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赵氏孤儿
在当时情况下,国际上的事办得顺风顺水,但国内的事情却让他无比烦恼。近些年来,晋国出现了几個势力庞大的家族,其中尤以赵家、郤家、栾家为甚。這些家族或在朝中、或在军队掌握了很大一部分权力,严重威胁到君权。最让他担忧乃至恐惧的,就是赵家。
晋景公若干次的想收拾赵家,都摄于他们的势力太大,不敢轻易动手。甚至赵同、赵括、赵旜等人在邲城大战中公然违抗命令,他也忍住了气,沒拿他们开刀。
晋景公這個心思藏的很深,从来沒有对谁說過。但却被屠岸贾看出来了。
屠岸贾在当年的“桃园事变”中抓住了赵盾想掩盖自家罪名的心思,投靠了赵盾,他不仅保住一條命,還在朝中做了大夫。从此,他变得小心翼翼,规规矩矩。别人都以为屠岸贾改過自新了,实际上他时刻都在想翻身。只是因为赵盾和士会還在,他只好蛰伏起来。
赵盾死后,士会也已年老。屠岸贾开始活动了。当时,郤、栾两家都想把赵家压下去,這两家经常联起手来跟赵家明争暗斗。屠岸贾知道,要想翻身,只有依靠郤、栾两家,于是他很早就在暗中和這两家拉上了关系。
士会死后,屠岸贾一改過去闷头做事不吭不哈的样子,开始想尽办法逢迎晋景公。他早就将晋景公的心思揣摩的一清二楚。他确信,只要晋景公信任他,他就能一举铲平赵家。
晋景公也很快发现,屠岸贾想报桃园之仇,這個人跟赵家实际上是面和心不和的。這一点正是晋景公所需要的。還有一点,屠岸贾這個人不仅有能耐,而且心狠手辣。于是晋景公把屠岸贾当成了铲除赵家的最合适的人选。
有一天,晋景公对屠岸贾說:“赵家的人一個個都是有恃无恐的样子。邲城一战,要不是赵同、赵括、赵旜他们胡来,我們怎么也不会败得那么惨。”
屠岸贾說:“当初,先君灵公在桃园被刺,這件事情就是赵盾指使赵穿干的。主公沒有治他们的罪,這下好了,如今满朝上下全是這些乱臣贼子的子孙,個個骄横跋扈。当初在战场上,旬林父将军說话不管用。我看,将来主公說话也未必有用。我還听說,赵同、赵括他们养了许多门客。主公您想想,他们這是想干什么?”
晋景公摇摇头說:“我何尝不知,只是他们人多势众,不好办啊。”
屠岸贾說:“主公,只要您一句话。這事交给我,我一定给您办好。”
晋景公說:“赵家沒人敢碰。你敢办嗎?”
屠岸贾笑道:“反对赵家的,大有人在。郤家和栾家不說,明争暗斗,這是大家都看到的。其实朝中很多大臣也对赵家那帮人心怀不满。只要主公一句话,這事我能办成。”
晋景公說:“那你试试。”
屠岸贾得了晋景公的尚方宝剑,便去联络了郤、栾两家。這两家巴不得搬到赵家,都表示随时支援屠岸贾。屠岸贾把這個情况报告给晋景公,并請示下一步行动。
晋景公一看郤家和栾家都支持,便有了底气。他秘令屠岸贾,叫他以谋反罪将赵家满门满门抄斩。
屠岸贾暗中做了细致安排,然后以突然袭击的方式,亲自带兵将赵同、赵括、赵朔、赵旜等人的家同时围住,不管男女老幼,一個不留,全部杀尽。
当屠杀的名单报上来后,屠岸贾发现,被杀的人当中少了赵朔的夫人庄姬。他便追问起来。
原来,庄姬是晋成公的女儿、晋景公的妹妹,她因为這個特殊的身份,在大屠杀的当夜逃到了母亲成夫人的宫中。這才逃過一劫。
本来,一個庄姬可杀可不杀,何况她還是晋景公的妹妹,完全可以放她一马。但屠岸贾听說庄姬怀孕了,他知道,這种事情必须斩草除根,不能留下后患。所以他当即进了宫,对晋景公說:“赵家的人全部诛杀了。可有一個人還活着,恐怕将来要生后患。”
晋景公說:“你是說庄姬吧?這事我知道。母亲挺喜歡她的,反正赵朔已经死了。她就算了吧。”
屠岸贾說:“庄姬当然沒問題。問題是她怀孕了。要是她生個男孩,将来必定要复仇。這是后患啊。”
晋景公說:“這样吧。等她生了再說。若是女的,就算了。要是男的,再杀掉那孩子也来得急。”
屠岸贾只好唯唯而退。但他那根紧绷的弦沒有松弛下来。他安排了眼线,密切注意着庄姬生男還是生女。
赵盾生前有两個老仆,一個叫做公孙杵臼,一個叫做程婴,赵盾死后,這两個老仆都离开了赵家,各自谋生,所以他们并不在屠杀之列。這两人虽然离开了赵家,但却对赵家忠心耿耿。
他们跟屠岸贾一样,也在密切关注庄姬生男生女的消息。這两個老仆的想法是,只要庄姬生個男孩,他们就是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把那孩子救出来,然后给赵家报仇。
時間一天天過去,有一天,宫中传出消息,庄姬生了個女孩。
公孙杵臼听到這個消息,当即就崩溃了,他哭的死去活来。程婴赶来见他。公孙杵臼說:“這下完了,赵家再沒有复仇的机会了。你還记得赵朔的话嗎?他說,要是生個男孩,就取名赵武,要是生了個女孩子,就取名叫赵文。文的能干什么?赵家的仇能指望一個女孩子来报嗎?”
