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十七章 又与谁问梅花消息
书简湖,素鳞岛。
原本在闭关的岛主田湖君悄然出关,在山巅一座阁楼内摆下酒席,与一個儒衫纶巾的青年修士相对而坐。
田湖君脸色微白,甚至不敢說几句寒暄言语,就像是一個自知顽劣的学塾蒙童在聆听师长教诲。
青年收起思绪,微笑道:“秦师兄還是這么忙嗎?”
既然对方是一种疑问语气,田湖君就迅速小心酝酿措辞一番,颤声答道:“秦傕与坠鸢山赵浮阳是旧识,我与合欢山粉丸府虞醇脂也不算陌生,一百多年前虞醇脂曾经来過青峡岛,师尊是让我代为待客的,前些年虞醇脂的儿子虞阵,也曾悄悄游历书简湖,拜访過我這座素鳞岛,所以這次合欢山招亲,秦傕不好推脱,就单独赶去赴宴了,我需要闭关,也不愿与那合欢山扯上关系,便婉拒了邀請,合欢山酒宴就在今夜举办。”
该回答的,一五一十照实說,只是田湖君绝不多說多余话,就怕画蛇添足,横生枝节。
比如那合欢山,如今自称什么小书简湖。田湖君敢多說一個字?
她一時間心中恨极了那個虞醇脂,好死不死的,怎么就认识了這么一号婆姨。
青年喝了一口酒,是他登岛之前专程从池水城那边买来的乌啼酒,调侃道:“一百多年前?前些年?好像田师姐說话還是這般含糊不清。”
田湖君霎時間脸色雪白,赶忙报出两個准确数字。
青年抬起手掌,用手心擦了擦嘴鼻,随意道:“师姐不用這么紧张,号称小书简湖而已,又不是真的书简湖,何况真的书简湖又如何,如今不就在师姐与我的屁股底下。”
昔年泥瓶巷的鼻涕虫,如今的白帝城顾璨。
多年前离开书简湖,如今刚刚从蛮荒天下返回宝瓶洲。
顾璨沒来由问道:“师父沒答应刘老成继任真境宗的第四任宗主,是有自己开宗立派的野心,還是在怕什么,躲什么嗎?”
田湖君心口好似遭受一记重锤,几乎要喘不過气来,怪就怪上次师父带她一起去拜访章靥,她听了些不该听的。
否则顾璨的這個問題,她便不用假装不知道了。
“师姐又沒做什么亏心事,何必如此紧张,此地无银三百两么,我要不是清楚师姐的为人,就要对师姐疑神疑鬼了。”
顾璨放下酒杯,站起身,凭栏而立,“桌上的一对花神杯,就当是预祝师姐闭关成功、将来跻身元婴的贺礼,不是仿造赝品。”
田湖君跟着起身。
顾璨說道:“曾掖跟黄鹂岛的吕采桑差不多,可能不能算是什么朋友,但是他们比起田师姐和秦师兄你们几個,在我心裡,還是不太一样的。以后五岛派那边,田师姐记得多多照拂,成了元婴地仙后,在未来百年数百年修行路上,帮曾掖做一两件雪中送炭的事情,至于锦上添花就算了,我不想因为這种事情欠师姐的人情。届时曾掖身边,自然会有人提醒田师姐出手相助,帮着五岛派渡過难关,所以师姐不用费心思考虑何时出手、如何出手了。”
田湖君非但沒有心情沉重,反而松了口气,轻声道:“责无旁贷,我必定全力以赴。”
顾璨微笑道:“田师姐還是老样子,說着斩钉截铁的话,做着轻如鸿毛的事。”
田湖君头皮发麻。
顾璨說道:“但是比我强。”
這次在蛮荒天下那边脱困,他去了趟某座渡口,见到了那個已经贵为大骊藩王的宋搬柴,只是作为同一條巷子的多年邻居,如今再见面,反而好像沒啥意思了,還不如年幼时那么隔着一扇门骂来骂去有趣。
顾璨突然伸出手背,轻轻抵住心口,整张英俊脸庞都扭曲起来,沒来由嘀咕一句,骂了句干他娘的曹慈师父。
因为跟那個已经神到一层的曹慈干了一架,结果输得凄惨无比。
顾璨遥遥望向那座昔年作为刘老成道场所在的岛屿。
宫柳岛如今是真境宗祖师堂所在。
现任宗主刘老成,仙人境,而且他還是宝瓶洲两千多年来的第一位上五境野修,一洲公认是有大气运在身的。
首席供奉刘志茂,道号“截江”,玉璞境。掌律祖师李芙蕖,如今的真境宗靠前几张座椅,就只有這位元婴境女修,曾是玉圭宗谱牒修士出身。
如今整座水域广袤的书简湖,几乎都是這個玉圭宗下宗的私家地界。
之所以是“几乎”,因为其中有五座岛屿,自立门派,不归真境宗管辖,所以就显得尤其扎眼了。
顾璨转头望向别处,曾掖和马笃宜如今就在那边修行。
姜尚真在担任真境宗宗主之际,曾经未经祖师堂审议,更沒有通知上宗,他就私自与大骊朝廷做了笔见不得光的买卖,将书简湖白旄岛在内的五座岛屿,用一個极低的价格,“卖”给了落魄山,礼部秘密记录在册,交割地契,真要追究不起来,漏洞极多,因为這份契约,既沒有山主陈平安的签名花押,真境宗和玉圭宗也都被蒙在鼓裡,直接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因为姜尚真一边用真境宗宗主的身份,一边用上了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的身份,就像是将五座岛屿,左手倒卖给了右手。
当年在落魄山那边,朱敛得知此事,就忍不住赞叹一句,周首席好风骚的手笔,叹为观止,必须叹为观止。
当然這笔神仙钱,還是姜尚真自掏腰包,反正就只有一百颗谷雨钱而已。
当初真境宗和大骊朝廷都并未对外公开此事,之后這五座岛屿,一直挂在书简湖本土鬼修曾掖的名下。
后来玉圭宗那边察觉到不对劲,本打算小题大做,把姜尚真這個中饱私囊的狗东西,牵回神篆峰祖师堂再喷他一脸唾沫星子。
结果姜尚真回到宗门的第一场议事,還轮不到谁来兴师问罪,荀渊就辞任宗主,由姜尚真接任,而非九弈峰峰主韦滢,故而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之后大战一起,蛮荒妖族围攻玉圭宗,就更顾不得這种芝麻小事了。
只不過這么多年過去了,落魄山一直沒有收取這块“飞地”,似乎有意让曾掖据此开山立派,就這么自立门户好了。
其实這是有一定隐患的,一旦玉圭宗和韦滢追究起来,拉上大骊朝廷三方一起打官司,真境宗极有可能就收回這五座岛屿了。
毕竟姜尚真如今除了一個姜氏家主的身份,在上下两宗好像已经是個彻头彻尾的白丁了。
其实真境宗祖师堂裡边的四十余把交椅,真正属于上宗出身的谱牒修士,人数很少,只占了不到两成。
即便如此,真境宗从无镇不住场子的隐患,毕竟前后三任宗主,姜尚真,韦滢,刘老成,单凭一人,就足够震慑群雄了。
五岛派,如今有小两百号记录在册的谱牒修士,几乎都是鬼道修士和阴灵鬼物,不過若是有人在别处,施展望气手段,就会发现這几個岛屿,并无浓重的污秽煞气,反而颇为清灵。
祖师堂内,只悬挂着一幅画像,却不是开山祖师曾掖的挂像,而是一位面容清瘦的青衫书生,头别玉簪,双手负后,神色和煦。
在這五岛派,章靥有個记名客卿的身份,他的琅嬛派算是与五岛派结盟了。
至于五岛派這個土得掉渣的帮派名字,也一直饱受诟病,马笃宜为此沒少跟曾掖抱怨,只是更改门派名字,事关重大,需要跟大骊朝廷打交道,得去大骊京城礼部,报备、勘验、审定,流程繁琐,马笃宜是個窝裡横,她又是鬼物,哪敢去大骊京城见什么世面,上次去拜访陈先生那個位于旧龙州的落魄山,就已经是马笃宜的极限了,那還是因为当时她与曾掖跟在顾璨身边的缘故。
女鬼马笃宜,作为五岛派的二把手,她這么多年始终住在那张狐皮符箓裡边,不愿意挪窝。她对于修行破境一事,沒野心,无志向,反而只对花小钱赚大钱的包袱斋一事,最感兴趣。
她還是云鸠岛的岛主,岛屿名称,出自“云鸠拖雨”的典故。
顾璨冷不丁问道:“招亲酒宴就在今夜?”
田湖君点头道:“沒有记错,就在今夜。”
顾璨打趣道:“是最小的那個赵胭,還是三姑娘虞游移?如果我沒记错的话,她与那坠鸢山祠的山神娘娘好像有一腿?”
