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 冯珠与严勉 作者:非10 “先去仙台宫,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申屠夫人思索着道:“珠儿如今是认不得人的,若叫這孩子待在家中却又不许她见母亲,也难免叫她局促多想,孤立难安。” 這一点鲁侯此时也是认同的,他点着头道:“仙台宫中所习道法,多为参悟天地自然之道,這孩子遭受了這样多的苦难,倘若能借此机遇修身平心,蕴养内在,倒是再好不過。這四年之内,且边走边看,若珠儿的病情可得好转,待四年后母女二人即可重聚,便也算是一桩事缓而圆的美事。” 申屠夫人:“是,若能如此,即是最好的善果了……” 鲁侯见夫人眉间神情,问:“夫人可是還有疑虑?” 此时只有夫妻二人在,申屠夫人便也坦言道:“找了這么久,一切也都对得上,按說是错不了的……只是豆豆如今无法亲自分辨,我心中难免要存有一丝疑虑。” 她直言:“无论此时找回来的是哪個,莫說生来不像豆豆了,即便是和豆豆有八分相似,任凭再多的证据摆在眼前,可只要豆豆一日不能清醒地认出她的孩子,我心中這一丝疑虑便一日不能尽数消除。” “只是我這念头于你我而言虽是人之常情,放在這個孩子身上却到底苛刻了,是咱们主动寻的她,她已然有這诸多自证,终究不好再将這份消除不了的自私疑心压在她身上,白白叫她一個孩子来承受……”申屠夫人叹了口气:“只如今有关那個地方的一切偏偏都是珠儿的忌讳,是提也不能提的,這种情形下,纵然强行叫珠儿见了這孩子,她受了刺激說出来的话,我們又如何能尽信?总归也要做好珠儿一辈子都清醒不過来的准备。” 鲁侯很能理解妻子的心情,他沉思片刻,道:“苦寻多时,证据都在眼前,为了孩子考虑,自当将她认下,這是寻人之前便商定好的。只是出于稳妥,在珠儿的神智有清醒的迹象之前,我再使人暗中继续探查着便是……此事只我与夫人二人知晓即可。” 他们不会亏待了這個找回的孩子,但也总要保留一份信任的余地。 申屠夫人颔首:“正是這個道理。” 鲁侯:“既是要认,那对外的身份……” 人已找了一两年,這件事自然也是反复商议過的。 冯序此前曾有過提议,若能将這孩子找回,或可将其认作他這個舅父的孩子,如此一来既可当作冯家的骨肉来教养对待,给孩子一個体面的身份,又可免去外人的议论指点。 时下女子改嫁乃寻常事,但侯府女公子失踪多年带回一個孩子,虽远远不到被指摘唾弃的病态程度,一些异样的注目却注定少不了,尤其冯珠此时又受不得半点刺激。 冯序的提议是切合实际合乎情理的。 “序儿他做事向来谨慎,看重家中颜面,对麻烦之事能避则避,這无可厚非。”申屠夫人道:“只是這几日我反复想過了……” “珠儿若這一辈子就這样了,我便让人将她一辈子护在芍仙居裡,她自也听不到外面那几句不中听的碎语。” “若珠儿有痊愈的一日,我相信我的豆豆既然能在那样的魔窟裡活下来,她便也不屑去在意那些闲人闲言。” “而那個孩子,受了這么多年的苦,必然忐忑不安,她知道自己的阿母是谁,她的阿母已不识她,若再不许她认自己的阿母,反要迫着她去喊旁人做阿母……這实在强人所难,既将人找回却又不认她原本身份,倒還不如不找得好。” 鲁侯听罢這一席话:“那夫人的意思是——” “认下来。”申屠夫人声音不重却自有力度:“总归是有這么一個孩子存在的,自当原原本本地认下,该是什么身份,便是什么身份。” 鲁侯看着夫人,点头道了個“好”字:“便依夫人之意。” 他的夫人出身豪族,做事果决有见识有胆识,从前跟随先皇起事时,他多是只负责打仗,许多后方事务的决断都是靠夫人定夺,他连识字都是夫人教的。 