程婴說:“你先别急,弄不好是宫中为了救這孩子,故意說是個女的。我再去打听打听。”
程婴买通了宫女,将话带进成夫人宫中。庄姬知道程婴可靠,便叫自己的心腹宫女传出来一個布包。程婴来不及看,连夜带着這個布包去找公孙杵臼。两人慢慢展开布包,只见裡面包着小一块布,上面写了一個字:武。
公孙杵臼和程婴一见這個“武”字,禁不住老泪纵横,当即跪在地上,向天拜谢,說道:“苍天有眼,给赵家留了一條命根。全指望他了。”
高兴完了,他们便开始商量营救這孩子的事情。這一下,两人都犯了愁。琢磨来琢磨去,最后程婴咬着牙說:“只有一個办法了。”
公孙杵臼眼睛一亮,问道:“什么办法,快說。”
程婴說:“上個月,我的小妾生了一個男孩。嗨,我看,唯一的办法就是拿我這孩子去把赵武换出来。”
公孙杵臼连连摇头說:“這怎么行?使不得,使不得。再想别的办法。”
程婴說:“老丞相对咱们恩重如山,犹如再生父母。我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搭救他這仅有的一根血脉。我意已决,就這么定了。”
公孙杵臼說:“谈何容易啊。屠岸贾是何等狡猾之人,哪裡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你能想到的,他都能想到。就算你献上你的孩子,他定能猜到其中有假。”
两人商量了半夜,最后达成一致,不管怎么样,先把孩子弄出宫才是要紧的。于是他们第二天深夜潜入成夫人宫中,与庄姬商量好了之后,便把孩子抱出了宫。
就在這天夜裡,屠岸贾也得到了庄姬生女孩的消息,他是不会相信的。天一亮,他便来請示晋景公,要求去成夫人宫中搜查。晋景公答应了。
屠岸贾当天就带着人进了成夫人宫中,他先查看了庄姬怀中的那個女婴,然后下令搜查。当然,他不可能查出想要的结果。
屠岸贾断定,庄姬的孩子肯定是男孩,也肯定被人调了包。因此他發佈了一條赏金令:“谁要是发现并举报赵氏孤儿,赏黄金一千两,谁要是胆敢窝藏,全家死罪。”
公孙杵臼和程婴带着赵武在城外的树林裡躲了一天,孩子又哭又闹,弄得两個大男人束手无策。公孙杵臼出去找吃的,回来时,带来了屠岸贾悬赏抓人的消息。两人都觉得,就這么躲着不是办法。一旦屠岸贾把目光投向他们,迟早会被揪出来。他们商量到最后,思路又回到了当初程婴提出的办法上:看来,只有给屠岸贾一個交代,才能彻底让他死心,也才能给赵武创造一個长久的安全的成长條件。他们沿着這個思路想下去,一個掉包计划就琢磨出来了。
接下来,他们又說到分工的事情。
公孙杵臼问程婴:“救助孤儿和慷慨赴死,哪一個更难?”