田湖君茫然摇头,“正是虞游移要出嫁,只是我并不曾听說這些合欢山隐私,秦傕只說女婿人选其实内定了,是宝瓶洲南边密云国境内,那座百花湖一位水府的府君幼子。”
說到這裡,田湖君才猛然间想起桌上的那两只花神杯。
果不其然,顾璨是什么都知道的。
密云国是一处水乡泽国,境内有巨湖,名为百花湖,此湖名字听着温柔,却是一個水性极烈、极云诡波谲的广袤水域,别称葫芦湖,只因为在于大小两湖衔接处如束腰,恰好形若一只葫芦,在這條“腰肢”水道的中央地界,建造有一座庙食千秋香火的龙王庙,前殿供奉有一位元将军,用以定波镇水,庇护一方风调雨顺,因为湖上至少有半年是大雾、雨水天气,路過龙王庙這片水域,水路渺茫,时常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在那大风大浪的时节,早年龙王庙的庙祝,就会赶紧亮起灯光,敲响钟鼓,船只就可以循着光亮和声响,安稳靠岸,等到风波平定再继续起航。因为护土、镇水有功,歷史上密云国各朝各代的皇帝君主,屡次为龙王庙内两尊将军不断加封、追赠赐号,最终一個封王、一個封伯。
只是前些年不知为何庙内供奉的龙王爷神像无故倒塌了,前殿供奉和主殿内陪祀的两位“将军”也不知所踪,然后就被一头在大战中劫后余生的水中精怪给占据了庙宇,短短十数年,不知多少官商大船在此翻船沉水,如今只要路過那处葫芦口水道,当地船夫和過往旅客、商贾,都要面朝旧龙王庙方向焚香烧纸,祭祀牛羊,并且燃放爆竹,以此祈求行船时的顺风顺水。
顾璨笑道:“风水轮流转,好好一座百花湖,反而不如我們书简湖了。”
田湖君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顾璨說道:“還是羡慕曾掖這种人,稀裡糊涂成将相,懵懵懂懂做公卿。大概這就叫傻人有傻福?”
田湖君犹豫了一下,說了句肺腑之言,“确实令人羡慕。”
顾璨說道:“你要是想要脱离真境宗和青峡岛的谱牒,我可以帮忙。”
田湖君心中天人交战一番,最后還是摇头,实在是不敢与顾璨牵扯太多,不如求個安稳,跻身元婴。
顾璨笑道:“那就算了,我那师姑韩俏色,原本想要让我帮她找個嫡传弟子,我觉得师姐你是最佳人选。”
田湖君欲言又止,终于還是默不作声。
天气回暖,春日融融,景煦禽响,一好百般宜。
马笃宜怀捧着几只长條木盒,背着個包裹,她来到云鸠岛岸边渡口,准备乘船去趟祖山枯骨岛和藩属心肠岛。
如今书简湖规矩多如牛毛,以至于谱牒修士必须人手一本册子,时常翻阅,才能不违例不犯禁,比如就连修士御风都有條條框框的讲究,路线設置,不同身份的修士就有不同的道路,真境宗都给了明文规定,這就是宗门的厉害之处了。
五岛派是自家地盘,沒有這些限制,只不過相较御风,马笃宜更喜歡乘船慢悠悠泛湖。
云鸠岛几乎都是女修,撑船的是位老妪,瞧着瘦弱,气力却是不小,笑道:“岛主,又有收获了?”
马笃宜玩笑道:“是挣是赔,得看运气,如果捡漏了,回来时你就有赏钱,如果亏了,就从你每月俸禄裡边扣。”
她刚收了几幅字画和几本花鸟画册,打算让两個行家帮忙掌眼,辨认真伪。
老妪笑道:“岛主真是個会過日子的,持家有道,就是不知道将来哪個男人,能如此好福气,可以迎娶岛主。”
马笃宜笑得花枝招展,“不管是亏是挣,都有赏!”
五岛派的“祖山”枯骨岛那边,有個客卿,是马笃宜早年从路边“捡来”的一头鬼物,衣衫褴褛,但是瞧着气态雍容,满身穷酸气遮掩不住那份骨子裡的贵气,名为邓麟炯,不善言辞,性情懦弱,但是精通鉴赏,有句口头禅,這东西,不太对。
至于怎么就不对了,邓麟炯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像袁埆那样能够清楚說出個三五六来,不過经過等麟炯掌眼的古董,他說不对的,事实证明,确实就是赝品、高仿。
时日一久,起先横竖看邓麟炯不顺眼的袁埆,也就从最早的口服心不服,变成心悦诚服了。
白昼风和日丽,夜幕风月同天,在此人鬼共处,关系融洽,世外桃源一般。
曾掖如今已经是书简湖地界一個极富传奇色彩的修士。
不是他修行资质如何出类拔萃,毕竟尚未结丹,而是曾掖的运道实在太好。
当年那個天生体质特殊的少年,被章靥相中,带着离开茅月岛,本该注定丧命于师门的少年,得以转去青峡岛,再被账房先生陈平安、后来的年轻隐官选中,担任帮手,双方在山门那边相邻而居,后来陈平安离开书简湖,曾掖就又跟在顾璨身边,再等到顾璨离乡远游别洲,最终成为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而顾璨临行之前,又“借”给曾掖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
曾掖是很后面才知道顾璨手段通天,竟然直接将這块无事牌的所有者,直接变成了他曾掖。
章靥就对此佩服不已,一来大骊给出的太平无事牌,公认比宗门谱牒身份還要值钱,后者只能当护身符,前者却是免死金牌,再者顾璨竟然能够将无事牌转移给曾掖,此举难度极大,這可不是买卖地产、交割地契那么简单的事情。
然后就是曾掖曾经在枯骨岛上独自散步时,无意间在地上捡到一部秘籍,在序文书页上,写有一句谶语,“五百年后姓曾之人有缘得之。”
可惜這行字,却是墨迹都還沒干的那种,真是骗鬼了。
当然還是姜尚真的手笔。
這部秘籍,来历确实不简单,算是姜尚真都比较看重的一部秘书灵笈,能够让姜尚真都觉得值钱的道书,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最早是姜氏先祖得自云窟福地的遗物,因为只有鬼修才能研习此书,门槛高,对鬼修资质根骨要求极高,所以一直比较鸡肋,否则也无法拥有“可以为鬼道中别开一法门”的美誉。但是這本秘籍再鸡肋,可天下鬼修到底不少,尤其是那些行踪鬼祟却個個肥得流油的得道鬼仙,姜尚真若是真想挣钱,根本不愁卖。
侥幸离开茅月岛,给青峡岛陈账房担任书童,顾璨赠送无事牌,得到一部品秩极高的鬼道秘籍,坐拥五座岛屿凭此开山立派。
短短不到三十年,接连发生這五件事,使得曾掖成为一座门派的掌门和开山祖师。
前不久来了位女鬼,刚刚加入五岛派,名为瞿塘,姿容艳丽,洞府境。
五岛派是小门派,中五境修士,寥寥无几,所以她加入谱牒后,就顺势升迁祖师堂供奉。
世间鬼物想要作白日游荡,除非修道有成,或是依凭某些可以遮挡烈日、天地间自行流转罡气的庇护灵器,否则下场凄惨,轻则消磨道行,重则魂飞魄散。只是其中又有些修道小成的鬼物,不得不在白昼烈日下,跋山涉水,此举类似“走水”,山泽水族走水,是为了化蛟,這类鬼物则是为了躲避某些冥冥之中的刀兵劫数,它们必须离开原先的“阴宅”,否则就会引来诸多出乎意料的灾殃,可能是天上打個雷,劈下几道闪电,它们就烟消云散了,数百年辛苦修行,付诸流水。這就需要它们寻求一张护身符,作为行走阳间的通关文牒,最佳人选,往往是那种文气充沛的读书人,若是能够找到一個风水书上所谓命理富贵的“碧纱中人”,更是运气。
至于武运强盛之辈,免了,那是飞蛾扑火,武夫拳意重,阳气就多,鬼物避之不及,怎会主动靠上去自寻死路。
之前瞿塘离开一栋荒废多年的市井鬼宅,她就是躲在伞内,想要跟随书生一起過河,试图躲過河神和附近城隍爷的耳目,借机躲過一劫,结果渡河之前,遇到了一位看破身份的青衫仙师,有惊无险,对方似乎存心试探,并未真正如何刁难她,反而送给她一摞黄玺符箓,還告诉她過河之后,可以去书简湖寻找一個叫曾掖的修士。
五座岛屿中最大的一座心肠岛,据說是一位书简湖得道大妖的兵解遗蜕,洞窟数量众多,道路盘旋曲折,宛如一座地下迷宫。
只是听着比较渗人,其实是块山清水秀之地。
袁埆,心肠岛的现任岛主,是当年死在顾璨手上的众多书简湖修士之一,只是袁埆天生性情散淡,死后对顾璨怨念沒那么大,這么多年,一直跟在曾掖和马笃宜身边,他当初跟陈平安和顾璨都很熟悉,每次外出,袁埆就经常陪着马笃宜一起当包袱斋,低价购买古董字画,帮忙鉴定真伪、估算价格,捡了不少的漏。袁埆作为五岛派为数不多的功勋元老之一,如今担任供奉,身份有点类似狗头军师,道场就在心肠岛一座匾额“肝胆相照”的洞窟内,马笃宜吃肉他喝汤,也攒下一份不薄的家底了,收了几個孤魂野鬼的少年少女当门生弟子。
马笃宜沒有想到袁埆和邓麟炯竟然待在一起,正在对弈,曾掖這個臭棋篓子在旁观战。
一旁還有那個瞿塘在煮茶,玉簪螺髻,略施脂粉,闲碾凤团茶饼,真是個大美人。
马笃宜打开包裹,将刚刚低价收来的宝贝都摆在桌上,也不着急让两位高人帮忙掌眼,她自己搬了條椅子過来,一本正经道:“瞿塘啊,陈先生肯定是看上你了,我见犹怜嘛,别說是男人,我瞧着都要喜歡,陈先生最是怜香惜玉了。”
曾掖沒好气道:“别乱說!陈先生岂会如此行事,以后不要开這种玩笑,轻薄了瞿姑娘。”
瞿塘笑道:“曾掌门,只要那位陈先生听了不介意,我是无所谓的。”
马笃宜朝瞿塘竖起大拇指,再转头看向那個曾掖,啧啧道:“曾掌门啊曾掌门,跟着陈先生那么多年,屁本事沒学着,就是這一身酸儒气,倒是学了個七七八八。”
曾掖笑道:“能学一点都是好的。”
瞿塘好奇问道:“陈先生是一位驻颜有术的得道之士嗎?山上道龄有几個甲子了?”
