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名字
不知为何,她觉得美人罕见地眉梢处蕴了一丝冷。
也不知为何,明知是越描越黑的事。但生怕美人误会、恨不得此刻长出七八個嘴巴来给美人解释。
就是不知道美人到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阿青,過来。”
美人笑意涟涟,朝着她轻轻招手。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冷意只是她恍然生出的错觉。
那双如初雪将霁的桃花眼弧度弯了弯,向她投以温柔的注视。
郁青愣了愣神。
一时竟留神沒察觉适才美人第一次叫自己“阿青”,而不同于以往的“阿青姑娘”。
捏着裙角,依言走到了美人身边,郁青长舒了一口气。
区别于之前的无措,此刻,她的内心有不可名状的安定。
“想来公子就是郁青姑娘說的那位救她的恩人。对不起,我……我刚沒說清楚,昨天我受伤,郁青姑娘为我后背上药……”
少年惶惶开了口。
“既觉不妥,当时就不该开口让她帮這個忙。既然,情急所迫下别人帮了你,你也断不该大声嚷嚷、以此作要挟。”
美人虽然温言打断,內容却如雷霆般坚定。
“确是我考虑不周,对不住郁青姑娘。”
少年颓然败下阵来。
“阿青,你怎么想的?”美人撇开少年的脸,不带任何语气。
“我救他的时候沒有想太多,事急从权嘛,沒有什么杂念,他当时应该也沒多想。以后……”郁青眉心微动。
“我不是问這個。”美人眸光潋滟,定定地看向她,“我是想问,你真的沒有成亲的打算么?”
他知晓自己问得很是突兀。但這突兀,也并不是临时起意的心血来潮。
有些隐忍按捺的情绪在心裡搁置久了,就如河边青苔一般,起了潮湿发了芽。
之后,怎么也不能捻断。
……
他刚才是问,沒有成亲的打算?
郁青想了想,咬着后牙槽下定决心,郑重点了点头。
——她总会离开這儿去找爹娘,再過好平淡的一生。一生结束了,往生海裡滚一滚,下辈子谁也不记得谁。
但等她回去了,至少還是那個沒有羁绊挂碍的散鬼碧岚。
可他,却不一样。
两人良久未语。
一旁的少年看着眼前一白一绿,如同泛着珍珠和翡翠般色泽的两人。
眼睛弯成了缝儿。
嘿嘿……
原来郁青姑娘的恩人不止和郁青姑娘一样长得好看,更是個心肠极热的好人。
表面上先作势吓唬自己,指出自己有何不妥。实则担心姑娘家脸皮薄,他只是在热心帮自己打听郁青姑娘的想法罢了。
感动天,感动地,這不都是在为自己和郁青姑娘的姻缘认真铺路嗎?!
起先觉得郁青姑娘的恩人笑意裡似乎隐有寒光,看来却是自己多想了。
“今天是我唐突了,若是姑娘哪日改了主意,找到父母后,我再找媒人正式来說亲。”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着愈发油光可鉴的头。
浑圆如瓷的宁静被打碎了。
敛衣行礼,少年紧接着做了一個告退的揖。
“等等。谢礼留下。她年龄小,還在长身体。”
美人指了指少年手中那堆东西,眸色波澜未变。
“啊,是我疏忽了。郁青姑娘多吃点好,多吃点好。”
边說边卸下手中什物。
随着啪地一声落地不算清脆的响声,少年顾不得挠头,害羞地一溜烟跑了。
還能有這样的操作?
因为過于讶异,郁青一时合不上嘴,露出了两粒莹白的小齿。
沒有留意到身边美人卸下了之前的紧绷,双瞳复又潺潺春水。
……
自那次登门就再也沒见過,少年這事似乎就這么過去了。
唯一可疑的就是门外似乎总有一個黑不溜秋的东西一闪而過。
還有家裡,时不时多出的一些鱼和野味。
郁青以为,那天因为少年的出现,美人问了她成亲這些問題后,她与美人间多少会变得有些难堪尴尬。
但她明显沒有吃透美人的做人原则: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旁人。
美人還是待她如平常,她和美人间的气氛也一如既往的安静和谐。
院子裡的井梧簌簌落叶,不知不觉,眼下已是秋天。
郁青今日穿了一件柳绿的罗裙,衬得愈发肤光似雪。洒扫完屋子后,她呷着一杆儿狗尾草,半靠在椅子上晒着太阳。
狗尾草晃一下,太阳的重影也跟着晃一下。
狗尾草的涩意莫名泛着几丝甜。
从他的角度看,郁青的睫毛扑闪,投射出斜长的阴影。狗尾巴草在他眼前一晃一晃,变成一团小小的光,在他心裡始终模糊晕开一片。看到小姑娘惬意自得的样子,心情莫名也被感染了几分甜。
“阿青,我叫沈昀。”
“嗯?”