只是自女儿丢失后,夫人伤了身体心灰意冷,這些年来已不再過问任何事,此时女儿回来了,夫人那股昔日的生机与决断也跟着慢慢回来了。 鲁侯忽有万般感慨触动,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为了夫人心中那一丝疑虑,他還要继续让人暗中去查一查有关“少微”這個孩子的一切……而那個救下了珠儿的恩人更是要找,這恩人救下的又岂止是珠儿一人? 倘若当时被长平侯送回来的不是活着的珠儿,夫人恐怕要难以支撑,而若夫人不在了,他也不见得能独活多久。 這份恩情越是深思便越深厚,因此,這位恩人的下落,即便是大海捞针,他也必须要找下去。 “只论眼下,能将這孩子顺利找回,终究是件好事。”申屠夫人抬起一只手,含笑說:“去看看豆豆,此事虽不能与她多說,但去看看她吧。” 鲁侯温声应下,扶過妻子抬起的手臂,往芍仙居去。 芍仙居裡侍奉的下人并不多,除了佩,便只有两名婢女,以及将冯珠带大的一名仆妇。冯珠很害怕被太多人围绕,更害怕被人注视她的伤残之处。 她的清醒与癫狂是与常人颠倒的存在,她偶尔清醒时势必会陷入恐惧与自残之中,而此时肉眼看来的足够平静实际上却是一团混沌,不辨今夕何夕。 鲁侯时常想,女儿若一直這样“平静”地遗忘下去未必不是好事,但他的夫人仍在坚持四处求医,夫人說他们的豆豆自幼蕙质兰心,定不会甘心永远被困在這混沌不明之中,她這個做母亲的,绝不能撒开這只试图将豆豆从混沌中拉出来的手。 侯府为冯珠請来的名医沒有一百也有数十位了,冯珠每日都在服药,她不愿喝,申屠夫人便慢慢地哄。 除此外,申屠夫人日日都会陪着女儿說话玩闹,几位名医皆有叮嘱,要让受创者尽量感受到安全和放松,而母亲是這世上最能够提供這份亲密需求的人。 芍仙居中,堂内摆了几口打开来的箱子,佩扶着冯珠去看裡面的东西。 箱中有几匹上乘绫缎、冯珠年少时爱看的游记竹简,一些文房之物,甚至還有一只色彩鲜亮的纸鸢。 鲁侯行至堂门处便看到了,低声问婢女:“都是哪裡来的?” 婢女声音很小:“回侯爷,是严相国刚使人送进来的。” 鲁侯不愿严相国与女儿相见,严相国多次請求,鲁侯才无奈答应让他偶尔送些东西過来。 却沒想到两年過去了,這位相国依旧如此惦念,时值正旦,也要亲自来送這些讨珠儿开怀的东西。 鲁侯叹了口气,让下人下去打探,才知严相国的车马仍未离开。 停靠于鲁侯府侧门外的马车内,小炉中的炭已燃尽了。 一身藏青常服的严相国盘坐车中,透過雕花镂空的车窗静静看着鲁侯府的院墙与高阁,视线虽不能及,所望却是芍仙居的方向。 天已黑透,四下明灯高悬,祝岁的炮竹声此起彼伏。 炉炭已凉,车内渐有了寒意,仆从却不敢出声催促。 不多时,那紧闭的侯府侧门吱呀一声打开,却有一名婢女迈着整齐碎步提灯而出,隔着马车行了礼,恭声道:“侯爷与夫人請相国入府一见。” 车内,严相国眼神一聚,不及仆从有动作,便立即打起车帘快步而出。 令其入府一见,是申屠夫人的决定。 年少时存下的心意总是過于鲜亮,這明亮颜色很难完全褪去,又因失而复得,便更添了几分固执。若是真能见上一面,亲眼看清想象与现实的差距,或许也就死心了,不必再這样长久惦念。 但只是一见,而非相见,申屠夫人不敢让女儿的情绪有太大波动起伏,更不想在对方眼中看到任何会损伤女儿自尊的反应。 冯珠的居院后门推开,连接的是一座园子,园中有一水榭,水中养鱼植荷,水榭亭四面垂着竹帘轻纱。 每当夏日时,冯珠最喜在水边乘凉看书,這座亭子是她最常来的地方。 此刻水榭内未曾点灯,竹帘卷起,亭中人仅隔着一层如云似雾般的轻纱,见到了那道分别了十余年的人影。 那人影极为纤细,即便系着狐裘也难掩瘦弱,侍女扶着她走得很慢,却依然可见她有一條腿行走有异。 