她是与世无争的性子,到了這边就深居简出,也沒什么朋友,何况如今的五岛派鬼物,都喜歡各自修行,相互间几乎不会串门。
袁埆与邓麟炯对视一眼,都有点羡慕這個瞿塘。
她可是那位年轻隐官亲自引荐而来的修士。
只不過她好像至今還被蒙在鼓裡,不晓得“陈先生”的真实身份,曾掌门与马岛主,默契地故意隐瞒了此事。
袁埆出身一個南边小国的地方世族豪门,是公认的少年神童,担任国史院检阅官时才十六岁,后来升迁为应奉翰林文字,编修前朝史书,在朝为官四十余年,朝廷制册诰令、一国勋臣碑铭,多出其手。
袁埆生前喜好清谈,注重道德学问,在地方为官时,鄙弃刑狱缉捕、金谷钱粮、簿书户口等讲究务实的事功吏事。
袁氏家族藏书极丰,曾经号称甲于一国东南,袁埆又亲自搜书万卷,新建书楼“清言居”,曾为家藏孤本善本、和名贵字画编写了两本目錄书籍,是不是收藏大家,有個很重要的标志,就是家族收藏是否可以光凭條目就编撰成书。只是袁埆离乡修道之后,在书简湖失去了自由身,书信不通,再无法照拂家族,才两代人,家族便败落不堪,家藏保管不善,不是被不孝子孙典当贱卖,就是被奸猾仆人窃去或转卖,婢妾所毁者過半。前些年袁埆去過一趟故国家乡,睹物伤情而已。
因为曾掖与陈平安和顾璨的那层关系,有人撑腰,又有一座落魄山作为靠山,故而五岛派修士在如今有了翻天覆地变化的书简湖,大体上還是比较惬意的,比起那些尚未录入谱牒的真境宗外门杂役弟子,五岛派不說高人一等,至少不会低人一头。
至于马笃宜为何始终不愿恢复真实面容,她极为豁达,只說那苏子有言,此身如传舍。既然道理如此,那么计较這個作甚。
曾掖突然說道:“马笃宜,我准备去一趟大骊京城。”
马笃宜问道:“你想好新名字了,要亲自去礼部报备?還是背着我与陈先生有书信往来?”
曾掖摇头道:“哪裡好意思拿這种小事去麻烦陈先生,就是想要出门散散心。”
原来陈先生之前寄来一封信,让曾掖有空可以去京城那边游历,长长见识,信上還介绍了一位老仙师给他认识,說老元婴刘袈是那條巷子的看门人,曾掖只需在那巷口停步,自报身份,就說与陈平安是熟识,還可以让那個出身天水赵氏的少年赵端明,带着曾掖一起游历京城,都說是他陈平安的意思即可。
所以曾掖就想要依循陈先生的建议,走一趟大骊京城。
马笃宜怒道:“小事,怎么就是小事了?!”
曾掖笑道:“门派名称,過得去就行了。”
夜幕中。
一处四面皆是湖水的古老祠庙,山门前有條蜿蜒而上的狭窄石梯。
年轻道士坐在台阶上,山门口那边,岛屿山脚临水处,趴着一头驮碑的石刻癞头鼋,背上驮着一块重达万斤的大石碑,刻有一篇行云布雨的道书。
此地曾是某條真龙诸多行祠之一,她昔年在此落脚次数不多,却是极少保存下来的痕迹之一了。
投玺在额,螭角微玷。
陆沉叹了口气,云水共悠悠,吹来飘去都是個心上秋。
望向那头大鼋,陆沉笑道:“别在那边装睡了,說說看,怎么逃過一劫的,那朱厌怎么就沒一棍子敲下来?”
驮碑石鼋竟然活了過来,扭转脖颈,看着那個头戴莲花冠的道士,老鼋好像极为心虚,沙哑开口道:“当年确有一劫临头,我便跟绯妃和朱厌說了,自己与陆掌教是旧识,谨遵法旨,奉命在此看守百花湖祠庙,顺便修炼道术,参悟背上天书,迟早有一天要去白玉京谒见陆掌教的,要是他们胆敢在此造次,小心陆掌教动怒,小的不敢隐瞒,大致就是這般措辞。那两头王座大妖闻言便放過小的了,连带着百花湖都一并保住了,都是沾光,沾陆掌教的光。”
陆沉啧啧道:“你說话很嚣张啊,他们還真信啊?”
大鼋以头点地,闷声道:“侥幸侥幸,托陆掌教的福。”
陆沉一挥袖子,出现一幅好似工笔的仕女图画卷,正是那位吕姓女子武夫的身姿,說道:“贫道记性不太好,如今又不方便频繁算卦,你帮忙瞅瞅,是不是她身边诸多宫女之一?”
大鼋顿时双眼金光熠熠,定睛一看,点头道:“是了是了。模样变化不小,气性却是变化不大,尤其是那双眼眸,错不了。”
陆沉打散画卷,笑道:“老伙计,难得见次面,要诉苦就抓点紧。”
“恳請陆掌教,发发善心,帮忙移走石碑。”
大鼋小心翼翼道:“求转人身。”
陆沉伸手挡在耳边,“啥,风太大,听不真切,說大声点,沒事相求,好的好的,再见。”
等到那個陆掌教离开岛屿,重新扭头朝向湖面的大鼋,過了足足一個时辰,才呸了一声。
又過了约莫半個时辰,大鼋心湖之中,便响起陆掌教的笑声,“修士只多浮躁气,便不是凝道之器。”
大鼋倒是也沒有如何惶恐,陆掌教有一点好,气量大,骂他几句,不算什么。
与此同时,石碑上的道书文字如秋叶簌簌而落,片刻之后,石碑依旧在大鼋背上,但是那篇石刻道书已经无。
老鼋随之凝为人身,满身水运道气盎然,手托一块袖珍石碑作本命宝物,高高抬起手臂,往一处湖底水府狠狠砸去,慢吞吞道:“就我這暴脾气,能忍你们?!”
合欢山,山脚丰乐镇。
在一條巷弄内,刘铁与少女走在前边,吕默走在后方,离着他们约莫五六步远。
她只觉得眼前一花,眼前出现那個年轻道士的模糊身形,面带微笑,朝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风過吹沙一般,根本来不及反应過来的吕默,一位五境武夫瓶颈的女子小宗师,只是被道士呵了一口气,便瞬间血肉消融,筋骨悉数化作无数粒金色星光,朝墙壁一侧飘散而尽。
刘铁走出两步后,猛然间转头。
因为本该发出均匀且细微脚步声的吕默,她那边竟然失去了声响。
刘铁松了口气,吕默犹在小巷中,只是她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吕默晃了晃脑袋,自己好像莫名其妙打了個盹?可总觉得好像错過了什么。
女子却浑然不知,自己在那道士一口真气吹拂四肢百骸過后,她等于死去活来了一遭。
就此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此生原本只有六境武夫成就的吕默,便如被重塑根骨一般,有了一副金枝玉叶的仙骨。
整個合欢山地界,也无人能够发现一幅奇异画面。
金仙庵道士孜孜不倦追求的证道征兆,便是作为筋之余的指甲处,显化出一條长不過尺余的金蛇。
在這條山脚巷弄中,骤然间亮起一條极其纤细的金色长线,有一尾赤金小蛇倏忽升空,在夜幕中拖拽极长,何止千裡?
刹那之间,那條金线就与神诰宗一座道观内的道童牵引在一起。
吕默一侧肩头,与那道童的手腕之上,先后绽放出一朵金色的莲花。
神诰宗天君祁真,蓦然睁开眼睛,起身后一步缩地山河,看着山腰道观内那條渐渐消散的金色长线,此谓道缘。
起始之处,好像是青杏国边境的那座合欢山?
祁真都沒敢掐诀心算,只是惊讶万分,难道陆掌教重返浩然了?
只是为何要去那么個弹丸之地?
小镇陋巷内,年轻道士双手笼袖,斜靠墙壁,打了個哈欠,微笑道:“還你三千年前本来面目。”
书简湖,一叶扁舟随波起伏。
有人在此停舟,淡淡风烟笼水,晚来泛舟垂钓,天边与湖面,上下是新月。
除了一個垂钓的老人,船头還坐着個极其俊美的少年,身材纤弱,面容阴柔,一身白衣,并未持竿,就只是作陪赏景。
少年问道:“章前辈,听說這裡曾经有座横波岛?”
老人点头道:“你倒是书简湖难得一见的读书种子,听說最近几年,你在偷偷编撰书简湖地方志和年谱?”
少年嗯了一声,“闲着沒事,自娱自乐。”
老人一個猛然提竿,将一尾淡金色鲤鱼拽在手中,丢入鱼篓中。
少年问道:“章前辈,能不能与你问個問題。”
只是一個简单問題,老人却像是听到了個天大的笑话,先是忍不住笑出声,继而放声大笑起来,好久才收敛笑意,歉意道:“吕岛主,对不住。”
被敬称为吕岛主的少年疑惑道:“章前辈为何发笑?”
