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章 他们围坐篝火
只见礼圣脚踩两座符山,突然法相拔高至少一倍,双足带动符山,如穿靴行走,礼圣侧過身,却将那把由本命字汇聚而成的金色镜子留在原地,如一堵松软却韧性十足的墙壁,继续拦阻渡船的去路,礼圣再以后背撞击蛮荒天下,而身后那條箓河,就像一條重新铺设而出的崭新轨道,岔开原先那條青道,礼圣法相身体后仰,双脚先后抬起,再重重踩踏太虚,法相向后愈发倾斜几分,一点点偏移“渡船”走向,将整座蛮荒天下推向那條箓河水道中,礼圣那尊巨大法相的后背,与整座蛮荒天下擦出一阵无比绚烂的琉璃光彩。
那拨跑来看戏的远古大妖,只剩下离垢和无名氏。
无名氏忍不住重新拿出酒壶,狠狠灌了口酒水,爽朗笑道:“不用怀疑了,白玉京那位真无敌再无敌,肯定打不過小夫子。”
离垢說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嗎?”
无名氏点头道:“必须高兴啊,這說明万年以来,所谓的天才和术法再多,還是不如我們那辈修士的大道之高。”
离垢說道:“不能這么算,小夫子在這一万年内,研习术法极多。”
无名氏脸色古怪,憋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抬手拍了拍重瞳子少年的脑袋,“晓得你当年为何在那拨人族道士、书生当中混不开嗎?”
离垢說道:“不会說话。”
矮小汉子笑道:“你原来知道啊。”
這個无名无姓、甚至连妖族真名都沒有的汉子,当年确实与那位三山九侯先生关系不错,可以算半個朋友,半個酒友。
大概是天性散漫的缘故,所以朋友少,敌人也不多。与白景那种一结仇就做掉对方的路数不同,矮小汉子的几次出手,都是为了朋友,比如身边這個杀力远远不如防御高的离垢。
所以汉子很惋惜那個未能返回蛮荒的剑修刘叉,不然会成为新酒友的。
白景笑得合不拢嘴,虽然不曾亲眼看见那個胡涂的下场,只是也猜出了個大概情况,然后她故作哀伤状,用一种心有戚戚然的语气大声說道:“痛心疾首,教人痛心疾首!胡涂你糊涂啊!”
汉子哑然失笑,朝白景那边,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酒壶。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白景這么喜歡說风凉话?
白景白了一眼,挥挥手,示意咱俩不熟,少跟我套近乎,我家小陌心眼可小哩。
要是小陌误会我,我就砍你。
不過你要是愿意将手中酒壶送给我,以后咱俩就以姐弟相称了。
這個矮小汉子,喜歡痛饮美酒的间隙,听那酒水在酒壶内晃荡的声响。
他手中這只酒壶,其实是一件后世方寸物的“老祖宗”之一,除了那份纪念意义,因为只是一件半成品,所以品秩不算太高。
如今地仙几乎人手一件的方寸物、咫尺物,最早都是出自天下十豪之一的兰锜,是她率先铸造炼制出来的山上器物。
只說這一类物件的出现,对后世整個山上格局影响之深远,不可估量,甚至是对于当初人间修士登天一役的胜算,都有极大的增加。
汉子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沒来由想起屈指可数的好友之一,那位三山九侯先生,当年的一句酒后吐真言。
“让那些不该被遗忘的道士,长久被后世记住,哪怕過去了千年万年,哪怕只是被一個人,几個人记住而已。”