纵隔着這一层云雾,亦可见那张脸已不复青春,华灯映照下,她的面容是斑驳沧桑的,整個人犹如水榭下的一支冬荷,脆弱干枯,只剩一截荷茎還在支撑着,仿佛下一刻便会折断垂坠寒水之中。 那张斑驳面容上的神态,却是截然相反的怔怔天真迷茫,她在探首往亭中的方向看,试着问:“阿母,谁在亭内?” 這声音怯怯,虽疑惑却不敢擅自上前探究。 严相国脚下险些迈出去,被一旁的鲁侯伸手拦下了。 申屠夫人面向那昏暗的亭子:“料想是你阿父在。”听闻是阿父,冯珠想要上前,申屠夫人抓住了女儿衣袖:“别去了,临水处结了冰,又冷又滑……咱们就在這园子裡看看灯,好不好?” 冯珠听到“滑”字,立即将那只跛脚收回了。 只是转身之际,她又下意识地回头往亭中看了一眼,忽然问:“阿母,严劝山为何只送东西,却不见人来?” 严相国名严勉,字劝山。 二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本已临到议亲之际,冯珠此刻的记忆显然停留在那时。 听到這一声少时称呼,亭中同样早已不再年少的严劝山眼底猝然现出一点泪光。 “我想起来了,她们說今日是正旦……那想来他回弘农郡本家去了。”冯珠喃喃着道:“阿母,前几日我与他刚吵了一架。” 申屠夫人顺着她的话问:“为何事吵嘴?” “我画了面靥,是最最时兴的鸟靥。”冯珠停下了脚步,认认真真与母亲掰扯這件小事:“我对镜描画了许久,他见了我,却說好似两只蚊虻被拍死在了我脸上,让我快快擦掉,否则他才不与我一同出门踏青!” 所谓鸟靥,是指先将涂白后的面颊两侧晕染出两团淡红,再于其中描画出两只对称的飞鸟,鸟儿画得极小,又是青黛色,确实极考验手艺。 冯珠被如此取笑,好几日未再理睬对方。 年少时的小小怄气,她记得却很清楚,虽說時間全盘错乱,此时說起仍有些气愤,可见耿耿于怀。 亭中的严相国闻言不禁一笑,眼眶内的泪水却已蓄满了。 “他懂什么鸟靥,也敢說三道四……”申屠夫人陪着女儿往前走:“对牛鼓簧,下回我儿再不画给他看了。” 冯珠笑了一下,点点头,很快便将此事抛去一旁,转而被前方挂着的一盏花灯吸引了。 那花灯以竹为骨,以帛为皮,做成了栩栩如生的老虎模样。 這只被点亮的虎灯看起来威风堂堂而又有几分不自知的憨气可爱,冯珠只觉亲近极了,她伸手指道:“阿母,我想要那只灯!我要带回去给,给……” 她话语突然滞涩,神情疑惑,她……要带给谁? 再看那虎灯,冯珠的眼睛忽然惊惶躲避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佩察觉到,赶忙将她扶紧:“女公子!” 却已是来不及了,冯珠毫无预兆地痛苦喊叫挣扎奔走起来,尖叫声传入亭内,严相国忙要上前去,却依旧被鲁侯拦下。 “這是常态,相国。”鲁侯语气凝重地告知他。 严相国眼睛一颤,紧紧反攥住鲁侯的手臂。 若是常态,那究竟是受下了多少苦痛折磨? 冯珠彻夜未能平静,她缩回到屋内榻中,外面的炮竹声响了多久,她便哭了多久。沒人知道她在哭什么,她自己也說不明白。 正旦之后,正月過半,待到正月十五日,自东莱郡归来的一行车马匆匆入了长安城。 鲁侯夫妻二人在冯序的陪同下出了府,去见那個即将要往仙台宫去的孩子。 今日仙台宫中设下了醮坛,凡身负天机星机缘者皆要参与,耽搁不得,這個孩子无暇赶回侯府相见,需尽快往仙台宫去。 自马车中走下来的是一個清瘦的女孩,大约是因在海边渔村生活了许久,日晒风吹之下肤色微黑,生得一张微圆的脸,眉眼漆黑有神,神态几分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