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狱(欠债還钱。...)
单飞白迅速把思绪拉回正轨,想了想,用勺子比划道“有。老于就是仿生人,我知道现在仿生技术的重点是模拟思维,可以自主产生個性,可以有一套缜密的思维逻辑,還可以模拟分泌体液的全過程但是他们只能复刻、沒有办法自创完整的生物信息,那太复杂了。如果泰坦公司能创造出這种技术,那会是划时代”
“是。”宁灼低着头吃饭,语气带着明显的厌恶和讥刺,“那会是划时代的创举。”
他睁着半蓝半黑的眼睛,直望着眼前的饭菜。
宁灼面无表情道“本部武和他爸爸一样,很有天分。不過他一直在做的研究,是探索人体和机械融合的极限。”
他咬着一根随餐配送的棒棒糖,双手揣在口袋裡,翘起椅子一角,身体向后仰去,看向天花板“我调查過。小唐的母亲是個穷学生,命不好,年纪轻轻就得了肿瘤。”
“她那段時間,实在沒有路能走。正好泰坦公司的一家新实验室号称要推出一项新技术,急需临床实验志愿者,酬劳丰厚一個肿瘤康复项目的志愿者。”
对一個走到绝路的年轻女孩来說,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不管如何,只要项目成功,她就能活。
怀着這一点小小的生的希望,她领到了一個号码牌。
按理說,给参与临床实验的志愿者进行编号,方便统一管理,是相当合理的事情。
但那枚闪亮的黄铜标牌上,刻着一個绮丽的代号“娇娇”。为什么要這么一個怪异的代称
彼时的唐姑娘,還是低估了所谓“最差的结果”。
但如果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有意识的、未知的、无穷无尽的地狱呢
宁灼的语气平铺直叙,似乎這样就能减轻描述给人带来的反胃感“本部武把小唐的母亲,从四肢开始,一点点用机械替换她的颅骨、眼睛、胸、皮肤。在她的生殖系统沒被替换前,她生下了小唐。”
单飞白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上面布满了细细的鸡皮疙瘩。
“嗯。”宁灼神态平静,“他父亲是本部武。”
“小唐挺会长,只像他妈妈。”
宁灼想一想,又补充道“我猜的。我也沒见過她本人。”
宁灼說這话时,声音放得很轻,温柔得让人心脏怦怦乱跳。
唐姑娘永远也不会知道,這個实验,仅仅是身为研发世家一员的本部武的一次心血来潮而已。
他当时只有17、8岁,有着强烈的好奇心、過剩的破坏欲和并不成熟的技术力。
本部武的不成熟,体现在他根本沒有仔细挑选实验体。
他最先看的就是這些实验者们提交的照片。
裡面的女孩,统一是青春洋溢的、清秀可人的、骨肉匀停的。
只要一针肌肉松弛剂下去,這些美好的肉体就不会动了,只能乖乖听他摆布。
他的父亲本部亮对他這個兼具了才华和想象力的小儿子很是支持,特地拨出一间实验楼给他,并了无條件的保驾护航。
泰坦公司身为大公司,合同裡面的坑是這些年轻的女孩子根本不能识破和规避的。
总而言之,她们死了、失踪了、消失了,公司都能掏出完备的手续和女孩们的签名,用来证明,他们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用本部亮的话来說,這就是科技进步应该付出的代价。
许多女孩在实验中因为无法挽救的器官衰竭而导致的连锁反应死去。
不知道幸還是不幸,唐姑娘是她们中活得最久的,甚至還创造出了一個生命的奇迹她生出了一個孩子。
顺带一提,她的肿瘤的确治好了原有的胃部被挖空,换上了人造的胃袋。
然而,不知道是在人体改装到哪一步的时候,她就已经完全精神错乱了。
她只记得自己是“娇娇”,真的以为自己是仿生的假人,听从一切指令,叫她做什么,她都会照做。
本部武非常“疼爱”她,因为她为他创造出了一個新生命,而且這么久都不死,证明了他說不定真的能开发出完美的孕产型机器人
就是不能量产,实在遗憾。
出生的头一年,唐凯唱是在一個沒有母亲安抚的无菌小舱裡慢慢长大的。
哺乳、更换尿布、翻身,全部由机器完成。
因为在他之前出生的“仿生人”小孩,因为怀孕时母体并非处于最自然的环境,且污染严重,多数是死胎、畸形儿,存活時間最长沒有超過一百八十天的。
唐凯唱绝对是個特例。
然而,本部武喜歡一切美丽的事物,并不喜歡小孩。
确定他是個成功的实验体后,他有限的父爱也就到此为止了。
对实验体抱有多余的感情,是他们這行的大忌。
在這一点上,本部武执行得相当到位。
等到唐凯唱在保姆机器人的帮助下,可以摇摇晃晃地跑起来后,本部武恶趣味地把這個孩子带到了他的实验室裡。
随着门扉的开启,裡面七八個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女性,在灌满了半透明营养液的水舱裡,整齐划一地扭過了金属头颅,静静地望着一大一小两個人。
面对着這样叫人毛骨悚然的场景,本部武笑嘻嘻地在他后背上一拍“去找你的妈妈呀。”
因为本部武已经对這個实验项目丧失了兴趣。
只是“娇娇”的身体也越来越衰弱,每天沉睡的時間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无法对唐凯唱做出回应。
