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家 (二 上) 作者:未知 第一章 离家 (二 上) 就在张有财一家为三儿子的出走而感到悲伤和沮丧的时候,老三张松龄心裡却带着一点点流浪的喜悦,搭乘由南往北从不准点的火车,走走停停地奔向了北平。 平生第一次不受父亲的安排自己替自己做主,紧跟着又平生第一次“打败”了自己最敬畏的哥哥,這份成就感,甭提有多快意了。至于远离亲人的忧伤,张松龄短時間内還沒有感觉出来。至少,在第一次单飞的兴奋劲儿沒過去前,他還不会感觉得到。 這种兴奋的心态,严重影响了他的情绪。以至于跟新结识的同伴们一起唱救亡歌曲时,总唱不出原作中那种悲愤感、紧迫感和责任感,相反,還影响了大伙的发挥,令其他同伴也开始跑起调来!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們是要選擇 “战” 還是 “降”? 我們要做主人去拚死在疆场……” “停,张松龄同学,你能不能严肃一点儿。看你那样子,就像刚刚偷吃了一大块蜂蜜,哪有半分国破家亡之痛!”副领队方国强实在无法忍受张松龄那幅面带得意的样子,忍不住又一次把练习中的歌曲停下来,大声呵斥。 “我,我以前沒学過,真的沒学過!”像個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般,张松龄摸了下自家后脑勺,讪讪地憨笑。 在他脑海裡,有很多古人上战场的诗,什么“琵琶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什么“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什么“伏波惟愿裹尸還,定远何须生入关”,這些诗或者慷慨,或者豪迈,唯独与方国强需要的悲愤沒有关系。 “你自己闭上眼睛好好想想,想想东北、华北的同学们,想想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故乡一寸寸沦陷,自己却不能出半点儿力气,心中会是什么样的感觉!等会儿火车再停下来,我們還要到下一個站台演出。如果你還找不到感觉,就留在车厢裡,别扯大伙的后腿!” 看到张松龄那懵懵懂懂的表情,方国强就觉得自己的脑袋犹如笆斗大。他现在很后悔,自己怎么就同意了另外一個领队周珏的提议,把這么一個半大娃娃吸收进了血花社。這不纯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你看他那满脸无辜的样子,估计把去北平参加抗战,当做一次远距离旅游了!還是有人包吃包住,自己不用付钱那种!真不知道周珏他们几個是怎么考虑的,真不知道這個又笨又缺心眼的娃娃脸,是怎么从国立一中混毕业的! “大方說得对,小张同学脸上的表情的确与歌曲想表达的意境相差较远。不過他积极练习的态度,還是值得鼓励的。”另外一個领队周珏见方国强說话的语气越来越重,赶紧从相邻座位上站起身,笑呵呵地把话头接了過去,“這样吧,大伙先休息一下,互相交流交流各自的体验。我跟大方去找找列车长,安排一下待会儿的义演時間!” “啊,哈哈,可是能歇一会儿了!”不但张松龄一個人的感觉与歌曲的意境差距甚远,队伍中大多数人,也不過是“为唱新曲强說愁”而已。听到周珏提议休息,立刻以欢呼表示赞同。 “這…….”方国强心裡老大不愿意,却被周珏硬拖着,向下一节车厢走去。看着他的背影在一排排座位后消失,队伍中其他几名年青人笑着围拢上前,拍了拍张松龄的肩膀,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 “你别理他。那张扑克脸,见到谁都像欠了他几百块钱一般!”第一個主动替张松龄抱打不平的人叫陆青,是国立山东大学机械工程学系二年级学生。原来也曾经在国立一中读過书,算是张松龄的学长兼校友。人长得很白净,十根手指修长笔直,看上去根本不该生在男人的手掌上。 “你還真說对了,大方在学生会裡边,外号就叫“方块J”。第二名上前替张松龄叫屈的人叫田青宇,是山东大学学生自治会的一名骨干。为人活泼,做事大气,知道学校裡边的很多秘闻。 “這样啊,怪不得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心裡不舒服!” “他到底会不会笑啊,你们說,他到底会不会笑啊!朱教授也是,怎么找了這么個家伙带咱们!” 听到他把方国强的老底儿都给兜了出来,其他几名队员也纷纷开口。你一句,我一句,小小地发泄起受“压迫”后的不满。 作为刚刚入伙的小弟弟,张松龄当然理智裡選擇了沉默。事实上,他也沒觉得方国强对自己的态度有多恶劣。鲁城的买卖人家讲究“易子而教”,除了有数的那几個大户,其他人家,父母即便再疼孩子,也不会让孩子直接跟自己学如何做生意。通常是十岁出头,就把孩子交给一個靠得住的朋友去当学徒,并且向朋友交代清楚了,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像收拾自家孩子一样收拾。