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魔尊他不堪回首
段成璧穿行在外城狭窄错综的巷道中。黑天不见五指,暗影如潮水死寂,脚下道路崎岖起伏,稍不注意,就可能被忽然出现在前方的东西绊一個趔趄。
那些东西可能是路中央凸起的石头,也可能是尸体。谁的尸体都有可能,流浪汉的,平民的,杀手的,乃至贵族的。
外城地形過于复杂,除城东一條供内城人出行的官道外,几乎沒一條正经的路。
因而流传一种說法,只要死了人往這儿一抛,谁也别想再找见,因为路太窄太乱,恶臭四处弥漫,稍不留神就会迷路,根本不是魔能存活的地方。
但偏偏就是這样的地方,生活了城中将近六成人口,并且藏污纳垢,来者不拒地吞吃一切。
但段成璧却对恶臭和叫骂沒有任何不适,他穿行在曲折错杂的道路中,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往前三步路中央有一块石头;左拐五步后步子该迈大,那裡有一條浅水沟;直走十步,瓦上传来细微响动,是一只野猫。
這是他年少时,住過十余年,走過无数次的地方。
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对他来說早已烂熟于心,就像空气进出肺腑,血液流過心间一样自然。
沒有人知道魔尊的少年时代曾如此黯淡荒芜。当段成璧在世人面前扬名时,就已经是狠辣无情的魔尊,魔帝最宠爱的外甥,以及,最忠心的狗。
少年天才嘛,仿佛生来就活得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被赞美与艳羡簇拥着一路顺遂。
至少在所有人心中,段成璧在成为魔尊那天开始,好像才真正地活着,出生,默默无闻,然后忽然一天名动天下,就和寻常人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他最后一次迈過街头老乞丐横伸出的一條腿,踏入内城。
脚下道路变得整洁宽阔,视线裡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灯火。
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未昀城常年不见天日,气候严寒,尤其是入夜以后,若无灯火照明,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在這裡,灯火成了彰显身份财富的事物。
未昀王宫中,金碧辉煌的宫室内镶嵌光芒柔和的夜明珠,更兼翡翠瓦,琉璃灯,长生烛,煊赫辉煌,明若白昼;
内城裡,只有少量居民能在入夜后点起一盏灯。放眼望去,如稀星拱卫皓月,而外城则是一潭死水。
高低贵贱,一目了然。
段成璧脚步不停,直奔王宫而去。
這裡是他的心魔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年幼的自己会在哪裡。
从发现自己身处何地开始,他就一刻不停地往那边赶。纵然厌弃曾经這段时光,但最了解自己的還是自己。
他有自信,绝不会有人能比他更快。
鸦啼三声,他已绕到未昀王宫角落一处隐蔽外墙。
低矮丛生的灌木中有一個狗洞。
与世人的想象相悖,年少的段成璧并不如何霸道狂拽,也不是什么被欺负就逮住一個人死揍的狠茬。他会钻狗洞躲避别人的围堵,甚至必要的时候,還可以下跪求饶。
墙的另一头隐约传来哭声,却不是年少的自己的。段成璧细长的眸子眯了眯,隐约察觉事情可能并不简单。
他扫了一眼地上的狗洞,身手利落地翻墙而入。
墙内全是老熟人,少年时的凌晚晚,凌辰,以及一個缺了两颗门牙的小瘦子,名字叫什么段成璧已经忘了。他记忆裡也只有对方欺负過他,并且长得丑而已。
他长眉微挑,见三人身上各有伤痕,尤其凌辰似乎被重点招呼過,两眼乌青,像西川进贡過来的食铁兽。
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然而下一秒他发现本该在此处的年少的自己不见踪影后,就再难维持唇边笑意。
“段成璧呢?”
他眼神森冷,配上周身几乎凝成实质的威压,宛如地狱修罗。
凌晚晚顶着一张被抓花的脸,原本眼裡就包了两泡泪,再被這么一吓,“哇”一声哭出来:
“都为段成璧出头是不是,都帮着他是不是,你们给我等着,我這就去找父帝告状,先将你们全都杀了,再把神魂抽出来关进葬魔原!”
段成璧沒耐心听她叫嚣,抬手打了個响指,凌晚晚就再說不出话。他阴鸷的视线一一扫過三人的脸,声音却转瞬温柔了好几個度:
“我再问最后一遍,段成璧人呢,刚刚有谁来過?”
