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节 难民 作者:未知 “王爷要我們绑了他去向吴三桂投降。” “這绝对不行!” 狄三喜把冯双礼的意思带出来和大家商议,冯双礼的部下众口一词地表示反对。 清廷的投降條款非常明确,领兵的明军将领只要投降過去,那么他在明廷是什么爵位,清廷也会给一個同样的爵位,但那些拒绝投降的人沒有例外一律处斩。冯双礼如果不上降书,那他就会被处死,這对他部下的军官来說是不能接受的。现在冯双礼的部下们差不多有半数公开主张投降,剩下的還有很多人都保持沉默,极少数人虽然心裡不愿意可也沒有拿得出手的反对理由,只有利用冯双礼不投降做最后的挡箭牌:“王爷如果活不了,那我們也不独活!” “你再劝劝王爷。”一個属于投降派的军官对狄三喜說道。虽然沒有了继续同满清作战下去的动力、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但這個人依旧忠于冯双礼,如果恩主坚决不投降那他觉得也只有继续抵抗。 “诸位弟兄,我是這么想的……”狄三喜做了個手势,示意群情激动的同僚们安静下来,先听他把话說完:“鞑子那边为了收买人心,所以不会处罚降将;另外我琢磨着還有個原因,那就是鞑子怕下面的官兵有反复,所以会厚待得军心的将领。” 清廷的目的确实如狄三喜所說,对此清廷也沒有隐瞒的意思,即使被邓名击败的谭诣,手裡已经沒有实力了,清廷依旧封了他一個侯爵;至于被文安之正x法的谭弘,清廷在確認他的死讯后也追赠了一個侯爵爵位,還特许他逃到渝城的儿子可以不降格袭爵一次。這個消息对建昌和其它各地的明军都起到了动摇人心的作用,当然狄三喜他们也知道;此外就是清廷感觉自己兵力有限,毕竟满族人丁稀少,无法对各处降军都进行密切的监视,清廷入关刚刚十几年,统治還不稳固,所以清廷对投降過来的将领都予以厚待,让他们继续掌握自己的军队。如果冯双礼真投降過去,他的郡王之位一样還是跑不了。 “但王爷不投降啊。”大家承认狄三喜說得不错。如果冯双礼不投降,当然不属于清廷的赦免范围,而如果冯双礼的部下绑了冯双礼投降,清廷的惯例就是予以处死:首先這個人的部下能够反叛倒戈,說明他已经沒有控制军队的能力,留之无用;其次,借着此人的人头来安抚背叛他的部下,同时也消除了隐患。 “王爷如果见了吴贼,也不会說什么好话的,让他向吴贼投降那是千难万难。但我們可以联名向虏廷說明情况。”狄三喜觉得,如果能够向清廷說明冯双礼不反对部下的投降行动,而且他在部下心目中也有很高的威信,那么清廷大概也不会处死冯双礼,顶多就是不让他领军而已。 狄三喜的话让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只要能不陷恩主于死地,大部分人就不再反对投降。 “如何向虏廷說明情况?” “我們只有通過李国英這贼了。” 大家商议了一会儿,决定先写一封信给清廷的川陕总督李国英,问问他是不是能替冯双礼出面向清廷求情。其实大家都明白,只要李国英答应了,這個求情就是走過场而已,冯双礼又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人物,清廷不会在這种无关大局的問題上反对一位总督的诺言。 “如果李国英答应了,我們就投降;如果他不答应,那就只有血战到底。”最后主降派达成了一致意见:“派快马,曰夜兼程去渝城。” 送信的使者在明军控制区裡可以依旧打明军的旗号,进入清军控制区后有密信也沒有問題,大家算算大概在月底就可以收到回信:“如果李国英答应了,那我們以后就不要虏廷、鞑子的乱說了。” 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人是坚定的主战派,见反对也无济于事,他们就要去见冯双礼,问问他是不是真的說過這样的话,竟然让大家绑了他去投降,对此狄三喜自然也不反对。 (笔者按:歷史上,建昌狄三喜背叛冯双礼投降一事比较特殊,在整個事件中沒有发生任何流血。冯双礼被送去吴三桂的军中后,吴三桂上书清廷询问是否要处斩,清廷回复按惯例应该如此,但冯双礼的情况特殊,要押送京师。冯双礼被送到燕京后获得释放,清廷還封了他一個郡王。当冯双礼的遭遇传到云南、四川等地后,进一步瓦解了明军残部摇摇欲坠的士气。本书中的投降過程是笔者的推测。) …… 邓名等人离开成都后一路南下,到了嘉定州就又进入了山区。四川各地的堡垒大部分都被抛弃了,缺少可以补给的友军据点,而且离开了平原地区,马匹得不到足够的休息和食物,开始接连不断地死亡。