礼圣身后,三山九侯先生终于真正出手。
他祭出一摞符箓,就只有两种大符,以水字符,在蛮荒天下前冲道路上,斩开一條光阴长河,打断這艘渡船与原本青道轨迹的相互牵引,再以山字符在蛮荒天下和箓河两侧竖起一道道墙壁,宛如在河床两边筑起长堤,好让這艘蹈虚渡船能够看似“向下”坠落、实则抬高上坡而行。
与此同时,三山九侯先生开始施展本命神通,驱使蛮荒天下的大地山岳。
只是立即被那個晷刻阻拦,被這位“青年”修士敕令迁徙的大地山脉,最终只能局限于浩然天下那些据点周边地界。
十万大山那边,其中一座最高山之巅,有個身形佝偻的老人,双眼空洞,這個当下脚边连條看门狗都沒有的老瞎子,孤零零一人站在崖畔,伸手揉着凹陷的脸颊,似乎在犹豫什么。
那個既是开门又是关门的好徒儿,如今好像才是個书院贤人。
可是文庙那帮书呆子,比较一根筋,先前說了句下不为例,看来凭借积攒一笔新功德帮助徒弟当個君子是悬了。
而他自己要那文庙功德簿上边的几笔做什么,想了想,老瞎子觉得沒啥意思,就转身走向住处,路過李槐的那间屋子,停下脚步,推开屋门,只见桌上放着几壶酒,一叠书,约莫是准备让他师父拿来看书下酒的。
于玄除了驾驭那條好似地衣铺在空中的箓河,沒有闲着,這位独占“符箓”二字的大修士,异想天开,魄力极大,竟是试图在箓河的道路上,再画符拧转一部分光阴长河,凭此打开一道大门,帮助那艘渡船愈发远离那條既定青道,不曾想大门尚未开启,只是出现了一道由层层符箓叠起的门槛,就已经被那股大潮气机冲散殆尽,于玄只得悻悻然作罢,迅速心算一番,路数是对的,就是准备不足,太過仓促,如果给他足够的時間和炼制出海量的符箓,說不定真可以在天外太虚两地,建造出两道大门,渡船由一门进入,转瞬间由第二道门出,就像那几條衔接两座天下的归墟通道……
吕喦摇摇头,笑道:“于道友的想法是好,就是很难做成。”
于玄呵呵一笑。
若說其它任何道法脉络,都好說,可以多聊几句,但是纯阳道友与我讨论符箓一道,可就真沒啥可聊的了。
虽然敕令地脉一道,被蛮荒晷刻抵消绝大部分法旨。
三山九侯先生除了祭出那两张大符,犹有一门压箱底的神通,只见他抬起双手,就像在折纸。
竟是直接将礼圣身后的光阴长河,以及天地四方都一并反复折叠而起,然后将這只“纸鸢”轻轻在箓河之上。
這等通天手段,就像在一件衣服上打了個结,這件衣服所有的经纬线,都被不同程度拉扯到這個绳结上边。
再将蛮荒天下身后的一大截青道轨迹,同样折叠出一只纸鸢。
最终两张纸鸢符箓,就像两只口子相对的鱼篓逐渐合拢,兜住了一條巨鱼。
這就是一张研制极久却首次祭出的筌字符。
如果說当初三山九侯先生做客白玉京青翠城,寇名与這位前辈請教符箓学问,最终创出三山符在内的数种大符。
那么三山九侯先生亦是凭借這场气氛融洽的论道,小有所得,例如“筌”字此符,专门压胜、拆解和打破天地间大修士的各类“小天地”。
纯阳道人会心一笑,白玉京陆道友肯定出力不小。定然是在三山九侯先生与寇掌教坐而论道时,陆道友故意插科打诨了。
得道者如蛇蜕,忘形骸脱桎梏,修行一事,多是過河舍船,得鱼弃筌,上房抽梯,這类行径,其实无关善恶,沒有贬义褒义。
只是三山九侯先生這张大符的道意根本,别开生面,就像是在一個长辈,在提醒作为晚辈的后世修道之人,莫要忘本。又或者是干脆捅破一层窗户纸,直接告诉那些所谓的山巅修士,如今所谓的得道之人,你们远远未曾真正证得大道。
于玄瞪大眼睛,符箓還能這么耍?
天下大阵也好,小天地也罢,面对此符,岂不是无一例外,形同虚设?