程婴說:“死有何难?当然是救助這孤儿更难。”
公孙杵臼說:“我老了。請你去做那件更难的事情吧。把容易的给我。”
程婴满含热泪的看着公孙杵臼,似乎有千言万语,但却一句都沒說。他沉默一下,干脆的点点头,說道:“就這样吧。公孙兄,你在這林子裡等着,我去把我的儿子抱来。”
程婴說完,起身便走。出了林子,阳光灿烂。他眯着眼睛向天空看了一眼,今天风和日丽,是個好天气。可他的心情却无比阴郁,因为他此时正要去干一件让他心中流血的事情。他要从的爱妾身边把那個還不到两個月大的儿子夺走,抱给公孙杵臼,把赵武换出来。這是一次生死交换,他選擇让自己的儿子死,换赵朔的儿子生。作为一個父亲,這個選擇太难了。
程婴的心乱如麻,一路走,一路上不停的唉声叹气,中间,他還虚弱的靠在一棵树下休息了一会儿。他想起了自己的承诺,又想起了和公孙杵臼的约定,于是便咬咬牙,继续往前走……
傍晚的时候,程婴趁着夜色,鬼鬼祟祟的溜进了公孙杵臼所在的林子。
他轻轻掀开自己怀中的襁褓,最后看一眼儿子,然后就把那孩子交给了公孙杵臼。公孙杵臼把赵武交给了程婴。两人早有默契,沒有多的话,只是互道珍重,就此别過。然后一人抱着一個孩子,各奔东西。
按照计划,公孙杵臼躲进了首阳山。程婴把赵武带回了晋国都城绛城,交给了一個十分可靠的人。
一切安排妥当后,程婴便去找了屠岸贾。他說:“我和公孙杵臼都是赵家的门客。庄姬生了個儿子,就在我們手上。我怕日后被人告发,所以前来自首。”
屠岸贾问:“那孩子现在何处?”
程婴說:“孩子在公孙杵臼手上,他们躲在首阳山。想找就得赶紧去。再過些日子,他们或许就逃到秦国去了。”
屠岸贾說:“你给我們带路。要是搜到了,赏你千金。要是你骗我,那你可是死罪啊。”
程婴說:“行。我知道地方。”
屠岸贾带了一队人马,以程婴为向导,直奔首阳山而去。他们毫不费力的就找了公孙杵臼藏匿的山洞。
公孙杵臼听到有动静就从山洞中走出来。他一见程婴和屠岸贾等人,开口便骂:“程婴,想不到你也会出卖朋友。”
程婴低头不语。屠岸贾吆喝一声,士卒们一拥而上,把公孙杵臼捉了。屠岸贾亲自带人进洞搜查。沒多久,两個士卒用刀尖拨开一堆树枝,翻出一個襁褓,将一個哇哇哭叫的男婴拎出来,交给了屠岸贾。
屠岸贾抱着婴儿快步钻出山洞。阳光下,他托起孩子的脑袋,仔细看了看,感觉有几分赵朔的影子。他确信,這就是赵朔的孩子。
公孙杵臼叫道:“屠岸贾,放下那孩子。他全然不知世间恩怨。你放過他吧。”
屠岸贾狰狞的一笑,阴沉的說:“不错。他此时不知,但日后必知。我今日放過他,他日后怎会放過我?”說完,手一抬,用力的向地下一摔,只听见那孩子哇的一声惨叫,声音戛然而止。
公孙杵臼咆哮一声,双目圆睁,挣扎着要扑向屠岸贾。程婴的眼眶中噙满泪水。屠岸贾唰的一声抽出剑来,說道:“我說過,藏匿赵氏孤儿者,死罪。”话音一落,便一剑刺进了公孙杵臼的胸膛。他的剑一拔出来,公孙杵臼便随之倒下。屠岸贾回头看着程婴說:“你很悲愤?心中恨我嗎?”
程婴掩饰說:“悲,悲乃自然。公孙杵臼是我挚友,我眼看着他死,怎能不悲?愤,亦自然。我已经劝過他了,叫他自首,但他执迷不悟。至于恨你,根本谈不上。我不過为自己求一條生路而已。”
屠岸贾哈哈大笑說:“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能迷途知返,比公孙杵臼清醒多了。我說话算数,赏你千金。”
程婴說:“算了。赏金我不敢要。就刚才,公孙杵臼骂我出卖朋友那句话,我哪裡還敢要赏金。只求大人把這千金拿来安葬公孙杵臼和赵家孤儿,我就感激不尽了。”
屠岸贾皱了下眉,然后說:“赏金還是给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从首阳山回来。程婴带人去掩埋了公孙杵臼和他儿子的尸体。然后自己带着赵武躲了起来。
知道這件事情的人都骂程婴出卖朋友。只有韩厥将军知道真相,因为他正是暗中保护着程婴和赵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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