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断路(一口价。)
一只玉雕的鹿喷吐着清幽的梅子香,把茶香烘得暖而深长。
在银槌市的土地上,想要种什么东西是很难活的。
然而茶舍外种着一大片绿梅林,绿萼一串串低垂着,作含苞欲放状。
宁灼坐在暖意洋洋的窗边,用茶暖手,等了一刻钟,等来了单荣恩。
多年不见,单荣恩倒是保养有方,不怎么见老,還是唐装,還是优雅得体的模样,只是嘴角冒起了两個燎泡,看起来与他的体面不大相称。
引路的管家小声纠正“宁先生,错了,是章先生。”
宁灼挑眉,看向了单荣恩,举起手表示抱歉。
這件事情,或者說八卦,宁灼是知情的。
单氏企业的主打品牌叫做“棠棣”。
“棠棣”的创始人,大名单云华,大约于十年前辞世,恰好就是单飞白被绑架的前一年。
论起来,单云华女士并非土生土长的银槌市人。
百年前,在185号安全点沉沒后,她的父母经历了漫长的死亡漂流,活着抵达了银槌市,成了幸存的千分之一。
她有一個哥哥,当时年仅六岁,从小就懂事,因为去帮身为船上厨师的父母处理鱼虾,不小心被跳出来的虾子尾巴划伤了脚背,导致严重的细菌感染,不得不截掉了右腿。
他硬是靠着意志、运气和为数不多的抗生素熬過了死神,奇迹般的存活了下来。
船上有很多人叫他“奇迹男孩”,觉得有他的运气庇佑,這艘船說不定能平安抵达。
他们這艘船也的确迎来了奇迹中的奇迹,躲過了触礁、暴风雨、迷路的厄运,一路顺利抵达了银槌市。
可惜,在海上的时候,人们需要奇迹。
下了船的他们则迅速被现实打回了原形。
這些新移民被集中安排在一处,较为出色的人才很快被筛选了出来,被安排去了上城区或中城区工作。
单云华女士的父母是厨师,在船上被大家亲切地叫单师傅,下了船就是无人问津、沒有价值的“社会底层”。
哥哥更不用說,船上的奇迹男孩,船下的残障人士。
出于“人文关怀”,一家人分到了一间小房间,潦倒地挤在下城区。
十年后,因为糟糕的计生條件、昂贵的孕检费用,他们又生下了一個左腿天生残缺的女婴。
這对普通人家来說,是堪称致命的打击。
然而,单家父亲瞧着儿子,抱着女儿,說“可不就是缘分嗎一左一右,一個孩子有一半身子,将来兄妹俩也好有個搀扶”
事情好就好在,单家父母是一对无药可救的乐天派。
别人家都是吃韦威公司出产的营养糊,他们家還是喜歡用大火烹炒出一片人间声色,在有限的金钱裡,硬是把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单云华从小就是個作风硬朗、酷爱读书的姑娘。
她和父母详谈了自己读书的规划。她說,家裡有多少钱都先供给我,陪我吃几年苦,我能读到哪裡算哪裡,总之,最后都還你们,一百倍地還你们。
她硬靠着成绩冲破了层层阶级壁垒和白眼,一步步爬上了那道从下城区爬往上城的天梯。
在大学,她拿出了一份论如何将神经系统的点电位变化应用于义肢的论文。
在這篇论文裡,她交出了“棠棣”的第一份设计稿。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彼时,义肢還只是追求酷炫和实用性的机械外骨骼,能够完成吃饭、取物、打字等基本动作。
而她的“棠棣”,追求的是完全代偿,是要让义肢真正成为“肢”。
至于后来的人们尝到了义肢的甜头,過度追求义体化,不停改造自己的肢体,恨不得换上各种义眼义耳义心脏,都和单云华最初的目的无关。
“棠棣”成功投入生产后,做出的第一样产品,是一双腿。
当时那個懂事地给父母择鱼虾的孩子,现如今已经是一個老实巴交的四十岁的男人。
安装了脑机接口的他小心翼翼地戴上一條钢铁右腿,慢慢走了两步后,站住了脚。
他回身一把抱住了妹妹,像個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同样佩戴上一條青花瓷左腿的单云华温柔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一個奇迹男孩,被他的妹妹给予了一個新的奇迹。
当被外人问起“如何从烂泥潭裡走出来、获得這样的成功”时,单云华每每都是笑着的“因为我們家的饭做得好吃啊。每天早上出门、晚上回家,都有动力。”
她将精力完全投入事业,在四十岁前实现了她的诺言百倍地還恩给她的父母与亲人。
单云华四十岁结婚,丈夫章宾入赘单家,改名单宾。
她四十五生子,儿子随了自己姓,叫做单荣恩。
生下孩子后,她把孩子交给丈夫,由他全职抚养,自己继续全情投入工作,直到68岁,孙子出世才退休。
之后,她长久地潇洒自在,跳伞、攀岩、滑水,在八十岁时因为心脏病溘然长逝,结束了她精彩又忙碌的一生。
然而,在她去世后,她的儿子可以說是马不停蹄地改弦易辙了。
他先是收拢了母亲手头的所有产业,整合一番,在各個关键岗位完成了一番大换血,大有带着“棠棣”再创新高、再攀高峰的架势。
不過也只是拉出了個漂亮的架势而已。
說到底,“棠棣”是单云华凭自己的個人能力和魅力闯出的一個奇迹,這么多年過去,她的技术早就透過各式各样的途径,被大公司和财阀“共享”了。