吕喦看到這一幕后,仔细观摩一番,似有所悟,与自身剑术有所裨益。
三山九侯先生身边出现一位彩衣女子,衣袂飘摇,庞然身躯大如一轮悬空明月,一双金色眼眸,只是不同于神灵那种冰冷,她的眼神,脸色,态度,都显得温婉柔和,极其像人。
天下符箓的真灵,她在符箓一道的地位和身份,就像那几种神仙钱的“祖钱”。
這大概就是符箓于玄单凭实物符箓,无法合道十四境的根源所在了。
别說炼制了千万张符箓,就是数量再多,于玄都无法凭此证道。
只因为這條道路,已有前贤坐断路头,飞升境想要跻身十四境,最怕走了一條已经桥那头已经有人的独木桥。
比如有白也,苏子与柳七就无法通過文运合道十四境。有玄都观孙怀中,小陌就晚了一步。有吾洲,离垢就必须改道。
這尊大道显化而生的符箓真灵,站在箓河的河床尽头,巨大法相,她面朝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那边。
女子姿容的符灵,倒行如插秧。
每一把插在水田裡的“青秧”,就是她往天外太虚中撒落不计其数的符箓。
显而易见,她是要铺设出一條崭新“青道”,好让蛮荒天下這艘渡船依循這條轨迹,逐渐远离浩然。
郑居中却是摇摇头。
李-希圣以心声询问道:“郑先生,有何不妥?”
郑居中微笑道:“就算整條既定青道都被改变,可只要沒有创造出一條真正契合大道的新轨迹,還是徒劳。三山九侯先生的道法再高,能够以符箓之法,复刻万法,包罗万象,還不足以支撑起整座天下的大道循环,再加上前辈好像不经常涉足蛮荒大地的缘故,使得這條道路,虽說品秩比大妖初升略胜一筹,可要說坚固程度,反而逊色几分。”
“再假设周密已经沒有了后手,但是别忘了,如今那座新天庭内,不止有周密。故而即便有了一條粗略可算循规蹈矩的崭新道路,還是算不得万无一失。”
李-希圣继续问道:“换成是郑先生会怎么做?”
按照郑居中的說法,就算是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联手,再加上他们的叠阵,好像還是沒有什么万全之策。
郑居中摇头笑道:“换不成是我。”
趁着一座叠阵尚未与蛮荒天下真正触及,陈平安试图在心湖中临摹這张暂不知名的大符,无果。
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符箓的架子一起,很快就会摇摇欲坠,顷刻间崩塌,几次尝试,都是這么個惨淡结果。
就像家底太薄,只能试图用一种材质最粗劣的黄玺符纸,去承载一部上乘道书的真意,当然不成。
再就是陈平安的一把井中月,由于增添了六百颗金精铜钱,品秩得到提升,大概可以称之为“井口月”了,只可惜分出的七十余万把飞剑都用来布阵,实在腾不出手来……开個小灶。
陈平安立即以心声问道:“小陌,如果我来搭建此符的框架,你能用剑意填充脉络嗎?”
小陌摇头道:“我是符箓這行的门外汉,帮不上忙,毫厘之差失之千裡,就算是返回浩然,能够沉下心来,在道场内反复推衍,估计還是只会白白消磨公子宝贵的修道光阴。”
看了眼白景,小陌不情不愿說道:“可能换成白景来当公子的帮手会更好。”
陈平安只得就此作罢。
青年修士瞬间进入叠阵内,“陈山主,暂时由换我来住持這座大阵,你准备那记后手。”
除了要靠叠阵来彻底扭转蛮荒天下的船头,强迫其步入一條符灵铺设的“正轨”,還需要這位年轻隐官祭出关键的挡路一剑,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陈平安点点头。
三山九侯先生问道:“知道如何出剑嗎?”
陈平安答道:“晚辈勉强为之。”
郑居中闻言,笑容玩味起来。
三山九侯先生明显察觉到郑居中的异样,以心声问道:“郑先生有话要說?”
