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历世路无涯无际
凄厉呼喝穿透层云,将远处隐隐飘来的柔美仙乐搅得不成曲调。森严肃穆的神殿千百年间一向清冷静寂,在這一声的对比下更是有如一滩死水。
但只有一刻,那死水便剧烈地沸腾起来。
大长老端居殿内,与另一长老悠闲对坐手谈,神念随意扫過神殿所在云海,发觉虞渊直奔九重天出口后,手中白子终是越過棋盘,砸在地上。
沒人料到這尊在神殿作天作地的恶神会忽然离家出走,尽管他本就胆大包天。
“报大长老,虞渊大人临走前似乎還带走了厉善塔顶端的穷碧落!”
“立刻封锁神殿以及整個九重天,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将他拦截下来,快去!”
大长老沉声吩咐,视线无意中扫過一向沒什么存在感的九长老时,忽而一顿:
“你与那孽……虞渊在神殿中接触最多,他此番出走必是有所预谋,你难道就一无所察?”
神殿中九個长老至少八個不喜歡虞渊,自然也不愿与他過多接触,因此将教导他的职责全推给了九长老。反正九长老逆来顺受,从不抱怨,众长老一直对其钦佩不已,冷落有加。
九长老肃立于众长老身后的阴影中,如一座腐朽而无存在感的木雕。周身衣饰分明整洁,却又沾满呛人的时光尘灰。
早在得知虞渊逃离神殿的消息时,他便有些心不在焉,听闻大长老问话,九长老如揉皱的纸张一般干瘪的面皮终于动了动,眼神却莫名流露出似有所料的悲哀,他摇了摇头,音调是与平日讲经释义时如出一辙的平铺直叙:
“老夫不知。”
“他从未将此事告知于我。”
大长老面露狐疑,与其对峙片刻,最终在其无波无澜的态度下哼了一声:
“众长老听令,每人守卫一层云海,务必在他下九重天之前拦下他。”
众长老得令散去,大长老却单独把九长老留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道:
“你去守卫云海最后一层。相信九长老一定不会放跑虞渊的,对吧?”
九长老缓慢而僵硬地点头。
他踏出神殿大门,素来挺直的脊背却因大长老這一拍,险些弯到地裡去。
*
虞渊带着穷碧落,从九重天一路打下来,将近最后一层云海出口时,骤然瞥见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终于松了口气。
他面上漾起一抹灿烂得意的笑容,跳起来朝九长老挥了挥手,扬声道:
“老头儿,我在這儿!”
說罢三步作两步跑向九长老,漂亮的桃花眼中满是生动的雀跃。任谁见到了都会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不自觉地也跟着笑起来。
但九长老的脸却像僵住一般,仿佛灵魂离体,以外客般无悲无喜的超脱视觉看着一无所知的虞渊朝他奔来,在他面前侃侃而谈,手舞足蹈地谈及未来规划:
“老头儿,我终于可以去你說的人间看看了。第一站我准备去人间最热闹的城池,你不是說那裡有许多许多的人,男人,女人,小孩,還有像你這样的老头,以及很多吃的嗎?当然,我记得你說過吃东西买东西要付钱,所以从神殿打包走了很多宝贝,应该够用一段時間。然后下一站就去雪山,大漠,草原慢慢地玩,等我玩够了還有仙门,魔界……”
他以一人之力吵出七嘴八舌的错觉,不喘气地說了一长串话后,這才发现九长老今日似乎格外沉默。
当然,他从前也很沉默,但這次尤其明显,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衰颓的、行将就木的气息。
虞渊不由凑近了几分,犹疑地问:
“老头儿,你不会因为我要走之前都沒同你知会一声,所以就生我的气了吧?”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你也知道神殿那些糟老头子一個個事儿最多——你除外,你虽然也老,但至少不太糟——我要是提前告诉你,那你岂不是犯了那什么包庇罪,要被他们针对?一会儿你配合我一下,叫得惨一点,等我走了就說我把你打成重伤,這关就算過了。”
“或者……”虞渊眼珠子转了转,有些臭屁地转過身,只留给九长老一個背影,
“你要是舍不得本大人,就跟我一起走。你不是也好久沒回人间看看了嗎,现在正好有机会。要是想回神殿了就随时回来,借口說我挟持你,你历经千辛万苦才摆脱我,怎么样,我的主意好不……好。”
最后一字落定,虞渊缓缓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胸前沾染鲜血的一截刀尖。
他沒想過防备,自然也沒预料到這种情况,只僵硬地转动脖子回头看九长老,目光仍带着些许懵然,甚至脸上的笑容都来不及褪去:
“……为什么,你,是被别人夺舍了嗎?”
事实上,身为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神,若眼前之人真被别人夺舍或假扮,早在第一個照面的时候,他就能一眼认出来。
因此更显得他的問題连带整個人都像個滑稽的笑话。
但他還是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苍白无力地发问。
九长老看虞渊的目光在颤抖,但声音却很镇静,像演练了无数次那般自然而冷酷地开口:
“虞渊大人,老夫早就告诉你很多次了,人,从来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为什么?”