老人看着月色如银的湖面,說道:“如果我沒有记错的话,吕岛主是顾璨来到书简湖之前的上任混世魔王,仗着有個有随时可能跻身元婴境的岛主师兄,横行无忌,无法无天,不料如今顾璨去了白帝城,你吕采桑也接管了黄鹂岛,甚至還编起了地方志,搁在当年,你们几個,开口說话之前,哪裡会与我章靥问一句,能否问個問題?估计打死谁之前,都懒得废话半句吧?”
吕采桑闻言并未动怒,反而点点头,“差不多。生杀予夺,单凭喜好。那会儿的书简湖,是沒什么规矩。”
老人感慨道:“曾经的书简湖,跟蛮荒天下很像,唯一的规矩就是沒有规矩。”
這個垂钓老人,曾经是青峡岛的元老人物,最早追随截江真君刘志茂,一起打拼,杀出一條血路,章靥辅佐后者成为短暂的书简湖君主,后来先是刘老成重返宫柳岛,再是大骊铁骑南下,最终真境宗入主书简湖,章靥便跟着换了個身份,出人意料地脱离青峡岛,摇身一变,成为了琅嬛派掌门,只是在书简湖周边地界,琅嬛派属于那种根本不入流的山上门派,不像吕采桑所在的黄鹂岛,在真境宗拥有一张祖师堂座椅。
吕采桑继续问道:“章前辈为何不继续跟着刘首席?”
刘志茂,如今是真境宗的首席供奉,這几年,有個小道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现任宗主刘老成有過打算,希望玉璞境刘志茂能够接任宗主职位,好像刘志茂拒绝了。以章靥跟刘志茂的交情,又是公认的左膀右臂,刘志茂在真境宗位高权重,章靥只要顺势进入真境宗,跟着鸡犬升天,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在真境宗捞個一官半职,易如反掌,說不定都能够为他破個例,即便不是金丹地仙,也可以成为一座宗门的祖师堂成员,即便座椅再靠近大门,可是门内门外,就是天壤之别。
章靥笑道:“人各有志。”
章靥笑道:“你们這些個当年的书简湖十豪杰,短短二十年,各自机遇,我們這些老东西的几個甲子光阴,好像都比不上你们,都快可以编撰成一部既情节曲折又险象环生、還不缺香艳的志怪小說了,被书商版刻刊印出售后,相信销量肯定不会差的。”
吕采桑摇头說道:“所谓的十豪杰,其实一直只有九個。”
昔年由顾璨牵头,他们九人在书简湖呼风唤雨。
吕采桑的师兄仲肃,是黄鹂岛上任岛主,师兄弟其实差了五百多年的道龄,仲肃在十几年前成功跻身元婴,出关沒多久,就又开始闭关,所以每逢真境宗祖师堂议事,往往是继任岛主的师弟吕采桑代劳。因为吕采桑是黄鹂岛开山祖师的关门弟子,故而仲肃对吕采桑极为器重和宠溺,既是师弟,又像是嫡传,還是当半個儿子养的。
就像黄鹤曾经开過個玩笑,让吕采桑涂抹脂粉,再往怀裡揣俩大馒头,就要比女人更美人了,然后给顾璨当那帮开襟小娘的班首都沒問題。
吕采桑已经是龙门境瓶颈,即将结丹,所以這次外出,就是闭关之前的最后一次散心。
刘志茂的二弟子田湖君,因为师兄被顾璨打死的关系,她便顺势成为了刘志茂的首徒,以及顾璨的大师姐。只是這些年田湖君几乎就沒有怎么露面,好歹是個金丹地仙,反而不如她那两個尚未结丹的师弟秦傕和晁辙那么引人注目。
池水城少城主范彦,那会儿公认的傻子,结果反而是城府最深的一個聪明人,如今已经在大骊中部陪都的刑部衙门,任职“行走”了。
曾经的落难皇子,韩靖灵成为了石毫国皇帝,黄鹤成了石毫国的权臣,父子二人共同把持朝政,最早投靠大骊,唯大骊宋氏马首是瞻。鼓鸣岛少岛主元袁,投了個旁人羡慕不来的好胎,爹娘皆是金丹,所以鼓鸣岛在真境宗祖师堂得以拥有两把交椅,可惜元袁自身修行资质一般,至今才是观海境,前些年得了一大笔神仙钱,跑出去做买卖了,据說前后被坑了两次,两手空空回家,去年末就又钱包鼓鼓出门闯荡了,好像跟大骊京城一拨纨绔混得很熟,称兄道弟,成为了菖蒲河酒楼的常客,结识的朋友,多是那种一见面就說可以带兄弟挣大钱的官宦子弟。
章靥转头看了眼吕采桑,打趣道:“年少得志,修行顺遂,何必愁眉不展?”
吕采桑轻声道:“总觉得是风雨欲来,却未雨绸缪不得。”
章靥点头赞赏道:“你能這么想,就是真正修道有成了。”
吕采桑咧嘴一笑。
章靥突然问道:“不如来我們琅嬛派当個客卿?”
吕采桑扯了扯嘴角,刚要拒绝,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觉得章先生的提议很不错,可以答应下来。”
黄鹂岛。
碧天如练,光摇北斗阑干。
一位老者,道人装束,斋罢凭栏,湖光山色,千裡秋毫一望中。
金光熠熠,却非身上那件法袍带来的异象,而是满身道气流淌的缘故。
老者身边气机涟漪微动,凭空出现一人,此人无视岛屿的山水禁制,伸手摩挲碧玉栏杆。
老人头也不转,嗤笑道:“刘真君,稀客。”
刘志茂抱拳笑道:“恕罪恕罪,不請自来,打搅载阳道友的清修了。”
早年青峡岛跟黄鹂岛就不太对付,一個道号截江真君,精通水法,一個自号载阳真人,修行火法。
仲肃扯了扯嘴角,“刘真君知道就好。”
“黄鹂颜色已可爱,添得叶底三五声。”
刘志茂轻轻拍打栏杆,轻声道:“确实是個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方了,既养眼又养耳,前者容易后者难,所以当年我就想兼并黄鹂岛,只是碍于载阳真人火法精湛,虽有胜算,也是惨胜,实在不愿你我双方鹬蚌相争,被宫柳岛渔翁得利。”
仲肃笑道:“水君府吴先生前脚才走,刘真君后脚就来,怎么,是得了刘老成的授意,让真君敲打我来了?”
书简湖首任湖君,夏繁,鬼物,是战场英灵出身,曾是大骊边军斥候,战功累累。
而那位湖君水府的谋主吴观棋,极有可能是大骊谍子出身。黄鹂岛這边,是吴观棋上岛做客,此人对吕采桑赞不绝口,言语之中,暗示仲肃這個当师兄的,不妨为小师弟长远谋划一條新路。鼓鸣岛那边,更是湖君夏繁亲自登门。先前還有一些正月裡的拜访,水府那边的诸司主官,都沒有刻意藏掖行踪,好像根本无所谓真境宗的看法。
刘志茂哈哈笑道:“仲肃老弟啊,既然咱俩都是给人当狗,又何必狗咬狗呢。”
仲肃是個书简湖的异类,最不像山泽野修,极风雅。
当年阻拦刘志茂一统书简湖,黄鹂岛出力不小,却非利益之争,仲肃纯属看不惯刘志茂的蝇营狗苟,手段太下三滥。
用仲肃的话說,就是丢一條狗坐在那把椅子上,也比刘志茂当书简湖共主来得好。
刘志茂笑问道:“這么多年了,你還在坚持山泽野修也是练气士,仲肃,說說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章靥這個老友,是正儿八经的谱牒修士出身,他這辈子却一门心思想要当個野修。
仲肃却是個书简湖土生土长的野修,反而总想着要当個讲规矩的散修。
一個多年好友,一個死对头,都這么莫名其妙。
宫柳岛。
一位谱牒修士的修道生涯,缺不了课业。
甚至越是天才,师门长辈开小灶越多。
郭淳熙就属于那种明明资质极差却开小灶极多的“奇人”。
這就要归功于郭淳熙是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亲传弟子了,不過除了這個显赫身份,他就沒什么可以称道的地方了,资质,家世,相貌,谈吐……在仙师扎堆的宫柳岛可谓一无是处。
關於郭淳熙为何如此被李芙蕖器重,同门间私下猜测不少,有說他是来自一個宝瓶洲东南部的小国,以前是学武的,家乡附近有個仙府,好像是叫青芝派来着,反正就是個小门户,是一個常人听都沒听過的寒酸门派。只是不知怎么就入了李芙蕖的法眼,破格收为嫡传,一大把年纪了,三十好几的人,结果如今才是两境练气士,可李芙蕖好像還是十分器重此人,不但亲自传授道法,還对郭淳熙赐下一件用来汲取天地灵气的法宝,其余几個早已是中五境修士的嫡传弟子,自然俱是一头雾水,既羡慕又诧异,却也不敢质疑师尊的决定,平时见着了郭淳熙,都会有個笑脸,喊一声郭师弟,亲近中略带几分讨好。
青芝派每隔一段时日,就会举办一场镜花水月,多是在崖畔那座翘檐翼然的高哉亭内。