三人吓得两股战战,冷汗直冒。
从他们磕磕绊绊的叙述中,段成璧得知就在他到达此地的前一刻,有一個陌生来客忽然出现,将他们揍了一顿后带走少年段成璧。
那個陌生来客大约十五六岁,桃花眼,薄嘴唇,穿一身黑得看不出原色的衣裳,长相倒是俊秀周正,只是为人阴险,打起架来尽使阴招,不是抓头发就是挠脸。
凌辰三人修为不低,三個对付他一個倒是绰绰有余。但他们从小长在未昀王宫内,哪裡见過這么下三滥的招式。一時間全被打乱了方寸,就這么被二人从狗洞裡跑掉了。
他们叙述时咬牙切齿,犹自不甘。段成璧听完后便不再多留,兀自沉思着离开王宫,从始至终沒再看三人一眼,也沒打算对他们做什么。
毕竟要有多无能,才会在明知是幻象的情况下,去报复幻象中的人。
此次入井的共有三人。
他因为有引星罗盘指引,提前一步在经历一百层幻境前找到了剑。
那时魔剑一直栖息在另一個人的幻境中,段成璧靠罗盘之力横跨幻境,遇到守护魔剑的火凤虚影,与它殊死搏斗夺剑后,他曾见過那個人,无论年纪样貌都极其符合三人的描述。
幻境千变万化因人不同,在段成璧眼中危险强大的火凤,在对方眼中却只是一只火鸡。
如此放水,就好像魔剑特别希望能被他得到一样。
只可惜段成璧先来一步,夺走魔剑。
如今眼看百尺竿头,只差最后往前一步,对方却又捷足先登。這般气运,让段成璧不禁怀疑对方是不是天道的亲爹。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气定神闲,甚至沒有思量那個少年会带着年少的他去哪,反而缓步走入王宫另一处别苑。
那裡住着他早逝的母亲。
段成璧的心魔,始于一個寒冬凛冽的夜晚。
那一夜,年少的段成璧挨完了打,带着被护在怀中完好盛开的花朵,满心期待地去探望母亲。
而他曾无比敬慕的疯子母亲却当着他的面举剑自裁,临死前怨毒地诅咒他,此生亲友丧尽,永失所爱,孤苦伶仃,一人善终。
血从那個女人的脖子间成股涌出,流到他脚边,映出他张惶恍惚的面容。手上花束落了地,砸在血泊裡,纯白花瓣饱饮鲜血,糜艳诡丽,像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很久之前段成璧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個疯子。
她住在王宫最偏僻的别苑中,时疯时醒,疯时一见他就谩骂殴打,甚至一度想掐死他。
但段成璧不恨她,因为他永远记得年幼时,母亲在短暂的清醒间也曾温柔地将他抱在膝上,嘴裡哼着柔美的歌谣,陪他在漆黑的院子裡一起等未昀城的星星。
虽然這种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直至她自尽。
很多年以后,已经位高权重,富有万方的段成璧偶尔也会回忆起那段时光。
但他同时也绝望地清楚,年幼的他其实错了。未昀城中根本不可能看见星星,母亲只有在爱他的时候,才是发疯的时候。
而她自刎那夜,是她一生中最清醒的时光。
那個冬夜确实冷极了。血液凝结成冰,如两只手抓牢了他,将他的部分灵魂禁锢于此。每每午夜梦回,他就会回到這裡,在血泊中走不出去。
這裡既然是他的心魔境,只要他在這裡守着,无论走多远,少年段成璧都会回来,见到這個终生摆脱不掉的梦魇。
若那人想在此之前将剑骗到手……
段成璧冷笑,他太清楚少年时的自己是個什么东西,奸诈自私,狡猾冷血,稍露马脚就会被坑得连骨头都不剩,他放心得很。
*
另一头,滚滚东流的殷川边。
夜色寒凉如水,虞渊和少年段成璧仰躺在殷川水畔气喘吁吁,涛声如雷,与礁石相撞激起蒙蒙水雾,沾湿少年人的脸颊。
两人脸上身上各有伤势,再加上逃得飞快,即使在冬夜裡额上也布满热汗,呼气刚出口,就化作一阵白烟。
“你……你是谁,做,做什么拉着我跑?”
少年段成璧率先从地上爬起,眼神锐利孤绝,像林子裡饿久了的狼打量猎物。但一张脸尚且稚嫩,說话又上气不接下气,因此威慑力大打折扣。
“不跑,留着被他们打死啊!”
虞渊也喘,哪怕在幻境裡依旧累得跟狗一样。
最开始见到少年段成璧时,对方身上穿着裙子,還被三個人围着揍,虞渊简直不敢认他。
在被霸凌者当场盖章這是段成璧后,他脑中只有一种想法——
完了。
魔尊最不堪回首的耻辱回忆,竟被他当场撞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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