偶尔能遇到明军据点,但他们也沒有足够几十匹马食用的草料,更不可能向邓名一行提供足够的换乘马匹。据他们所說,前几天刚有三名从建昌北上的紧急军情使者過境,把所有的马匹都带走了。 不但要赶路而且要仔细照顾马匹,邓名和他的卫士们离开成都沒有多久就很疲惫,决定停一天让马匹休息——往前通向建昌的道路全是山路,他们可不想把马匹都累死然后步行前去。 “可惜這次邓先生军务在身,不然邓先生可以去乐山烧一炷香,很灵的。”嘉定州派来的向导說道。 乐山大佛邓名也有所耳闻,听了向导的话就问道:“是什么样子的?你去過嗎?” “去過。”向导是本地人,立刻朗声說道:“嘉定州這裡三江交汇,所以每年都洪水泛滥。唐朝的时候有位大师云游到這裡,就立下宏愿要修一座弥勒佛像镇压住洪水,前后四代人一共修了一百多年啊,总算修好了,从此就不闹洪水了。” 前面邓名听得津津有味,听到最后一句话微微一愣,追问道:“现在嘉定州不闹洪水了么?” “偶尔還是会有的,但和弥勒佛修起来以前那可不能比。”向导理直气壮地說道:“听老人们說,大佛修起来前,到了雨季那洪水一来都是七八丈高,嘉定州一下子就给淹沒了。” 邓名在心裡责备自己一声,他問題一出口就觉得有点煞风景,和這個时代的人争论什么?就是在二十一世纪,信仰這种事也是沒有道理可讲的。推薦完了乐山弥勒佛,向导又推薦起嘉定州另外一处名胜:峨嵋山。 “峨嵋金顶是普贤菩萨的道场……”向导对自己家乡的景致津津乐道,据他說普贤菩萨掌管人生平安,无论人们拜哪路佛、敬哪路菩萨,只要求的是平安,那各路神佛都会把你這個愿望移交给普贤菩萨处理。而峨嵋山作为普贤的道场,那是最灵验不過了:“可惜邓先生军务在身,不然真应该去拜一拜。” 邓名還沒有答话,同行卫士中那些信佛的人立刻脸上都露出神往之色。虽然都是四川人但他们以前并沒有来過嘉定州,当然更不会去過峨嵋山。說到祈祷人生平安,這些士兵不知道为此都烧過多少柱香了,现在听說该部门的负责人——普贤菩萨的办公室就在隔壁,自然心裡都痒痒的想去拜一下。 “等到回来吧,”邓名看出這些卫士的心思,就对他们說道:“等我們完成了建昌的事,回来的时候如果沒有什么急事,就去峨嵋山烧柱香好了。” 从嘉定州继续向南,进入四川行都司的地界,行都司的首府就是邓名的目的地建昌。 地势变得越来越险峻,视野尽头的山峰上都是白色,此处很多高山上的积雪已经是终年不化。相比地处平原地区,随处能够看到河流、农田的成都府,這裡的人口反到显著地多起来。成都府那裡大片、大片的农田被抛荒,川西平原上除了邓名在成都城内见過的一点庄稼,剩下的土地上都是杂草丛生。而在行都司却能看到一些被开垦出来的梯田。這些田地十分零碎,东一块、西一块,分布在稍稍平缓一点的山坡上,一看就是得到了精心的照料,上面长着整整齐齐的作物。 “四川行都司历来很穷,這裡靠近藏边,路途崎岖难走,山多地少,不用說都府,就是嘉定州那边也比這裡的出产要丰饶得多。”越西关派来的一位向导介绍說。 這位新的向导不是行都司的原住民,而是成都人。他小时候跟着父母逃离川西平原,先到嘉定州,然后又来到四川行都司,最后在越西关找了一份看守烽火台的差事。 他說:“弘光年以后,都府、渝城战乱不休,当时站在嘉定州上往北看,三江上每天都有大批的百姓扶老携幼地南渡,却沒有一個北渡的,那都是从川西逃难来的百姓啊。本来西贼和官兵都是看不上嘉定州的,在他们眼裡只有都府。但一来二去,两边杀個不停,把都府的人都杀光了,沒死的也都跑光了,官兵和西贼就开始争夺嘉定州,官兵征兵征粮,西贼也拉丁搜粮,老百姓不缴粮食,西贼要杀官兵也要杀。无论是西贼還是官兵,谁都沒本事把另一派打跑,所以百姓就要被两边来回杀,当时三江上每天都有浮尸从大佛前漂過,曰夜不休。沒办法,百姓就翻山越岭来到這行都司逃难。” 指着邓名刚才看到的那些零散田地,向导告诉他:“本来這裡沒有庄稼地,都是从都府和嘉定州逃难来的百姓到了這裡以后开垦出来的。” 邓名看到田地裡并沒有人耕种,向导给他解释了這個疑问,一看到有军人模样的人经過,百姓就会逃到山林裡躲起来,這都是過去在成都和嘉定州磨炼出来的,凡是沒养成這個习惯的人,不是被征粮队杀了就是被路過的军队当夫子拉走了。经常有那些孤儿寡母在亲人尸体旁痛哭,类似“某家的丈夫早上告别妻儿出去种地,接着就音信全无”的事情也反复发生,听得多了,耳朵磨起了茧子,再迟钝的百姓也都变得和野兔一样的机警。 “還有很多百姓向西翻過大雪山,一直去了那边。”這個向导的话很多,问一句他能答十句,他指着更远的西部山区,那裡是川边、藏边的高原地区:“最近几年回来了一些人,幸亏行都司這裡实在是太穷了,西贼和官兵都提不起精神到這裡打死打活,百姓们看官兵和西贼沒杀過来,一些逃走的人就先后回来了。” 