郭淳熙必然一场不落,不看挠心抓肝,不看更揪心。上山修行仙术后,都說修道之人六亲缘浅,转为与山水缘深,可他還是会定时寄去一封家书,给爹娘說些在外乡混得還好的话,总之就是老调常谈,再寄给武馆一封信,与师父徐远霞唠叨几句山上的风土人情。修行之后,郭淳熙就戒酒了,一开始是彻底戒了,好几個月都滴酒未沾,后来看了一场镜花水月,如今几乎每天都戒。
郭淳熙沒兴趣了解外边的山上事,光是修行,每天的课业,呼吸吐纳,就已经足够让郭淳熙焦头烂额,实在是有苦自知,资质太差,那些一点就通的同门,甚至是师侄辈的,学有所成,乐在其中,如鱼得水,他不行,修行是一桩实打实的苦事,既枯燥无味,又进展缓慢。
平时师父开课传道授业,李芙蕖随便說了几句道诀,再稍微解释几句,师兄师姐们便可以触类旁通,只有他听得如坠云雾。
只說冥思观想人身小天地的一众洞府方位,郭淳熙就要抓瞎,总是偏差极多极大,但是别說同辈修士,就是对那些师侄辈修士来說,這种事情简单得就像吃饭喝水。
师父的大弟子,是個金丹境的陆地老神仙,這位师兄有数位亲传弟子,都有十几個再传弟子了,都是相当不错的修道胚子,平时走在路上,与她见面了,结果這些個修道天才,還要与才是二境修士的郭淳熙,喊一声师叔祖。郭淳熙一开始脸皮薄,還会恨不得挖個洞钻下去,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丢脸一事,习惯就好。
从一开始的面红耳赤,嚅嚅嗫嗫,到后来的脚步不停,点头致意而已。
那個当初在武馆,与他一见投缘的周兄弟,曾经送给他一件穿着极轻的法袍,青地子,织山水云纹。
如果不是靠這件法袍帮着汲取灵气,估计如今“郭师叔祖”才是一境练气士。
郭淳熙不聪明,却也不是個傻子,知道自己有此造化,都要归功于這個自称同样受過情伤、与他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周兄弟。
只是郭淳熙還是小觑了那件法袍的意义。
這是件出自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刻色坊的法袍,仙女缂丝,春水云纹,在桐叶洲山上很有名,這件又是从周肥手裡拿出来的,所以怎么都该有個法宝品秩吧。给周肥施展了仙家障眼法,又压下了法袍独有的通经断纬‘抽丝’神通,不然郭淳熙穿不上的。一旦周肥撤掉术法,青芝派這会儿的山水灵气,若是祖师堂阵法拦不住,一下子就要少掉半数,灵气被法袍抽取在身,融入那些经线当中。
由不得李芙蕖不上心,不与郭淳熙认真传授道法哪怕明知道是在浪费双方的光阴,李芙蕖都不敢有丝毫怠慢。
毕竟這個弟子,是姜尚真亲自“举荐”给她的得意门生。
就說郭淳熙如今身上的那件法袍,就连李芙蕖這种老元婴都要眼红几分,实在是名副其实的价值连城。
出自云窟福地的刻色坊,仙女缂丝,春水云纹,一等一的法宝,攻防兼备,如果不是姜尚真早就对法袍动了手脚,以郭淳熙的那点浅薄道行,根本穿不上,這件法袍能够主动汲取天地灵气,速度相当于一位地仙的闭关炼气。郭淳熙只是开府数量不够,等到境界提升上去,這位弟子就愈发理解法袍的珍稀程度了,其实如今准确說来,不是郭淳熙在炼气,而是法袍在帮着他淬炼体魄和滋润魂魄。
但是在宫柳岛,或者說整個真境宗,身份最特殊的修士,還是一個年纪不大的女修,沒有之一,她名为周采真。
月色中,少女独自走在岸边,手中拎着一枝折柳,轻轻挥动,在岛上,恐怕也只有她敢折断柳條而不用担心受到任何责罚了。
她停下脚步,因为道路不远处,站着一個气质温和的青年修士,正笑望向自己。
周采真犹豫了一下,還是准备稍稍绕路,与那個陌生面孔的修士擦肩而過便是了。
他却已经开口說道:“你叫周采真吧?”
周采真点点头,疑惑道:“你找我有事嗎?”
青年摇头道:“沒事,就是過来這边看看你。”
周采真停下脚步,“你是?”
青年笑问道:“在书简湖這边,有沒有欺负你?嗯,我是說那种背地裡說闲话,嚼舌头,想必在這之外,也沒谁敢当面与你說什么难听话了。”
周采真哑然失笑,摇摇头。
青年微笑道:“不如再想想?”
周采真哭笑不得,“真沒有。”
是哪個真境宗修士,如此蹩脚搭讪?
见那青年纹丝不动,周采真玩笑道:“要是咱们刘老宗主,你该怎么办?”
青年眼神清澈,微笑道:“那就在百年之内,新账旧账一起算,找個由头,我帮你打死他就是了。”
周采真瞬间毛骨悚然,下意识后退一步。
因为直觉告诉她,眼前這個看似谦谦如玉的青年,绝对沒有开玩笑!
真境宗一处隐蔽道场内,刘老成正在与一位自称是韩俏色的白帝城女修,在屋内相对而坐。
门外還有個一身蛮荒妖族气息的妙龄女子,自称是顾璨刚收的随从,得给他卖命一百年呢。
岸边,那個拦住周采真去路的青年修士說道:“你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顾璨,来自骊珠洞天槐黄县城,跟那個人都住在泥瓶巷。”
玉宣国京城,永嘉县一处遍地鸡屎狗粪的阴暗巷弄。
年轻道士找到了一個曾经去過长宁县衙署附近的少年。
头戴莲花冠的道士站在门外,喃喃自语,說了句终于找到你了。
只是道士却高兴不起来。
有老人在屋内酣睡,偶尔不自觉咳嗽几声。
少年在灶房那边挑灯熬药,动作极轻,原本满脸阴霾神色,使得消瘦少年愈发显得苦相了,只是每逢心情极差的时候,他就会沒来由想起吴道长的那几句话,少年便会不自主地有些笑意,心裡边想着以后自己若是能够当個道士就好了。
陆沉的出窍阴神在此悄然布下一座大阵,头疼头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当真是有债還债么。
泼墨峰之巅,赵浮阳和虞醇脂联袂御风赶来,既然两位府君并未携带那三方玉玺,其实沒聊几句就谈不拢了。
赵浮阳冷笑道:“程虔,真要来個玉石俱焚?青杏国和你们垂青峰,就不怕一個断国祚,一個断香火嗎?”
“别给脸不要脸。”
貌若少年的老真人抖了抖袖子,笑道:“一座合欢山而已,谈不上玉石俱焚吧,撑死了就是以卵击石,些许污渍,擦去便是。”
坠鸢山那处温泉,即将出嫁的虞游移与那位山神娘娘,嬉笑着挽手走出水中,泉水如同滑過雪白的肥腻凝脂,然后她们惊骇发现那些衣裙竟是不翼而飞了,她们面面相觑,皆非羞赧,而是恐慌不已,有谁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此地,再在距离她们只有咫尺之隔的地方,窃走那些衣裙?!
身披鹤氅的白府主已经身在粉丸府内,即便是在一处偏厅,去不得那座灯火辉煌的主厅,白茅的座位依旧极为角落。
吕默带着那個叫倪清的少女离开小镇,女子武夫心事重重,少女一步三回头。
霎時間,整個合欢山地界,都同时察觉到了一股轰然散开的磅礴气机,就像一轮骄阳砰然砸地,脆如琉璃崩碎四溅开来。
那股气势如潮水汹涌散开,所幸只是刹那之间的异象,不等所有练气士、武夫和鬼物回過神,潮水便以更快速度倒流回去。
————
当时青萍剑宗典礼過后,一拨人浩浩荡荡,成群结队外出游历,然后在太平山那边分道扬镳,其中一行人继续结伴南游。
同为文圣一脉,有李宝瓶,裴钱,郑又乾。一双名义上的主仆,当然胖子姑苏自己也觉得与钟魁,是共患难同富贵的好兄弟。
還有個出身铁树山的小姑娘,她师父是道号“龙门”的仙人境果然,祖师是铁树山郭藕汀。
果然留在了太平山,他沒什么不放心的,弟子谈瀛洲跟着他们,不会有任何意外。
别說是游历桐叶洲,就算是中土神洲,那一行人都可以百无禁忌了。
一艘名为彩韵的渡船,路過一处雨幕的仙家胜景,因为渡船会穿過那道雨幕,乘客几乎都走出了船舱屋舍,船头這边,来了一位风流倜傥的年轻修士,世家子气度,腰悬一枚小巧铜镜,白玉冠,广袖博带,行走之间,衣袂有风动水纹之感,他与裴钱先掐诀行独门道礼,再轻声问道:“敢问仙子道号师承?”
裴钱脸色淡然道:“我不是什么仙子,是個武把式。”
经常会有类似眼前男子這样的谱牒修士,或是外出游玩的豪阀子弟,前来搭讪裴钱,不止两三次了。
李宝瓶趴在栏杆上,歪着脑袋,就在一边看戏。
那人犹不死心,继续问道:“姑娘能否告知芳名?”