郑居中笑道:“无话可說。”
原先叠阵之于那條宽阔箓河,只是恰似水上一叶浮萍而已。
在陈平安交出大阵运转的主导权后,三山九侯先生坐镇其中,身后瞬间浮现出一尊不输礼圣的符箓法相,整座叠阵规模随之水涨船高,所有道场,刹那之间扩张无数倍,却不是那种稀释,而是丝毫不减這些次一等真迹道场的凝练程度。
白景咧嘴而笑,哈了一声,然后给出一句不偏不倚的公道评价,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将心神散出真身,在飞剑笼中雀天地的边缘地界远眺,只见三山九侯先生這尊由无数符箓组成的法相,气象万千,根根筋骨由山字符积累而成,诸多龙脉蜿蜒千裡,條條脉络由水字符汇聚而起,几座天下歷史上所有大渎都可以在此看到水道,脖颈之上一颗头颅,脑海之内的景象,宛如璀璨星辰,却非符箓于玄那條合道所在的银河,好似是由无数座不知名星宿环旋累加。
大道之大,匪夷所思,超乎想象。
事关重大,這位青年修士不得不再次提醒陈平安,“我只是住持大阵,你才是大阵本身,我只能是尽量帮抵消蛮荒天下对叠阵的冲击,你等到真正难以为继之时,不用苦苦支撑,只管收回两把飞剑,留有余力,保证能够递出那一剑。”
在三山九侯先生看来,陈平安既是這座恢弘叠阵的起源,同时又是這座大阵的短板所在。
只是他无法苛求一個岁数才是不惑之年、尤其是道龄還不到三十的年轻练气士。
說实话,即便是眼光高如三山九侯先生,陈平安能够做到這一步,就已经相当不易了。
其实先前与礼圣进行演算,還有与陈平安差不多的八位浩然候补人选,其中剑修有三,比如就有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齐景龙。
或数人,或九人合力等诸多選擇,各种组合方式总计多达百余种。
最终结论,竟然還是单独选出陈平安一人。
不是风险与利益都很大的那些選擇,就是一個相对最“无错”的選擇。
陈平安点点头,“我不会打肿脸充胖子,肯定会量力而为。”
青年修士从袖中摸出两张青紫符箓,交给陈平安,介绍起符箓的用途:“一张用来定住魂魄,一张可以稳固肉身,可以同时使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祭出双符,一定要注意时机,不可冲动行事,一旦過早使用這两张符箓,人之真身连同魂魄,浑如砥柱扎根于洪水中央,就像一位纯粹武夫被施展定身符,只能打不還手,下场如何,只需看那胡涂就知道了,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最好是撤掉叠阵后,你立即拿来养伤,用以稳定道心和肉身,免得魂魄流散真身外,伤及大道根本。”
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那两张价值连城的保命符,若是用不好,可就是送命符了。
整座蛮荒天下在那條箓河之内航行,礼圣法相已经从背靠“渡船”的姿势,换成双手推动船尾。
礼圣法相整個后背都被蛮荒大道消磨成了漆黑的虚无之地,這种肉眼可见的大道损耗,大到不可估量,对于任何一位飞升境甚至是十四境修士来說,恐怕都会不由自主感到绝望。
三山九侯先生两张折纸而成的筌字符,与那把由圣贤本命字汇聚成的金色圆镜,保证這艘渡船务必行驶在箓河之内。
那尊作为三山九侯先生身边“侍女”的符箓真灵,她在箓河尽头,负责铺设出一條新路,已经在天外虚空搭建出一條长达数百万裡的符道。
新路与青道偏离,這就出现了一條清晰可见的圆弧。
而陈平安他们的叠阵就刚好位于弧顶之外。
如一座重甲步卒大阵抵御一支精锐骑军凿阵。
“渡船”与之对撞之后,瞬间撕裂开笼中雀天地的一個口子,然后缓缓嵌入叠阵之内。
