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狱中人
“大人您不该将此案在寺中公审,還令各家女眷被当堂领回。”罗疏香低头答道,“妇人家脸皮薄,总要留些颜面。大人此举,少不得令她们愧悔无地,只怕事后会有人一时想不开,因此自寻短见。”
韩慕之神色一凛,意识到自己急于破案,的确忽略了旁人的感受,不由追问道:“此事是我疏忽了,如今错已铸成,可有挽回的办法?”
罗疏香蹙着眉摇摇头:“宝莲寺被查已過了一整天,事情早就声张开了,众口铄金,小女也无能为力。”
她的话让韩慕之陷入了沉默,在灯下抿着唇与陈梅卿对视了片刻,最后终是尴尬地开了口:“女校书心细如发,真是人不可貌相。這等察言观色的本事,倒不知你是从何处学来?”
“大人谬赞,”罗疏香這时抬头望着韩慕之,不免苦笑道,“身在青楼之中,见多了谎言、欺诈、口是心非,又怎能学不乖?小女不過是比寻常人多点小聪明罢了。”
“不必過谦,做人难得的便是這一点灵气,”韩慕之這一刻终于心悦诚服,对罗疏香道,“本官即已决定为你脱籍,你若一时无处可去,不如便留在衙中效力。平日捕快们出入深宅内院,多有不便,刑房的稳婆也不大能查案,我若留你在衙中任差,你可愿意?”
罗疏香跪了大半天,等的就是這句话,她当即向韩慕之拜下,连声应承道:“多谢大人收留,小女求之不得。”
一番话說完,夜也深得透了,忙了两個晚上的陈梅卿有些打熬不住,打着呵欠催促韩慕之道:“夜深了,既然這场乱子已经平息,不如大家各自回房休息吧?”
韩慕之依言点头,当下众人各自散去。韩慕之居住的内宅在二堂之后,因此只有陈梅卿陪着罗金两人走出二堂,一出门他便忍不住笑道:“疏香,恭喜你高升了。”
“快别取笑我了。”罗疏香微微一哂,跟着却又皱起眉,“今后還得仰仗你多照应呢。”
“别,我只爱喝花酒,不爱照应人。這眨眼功夫你就从鸣珂坊跳进了衙门裡当差,可不是我照应出来的。”陈梅卿說着便又打了個呵欠,冲她俩挥挥手道,“我的屋到了,恕不远送,一路慢走哪。”
罗疏香和金描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踱下二堂,脚步虚浮地左拐飘进了县丞房。如今她俩借宿在靠近女牢的三班院裡,与看管女犯的官媒婆同住,條件自然比翠幄红帐的鸣珂坊差了十万八千裡,于是一路上就听金描翠絮絮叨叨不停抱怨道:“那床简直不是人睡的地方,有臭虫咬人呢!還有那個老虔婆,看咱俩的眼神忒毒,就像要吃人似的……”
罗疏香被她說得不耐烦,低声劝了一句:“暂且先忍忍吧。”
“凭什么要我忍?”金描翠被她這一說更是上火,扯起嗓子来嚷嚷了一声,却见罗疏香面色冰冷,不由又打消了气焰,低声咕哝了一句,“說到底,从良又不是我的主意……”
這时罗疏香却是冷冷一笑,兀自迈步走向三班院,在暗沉的夜色中头也不回地开口道:“鸣珂坊有什么好?你就沒想過离开那裡,活得像個人?”
