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我无尔诈
去晋国要路過郑国,去齐国要路過宋国。按照当时的规矩,使臣路過他国领地要预先通报,名为“借道”。這是一种外交礼仪,表示国与国之间相互平等,相互尊重。但是此时的楚庄王收服了陈国、郑国、许国,正处在一种自我膨胀的状态中,他觉得自己不得了,甚至在心底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霸主。他想:如果向那些弱国借道,還怎么体现楚国的威风呢?
于是,楚庄王对申无畏說:“你不用向宋国借道,就以楚国使臣的身份直接過去。”,他又对公子冯說:“你也不用向郑国借道了。”
公子冯沒意见,因为郑国已经臣服于楚。他是真的可以用一种凌驾其上的姿态過去。
但申无畏犯了难。因为宋国并沒有臣服于楚国,不单如此,他和宋国人還结過仇。二十年前,申无畏在孟诸打猎的时候,得罪過宋国的国君。申无畏担心宋国人会报复他。于是他对楚庄王說:“郑国人明事理。沒問題。但宋国那帮人就不一样了,那都是些糊涂虫,不明事理,不知轻重。公子冯過郑国,肯定沒問題。可我要是路過宋国,则必死。”
楚庄王說:“宋国人要是敢杀你,我一定给你报仇,你放心去吧。”
话說到這個份上,申无畏也不好再說什么。但他清楚,此去宋国是凶多吉少。
临行前,申无畏特意把他的儿子申犀叫来,叮嘱說:“如果我被宋国人杀了,你得提醒大王,叫他记得给我报仇。”
申无畏把该安排的安排了,该交代的交代了,就带着随从向宋国出发了。果然,他一到宋国就被扣押了。士卒们将他交给宋国大将华元来处理。
华元责问申无畏說:“你以为楚国的使臣了不起?就可以不‘借道’而過宋境?宋是一国,不是你们楚国的‘边邑’。你们太傲慢了吧,眼裡還有沒有宋国?难道宋国亡了嗎?”
申无畏明知理亏,但他毫不示弱,强硬的說:“你要敢动我,宋国就会亡。”
华元笑起来,說道:“我知道。我杀你,楚国会来报复,宋国可能会亡。但是我不杀你,宋国却被你们视为楚国‘边邑’,跟亡了沒什么两样。左也是亡,右也是亡,所以我先宰了你,再去考虑以后的事情吧。”
华元不是說着玩的,他說完,即令手下把申无畏杀了。
申无畏被杀的消息传到郢都的时候,楚庄王刚刚睡醒,他听完汇报,顿时气冲顶门,摔了一下衣袂,猛然起身,光着脚就往外走。他的侍者赶紧拿了东西追出去。追到過道上,喊他穿上了鞋。追到寝宫外,喊他挂上了佩剑。
楚庄王穿了鞋,挂了剑,依然满面怒容的往前走,就好像要去找谁厮杀一样。侍者们一路跟随他出了宫,来到大街上。伺候他的人见他步行,赶紧叫来马车。楚庄王看也不看,闷着头,继续走。伺候的人和赶车的人只好跟在他身后,一路随他到一個叫做蒲胥的集贸街市上。這裡人来人往,那群伺候他的人终于将楚庄王劝上了马车……
可见,楚庄王真的气得够呛。
楚庄王回到宫中就开始琢磨对宋国用兵的事情。恰好郑国使臣来报,說晋景公出兵攻郑,請楚王出兵救援。楚庄王只好把宋国的事情放一放,将孙叔敖和公子侧等人叫来,商量救援郑国之事。
孙叔敖說:“郑国是咱们的属国,宋国是晋国的属国。他们打我們的属国,咱们就打他们的属国。”
楚庄王笑道:“我也想打宋国。宋国人杀了申无畏。我有言在先,他们敢杀了申无畏,我必定给他报仇。”
公子侧說:“主公,就打宋国。相比于直接打晋国,打宋国就要容易多了。”
楚庄王說:“那咱们就商量一下如何打宋国。”
公元前594年9月,秋高气爽,大地微寒。楚国大军踏着飘落的黄叶,浩浩荡荡开进了宋国。宋军抵挡不住,沒几天,楚军便围住了宋国都城睢阳。
此时,宋国大夫乐婴已经赶到了晋国,他跪在地上连声呼救,希望晋景公发兵救援。晋景公安慰他几句,叫他先退下。然后召集群臣商议起来。
晋景公說:“如今中原诸侯中,跟咱们有交情的,就剩下一個宋国了。要是不去救,這最后一個朋友也要丢了。”
大夫宗伯說:“不可。古人有言,‘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如今楚国气盛,似有天助,不可与之争锋。晋国虽强,安能违背天意?”
