些咒语和仪式只要被它们编织出来的,并且沒有被废止,那当然就是有用的,谁都可以使用,或者至少是参与进去。不然那還有什么意义!很多时候咒语被创造出来的意义就是给我們用呀。比方說呢,在一個绝对是基于假设的說法上,你哥哥就可能会接触到某些仪式。那是种很陈旧的仪式,沒准都已经被废除掉了,但它的仪式工具還留存着。這件事和周的哥哥有关系……你還记得上回他跟你讲的那個關於他哥哥的故事嗎?实际上那只是故事的一部分,位于前端的很小很小的一截,不過非常的发人深省。那时候他哥哥還能算是一個凡人。出于某些原因,他那种寄身应有的心想事成的能力受到了限制。据說他创造過一种需要仪式,通過五個被选定的协助者,最终能帮助他从凡人态中获得解放——反正明面上是這么說的。” “你觉得這不是真的?” “不能太信任這种东西呀。”赤拉滨语重心长地說,“我对所有公开流传的故事都只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除非有十足可靠的信源。再者仪式的內容是可以修改的,完全是它们說了算,记得嗎?有這样不公平的游戏规则,你对什么事都沒法太当真了。不過有几点我知道是真的——我的赞助商给過我内幕消息——五名协助者各自持有一把剑,象征着仪式创造者在凡人时期的五個阶段,当每把剑都在相应的主人手中完成任务后,這個仪式就会完成。不過它似乎从来沒真正完成過,因为五個满足條件的人总是凑不齐。要么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要么就是前头拿剑的人死了。我想這是歷史的大趋势在反对這個仪式完成,出于我們暂时還不了解的原因。這样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比如說十月的仪式……” “船长,”詹妮娅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我們不是在谈我哥哥的事嗎?” “啊,噢,对。我們是在谈你哥哥呀。虽說绕得有些远了,但总的来說還是在谈你哥哥的問題。眼下他正深陷进這個仪式引起的漩涡中……” “你的意思是他是五名协助者之一?” “其实我不這么想。”赤拉滨說,“嗯,這裡头有些奇特的规律存在……当一個被选定的协助者由于外部因素死去的时候,会接替他的人通常就是杀死他的人,至少是第一顺位的继承者,這就是那個地方的文化传统,他们认为這是绝对合乎情理的。如果整件事裡并不存在一個谋杀者,那倒是得另当别论,但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你哥哥都不符合條件。他沒有完成那项必要的任务,因此也不能得到相应的资格。我倒是也不认为他真的想要那种资格,不過最基本的問題是,他得完成复仇才行。這点上他是做不到的,他已经把唯一一次机会浪费掉了。所以,我想大海怪对他是另有安排。” “什么样的安排?”詹妮娅问,“祭品?” “哪儿的话呀!我想說的是探路棒——我是很希望在這件事上帮你一把的,瞭头。某种程度上咱们利益一致,不過我也得劝你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呃,探路棒是要被带到天涯海角去的,专门往那些最危险的区域裡刺探。這就是探路棒的功能嘛!所以,要是我們這趟去不能成功,你哥哥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詹妮娅的心直直地坠了下去。菲娜缩在她怀裡,尾巴如钟摆般一下下规律地甩动。她又听见耳畔传来了嘀嗒声。 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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