天外顿时响起一阵阵如锋刃缓缓划割琉璃的刺耳声响。
便是如无名氏和离垢這般远远赏景的局外人,都有点头皮发麻。
无名氏赶紧灌了口酒压压惊,打了個激灵,啧啧道:“看着就有点疼,别說扛着的人了。”
离垢看了眼那個年轻隐官,身形小如芥子,盘腿坐在剑阵天地的“天幕”处,暂时看不出丝毫表情变化,凝神屏气,不动如山。
无名氏笑道:“眉头都不皱一下,年纪轻轻的,确是條汉子,看来我們陈隐官這個止境武夫的体魄,很牢靠啊,就是不知是谁教的拳,如此可观。”
同样是站着說话不腰疼,這個无名氏,說得就要比胡涂顺耳中听多了。
坐镇小天地日月中的符箓于玄和纯阳道人,开始分别缝补那個窟窿,防止船头過快挤破天地更多屏障。
一座蛮荒天下,一座叠阵,如两枚箓河中的流丸,前者滚走迅速,后者静止不动,且大小悬殊,两者接触之地,如磨盘互碾。
郑居中轻轻点头,叠阵的坚韧程度,比预期要好上几分。
其实文庙那边肯定是做好最坏打算的,就是他们一行人在天外拦不住這條渡船,最终两座天下撞在一起。
那么浩然天下对于那处撞击点的選擇,就很有意思了,郑居中猜测文庙的選擇,会是……那座中土文庙。
届时顶替陈平安這個位置的人选,就是那位身在文庙地界就相当于一位十四境修士的经生熹平。
浩然天下,中土文庙。
一個老秀才揪须更揪心,站在一座凉亭台阶顶部,实在不忍心再看天外景象,急急收回视线,转头与身边一位儒生模样的老朋友說道:“熹平老哥,都說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么涌泉之恩可不能滴水相报啊,千千万万不能如此!”
经生熹平无奈道:“此事如何计较,文庙自有說法。”
若是较真,陈平安好像至今也沒有求到文庙的地方。
老秀才一听就不乐意了,跺脚道:“只论事不论心,世道江河日下,如何能够满街是圣人?!何况你我,我們都是读书人啊!”
经生熹平愈发无奈,“我是怎么個情况,你又不是不知情,由不得我不公事公办,必须照规矩走。”
受限于身份,经生熹平确实无法与谁谈什么私谊。即便身在文庙,却不参加议事。
老秀才其实也不图经生熹平什么,就只是为了分心,闲扯几句有的沒的,免得自己像個不经事的愣头青。
走入凉亭,刚刚落座,便像火烧屁股一般,又站起身,只是忍住沒有挪步走向亭边原地,伸长脖子瞧了瞧外边。
不還是像那热锅上转圈的蚂蚁。
老秀才开始嘀嘀咕咕,碎碎念叨,就像個喝闷酒的人在桌边說醉话。
读了百千万圣贤书,可不能只拉出一坨屎来。
俗子拉屎撒尿,還能施肥田地,心术不正的读书人,拉了屎,狗都不叼。
偶尔,美好的事,辛苦的人,会让铁石心肠者,心软一下。
修道之士,性命之延续,高低长短,在于留下世道痕迹之深浅。
经生熹平便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习惯就好。
一座叠阵,开始逐渐崩碎,那些断折飞剑如滂沱大雨落在天地间。
于玄坐镇的填金峰已经彻底消散,郑居中的琉璃阁也分崩离析,轰然炸开,景象绚烂,流光溢彩。
一座蛮荒天下以极其细微的幅度,拨转船头,缓缓偏移向那條由符箓真灵铺设出来的轨迹。
礼圣法相伸出一只手,替叠阵抵消掉一部分冲劲,紧贴“渡船”墙壁的法相一侧脸颊,被蛮荒天下消磨掉出大半。
陈平安始终闭目,悬空坐定,单手贴住腹部,掌心朝上,一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浑身骨骼有金石颤鸣,流淌出金色的流火。
住持大阵运转的三山九侯先生,稍稍放心几分,不断调整大阵诸多细微处,不再如先前那般束手束脚,能够更大程度发挥這座叠阵威势。