九长老脊背佝偻,像无形中背着什么极为沉重的东西,一旦弯下去,便再也不能挺直身子。他不再去看虞渊,只盯着脚下流动的云雾:
“因为老夫一辈子守着、爱着這天下人间,老夫赌不起。”
赌不起什么?
虞渊看着面前佝偻的老头儿,脑中一片混沌,顷刻又有电光闪過,他在這样的混乱中寻得一丝明悟:
他赌不起的其实是身为恶神的自己。
他曾无数次告诉自己人间沒這么好,看自己的目光充满复杂与纠结。在自己第一次表达出对去人间看看的愿望后,他很久都沒陪自己看云海之下的灯火,读人间的故事了。
原来是這样啊。
“可你不是說人之初性本善嗎?”
虞渊像個茫然无措的孩子,笨拙而努力地和九长老争辩着,下一秒脸色却陡然转阴,
“哦,差点忘了,我根本不是人。”
他垂下的眸子再度抬起时,所有懵然已全数消退,只恶狠狠地瞪着九长老,浑身尖刺竖起,傲慢,强大又狂妄恣睢,与恶神对待其他长老时悖逆恣睢的态度别无二致:
“既然我是神,那你凭什么觉得区区匕首就可以伤到我,阻碍我离开的脚步?”
九长老的目光中满是悲哀,他张了张嘴,沙哑道:
“老夫自知阻止不了,但愿拿命一试。”
說话的同时,他的头发一寸寸变得花白,人也愈加干瘪,整個人呈现出极致老态,干瘦的骨头上只附着一层一戳就能破的皮。
九长老就這样看着虞渊,身形化作飞灰,一点点被风吹散。
最后一刻他嘴唇嚅动,似乎想对虞渊說些什么,但最终又什么都沒有說。
就這么忽如其来又猝不及防,连反应的時間都不给虞渊。
虞渊呆呆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的同时,忽然察觉心脏处传来异感。
那柄刺破心脏的匕首化为无形锁链,将他的心脏束缚起来。他每往离开神殿的方向走一步,锁链就收紧一分,每动用一丝神力,心脏就疼得厉害。
不致命,但若要离开,就须随时忍受生不如死的折磨。
他捂着心口,才走了三两步,便因疼痛脚步不稳,踉跄着跌倒在地。
但他很快吸了吸鼻子,咬牙站起来,用剑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朝云海之下前行。
那一日,自诩能洞察一切恶意与谎言的神明竟被一個“人”所欺骗。
他想不通,那個人說他是好孩子时,真心教导他时他明明沒感觉到自己受骗,为什么最后又不相信他?
人果然十分复杂,竟连神也能愚弄。
“骗子!”
“原来你和他们沒什么不同,你也只想我做笼子裡的神。”
“你也不相信我。”
“不是不让我去人间嗎,我偏要去,气死你……”
他忍着疼,额上溢出大滴汗珠,边走边恶狠狠地念叨,
“忘记你已经死了,哼,你死了我一点也不伤心,不仅不伤心我還高兴极了……”
“你猜对了,我就是這么坏,之前喜歡人都是装的,這一切都是我的阴谋,等我玩腻了,我就把你的人间统统毁了……”
“我才不喜歡人。”
“也不喜歡人间。”
“更不喜歡你,你比神殿的所有人加起来都令我讨厌……”
“……”
他忍着心口上的剧痛,一步踏出云海。
人间正值早春,草长莺飞三月天,大片草地上泛着莹莹嫩嫩的绿,正是草叶泥土最松软的时候。
這裡的世界是彩色的,远比沉闷单调的神殿动人许多。
重获自由,喜事一件,合该放声大笑。
虞渊也确实這么做了。
他将自己整個人扔进柔软的草地间,开心地在上面打着滚,任泥点草尖沾满漆黑的斗篷,他捂着脸,笑得极其张狂放肆。
笑音惊醒了穷碧落中正在沉睡的剑灵,他从剑中出来,用手揉着眼睛,分不清今夕何夕:
“小爷這是睡糊涂了嗎,我记得上次醒的时候厉善塔不长這样啊……卧槽,混世魔王虞渊!”
“不错,是我!”
虞渊捂着肚子,边笑边答。
“你怎么在這儿,我怎么在這儿,关键是你怎么会和我在一起!”
“显而易见,我把你拐出来了啊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剑灵犹疑。
“我高兴啊。”
“什么事這么高兴,你都笑出眼泪了?”
“這裡的花是香的,草是绿的,還有树,见到我来了它居然不会拔腿就跑,你說好笑不好笑?”
剑灵觉得此人果然如传闻中所說一般,脑子有点問題,他道:
“我警告你,你自己走可以,把我還回去,否则我跟你沒完。”
“……”
“喂,别笑了,你听得到我說话嗎,把我還回去,不然小爷会让你后悔的!”
“……”
“還笑,還笑,我看你更像個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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