晋景公說:“天意咱管不了。眼下這口气就受不了。”
宗伯文绉绉的說:“俗语有云,是高是低,在于内心衡量。河流能够容纳污秽,山林能够隐藏猛兽,美玉能够隐匿瑕疵,既为一国之君,自当忍辱负重。此乃天道常规。主公,這個事咱们還是缓一缓再說吧。”
晋景公看了看群臣,大家似乎也跟宗伯的意见一样。他又想,眼下晋军主力還在郑国,一时也调不回来。于是便打消了出兵的念头。
但是作为霸主,不出兵也得表個态。于是晋景公令大臣解扬出使宋国。他說:“去告诉他们,千万不可投降,一定要坚守待援。晋国很快就要出兵了。”
然后,他又派人去告诉宋国使臣乐婴,叫他先回宋国,等待晋国出兵。
解扬出了晋国,一路南下,路過郑国的时候,被郑国人逮住了。郑襄公知道楚国打宋国,实则是帮自己,所以就把解扬押送给了楚庄王。
楚庄王劝解扬投降,解扬不干。但楚庄王很有耐性。他請解扬喝酒,又送了大批礼物给他。解扬觉得,不投降怕是脱不了身了。于是玩起了假意投降。
楚庄王问:“晋侯派你去宋国,到底做什么?”
解扬說:“我不骗你。我去宋国,就是告诉他们,晋国很快就要出兵了,叫他们不要投降,坚守待援。”
楚庄王說:“那你就去告诉他们,晋国军队来不了啦,叫他们放弃抵抗,赶快投降。宋国人断了念想,就会投降。這是好事,免得老百姓受苦。”
解扬低头不语。楚庄王說:“你要是不答应,我只好把你当敌军办了。”
解扬叹口气說:“好吧。”
第二日,楚军将一個瞭望高台推到城边,让解扬站在台上向城中喊话。解扬喊道:“宋军将士们听着,我叫解扬,奉晋侯之命前来传话。”
他這一喊,无论是攻城的楚军,還是守城的宋军都停了下来。尤其是宋国将士,他们一听說晋国来了人,纷纷竖起了耳朵。
解扬高声喊道:“宋国的将士们,晋侯叫我告诉你们,晋国很快就要出兵了,叫你们坚守待援,决不投降。”
楚庄王赶紧叫人把解扬弄下来,然后怒斥道:“你答应帮我,怎么又失信于我?你這是找死嘛,别怪我不客气。”
解扬毫无惧色,甚至還咧开嘴笑了笑。然后就一本正经的讲起了大道理。他說:“我听說,国君之所以能发号施令,靠的是义;臣子能听命于君,靠得是信。信如同水,义如同舟。以信载义,则舟行顺利。惟其如此,想干的事情才能干成,国家才能稳固,百姓才能凝聚。心中有义,则能守信用,既守信用,就不会背叛君主。大王,您拿钱来收买我,這是不懂国君靠的是什么来驱使臣下。我受晋侯之命而来,完不成使命,只有一死。怎么可能因为一点钱而放弃呢?我之所以答应帮你,无非是我想做到‘食君之禄,终君之事’。就這点心思,别无他求。”
楚庄王听得一头雾水,早已不耐烦了。他瞪着眼說:“我现在就把你扔在油锅裡炸了,你信不信?”