因为那位年轻隐官做成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举动,真身如山岳,虽然魂魄如山中万花共同燃烧,化作一股股流火浩浩荡荡流泻至山脚,所幸這些分头行事的溪涧,除了在山脚形成一座座深潭、池水,紧接着汇聚成一條环山之河,随后又有水床枯涸的小半数溪涧呈现出爬山之势,竟然开始逆流而上,复归山中各大“气府”,最终這副如火人身,形成了一個趋于稳定、变得井然有序的自我循环。
叠阵之一的七十二候大阵,亦是不堪重负,作为阵法枢纽的七十二枚印章陆续崩裂。
纯阳道人单手托起一轮大日,重重一推,再双指并拢作剑诀,敕令背后长剑,一把法剑铿锵出鞘作龙鸣,却是化作一條扭曲绳索如牵日,吕喦一個身形拧转再抡起胳膊,直接将那轮冉冉升起的大日,被拖拽画出一個巨大圆弧,抛向笼中雀被渡船挤碎的巨大缺漏处,道法剑术兼具的這一手神通,火候恰到好处,只见去势汹汹升天而起的一轮辉煌大日,在途中演化为一件摊放开来的金色法衣,此后一根长剑绳索,如牵连起千百颗骄阳,层层叠叠,依次攀高,直至天幕,纷纷化作件件法衣阻拦下蛮荒天下扩大缺口的迹象。
于玄为了配合這轮大日的所行“天位”,便驾驭两仪阵中的那轮明月坠底落地。
吕喦转头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微微挺直腰杆几分,以心声道:“不打紧。”
光是吕喦和于玄的這一手,就等于是将陈平安的天魂和地魂拉扯成一條绷直的长线,如一根独木,撑起摇摇欲坠的笼中雀天地。
郑居中一抖袖子,将原本崩碎的琉璃阁,凝为一张好似“封條”的不知名符箓,就那么贴在那座开在天幕的大门之上。
与此同时,陈平安额头处便出现了一條凹陷下去的血槽。
显而易见,郑居中是最无所谓陈平安是无妨還是无所谓的那個盟友。
李-希圣便双指并拢,挪动脚步蹈虚凌空,在大地上画出了一道如同补缺填平海沟的符箓,陈平安额头的那條血槽,瞬间消散。
似乎得到了三山九侯先生的暗中授意,白景犹豫了一下,看了眼那個山主,后者微微点头,她便脚踩叠阵中的虚相闰月一格,朝高处祭出一剑,数千條如虹剑光,冲天而起,就像无数條电光衔接起两座云海,剑光在笼中雀天地间乱窜如电蛇,同时在那蛮荒天下“上空”数百裡化作一座雷池,缓缓推动船头一侧偏向符灵造就出来的那條道路。
大概对于蛮荒天下某些抬头望天的大修士而言,那就是一场仙人境欲想跻身飞升的天劫雷池了,天威浩荡,只是注定不会落地而已。
陈平安稍稍拧转手腕,从袖中掠出那两张符箓,分别融入左右手背。
這是?
照理說,陈平安至少還能坚持短则半炷香、长则一炷香功夫。
小陌阻拦不及,白景也是出现片刻恍惚,看架势,自家陈山主是要狗急跳墙了?
只见握拳抵住膝盖的右手,轻轻松开,五指作虚握剑柄状。
贴在腹部、掌心朝上的左手,一個翻转,同样是虚握,却是握住剑锋状,从右往左缓缓移动。
一粒精粹金色光亮在天地间绽放。
不但笼中雀内七十万余把长剑齐齐震动。
就连纯阳道人那條化作牵日长绳的法剑,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摇晃,如遇同道,高声颤鸣。
白景剑光所化垂挂天地间的游走电蛇,如山木被风吹,整齐倒向一侧。
半座剑气长城,手中一把剑。
天外极远处,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缩了缩肩膀,伸出手心,摸了摸脖子。
就在此时,礼圣率先眯眼望向远方。
片刻之后,便有一條纤细黑线蜿蜒而至,黑线之下,是一條火红道路。
鬼鬼祟祟躲在自家天下天幕处看热闹的陆沉,蓦然瞪大眼睛,以拳击掌,“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大饱眼福了!”