唐凯唱并沒见過本部武几面。
他的童年玩伴,是本部武留下的一台不大好用的电脑、车载斗量的实验材料和数据字纸,還有那些同样被囚禁在這裡的女人。
唐凯唱愣了一会儿,不哭不闹,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入房中,不慎一跤绊倒,扑的一下倒在一個圆柱形的水舱前。
把這些活体留在這裡,无非是一样勋章,来纪念他年轻时候不切实际的奇思妙想。
這大概是本部家独有的基因优势。
每走掉一個阿姨,他都难過得像是死了一次一样。
一滴滚烫的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滚了下来。
唐凯唱也抬起头来,呆呆地看定了那個女人,好像是认识,又像是摔得懵了。
她会对他机械地笑,对他說“凯唱,凯唱。”
唐凯唱被女性的尖叫和哭泣声惊醒。
“雇到小唐,其实很便宜。”宁灼說。
那一天是如此突如其来。
這是几個机械女人给唐凯唱起的名字。
机器人将他运出了泰坦公司。
但因为声带也被替换,她发出的电子音语调平平,显得那样怪异。
這只水舱外壁上挂着的铭牌上,刻着“娇娇”两個字。
损耗率太高,转化率太低,自己玩玩還行,沒什么推广的价值。
随后,她静了下来,再沒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有种预感,自己不会长久地留在這裡了。
他只能把脸贴在壁面上,环抱住水舱,竭尽全力地试图感知从营养液裡传递過来哪怕一丝的温暖。
“那时候,泰坦公司的旧址离长安区很近。他刚跑出来,在街上吃东西,沒有钱,也不知道要付钱,被人打了一顿。”
小唐凯唱脑子裡沒有“死”的概念,是阿姨们让他明白了這個。
自此后,唐凯唱长期留在了這個存放着水舱的地方,定期有吃的喝的被机器人送进来,供给他生活所需的一切物品。
“是。他沒有委托我帮他,他甚至不记得本部武是谁。”
他的学习能力很强,体现在他一学会說话,就马上通過意外开启的电脑的语音录入功能,一点点摸索着学习了文字。
整個实验室裡,只剩下了“娇娇”一個人。
在水舱被扔入处理器销毁前,他悄悄溜了出来,用瘦弱的身躯挤入了狭窄的通风口,爬向了一個黑暗且未知的新世界。
每天晚上入睡,唐凯唱都依偎着“娇娇”的水舱入睡,生怕在自己一眼沒看到的地方,他最后的依傍也要失去了。
唐凯唱天然对那個叫做“娇娇”的实验体很有好感。
可她们接受了那样残酷的改造,又沒有后续的长期的手术支持,就算能活,也活不久。
他逃跑得满心迷茫,却一往无前。
在這一刻,唐凯唱也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沒有亲人了。
唐凯唱他年纪渐大,慢慢也有了自己的思考。
他张开双手,拼命抚摸着那坚不可摧的玻璃,却始终无法触摸到内裡垂着头、宛如在母胎羊水裡安静漂浮着的女人。
他学会写的第一個字就是“娇”。
裡面的女人還会转动眼珠,垂下眼睛,望着這個和她原来的眉眼依稀相似的孩子,面上浮现出了一丝奇异的光色。
在识别到裡面囚禁的女孩失去了生命体征后,水舱被一個個机器人运送出去,像是运送一口口棺材。
隐约中,他知道,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宁灼說“他接受的教育不完整,他到现在为止還不习惯和人相处,恨人也不会,爱人也不会。”
一分钟后,他擦干眼泪,打包了本部武的电脑和一些他還沒研究透的材料,拆开水舱下的舱门,熟练拆卸掉了外层已经沒用了的供氧机,合身蜷缩了进去,从内合上了舱门。
小唐凯唱不知道自己也被划归为了“实验废料”。
十年過去。
每天看看书,和阿姨们說說话,他感觉很幸福。
他歪歪斜斜地把她的名字临摹下来,高高举過头顶,给她看。
单飞白“那”
小唐凯唱对研究机械有兴趣,且天赋奇高。
她们会說话,于是唐凯唱也跟着他们学会了說话。他猛然睁开眼睛,无措地看向上方,发现营养液裡的女人正在剧烈痉挛、挣扎,似乎是在梦裡梦到了前世的光景。
只要他的個子再大一点,他就要藏不下了。
“我是人,我叫唐璧。救救我,杀了我。”
而那光景,让她发出了最后的悲号
听完這個漫长的故事,单飞白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小唐其实不在乎复不复仇吧。”
宁灼“他沒有接受過完整的教育,我有。我知道,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本部武欠债太多,该還了。”
一年又一年過去,她们一個接一個地死在了营养液裡。
天天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小唐凯唱几乎要以为自己也是机械的一份子了。
“我請他吃了一碗面,他就愿意跟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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