解扬仰天大笑,环视大帐中的楚军将领,然后說:“你们都看到了。我沒骗你们。我既是忠臣,又讲信用。沒想到,一個讲信用的忠臣在楚国会是這种下场。拿忠臣来下油锅,這大概是你们楚国的风格吧?我死不要紧,但我得提醒各位将军,你们以后得小心点啊。”
解扬這番话既是调拨,又是煽动。在场的楚军将领们似乎都被触动了。楚庄王看着将领们,将领们也望着楚庄王,大家好像都有点心动。
忽然,有一個人出来为解扬求情,接着众人纷纷上前去求情,仿佛谁不表态,谁就不是忠臣一样。楚庄王有点尴尬。他的眼睛看着油锅,心裡在想,炸他?還是不炸?
大帐之中的气氛有点凝固。楚庄王犹豫了一会儿,心想,反正解扬也沒用了,杀他也沒多大意思,传出去反而不好听。于是他露出微笑,借大家求情的台阶把解扬放了。
楚庄王被解扬耍弄一番后,打消了投机取巧的念头,开始专心致志的组织攻城。他觉得,进攻才是最实在的。
睢阳城裡的宋军听了解扬的传话,就像当年郑国人相信晋国的救兵很快就要到了一样,他们心怀期待,拼死抵抗。楚国军队根本攻不进去。
宋国大将华元见楚国大将公子侧在城外搭建了一個高台,整天爬到高台上向城中瞭望,他也学着公子侧的样子,做了一個高台,每日爬到高台上,从城中向外瞭望。有时候,元华和公子侧两人就站在高台上,隔着城墙喊话,公子侧劝华元投降,华元则劝公子侧撤兵。
宋、楚双方日日鏖战,陷入了僵持状态。
睢阳城裡,全城老幼都调动起来,能够拿武器的都爬上了城墙去守城。战斗从公元前594年的秋天,一直打到第二年的春天,整整九個月。楚军破不了城,宋军也赶不走楚国人。双方都已经打得筋疲力尽,但却杀红了眼,都咬紧牙关坚持着。
相比于楚军,宋军的情况十分危急,睢阳城中早已断粮,老百姓把仅有的粮食全部给了守城将士,自己扒树皮挖草根充饥,城中每天都有人饿死。宋国军民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的盼着晋国军队来救援,但晋军就像白日中的星星一样,连影子都看不到。即便這样,宋国人依然是上下齐心,死不投降。
楚庄王情绪低落,眼看着楚国士卒日日消耗,粮草渐渐不济,而睢阳城岿然不动,他心裡火烧火燎的。现在是,攻不能胜,退又不甘心。正所谓骑虎难下。
有一天,楚庄王对公子侧和大臣申叔时发起了牢骚。他說:“想不到宋国人這么顽强,我看,实在打不下来,回去算了。”
公子侧和申叔时也是垂头丧气,毫无办法。
当晚,申叔时的仆人给他献策說:“宋国人不投降,就是因为他们料定咱们待不长久。我有一计,可瓦解宋军意志。”
申叔时知道這個仆人很机灵,便虚心的问:“你有什么办法?”
仆人說:“咱们不如在睢阳城外盖房子、种地,做出一种长住久安的样子,看他们還能支撑多久。”
申叔时大笑說:“是好主意。妙计。”
他顾不得吃饭,赶紧去告诉楚庄王。楚庄王一拍巴掌說:“這主意好啊,就這么干。”
华元在城中高台上看到楚国士卒在城外又盖房子,又开荒的,心中顿时慌了。他对宋文公說:“看样子,楚国人是打算在這儿长住下去了。這還了得?打了九個月,晋国的援军连個影子都沒有,指望不上了啊。眼下,如何是好哇?”