“活得像個人?”金描翠撇撇嘴,跟在罗疏香背后慢吞吞地走,望着她笔挺的背影不屑道,“我看你是傻了吧?良家妇女就能像個人了?女人就是一條虫,到哪儿都得蛀着,沒有男人仰仗,這外头還不如鸣珂坊呢。”
這时走在前面的罗疏香已经推开了快班房的门,进门前她踩着门槛回過头,背着灯火的余光淡淡丢下了一句:“那你就去做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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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媒婆王氏是县衙中的女役,平日负责女犯的发堂择配和看管押送,少不得在自己管教的女人身上捞些好处。今日陈县丞送来两個如花似玉的粉头与她同住,虽然嘴上說這两人是要从良的,可下九流的女人她哪会正眼相看?因此王氏假意殷勤地答应下来,心裡却只想着要把罗疏香和金描翠栽培成自己的摇钱树。
不料转天一大早,王氏在起床梳洗准备点卯时,却听见旁屋的门也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她慌忙伸了脖子探头张望,就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走进蒙蒙晨光中,只见那人青衣一领、腰如约素,头上戴着顶**帽——却是作男儿打扮的罗疏香。
“唷,姑娘不多睡会儿?”王氏心裡暗暗吃了一惊,不由干笑道,“姑娘好好的怎么打扮成這样?怪模怪样的。”
“昨夜明府大人命我在刑房供职,因此正要去点卯。”罗疏香对着王氏点点头,笑容裡带着說不出的冷淡,“今后我在衙中当差,這样打扮方便些。哦,对了,我姐姐她還睡着,就拜托您老多照顾了——她怕生,您留心别让人进屋去惊扰她。”
“哦,這事就包在老身身上,姑娘放心吧。”王氏笑呵呵地应着,目送罗疏香走远后,却是斜着眼往地上一啐,“呸,一個婊-子,還怕生……”
出了三班院,罗疏香从偏门信步走到二堂点卯,這时天光未亮,陈梅卿才刚伸着懒腰踱出县丞房,口中正漱着香茶,抬眼看见罗疏香走来,一口气憋不住喷了香茶,湿透前襟。
“你,你哪儿弄来的這身衣服?”陈梅卿指着罗疏香问,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昨天问快班的捕头大哥借的。”罗疏香见陈梅卿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便又解释道,“我并沒有算到韩大人肯收留我,只是离开了鸣珂坊,想从此改头换面,才弄了這一身衣裳。”
“哦,原来是這样,”陈梅卿這才乐呵呵笑道,“其实還不错,倒挺合身,我猜你是问老杨借的,快班裡只有他是小身板儿。”
罗疏香笑着点点头道:“沒错,正是杨大哥新裁的一身衣裳,倒方便了我。”
陈梅卿抖了抖湿透的衣襟,准备回屋换件衣裳,临走前又对罗疏香道:“你是来点卯的?以后不用這样早,咱们韩大人早晨起不来,起来了逮谁跟谁生气,枪打出头鸟……”
他话音未落,這时二堂门裡便悠悠冒出一道声音:“我枪打出头鸟了嗎?”
陈梅卿脸色一变,赶紧转身冲着二堂谄笑道:“谁說的,咱们韩大人从不欺负老实人!”
這时韩慕之脸色恹恹地站在檐下,仍是免不了起床气,望着陈梅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甚好,你恰恰不是老实人,還不過来让我撒個气。”
“别啊!”陈梅卿缩着脖子求饶,却不敢违逆韩慕之,只好慢慢挪上二堂。
韩慕之待拿住了陈梅卿,便转過脸,对站在堂下的罗疏香点点头:“你能准点到二堂,這很好,不過以后都迟個一刻钟再来罢。”
“是。”罗疏香低头应了一声。
“你今天便可去刑房当差,我交给你一桩事——午前你跟着牢头去狱中看看,若发现我近来的决断有不妥处,午后到二堂来见我。”韩慕之又吩咐道。
“是。”罗疏香低头领命,這才毕恭毕敬地告退。
韩慕之直等到罗疏香走出宅门,才冷冷斜睨了陈梅卿一眼,不悦地开口道:“說吧,你都瞒了我多少事。”
陈梅卿闻言干笑了一声,摊手解释道:“我哪敢有事瞒你?是你要我找粉头帮着破案,我敢找笨的给你?”
“這個也未免太聪明了,”韩慕之低头整了整衣袍,“鸣珂坊那地方你熟得很,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哎,她呀,”陈梅卿笑道,“人道鸣珂坊裡有六宝,‘牡丹、金莲、白玉杯;锦囊、扇坠、小棉袄’,她便是那個锦囊了,也就是人聪明的意思。”
韩慕之闻言眉心一皱,再开口时便有了些责怪的意思:“早就叮嘱你小心行事,你倒好,找個這么显眼的人来,還好沒坏我大事。”
“嘿,去鸣珂坊和宝莲寺的人,能是一拨嗎?”陈梅卿笑得红口白牙,故意挤眉弄眼道,“我可沒坏你的事,人是你留下的,我不管。”
韩慕之沒好气地瞥他一眼,若有所思道:“看看再說吧,她若真有些本事,也不枉我蹚這一趟浑水了。”
這厢罗疏香同看守监狱的牢头打過招呼,便跟着他一同走进牢房。牢房由外往内,分别是女牢、普牢和死牢。
一般妇人若非死罪和奸罪,都不用收监,因此女牢暂时空着;而昨夜闹事的一班和尚都已经被押入了死牢,這时普牢裡的人倒不多。牢头领着罗疏香一间一间地察看過去,一边走一边向她解說各個犯人都是因何罪下狱。
罗疏香心想普牢裡关押的几個犯人,无非是些鸡鸣狗盗之徒,应该不会有那韩县令断不清的案子,于是有心往死牢裡去看看,不料才刚走几步,就被牢中一人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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