他放下杯子,神色不虞“伤得怎么样”
宁灼此行目的,是要从這個人的言行裡确定,单飞白是不是真的得罪了人,走了不能回头的路。
他還在琢磨宁灼的来意,断断想不到他竟然来這么一手,怔了片刻,才挤出了一個难看的笑容“宁先生真会开玩笑。我們家不卖儿子。”
早在单荣恩进入公司历练时,“棠棣”的市场份额就受到了大幅度的挤压,只剩下老牌义体企业的名头,仅能维持着一個基本的体面。
他顿一顿,继续干净利落道“你别跟我算通货膨胀,我也不跟你算他的连带麻烦。当年是多少钱,现在還是多少,人钱两讫。从此之后,单先生上门谈生意,海娜欢迎;上门接儿子,对不起,沒這么一号人。”
看着這一副冷酷的雇佣兵嘴脸,章荣恩知道,自己签下字,以宁灼和单飞白那人尽皆知的死敌关系,自己就等于是推了儿子入火坑。
章荣恩說话文绉绉的“有些耳闻,不很了解,不過宁先生和他也算是有過一些交情,你们也不是小孩子,彼此都有点势力了,应该不至于撕破脸皮吧。”
“他长大了。”章荣恩从隐隐的担忧和心疼中缓過神来,又恢复了那副死样活气的文人腔调,和宁灼慢悠悠地打太极,“儿子大了,总有他自己的难关要闯啊。”
他客气地微笑“沒事的。宁先生,按您习惯的叫法来吧。”
无视了章荣恩瞬间僵硬的面色,宁灼开门见山“现在贵公子在我那裡。”
而他這位亲爹,并不打算管他的死活。
章荣恩撇出一副礼貌的笑容“那可真是多”
某种意义上来說,宁灼甚至算是帮了他,了却了更多的麻烦和纠结。
从他小时候起,父亲就不止一次向他倾诉赘婚的憋屈和痛苦,他深有感触,在单云华死后,就大张旗鼓地改回了“章”姓,连带着自己的父亲、儿子,一齐改回原姓,大有要一雪前耻、扬眉吐气之意。
宁灼“他跟我有仇。单先生知道吧”
這话一出口,就被他自己强自咽了下去。
看着這份尽管简易但细节完备、只需要管家和他一起去公证处,就能彻底断掉他和单飞白法律意义上的父子关系的“转让协议”,章荣恩勉强挤出了一個笑容“宁灼先生,飞白他知道這件事嗎”
章荣恩目光微微闪烁了片刻,端起茶盏,浅浅品了一口“哦,那样很好。”
宁灼“您不问问他,为什么受伤”
当然,這個跟他一块儿改姓的“儿子”,仅限于他那個身份不大光彩的大儿子。
“那我也直說了。”宁灼說,“我多管闲事,又救了他一回。”
“那我就直說了。”
几乎整個银槌市都知道,他那位“正室”所出的二儿子单飞白,是单云华一手养大的。
后来,他干脆野出了新创意,直接跑去当了雇佣兵。
原本還算得上恭谨礼貌的姿态,是一点也懒得保留了。
他不改姓,就是一個活的行走的耻辱柱,不断提醒着所有人单荣恩或者說章荣恩,到底有多鸡贼、缺德、忘恩负义。
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
章荣恩被宁灼這一套密不透风的组合拳打得懵了,张嘴道“可以磐桥”
宁灼“那更好說了,我马上送他回家。正好,他脊梁骨断了,你们家也算是专业对口。”
這些商人的嗅觉相当敏锐。
单荣恩就要個体面。
這些年,“棠棣”的生意实在不景气,儿子又不争气,得罪了上头的人,他要是把他接回家好好养着,不是引火烧身,自找苦吃,又是什么
他跟自己客气,宁灼就不客气了“哦,单先生。”
全银槌市的人,从上城区到下城区,都知道這個张扬的孩子姓单,叫单飞白。
而且,他要的不是单家的体面。
谈话进行到這裡,宁灼心裡已经基本有了底气。
章荣恩“”
可真要他接回单飞白,他也做不到。
他要是不划清這個界限,姓宁的不会放過他,背后的大公司也不会放過他。“棠棣”的辉煌远不如单云华還在的时候,公司的体量也缩水不少,章荣恩是要跟在大公司后面找食吃的,更要在小心上多添上几分小心。
宁灼将事情更挑明了一层“他受了重伤。”
儿子重伤,送回磐桥算什么事儿
章荣恩一时难以抉择,脸一阵红一阵白。
宁灼“他知不知道我不在乎。单先生知道就行了。”
章荣恩强撑着最后一点体面和冷静“宁先生可以直說。”
木着脸取出印章、端端正正盖在上面后,章荣恩看宁灼并不急于收起协议,而是看着自己盖了签名章的地方仔细观摩,便咬着后槽牙,礼貌地询问“宁先生還有什么問題嗎”
他从小就跟着他的祖母,开着越野车追逐飓风,不怕死地追求着那恢弘壮观的天文异象,是個通身野气、不受拘束的孩子。
章荣恩看到宁灼因为称呼自己“单先生”而沉默,就以为他是尴尬了。
宁灼“嗯。也不算什么問題。”
事情发生得太快,他沒反应過来。
他将一张临时办好的卡推到了章荣恩眼前“您忙,我也忙,一口价,十八万,你儿子从今天开始归我了。”
“单先生改了姓,为什么不连名一起改了呢”宁灼问道,“不觉得你妈起名骂你呢嗎”
章荣恩手滑了一下,茶盏磕在杯沿,荡出了一声尖锐的细响。
宁灼不容他继续纠缠,递過一张早就草拟好的协议“单先生,你在想什么我大概也能明白一点。你们家的棺材,我抬回我家哭,不收你的钱,還倒找你钱,已经很给面子了。”
单飞白的确得罪人了。
這话說出去就不像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