“阿青,抱歉告诉你迟了,我的名字叫沈昀。”
美人依然带着浅笑,语气却是少见的郑重又笃定。
“醴渊国你应该听說過吧。我是醴渊国的前太子。因为陷入宫中争斗,母家蒙冤被满门问斩,那时我年纪尚幼,染了一身寒疾,又差点被人暗算丢了性命。”
他边說着话,边信步走到她的旁边。
“心腹想尽办法把我从宫中救了出来,制造我假死的消息。我担心累及他人,慢慢中断了和心腹的联系,一個人远走他乡,寻了這处僻静地。”
……
“再后来就遇见了你。”
他說這些的时候语气和神色都淡淡的,目光飘远,仿佛他只是一個局外看客,描述一些自己听来的事情。
他虽說得淡,但郁青知道,個中艰辛非亲历不可感受。知道美人的周身气度非寻常等闲人家可比,原来他出生皇家,却又有這样一段多舛的命途。
郁青自然也听說過醴渊国,她和爹娘走散前就被告知他们要去醴渊国寻求庇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找到沒有。
据說醴渊国的国主年轻有为,博爱天下,醴渊国被治理得事事风调雨顺、人人安居乐业。
却原来,盛世辉煌后也有一段见不得人落了窠臼的龌龊。
郁青为他抱不平,鄙夷地轻啧了声。
“那你想過报仇么?”
問題很俗,却還是不能免俗地想问。
“都是业障,自有来去。幼时历经深仇难免蠲愤,倒是我出来這些年,越发清楚自己的弱点。即使报了仇又如何,我并不适宜当一個好的国主。”
沈昀回答得极为坦荡诚恳。
“为什么這么說呢?”
郁青不解,她是這样想的,便也這样下意识问了出来。
在她心裡,沈昀霁月清风,又心慈善柔,做什么都会很好。想必按照他人生正常轨迹,一定也能做一個优秀的、比现在的君王更好的君王。
“比如,我竟然沒有从一开始就完全信任你。到现在才告诉你我的名字跟身世。”也不知是玩笑话還是佯作玩笑的认真。沈昀眼尾泪痣氤氲了几分,显得愈发温煦动人。
這很正常啊。
郁青赧然。自己也不是所有都无保留地告知对方。毕竟往生海啊這些事說给凡人,是個人都觉得她精神有虞吧。但心底仍是感激他愿意信任自己,告诉自己這些往事。
不是沒有动情過。
虽做鬼时从来沒有知晓其中滋味。
可能是因为漂亮的糖果、青翠的粽子,也可能是因为那碗乳花簇起的鱼汤……
可能因为某個露气润湿的清晨,或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两個人相处时栗色薄暮的傍晚……
一個人就這样不知不觉、又不偏不倚地入了眼后,再难移开。
郁青也不是有意欺瞒。她并不是凡胎,投胎也只是意外。人间這一世终结后,一定会回到往生海边。
……几千年,几万年地继续做一個修为不高的散鬼。
唯一可能的变数是运气好一点,再努力一些,說不定哪天老天不开眼,她的修为能跻身中流。
沈昀就不一样了,他是凡体。這一世结束,還会有下一世,下下世。
沈昀会有很多世,但都与郁青无关。
她不该因为存了那么点私欲就擅自扰了他的命格。
且不考虑沈昀是否有這样的想法,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人鬼殊途,殊途得很啊。
郁青打了個哈哈,很适时地拢了遐思。
……
月色一日比一日清素。
沈昀出门也比往日频繁很多。
郁青挂记着阿爹阿娘的下落与醴渊国的事,碍于沈昀的特殊身份又不好拜托麻烦他,有時間就会翻几個山头去人密集一些的村落打听消息。
两個人心照不宣,各自忙碌。
一日,郁青照旧一无所获地回来。
一眼暼见院落裡多了一個人。
這個人生得肤色粗粝黝黑,面部线條坚毅朗硬,加之胸脯横阔,有以一敌万夫之威风。
此刻正一脸恭顺地立在沈昀旁边。
阿青,我跟你提過,他就是当日救我的心腹之子,裴易裴将军。
裴易刚好抬头,入眼是一纤细温糯的女子。
绿衣绿瞳,直直地看着他,但却沒有任何逾越分寸,让人不适的打量意味。女子大大方方、轻轻颔首朝他打了個招呼。梨窝清浅地表达着友好善意。
沒有半分书籍裡所言异瞳的妖魅之气,反而一看就是打乳烟丝雨的南方来的姑娘。
既真且灵又倔。
裴易,這位是阿青姑娘。你叫她郁青就是。
裴易了然。
原来,這就是公子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位姑娘,多番为了她从他那儿差人打听她父母消息。
他近来才得知,公子這些年来靠替人写信一直关心着醴渊国的境况,只待這一处僻静地。遍寻不是无果。但总是掐断他们多地留下的特殊信号不肯相见,直至近日才主动跟他们取得了联系。
国主這些年来身体大恙,有意遣人寻回公子,将国主之位留给他,以补上辈业障,益于国之安宁。
裴易暗暗捏了捏拳头。
這個姑娘的出现,說不定能說服公子,是一個好的转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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