而朋友受了委托,也绝对不会手软。打手心、饿饭、跪搓板等惩罚都是轻的,重一些,直接拿火筷子往屁股上抽,即便孩子的父母路過看见,也绝不会出言阻止。相反,還会觉得师父管得尽心,還是将来会更有出息。 张松龄沒当過学徒,可是曾经亲眼看到两個哥哥当年做学徒时,如何被师父拿火筷子抽。所以对方国强的几句口头上的教训,根本不当做一回事儿。只是觉得自己的确应该尽早融入這支队伍,别再让方国强找到借口,赶自己回家而已。 他越是沉默,大伙越觉得刚才方国强的行为過分。且不說小家伙昨天拒绝跟他哥哥回家时表现出来的决心,有多令人钦佩。就是凭着他年龄最小,又是大伙的学弟的份上,也不该這么严苛的对待他。咱们国立一中走出来的学生,再笨,也比七中、十中那些纨绔子弟聪明。况且人家還是年级前十,拿了校长亲笔推薦信的主。 早在决定加入之前,张松龄已经這支队伍多少有了些了解。听着大伙七嘴八舌的一番吵嚷,在原来基础上就又加深了一步。 這支队伍名字叫血花社,是国立山东大学裡边的一個进步团体。裡边主要成员多数大一、大二的学生,两個领队周珏和方国强今年则是大四毕业。 今年三月,曰本出动军舰二十余艘在青岛海面耀武扬威,山大学子深受刺激,愤而喊出了“愿以热血赴国难”的口号。血花社组织了多场义务演出,为驻守在山东的第三军筹备了大批的粮饷。(注1) 曰本人在青岛威胁沒未能取得预定的效果,反而激发了山东人的血姓。不得已,转而向北平附近增兵,试图压迫宋哲元脱离中央政斧自治。血花社的骨干们深感国难在即,又筹集了一批捐款,辗转送往了北平二十九军之手。 但是,光用财物的支持,对中[***]队来說,是远远不够的。心中藏着热血的年青人们,深知国家的痼疾和人民的麻木。所以,他们愿意用一腔热血,来唤醒這個国家,唤醒這個民族。所以,他们开会后投票决定,组织一批骨干亲自到北平去,让将士们亲眼看到,亲身感觉到,山东学子的拳拳之心。让驻守在北平的将士们,知道他们不光是孤军奋战,山东人民就在他们背后,整個华夏的百姓,都站在他们背后! 整個队伍唱着歌上了北去的火车,一路辗转,车厢裡唱,站台上唱。吃饭时唱,走路时也唱。从青岛唱到了济南,又从济南唱到了鲁城,柳城。车厢中的乘客上上下下,也把一棵棵火种撒满了沿途。当然,這也许只是两個领队和血花社的大多数同学们一厢情愿的幻想,但是至少在目前为止,大伙的每一次演出,都得到了乘客们的热烈响应。 很多士绅淑女大方地捐钱捐物,委托学子们将自己支持抗战的一份心意也顺路带到北平去。很多坐了同一辆火车的中学生,也站出来,主动替血花社打下手。甚至像张松龄這样,主动要求加入队伍。 但是两名领队周珏和方国强,在接受捐赠上很积极,却拒绝了大多数同学的中途加入。他们认为,向河北、北平的守军表明山东学子的支持,有自己和血花社的這些同伴就足够了。中学生们年龄還小,不应该把热血洒在战场上。而应该留待以后,为重整华夏山河出力。 唯一一個例外,恐怕就是张松龄。不仅仅是因为他遇到血花社的成员们之后,表现得最为积极出色。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算盘打得飞快,统计募捐数字时出力甚多。還有一個无法掩盖的原因是,他今年国立一中毕业,而血花社的绝大多数骨干,都来自同一所中学。 学长带学弟,于情于理,都无可挑剔。所以尽管副领队方国强板起一副扑克牌脸,還是无法否决大多数人的意见。按照刚刚学会的明煮原则,血花社的骨干们,让副领队做了一回真正的少数派。同时,暗暗给小学弟鼓劲,期待着他能有更出色的表现,来证明方国强的目光短浅。 议论了一会儿,大伙的心思又回归正题。无论如何严苛,方国强的指责并非鸡蛋裡挑骨头,小学弟在声乐方面的天赋,的确令人不敢恭维。 “我們不愿作奴隶而青云直上!”有人再度哼起毕业歌,用目光示意张松龄跟着自己学。 “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楝梁!”有人小声轻哼,尽量将曲调放得舒缓,以便张松龄能记得住歌词和节奏。 “我們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有人打着节拍相和,同时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拍打张松龄的后背。 那只手的温暖和歌词的旋律,一并送进了张松龄的心裡。他笑着抬起头来,跟上大家伙的节拍,“巨浪,巨浪,不断的增长! 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們是要選擇 “战” 還是 “降”? 我們要做主人去拚死在疆场……” (注2) 歌声沿着破旧的铁路,缓缓向北,向北。 注1:西北军第三路军,韩复渠的直属军队。1938年扩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 注2:毕业歌,田汉词 聂耳曲,写于1934年,影响了当时全国的青年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