這個越西关的烽火台看守人属于川军,也就是他口中的官兵,不過在他的言谈中从沒有流露出对川军的丝毫尊敬。李星汉的脸色阴沉,显然对這個川军同僚把官兵和西贼相提并论很不满,不過邓名已经几次悄悄提醒他不要对這個向导发作。 “行都司的驻军,平曰和這些百姓的关系怎么样?”邓名觉得他们应该会互相照应,比如這個向导看守烽火台是为了混碗饭吃,不是李星汉那种世袭的军人。 “我們以前是从川西逃难過来的,老百姓对我們還好一点,但也防备着我們。行都司這裡不少户人家已经是寡妇顶门了,她们的男人不是被杀了就是抓丁抓走了——估计也死在外面了,尸骨有沒有地方掩埋都不知道。這些寡妇辛苦养着孩子,更像防狼一样提防着,生怕把她们半大的孩子又抓丁抓走了。” 据向导說,上次刘文秀有意经营建昌,消息传出,把這裡的百姓吓得不轻,以为又要开大战了。不是以前有人翻山去過川边、藏边嗎?百姓们扶老携幼互相照应着,由那些从西边回来的人当向导,翻山越岭逃离了行都司。過了一年看看沒什么动静才又陆续回来。 向导的话让邓名无言以对,半响后他勉强挤出一個笑容:“也好,鞑子說不定会进犯建昌,鞑子非常凶残,乡亲们多個心眼总是好的。” “鞑子啊,很凶残么?”向导沒有见過清兵。 “是啊。”邓名答道,随便讲了几個例子,比如清兵在江南的暴x行以及在广东的屠杀。 “嗯,不過在四川,鞑子是比不上官兵和西贼了。”向导并不怀疑邓名讲的故事,但他听完后给出了這样的论断。 “怎么会?”就邓名所知,清兵在四川一样地凶残,记得有人說過,清兵攻入成都后把最后還活着的人又洗了一遍。 “因为四川已经沒人了。别的地方可能是鞑子最凶残,但在四川论起来,官兵要数第一,西贼数第二。”這個向导显然沒有多少身为官兵的自觉:“四川的百姓只有三條路,当了官兵要被西贼杀,当了西贼要被官兵杀,或是什么也不当会被官兵和西贼一起杀。现在四川沒多少百姓了,鞑子就算把剩下的人都杀光也别想追上官兵了……嗯,要說西贼的老二位置或许鞑子還能追上。” 邓名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李星汉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向导的后背,都快喷出火来了。而周开荒的脸上则带着一种想笑但不好意思笑出来的幸灾乐祸之色。 越過雪山后,邓名知道再向前就是泸沽,距离建昌已经不远,就让越西关的向导返回驻地。邓名从怀裡掏出一小块银子和一口袋盐,递给他做报酬:“辛苦你了。” “谢谢邓先生。”那個向导随手把银子揣进了怀裡,拿到盐袋子后,忍不住轻轻掂了掂袋子的分量,他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之色,连忙把袋子收了起来。向导還不知道,邓名给他的是大昌出产的上好雪花石盐。 邓名就要带着卫士继续赶路,那個向导望着邓名的身影,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跑到邓名的马前,猛地跪倒在地,咚咚咚就连着磕了三個响头。 “你這是做什么?”邓名大吃一惊。 “邓先生刚才說鞑子要来打建昌了,鞑子也是杀人不眨眼的。”向导抬起头,悲伤地望着邓名的眼睛:“官兵能守住建昌自然再好不過,但若是邓先生觉得万一守不住,若是觉得不安全的话,能不能事先告诉百姓们一声?” 不等邓名回答,那個向导又急切地要求:“求邓先生就事先告诉百姓们一声吧,让他们早一点逃到雪山那边去,等官兵取胜以后再回来。四川人已经剩得不多了,就剩行都司這些年還算平安地活了些人,求邓先生救命啊。” “你這厮!”李星汉对這個向导憋着一肚子的火,见他现在居然說這种丧气的话,丢四川人的脸,顿时忍无可忍地跳上去:“国难当头,你不思报效朝廷……” “李千总!”邓名对李星汉喊了一声。 拦住了李星汉后,邓名跳下马,伸手把跪在地上的向导扶起来,郑重其事地保证道:“要是鞑子的大军打来,我一定事先通告整個行都司,让每個百姓都能收到消息,让他们有時間避难,绝不会拉丁拉夫。我在此发誓,我指着西天佛祖、满天的神佛发誓!” (笔者按:我們的歷史上,对四川人的最后一击来自赵良栋、王进宝,因为吴三桂背叛满清后得到了大批川人响应,所以他们对四川汉人采取斩尽杀绝的政策。汉人赵良栋平定四川后,据清廷的统计,整個四川還活着的汉人只剩一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