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安徒生和王爾德(五)
在那波濤和褐色的海藻上,留下的是一些泡沫〕
〔我看見自己如那些舊錨般被遺忘
當黃昏靠岸
碼頭格外悲傷
我的生命已倦,徒然地受餓
我愛我沒有的東西。你如此遙遠
我的厭煩與緩慢的暮色搏鬥着
但夜來臨,並開始對我歌唱〕
小人魚公主是愛王子的,王子也愛他的啞巴孤兒。
他們像是一對神仙眷侶,度過了一段相當美好的時光。
直到有一天,王子被告知需要進行一場政治聯姻。
他們擁抱親吻,她伏在他的懷裏,眼神哀傷,乖順得像一隻貓兒。
這時候她可能會想念海底的沉船吧。
“巫師巫師,你愛過人嗎?”
“應該沒有吧……”巫師道。
“怎樣留住一個不夠愛你的人呢?”
“唔,我沒有愛過人,也很難愛上一個人,如果我愛的人不夠愛我的話……”巫師漫不經心道,“我會殺掉她,讓她變成冰冷的屍體,這樣她就能永遠陪着我了,我也能永遠陪着她……雖然她可能並不接受這樣的陪伴――所以,我可能是個沒人愛的傢伙。”
“我愛你呀。”小人魚公主仰着腦袋說。
巫師坐在鐵錨上豔麗地笑:“這不一樣的,我的小公主。”
這不一樣的,我的小公主……
“這不一樣的……”王子解釋道,“這不一樣的,我的啞巴孤兒。我不喜歡那個鄰國的公主,可我又必須娶她,哦,我的上帝啊……”
我會殺掉她,讓她變成冰冷的屍體,這樣她就能永遠陪着我了,我也能永遠陪着她……
王子還在耳邊說話:“我想讓我自己永遠陪着你,我的啞巴孤兒……你要知道除了救我一命的那個姑娘,你是我最愛的人……”
我會殺掉她……
“我親愛的啞巴孤兒,你願意陪我出海,去鄰國接那個我們素未謀面的公主嗎?別擔心,其實這只是一場我們的旅行。”
於是小人魚公主擡起頭,露出了一個乖巧美麗的笑。
巨輪再次揚帆,投入溫柔的大海的懷抱。
這是小人魚公主第一次登上人類的船,在之前的日子裏,她只是在水底看着這些海上巨輪投下的陰影,對着它們的龍骨伸出手臂。
太陽很烈,她站在甲板上,從另一個角度觀看生她養她的大海。
沒有什麼比海洋更令人震撼的了,溫柔又暴虐,唯一與之匹敵的沙漠也少了生命的柔和與包容。
她現在好想擁抱那些波濤,哪怕是一小會兒,一個呼吸的瞬間。
王子就站在她身邊,向她講述關於大海的一切,晴空、烈日或者暴風大雨,每一刻關於大海的變化、海底五顏六色的魚和那些蒙着神祕面紗的傳說。
他幽默風趣,語言生動,說着那些奇異的大航海時代的故事,向她描述着某年某日有某個船長抱着寶藏給一艘戰艦陪了葬。
小人魚公主笑着,她當然知道那些故事,她比誰都清楚――巫師是講故事的好手,比王子強得多,而且那個倒黴船長現在就在巫師的船上和那些海蛇一起哈哈大笑呢。
不過現在這畫面和諧得很,他們一看就是一對璧人,還是羨煞旁人的恩愛。
到了晚上,她獨自站在船邊,在星空下看着她原本的家,遠處熟悉的燈塔散發着橘黃色的光。
她的父王就在下面,還有她的老祖母、她的六個姐姐,她的巫師。
她的姐姐們在此時浮上了海面,用悲哀的眼神遠望着她,向她揮手。
她向她們微笑,表示她過得無比幸福與快樂。
很快有侍者過來了,於是她的姐姐們又消失不見。
後來王子這艘漂亮的船停在了鄰國的海港上,他們下船,收到了隆重的、熱烈的歡迎。
王子見到了鄰國的公主,驚訝地發現她就是當初救了自己的姑娘。
一切都是這麼的順理成章,姻緣天定。
王子興奮地對他的啞巴孤兒說:“你會爲我的幸福高興的對吧,因爲你是一切人之中最喜歡我的人!”