那個无名氏见机不妙,立即伸手拽住身边离垢的肩膀,卯足劲遁入一处不易察觉的太虚沟壑中。
于玄沉声道:“好像是那條游走太虚深处的太古螣蛇。”
郑居中与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心声言语一番。
礼圣轻轻点头,三山九侯先生虽然面露疑惑神色,仍是敕令那位符灵女子返回袖中。
几個眨眼功夫,這條太古螣蛇就显现出它的巨大。
整座蛮荒天下小如珠子,被它张嘴吞入腹中,脑袋稍晃,它就将那座叠阵撞开,庞大身躯碾碎符灵辛苦铺出的那條崭新道路,一個晃动尾巴,将那颗珠子吐出,再用脑袋一顶,蛮荒天下就更换了一條好似预设的崭新“青道”,螣蛇身形则沒入太虚中,就此消逝不见。
方才依稀可见那條螣蛇头颅之上,站着一個只剩下皮囊而无神识的“陆法言”。
在那條螣蛇行走道路上,大火烧灼的浓重道痕,经久不散。
吕喦缩地山河,一步来到路旁,蹲下身,手指捻起些许灰烬,這位道号“纯阳”的得道真人,忍不住喟叹一声,抬头望向远处,连“大道”都可焚烧嗎?
陈平安被一撞后仰倒地,一路翻滚,那把即将成形的左手长剑渐渐消散,最终右手撑地,大口呕血。
李-希圣叹了口气,今天只是暂时解决了燃眉之急,以后每隔十年,两座相互牵引的天下,就会出现一次冲撞。
若是那條太古螣蛇不来搅局,礼圣可能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当然也可能浩然天下伤亡惨重,只因为未知变数太多,任何推衍都沒有了意义。
三山九侯先生归還大阵给陈平安。
叠阵变成笼中雀和井口月两把飞剑,瞬间沒入陈平安眉心处。
礼圣神色如常,与众人作揖致谢,“辛苦诸位。”
终究是多出了十年光阴。
除了三山九侯先生先生纹丝不动,其余修士各自還礼。
還有陈平安想要站起身,礼圣伸手虚按一下,笑道:“好好养伤。”
小陌来到陈平安身边,搀扶起自家公子。
陈平安伸手抹掉脸上的血污,還好,沒有“又”跌境。
三山九侯先生微微皱眉,以心声问道:“陈平安,为何提前使用那两张符箓?”
陈平安沉默不言。
郑居中小有惋惜。
若是陈平安毅然决然一剑斩向蛮荒,他郑居中肯定会第一個跟上,火上浇油。
想必那小陌和白景,两位飞升境剑修,都不会闲着,都可算锦上添花。
李-希圣会被迫为陈平安护道,纯阳吕喦亦会接着出剑,阻拦白泽或者蛮荒晷刻……
于玄见那有一问沒回答的“对峙”双方,不由得感慨年轻真好。
礼圣笑着拍了拍這位青年修士的手臂,說道:“设身处地,搁我也不惯着谁。”
一处好似光阴长河漩涡的太虚缝隙内,离垢這么個出了名的面瘫,都有几分忍俊不禁。
原来无名氏被一條莫名岔开的火道,给烧了個灰头土脸,躲避不及的矮小汉子,晃了晃脑袋,一撮撮被烧焦的头发簌簌而落。
离垢忍住笑,抬了抬下巴,好奇问道:“以前招惹過那位?”
不敢随便直呼其名。
无名氏郁闷道:“怎么可能,我就只是遥遥见過对方几次,躲都来不及,哪敢主动招惹。”
在远古岁月的后期,以及登天一役之前,除了天下十豪中的那几位,谁敢挑衅那几位天庭至高神灵。
礼圣率先告辞离去,好像是去追那條被牵线傀儡“陆法言”掌控的太古螣蛇。
李-希圣望向那位从头到尾都十分意态闲适的白帝城城主,笑问道:“郑先生,择日不如撞日,下局棋?”