见裴钱沒有說话的意思,男人也不恼,微笑道:“我叫褚高,道号‘飞霜’,祖籍是大崇王朝翠柏郡,如今在云鼎山雷箸派,年幼就追随师尊‘雷芒’仙师上山修行,待在七纸峰修道将近四十年,只因为天资鲁钝,根骨一般,师尊不放心我离开七纸峰,故而极少外出历练。”
山泽野修,道号随便取,半点不值钱,但是谱牒修士有无资格拥有一個道号,可就是一條巨大的分水岭了,就跟一国商贾,在那寸土寸金的京城,有沒有财力购置一栋大宅子差不多。
不远处的胖子姑苏,啧啧称奇,以心声笑道:“钟兄弟,听听,几句话,就透露出這么多的关键信息,這家伙要是极少下山历练,我就去吃屎,以后這條渡船的粪桶,都由我包了。”
钟魁笑道:“你這样的請求,渡船那边都未必敢答应。”
不比跨洲渡船,脚下彩韵這些個小渡船,之所以不喜歡接纳凡俗夫子和纯粹武夫登船,其中一個比较难以启齿的原因,就是這帮人,有吃喝就有拉撒,总得解决,不可能长久留在渡船上边,所以在渡船上做杂务的,若是凡俗夫子也就罢了,如果是外门弟子的练气士,尤其是女子,每天对付那些夜壶粪桶,就是一桩糟心事,或是清扫茅厕,那股子污秽,臭不可闻,她们对此自然是极其不喜的。
褚高有個道号,意味着他至少是洞府境练气士,被仙师挑中资质,得以年幼登山,四十岁的中五境修士,不是天才是啥。
姓褚,又出身大崇王朝翠柏郡,而翠柏褚氏是大崇鼎鼎有名的地方郡望豪族,此外云鼎山雷箸派還是大崇王朝数得着的大仙府,比起只拥有两位金丹祖师的青篆派是要胜出一筹的,這位道号“雷芒”的峰峰主,虽非掌门,却是一位元婴老祖师,因为参加過那场战事,小有战功,故而德高望重,算是如今桐叶洲名声、境界都数得着、排得上号的老神仙。
裴钱礼节性笑道:“久闻云鼎山雷箸仙府和飞镜峰‘雷芒真君’的大名。”
褚高說道:“实不相瞒,我此次出山历练,是遵从师命,外出收集各地显化而生的雷函天书,缘于师尊近期想要为大崇王朝增补出一本雷法道书。再就是听說兰桡国那边,离此不算太远,有妖物作祟,道行不低,导致两州之地,从去年末到今年春,已经干旱三四個月之久,這等反常天时,兰桡国朝廷和钦天监始终不知缘由,還是我在那边的一個山上朋友,涉险前去探查,才发现有妖物竟敢盘踞在一处废弃的旧州城隍庙门口,故意以龙物自居,蛊惑人心,我就想与几個朋友一起,将其降伏,擒拿回山。”
要說几十年前的桐叶洲,褚高這样的谱牒修士,有個元婴境修为的师尊,也不算太過如何,外出游历,很难称得上风光八面,毕竟他师尊有二十几個亲传弟子,褚高只是其中之一,何况云鼎山在大崇王朝,也非山上仙府执牛耳者。如今就不一样了,别說是大崇王朝,就算是去往桐叶洲南边,褚高只要亮出师门,就一定是各国帝王将相的座上宾,只会竭力巴结。
裴钱板着脸点点头。
明摆着是在暗示对方,既然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姑苏說道:“我要是個初出茅庐的山上女修,眼皮子稍微浅一点,肯定愿意为褚公子主动宽衣解带了。”
钟魁调侃道:“就你這小三百斤肥肉,褚公子得是多饥不择食,才看得上眼?”
钟魁继而笑道:“這些小把戏,都是市井江湖玩剩下的路数,骗骗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仙子還行,用小时候裴钱的话說,就是些狗都不叼的甘蔗渣子。跟裴钱玩這些伎俩,這位褚公子算是白瞎了,遇到裴钱,等于一個小骗子碰到自家行当的祖师爷吧。”
姑苏小心翼翼道:“裴钱這么厉害么?”
钟魁笑呵呵道:“你要是跟我一样,见過小时候的裴钱,上次在青萍剑宗,你是绝对不敢掉以轻心的。”
胖子埋怨道:“你不早說?!”
钟魁說道:“早說個什么,我认识裴钱,不比认识你更早?我傻么,胳膊肘往外拐?”
胖子伸手轻轻捶打胸口,痛心疾首道:“铁打的兄弟情谊,就這么一文不值?!气煞寡人了!”
钟魁皱眉道:“奇怪了,上官老儿怎么教出這么個不着调的风流弟子,就不怕晚节不保嗎?回头我得问问去。”
那雷箸派修士,约莫是与修行雷法相契合的缘故,大多性格刚烈,骨头极硬,当年那场大战,其中一拨祖师堂嫡传,在府主的带领下,与那個后来被誉为虞氏王朝国之柱石的年轻武将麾下兵马合拢,且战且退,而且一有机会,就去袭扰蛮荒妖族,立功不小。但是功成之后,整個飞镜峰连同雷箸派祖师堂嫡传修士却毫不居功,甚至刻意隐瞒了這桩事迹。只是有個小道消息在山上流传,那上官老儿自称老子是帮黄将军這個人,只是這么一支兵马,不是帮那些见机不妙就跑得比兔子還快的虞氏皇族。
谈瀛洲以心声說道:“又乾,你這個裴师姐,脾气也太好了点,搁我,被個绣花枕头這么死缠烂打,早就一拳過去,砸在对方面门上,不见满脸血绝不收拳!”
郑又乾其实也奇怪,总觉得這個裴师姐跟自己想象中的那個“郑钱”,怎么都对不上号。
尤其是经過這段时日的相处,郑又乾发现裴师姐她虽然话不多,但是常有笑脸,和气得很,一点都不凶神恶煞!
反而就像那种出身簪缨世家的女子,知书达理,贤淑温柔,极有家教的。
谈瀛洲還有個更奇怪的事情,如何想都不通,若說容貌,肯定還是那個宝瓶姐姐更好看,为何那些男人都是奔着裴钱去的,就问郑又乾,知不知道原因。
郑又乾犹豫了半天,显然是知道答案,却不宜开口,毕竟她们都是师姐,聊這個,沒规矩,不懂礼貌。
谈瀛洲沒好气道:“法不传六耳,你担心什么,当我是小米粒么,那么喜歡当耳报神?”
郑又乾這才小心翼翼說道:“李师姐长得好太看,一般男子都不觉得搭讪有任何用处,就干脆不自讨沒趣了,裴师姐好看自然是好看的,只是沒有李师姐那么好看,两位师姐每天几乎影形不离,每次露面,她们站在一起,如褚高這般心思活络的不正经男子就管不住花花肠子了。”
谈瀛洲冷笑道:“你這么懂?!”
小姑娘這么一說,郑又乾就更不敢說第二個原因了,咽回肚子,藏得好好的。
也有些男子,可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先与裴师姐认识了,再去了解李师姐。
唉,這些心术不正的浪荡子,真是白读了圣贤书。
還是小师叔厉害,未卜先知,早就偷偷让自己记住一路山水见闻,尤其是记下那些登徒子的名字和山门。
谈瀛洲问道:“你的小师叔,就沒给你寄過密信啥的?”
郑又乾摇摇头,十分坦诚,說沒有。
小师叔忙得很,而且做的都是大事,再加上小师叔又不是那种喜歡自夸的长辈,就算最近又又又与谁问剑了,也不会跟他說的。
谈瀛洲用一种怜悯眼神看着他,“又乾,我觉得吧,隐官大人是觉得你沒啥出息,懒得搭理你了。”
郑又乾咧嘴笑道:“我出息不大是真,小师叔却不是這样的人。”
谈瀛洲用一种既惋惜又神往的复杂语气說道:“听一個山上朋友說過,隐官大人除了砍人,骂人一样厉害,骂都懒得骂你,夸也不夸你,你有個小师叔是真,隐官大人有你這么個师侄却是假。”
郑又乾犹豫了下,刚刚就有前车之鉴,就不敢多說什么了。
别看小师叔的吵架本事,因为在剑气长城当過年轻隐官,后来又参加過那场两座天下对峙的文庙议事,名声大了去,几座天下都晓得小师叔的言语若飞剑,但是崔师兄私底下与郑又乾說,其实你小师叔的吵架本事,在家乡小镇那边,都未必能排进前十呢。
钟魁让胖子去戴罪立功,帮着裴钱解围,姑苏自称是她的远房大伯,再一声暴喝,让褚高那拨小王八蛋赶紧滚蛋。
返回钟魁那边,胖子笑道:“如何?”
钟魁可怜兮兮望向胖子,记小功一件是真,却又被记仇了更是真,你若是裴钱的大伯,那岂不是与她师父一個辈分了?
裴钱一行人都来到李宝瓶屋内,桌上還是堆满了数量众多的、种类不同的卯榫,各类卯榫小如指甲盖,甚至還有小如苔米的,還有一只小木箱,装满了不同规格的刨子钉锤榔头,這使得李宝瓶就像個木匠和机关师,桌上摆了几件尚未真正定型、形制大致类似木鸢的样品。
除了這些,還有一本厚重册子,裡边写满了李宝瓶自己研究出来的“术语”。
眼前景象,郑又乾已经见過多次,所以百思不得其解,宝瓶师姐每天捣鼓這些奇巧物件做什么,废寝忘食,到底想要做出什么,她不是儒家的书院君子嗎?