宋文公耷拉着脑袋,只是唉声叹气。他更沒有办法。华元呆坐在一旁,两人都不說话。過了一会儿,元华忽然說:“有了。我亲自去见公子侧,或许有讲和的机会。”
宋文公說:“已经到了沒有办法的时候了,不管什么办法,你都可以试试。不過我得提醒你,将军之生死关乎宋国存亡。你可不能莽撞,得小心啊。”
华元說:“主公放心。我自然会细致谋划。”
华元早已摸清了公子侧的活动规律。近一個月来,公子侧像发了疯似的,每晚都不回军营睡觉,而是睡在阵前指挥台上的一個小木屋裡。华元的计划是,借夜色掩盖,摸到那间小木屋去,逼迫公子侧讲和。
這是一個冒险计划,但华元沒有别的办法。宋文公忧心忡忡,再三嘱咐元华务必小心谨慎。
在一個漆黑的晚上,后半夜,华元换上楚军衣甲,怀揣匕首,顺着一根绳子从城墙上溜了下来。他每日在高台上观察楚军动向,所以对楚军的布防十分清楚,他绕過岗哨,又骗過了公子侧指挥台下的守卫,像幽灵一样,悄悄的摸上了公子侧的指挥台。
公子侧像往常一样和衣睡在地板上。华元潜进来时,公子侧睡得正香。他摸到公子侧身边,一手握匕首,另一手轻推公子侧,推第一下的时候,公子侧翻了個身,再推一下,公子侧猛然睁开眼睛,惊问道:“什么人?”說着就想起身。
华元用手制止了他,低声說:“我是华元。宋军统帅华元。”
公子侧脱口叫道:“华元?”但是只叫了這一声,他便看到了华元手中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他就不說话了。
华元說:“将军不必紧张。我奉主公之命,特来向你求和。你要是答应,咱们什么都好說,你要是不答应,那咱们两個谁都下不了這台子。”
說完,华元晃了晃手中的匕首。那匕首的锋刃上映着远处的火光,虽在黑夜中,依然寒气逼人。
公子侧坐起身說:“你先把手裡那玩意放下,有话好好說。”
华元收起了匕首,道歉說:“事情紧急,失礼了。請勿见怪。”
公子侧說:“你既然来求和,总要說点实话吧?我问你,宋军還能撑下去嗎?”
华元說:“实不相瞒,撑不下去了。睢阳城裡早已断粮。百姓中已经出现了‘易子而食、劈骨为柴’的事情。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公子侧惊异道:“這么惨嗎?”
华元說:“虽然惨烈,但全城上下,军民同心,誓与睢阳共存亡。這也是实情。将军若是退兵三十裡,我們就和你们讲和。”
公子侧說:“哎,其实我們也好不了哪去,城外盖房子、种地全是假象,我們最多只有三日存粮,也快撑不住了。好吧,我明日就去禀报大王,請他退兵。不過,你得說话算数,不能骗我啊。”
华元說:“我們俩就在這儿对天起誓,我不骗你,你不欺我,相互守信,怎么样?”
两人跪在地板上起了誓。誓毕,公子侧去案上抽出一支令箭交给华元,叫他趁着夜色赶紧回去。
第二日,楚军全线停止了进攻。公子侧去见了楚庄王,把昨晚的情况详细說了一遍。楚庄王责怪他說:“你不该把我們的实情說给他。”
公子侧說:“区区一個宋国尚且能够讲真话,堂堂一個楚国难道连一個敢讲真话的人都沒有嗎?再說了,既然想和谈,我总要给他一点诚意嘛。”
楚庄王說:“宋国人已经坚持不住了,我們索性咬牙关,也坚持几天,打下睢阳再撤兵。”
公子侧急切的說:“华元虽是這么說。可是我們楚军已经疲弱不堪了。再打下去,未必能拿下。大王实在要打,那我就把指挥权交還给你吧,你来指挥。”
楚庄王见公子侧晃着一头蓬乱的须发,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副强打精神狼狈不堪的样子,心想:“公子侧也是尽力了。反正也不能和他闹翻,不如就听他一回算了。”于是他說:“這回,你是擅自做主啊。我就不治你的罪了。”
公子侧說:“我身为主将,不得不为全军安危考虑。主公要想治我的罪,臣自然听从,无话可說。”
楚庄王转而一笑,說道:“好吧,就按你意思办吧。”
楚军于当日解了睢阳之围,后退三十裡,安营扎寨。
华元再入楚营,与楚庄王定了盟约。盟约开篇第一句话便是這样写的:“我无尔诈,尔无我虞”。签字完成后,楚庄王、孙叔熬、公子侧等人与华元对天盟誓。
两边就此罢兵。从此,宋国脱离晋国,归附于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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