他的啞巴孤兒微笑着點了點頭。
很快王子和他的新嫁娘就要舉行婚禮了,就在這天晚上。
小人魚公主站在船舷上,她的背景是漫天的禮炮和傳了很遠的宴會的禮樂。
全城的人都在爲了這場婚禮狂歡,爲了這對新人的天造地設。
月色有些悽迷。
她的姐姐們又浮上了海面,拿了一把尖刀。她們用自己的長髮向巫師交換了這把刀子,想讓小人魚公主在天亮前殺死王子,變回之前的那個無憂無慮的美麗人魚。
“巫師沒有來嗎?”小人魚公主問。
她的姐姐們搖了搖頭,手拉着手唱着悲愴的歌,又回到海里去了。
“現在我可什麼都沒有了。”她想。
她拿着這把尖刀,輕輕地走到了新人的臥室。
美麗的新娘正在王子的懷裏安睡。
“殺了他。”有個聲音對她說。
她把尖刀逼近。
殺了他吧,早就想殺了他了,不是嗎?
巫師說剝奪他人的生命來換取自己的生命天經地義。
巫師說殺死不夠愛自己的人也是一種愛。
終於,她放下了尖刀。
“我做不到。”她想。
於是她獨自一人走向海岸,去等待她人生中的最後一個黎明。
只可惜她沒有見到她親愛的巫師最後一面。
“巫師,晚安。巫師,早安。”
太陽就要出來了。
王子的臥室裏多了一個人。
那個人有一張蒼白的臉,穿着黑色的袍子,帶着黑色的帽子,帽子上有一朵鮮豔的紅薔薇。
他輕輕地拾起那把尖刀,輕輕地走近新郎,輕輕地把刀刺進了他的心臟。
他無比冷靜,手出奇得穩。
滾燙的血灑了出來。
新嫁娘在尖叫。
那個人卻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太陽終於升起來了,她該變成一些泡沫了。
她閉上那雙漂亮的、彷彿會說話的眼睛,等待着最終的命運。
她的雙腿開始合攏,她慢慢長出魚尾,她似乎能發出聲音了。
她睜開眼睛,迷惘着。
巫師沉浸在海王的意識裏,掙脫不得。
“邪惡的巫師,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巫師笑得欠揍極了:“我樂意。”
“你打擾了海的女兒的超脫,她本該到天空的女兒那裏去,再過三百年,她就可以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
巫師卻在這樣的時刻神遊天外了。
曾經他說只有明碼標價的壞蛋纔可以成爲他的朋友。
於是那個傻子說她可以爲了他當一個壞蛋。
曾經他指着自己的眸子說那是黑夜的顏色。
於是那個傻子說黑夜的顏色可真是美麗的顏色。
既然你說你爲了我要當一個壞蛋,你又爲什麼食言?既然你由衷地讚歎黑夜的美麗,你又爲什麼沒有投入黑夜的懷抱?
“我只是想染黑一個純白無暇的靈魂,最後卻失敗了……”他自言自語。
“海的女兒永遠純潔,”海王這樣說,“而你,罪不可赦。”
“一個不滅的靈魂就那麼重要嗎?”
“當然。”
我只是想讓她活着。
我只是想費盡心機潛移默化地染黑她,讓她偏離命運的軌道,讓她活着。
管他什麼勞什子不滅的靈魂。
“喂!你這樣說話沒人會當你的朋友!”
“你勉強算半個朋友吧。”
“半個!?”
“只有明碼標價的壞蛋纔是我的朋友!”
“那我爲了你當個壞蛋!”
“不僅是個傻子,還是個騙子。”巫師笑得豔麗。
“你真是個瘋子。”海王說。
海的女兒永遠擁有真誠、善良、純潔、悲憫的天性。
巫師摘下了帽子,行了一個完美的紳士禮:“感謝您的稱讚。”
“你會變成一尊雕像,立在遙遠的、陌生的城市裏,接受不能移動的痛苦,接受風吹、日曬、雨淋,這就是你違逆命運的下場。”
“您或許恰巧救了我的命,尊敬的海王。”巫師說。
“爲了讓你吸取教訓,爲了保持海的女兒純白的內心,她將會忘記你。”
巫師笑得豔麗。
誰也不知道他這副麪皮下在想些什麼。
誰又在乎他想了些什麼呢?
於是他就變成了遙遠城市裏的一尊雕像。
海岸邊的小人魚公主悵惘地站在那裏,矢車菊般的藍眼睛純淨如稚子。
遠處的海風吹散了她金色的髮絲,吹來了黑色的帽子。
她好奇地伸出手,接住了那頂帽子。
那頂帽子古古怪怪的,漆黑的顏色,大大的帽檐,上面竟然還縫了一朵紅色的、鮮豔的薔薇。
突然那頂帽子變成了粉塵落碎在空氣裏,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帽子上面的漂亮薔薇也迅速枯萎,又消散在了風裏。
後來的後來啊,某一日海最小、最美麗的女兒在海底暢遊,經過了一艘沉船。
沉船上抱着寶箱的骷髏好像在哭,又好像在哈哈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