见他们好奇,李宝瓶笑道:“突然有了天地灵气,人间才有了修道之士。那么假设哪天又突然沒了天地灵气,练气士怎么办?還怎么御风,如何下水呢。”
谈瀛洲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李宝瓶笑了笑,“所以說是‘假设’啊。”
裴钱笑道:“宝瓶姐姐還有過假设,一大拨练气士被突然丢到了一处‘无法之地’,這個地方,山河版图相当于旧大骊,人口過亿,都沒见過‘神仙’,而這拨外来修士境界都不高,沒有中五境修士,所以他们每次出手打架,就需要消耗自身积蓄的灵气,通過各自秘法和法宝收回的灵气,肯定是比不上流失的总量,会入不敷出,所以每次出手,不管是为了什么目的,就都要慎重再慎重了。”
“一般来說,三种神仙钱,金银铜钱,连同矿产储量,是可以有一個大致估算的,在文庙那边,或是皑皑洲刘氏的秘档上,可能分别有两個差距不会太大的数字,唯独天地灵气,是注定无法量化的。所幸天地间有洞天福地,大修士還可以造就出小天地。”
李宝瓶捣鼓着桌上的卯榫,自顾自說道:“這种结构模型,有几個关键点,首先假设所有下五境练气士的灵气总和,等同于一位金丹地仙的灵气总量。第二,因为不存在额外的灵气,這座天地又是闭塞的,所以严格遵循术算一加一等于二的规则,故而修士炼气、画符、炼丹等无中生有的‘怪事’,就等于都被摒弃在外了,第三,得有几個狭义上趋向于‘永恒’的参照物,方位,重量,长度等,它们必须尽量稳固且恒定。第四,整個世界的内在运转方式,需要有几條底层运算方式,作为一個小却完整的世界扩展或是收缩的基础,准确說来就是人与人、物、天地相互间的连接以及某种回馈,到底是补偿机制,還是随机模式,還是两者结合,就需要仔细权衡了,脉络不明则大道不显,是环形,還是线状,是最终归拢于‘等价’,還是以无序作为唯一的有序,或是虚实之间转化存在着某個损耗数值,计算方式必须嵌入這個或者多個……”
李宝瓶见郑又乾听得目瞪口呆,小姑娘打哈欠,有点犯困了,唉,晦涩,听不懂,比师父传授那几种祖师堂秘传道诀更难懂。
只有裴钱听得无比认真。
李宝瓶就立即止住话头,笑道:“不聊這些,反正都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如果她继续說下去,還会更加复杂,会涉及到绳线和绳结,例如山上练气士的道统法脉,儒家文脉的某某宗主与某某后进的“托付斯文”,两人互为朋友,各自又有朋友,钱财往来,曾经的对话、言语,谁想起谁的心心念念……只說财路,便分虚实,生意往来的钱货两讫为实,账簿上边的赊账欠款数字为虚……此外加上姻缘红线,山上的祖师堂谱牒,山下祠堂的族谱……就像一棵树,而且是生长在一处平静如镜的湖面上边,上下两者,互为倒影,水面之上,可以是真实的世界,水下是虚幻的世界,但是也可以颠倒来看,而這棵树的主干,枝丫,绿叶,开花,结果,既可以如人之身躯,会有落叶,消失无踪,化作泥土或者是水中,会有枯枝坠地,化作腐朽,恰似人之言行,如秋叶、枯枝渐渐消散在天地间,了无痕迹,亦会有些种子在附近落地生根,更远,一直蔓延下去……那些生意盎然的树枝,可以是,但并仅限于是一條條思路,或者說脉络,每一個逐渐成形的认知和想法,某人之好坏、善恶,就可以是一片树叶,一朵花,人之体会冷暖,香臭,酸甜苦辣,感受他人之美丑……每一個已经成熟且固定的人生经验,就是一颗不落地的果实,长长久久挂在树上,长久怀念的某個人,也可以是,但是每当遗忘某人,或是改变了某個道理,它们就会悄然坠地,就此不见。而心中那些可以称之为根本的道理,就是枝干,可枝干却也可以是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就是一根根树枝,总之李宝瓶都還在分门别类,暂无定论,如同默默编撰一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丛书。
所以谈瀛洲私底下就跟郑又乾感慨一句,這個宝瓶姐姐,每天脑子裡边都在想啥呢。
郑又乾不搭话便是了。
只有裴钱,每次宝瓶姐姐眉眼飞扬聊這些,都会用心倾听。
毕竟小时候第一次甘拜下风,就是裴钱在大隋山崖书院,亲眼看到李宝瓶学舍内的一座“书山”。
在那之前,裴钱就已经觉得自己抄书一事,已经炉火纯青了,结果等到她进门這一瞧,小黑炭就立即沒了争胜之心。
谈瀛洲和郑又乾离开屋子后,裴钱留在屋内,犹豫又犹豫。
李宝瓶笑道:“想问什么?”
裴钱赧颜道:“宝瓶姐姐,离着三教辩论還有半年,你需不需要开小灶啊?”
這次三教辩论,与先前任何一次辩论都不同的地方,就是此次儒释道三教,各自都派出了九人。
其实是沒有人数要求的。
儒家這边,就有中土横渠书院山长元雱。宝瓶洲山崖书院的李宝瓶等人。
参加三教辩论!
真是裴钱想到无法想的事情啊。
裴钱自认自己打架可以,骂人也可以,至于這种辩论就算了。
李宝瓶笑道:“沒必要开小灶,也沒法子开小灶。”
见裴钱不理解,李宝瓶耐心解释道:“又不是什么照本宣科的事情,比较讲究临场发挥,否则去了那边,背书一般,在场辩论和旁听的,都是聪明人,一下子就会露出马脚,到时候丢脸就丢大了。”
裴钱十分好奇一事,便小声问道:“宝瓶姐姐,你就不会紧张嗎?”
李宝瓶愣了愣,“啊?”
紧张啥?
小师叔和师祖,都沒要求自己一定要吵赢啊。
再說了,自己不還有個很会读书的大哥嗎?
见裴钱一脸错愕,李宝瓶手腕拧转,多出一只酒壶,哈哈笑道:“紧张,怎么可能不紧张,必须喝口酒压压惊。”
裴钱有些无奈。
李宝瓶笑道:“其实第一個发言和最后一個发言,打头阵和压轴出场,只有這两者可能才会有点紧张,毕竟所有旁听的,谁都会格外留神注意。当然轻松的法子也是有的,就是自說自话,全然不管其他人說了什么,打好腹稿,死记硬背,站起身,聊完,坐下,就沒事了。”
裴钱问道:“宝瓶姐姐,你有想好大致的策略嗎?”
李宝瓶双臂环胸,靠着椅背,神采奕奕,咧嘴笑道:“见机行事,大体上只有一個宗旨,可以的话,我能說点就多說点,争取把所有旁听的人都给聊困了,我聊我的,你们该喝喝该吃吃!当年在山崖书院听夫子们絮叨,反复說些车轱辘话,這次我都得找补回来!”
裴钱无比确定,宝瓶姐姐沒有在說笑,是极其认真的一個想法……
要是再被那些不是十四境就是飞升境的三教辩论旁听者们,晓得此事得怨宝瓶洲山崖书院的那些教书先生们……
李宝瓶问道:“裴钱,這段时日,就沒看你怎么喝酒啊?”
裴钱难为情道:“本来也不爱喝酒,师父又回了。”
李宝瓶压低嗓音說道:“大白鹅有沒有与你說個打算?”
裴钱疑惑道:“小师兄說了什么?”
李宝瓶說道:“大白鹅如今特别期待小师叔的那個关门弟子,可能是一位小师妹,当然最好是個小师弟了。大白鹅說了,要是小师叔帮他找了個小师弟,那就热闹了。”
裴钱默默记下。
文圣一脉的尊老爱幼,是极有传统的。
除了老秀才的护短,当真就如某位身为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所說,就跟一只老母鸡护住鸡崽儿差不多。
再比如左右对先生的言听计从,以及陈平安对先生的嘘寒问暖,绝对沒话說。
无论是左右对曹晴朗,裴钱他们這些個师侄,還是陈平安对郑又乾,也都是有目共睹的护短。
但要說平辈之间的同门友谊,呵呵。
当年左右和齐静春,后来的崔瀺跟陈平安。李宝瓶跟崔东山,裴钱和曹晴朗……
所以大白鹅在李宝瓶這边,十分理直气壮,言之凿凿,我們這叫继承传统,发扬光大。
小师弟不拿来欺负,我們的先生和师父,宝瓶你的小师叔,如何有机会体现出对关门弟子的疼爱和护犊子呢?
之后一行人遇到了個山水禁制重重叠叠的洞府秘境,還是裴钱先前在渡船上边,无意间眼尖瞧见的。
胖子一听就来了精神,必须去瞅瞅啊!万一有艳遇呢?就姑苏哥哥這模样,這气质,這谈吐?
钟魁觉得問題不大,就当是游山玩水、访仙探幽了。
在胖子庾谨這個苦力鬼仙,一一破开那些禁制后,依稀可见,烟雾朦胧中有古祠深殿,好像是一处废弃不用的道场。
胖子缩头缩脑,小声道:“钟兄,咱们不会撞见厉鬼凶煞吧?你晓得的,我胆小,最怕這個。”
钟魁笑道:“你是怕撞见艳鬼,還是怕遇不见艳鬼?”
胖子答非所问:“清心少思寡欲,修身出世法也,我還稍微欠缺点意思。”
钟魁与這個胖子相处久了,自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若有艳鬼当道拦路,都冲我姑苏大爷来,只管施展出十八般武艺,考验考验我的道心和定力。
钟魁微微皱眉,低声道:“明明不是污秽之地,为何煞气這么重,已经相当于一处数万阴兵聚集的古战场了。”
如果只有他跟胖子在此晃荡,倒是无所谓,只是如今身边跟着李宝瓶這些晚辈……算了,想到還有裴钱,钟魁就只是以心声提醒他们小心几分,相互间别拉开三步距离,尤其是叮嘱谈瀛洲和郑又乾這两個境界最低的孩子,同时让胖子记得护住這俩,别一心想着山野艳遇之类的。
胖子点点头,再嗅了嗅,“如鱼得水,痛快痛快。”
山中突然有個浑厚嗓音响起,声若震雷,激荡回旋在众人耳边,“速速退出,此地凶险,不宜久留。”
胖子环顾四周,咦了一声,“钟兄,這厮有点道行啊,连我都察觉不到声音的来源。以钟兄看来,是人是鬼,是敌是友?”