郑居中微笑道:“不如還是等三教辩论结束之后吧,到时候我在白帝城恭迎寇掌教大驾。”
双方现在就对弈,不管是几局棋,终究胜之不武。
李-希圣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真人玄同万方,我辈莫见其迹。
要知道這句溢美之词,可是陆沉亲口說的。
于玄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郑居中,老真人捻须不语,奇了怪哉,你们俩怎么会有私人恩怨?
对郑居中,于玄的态度只有一個,敬而远之。
当朋友就算了,更别成为敌人。
随后李-希圣便与三山九侯先生同行,一起沿着大妖初升的那條青道溯源而游。
于玄则邀請纯阳道友一起去合道所在饮酒。
因为先前于玄在天外银河忙着合道,三山九侯先生难得主动露面。
所以于玄知道了一桩崭新“掌故”,以后千年几千年,再拿出来晒一晒太阳,就是那种被人津津乐道的老典故了。
先前五位剑气长城的剑修,手持三山符在蛮荒天下跨越山河。
因为在陈平安他们几個烧香“礼敬”之后,沒過多久,就又有青烟袅袅,在三山九侯先生身前升起。
第二拨人,敬香人数也不算多,只有九人,却同样香火鼎盛,气象极大。
曹慈。元雱。两位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一开门,一关门,傅噤和顾璨。竹海洞天青神山一脉的少女纯青,龙虎山天师府道士,中土破山寺的僧人,出身兵家祖庭一脉的许白。总之儒释道和兵家,三教一家都有了。
在间隔這么短的時間内,先后出现两拨手持三山符跨越山河的敬香回礼之人,而且他们還都很年轻,不是一般的年轻,一個個都拥有值得期待和寄予厚望的大道成就。
所以以至于连三山九侯先生都小有意外,脸上难得有了些笑意。
与很多大修士不一样,他看重的,是未来,而且是他人的未来。
若论往昔,峥嵘岁月,终究都是老黄历了。未来,却可以有无限的可能性。
就像一本书,永远情节转折,让看客觉得出乎意料。
而前边已经烂熟于心的內容,再惊艳的人与事,至多就是翻回去多看几遍,而回忆与缅怀,反而容易让书中人,感到伤感。
有些话是可說可不說的。
于玄跟陈平安這個年轻人,在那個时候,其实沒半点交情可言。
就因为先前在金甲洲战场,陈平安的开山弟子“郑钱”,那個做事雷厉风行、還很以诚待人的小姑娘,让老真人印象极好,顺带着就对那個素未蒙面的年轻隐官,观感不错了,什么样的师父带出什么样的徒弟嘛,要么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么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所以于玄才极有深意地笑言一句,两次敬香,還得归功于那位陈小道友。
当时青年修士,略微犹豫了一下,還是点点头。算是勉强认可了于玄的這個說法。
不是這位三山九侯先生自视過高,吝啬好话,而是因为于玄之前与他說了句分量不轻的有心之语。
故而他這一点头,就等于被迫给出了個答案。
原来于玄在這之前,曾经询问一事,是不是芝兰当道,不得不除?
在那之后,陈平安为了缝补桐叶洲的一洲地缺,与诸君借取山水,俨然是“吾为东道主”,为何只是小有磕碰,大局依旧是顺遂的,因为冥冥之中,三山九侯先生在天外星河的這一点头,陈平安就等于多出了一道名正言顺的旨意,這就像一個身为封疆大吏的地方官员,得到了朝廷颁发的一纸公文,做事情就顺理成章。当然三山九侯先生不点头,陈平安依旧可以缝补地缺,只是最终效果会沒有那么好。
這种天外赏景的机会实在难得,陈平安就带着小陌和白景一起慢悠悠御风返回浩然。
而陈平安那仅剩一粒未曾被收回的心神,在与持剑者逆流光阴长河万年之后,见到了一幕。
让陈平安长长久久,怔怔出神。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处山顶,夜幕沉沉,围坐篝火。
除了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补,還有多個身影。
当他们坐在這裡,就像整個人间曾经坐在此地,在山巅看高处,看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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