钟魁犹豫了一下,還是小心起见,转头說道:“宝瓶,裴钱,你们跟在庾谨身边,带着郑又乾和谈瀛洲一起离开此地。”
胖子跺脚道:“凭啥!”
钟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
胖子缩了缩脖子,“也好。”
亭台楼阁,纸窗上月光渐满,影影倬倬,小园幽径曲折,路边丛花,依稀有宫装女子,轻步暗移蝉鬓动。
又有一個女子嗓音妩媚响起,“走什么,既然来都来了,何不一起留下?”
胖子一听這嗓音便骨头都酥了,冷哼几声,沉声道:“钟兄,你亲自护送他们离去便是,我反正今儿是不走了!龙潭虎穴也要走上一遭,這等道行高深的邪祟精魅,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帮着书院确定对方的身份和根脚,若是那种隐世不出的凶邪之辈,在此所有谋划,走過岂能路過,岂能坐视不管?!”
裴钱只是转头望向一处,距离看似很近,就在右手边几丈外,裴钱再偏移视线,换到西北方位,這一次视线却是更近了,好像对方近在咫尺。等到裴钱第三次转移视线,就望向很远了。
胖子惊奇万分,這個裴钱,到底啥来头,自己咋就不晓得一位止境武夫,有這般好似开了天眼一般的独门神通了?
钟魁以心声问道:“发现对方踪迹了?”
裴钱以心声答道:“发现了,不過第二次和第三次,我都故意看错方向了,至于這点小伎俩,能不能骗過对方,我就不清楚了。”
钟魁伸手揉了揉眉心。
不愧是小时候就能把那几個捕快骗得团团转的小黑炭。
钟魁凝神举目望去,所有障眼法都自行消散,再不见亭台楼阁,唯有一座小山坡,矗立有一道古碑,上写地字,下榜书天字。
在古碑中间,犹有一竖行的古篆文字,永世不得翻身。
古碑顶部,看似随意搁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钱剑。
這处古遗址,煞气全部出自那座山坡,却又被古碑和铜钱压制。
然后钟魁便摇摇头,竟是被两個年轻修士占据了此地,在這边故意吓唬人呢,其中一位少年,好像還是個剑修?
此刻他们就躲在石碑后边,看样子都比较紧张。
一男一女,境界都不高,尚未结丹,且非妖族,他们多半是桐叶洲本土散修出身,误入此地。
只不過都已经有了被煞气浸染的迹象,說得简单点,久留此地,他们就会被石碑、铜钱镇压的那头古怪给借尸還魂了。
钟魁突然间察觉到不妙。
一时苦笑,什么飞剑,本命神通如此匪夷所思嗎?
不過他们机缘巧合之下误打误撞也好,或者是已经被当做牵线傀儡也罢,似乎掌握了這座遗址的阵法中枢。
原来钟魁好像重返狐儿镇那座客栈,老板娘坐在柜台后边,笑颜如花,最可怕的,是一张酒桌旁,书院先生正在朝他招手,示意钟魁坐下喝酒。
不管钟魁如何施展术法,整個人就像被囚禁在一把镜子的……背面。
与此同时,庾谨大汗淋漓,山坡那边,竟然站着那個……文海周密!
庾谨壮起胆子,朝那個定然是幻象的周密,施展出倾力一记压箱底的攻伐术法,周密淡然一笑,只是伸出手,就那么轻轻一下,就将一头鬼仙打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头顶嗓音如天雷滚滚,“庾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你何用?”
裴钱站在原地,大汗淋漓,她瞪大眼睛,夜幕中,一個啃着馒头的干瘦背影,缓缓转头,望向一個面黄肌瘦的孩子。
郑又乾恍恍惚惚,好像变成了一個妖族,身边四周皆是同类,他仰头望去,一座高大城头,飞剑如雨落,砸向自己。
谈瀛洲亦是身陷差不多的境界,小姑娘双目无神,神魂颤抖,惊惧异常。
只有李宝瓶只是抬起手背,轻轻敲了敲额头,她很快便恢复了清明神智,察觉到不对劲后,她手中多出了一把狭刀。
就在此时,涟漪阵阵,另外一個“钟魁”从踉跄走出一道大门,骂骂咧咧,原来他光是试图先步入阴间再重返阳间都不济事,必须得乖乖走一趟鬼门关黄泉路,過层层关隘,一路风驰电掣,都顾不得什么礼制不礼制、规矩不规矩了,钟魁好不容易才返回此地,反正在酆都那边,此次是注定要欠下一屁股糊涂账了。
只是這個钟魁刚要李宝瓶不用担心,他就骂了一句娘,竟是再一次陷入幻境当中……
山坡那边,這一次钟魁惊鸿一瞥,却非幻象了,而是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好像手挽一只竹编篮筐,她怔怔望向那個钟魁,似乎在用心想起什么,只是偏偏想不起,她幽幽叹息一声,便转過身去,望向那道石碑,踮起脚尖,试图取走那把铜钱剑,指尖与铜钱触及之时,如有一股天火熊熊燃烧而起,瞬间蔓延至整座小天地,她却沒有缩手,双指渐渐捻起那把看似轻巧无比的铜钱剑。
钟魁在阴冥道路上又开始跑路,债多不压身,只是這次得借取一方酆都重宝,用以镇压自身阴神作为压舱石才行!
他娘的,一路上都是些调侃言语,钟大爷這是散步呢?哎呦,這不是钟魁老弟嘛,逛鬼门关上瘾了不成?
等到一身鲜红法袍的钟魁风驰电掣赶路,再半借半抢来一方重宝,一手高高托起,硬生生闯出那條阴冥道路,终于再一次现身李宝瓶身边。
却发现山顶那边,凭空出现了一個儒衫男子,一只手掌抬起,将漫天火海凝为一粒粹然火球,再伸手将那把铜钱剑轻轻压下,与那挽着竹篮的模糊身影微笑道:“前辈很快就可自行离开此地了,短则半年,长短一年。”
他轻轻一跺脚,大地尽作蒲团道场,原本摇摇欲坠的那道石碑,便如获敕令,瞬间纹丝不动。
李宝瓶收刀入鞘,晃了晃狭刀,笑着喊道:“哥!”
李-希圣笑着点头。
李宝瓶急匆匆說道:“帮個忙!”
李-希圣一挥袖子,所有人都恢复正常。
李宝瓶以心声问道:“她是?”
李-希圣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却难得在宝瓶這边撒谎一次,“大哥也不知道。”
钟魁刚想与這個道法堪称通玄的儒生询问那女子来历,李-希圣笑道:“我叫李-希圣,是宝瓶的大哥,久闻钟先生的大名。”
钟魁已经收起身上法袍,再将那方重宝收入袖中,听到对方自报身份,一時間有些尴尬,“那支小雪锥毛笔……”
李-希圣笑道:“早年确实是我送给陈山主的,只是陈先生借给钟先生,就与我无关了。”
钟魁与李-希圣,相视一笑,几乎同时作揖行礼。
李-希圣看着那個裴钱,神色温和,轻声笑道:“缘法而已,不用自责,即便我不出手,你们還是会有惊无险的。若是不信,回头可以问你师父,看看他怎么說。”
庾谨更是破天荒有几分愧疚,不敢去看钟魁。
钟魁拍了拍他的胳膊,既不怪罪,却也沒說什么安慰言语,只是调侃一句,“胖子,晓得什么叫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嗎?”
胖子抬起头,咧嘴一笑。
天外一颗星辰。
古怪山巅,一個魁梧身形盘腿而坐,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冷笑道:“碑文內容,气魄不小啊。”
一旁站着個青年修士,正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神色淡然道:“吹牛皮又不犯法。”
“這笔账怎么算?”
“你說怎么算就怎么算。”
魁梧汉子眯起眼,“那就這么說定了。”
三山九侯先生還是那句话,“吹牛皮又不犯法。”
众人离开那处遗址,钟魁将那对少年少女带在身边。
李-希圣随后与他们同游桐叶洲,胖子一路上再沒說半句荤话。
然后某一刻,裴钱就听到一個心声,等到对方自报身份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她身上的浓重杀机。
李-希圣想了想,還是沒有說什么。
之后裴钱便与众人抱拳告辞,转瞬间便身形消散,离开桐叶洲,重返宝瓶洲。
丰乐镇那條小巷中,裴钱瞬间收敛拳意,走入院子。
裴钱与师父打過招呼后,她直愣愣盯着那個道士。
然后裴钱很快就恢复平静,是整個人,拳意,心思,皆沉静如水,不起丝毫涟漪。
陆沉哀叹一声,完犊子,又是一笔稀裡糊涂的旧账。
若是裴钱此次现身,气势汹汹,倒也不怕,二话不說便问拳一场是最好,可她偏偏是這般模样和心境,就很渗人了。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很久沒有一起行走江湖了。”
周楸呆呆站在原地。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周姑娘,她叫裴钱。”
裴钱咧嘴一笑,道:“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