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十章 目击而道存
陈平安夹了一大筷子腌肉炖笋,点头道:“聊過了,下次我去桐叶洲,就送去太平山。”
那本《丹书真迹》,除了所载诸多符箓皆是正宗,崔东山還曾为先生泄露天机,其实书籍本身的书页,就是绝佳符纸。
此外李-希圣在书内的亲笔批注,一千两百多個文字,若是拿来“炼字”,足可支撑起一座祭祀供奉一千两百尊道教神祇的罗天大醮。不管是上宗落魄山,還是青萍剑宗,拿来当作一座护山大阵,绰绰有余,落在山巅修士眼中,不敢說如何惊世骇俗,至少当得起“不俗”二字。不過陈平安自有打算,下次太平山正式举办庆典,准备将這本道书和护山大阵作为贺礼,赠送给黄庭,好事成双,也算還上了当年老天君赠送太平山剑阵图纸的一份人情。
毕竟桐叶洲太平山的香火法统,便是出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脉。
陆沉转头问道:“裴姑娘,与你问個事,那两個孩子,目前有沒有跟贫道的师兄明确师承?”
先前裴钱只說李-希圣要将他们带在身边修行,他们是维持旧道统,還是更换师承法脉,就很有讲究了。
桐叶洲南方的素霓山,谱牒修士苗稼和何洲,一個刚刚跻身洞府境,成了描眉客,一個才是四境剑修,单凭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就能困住钟魁一行人片刻,這要是传出去,估计都沒人敢信,钟魁是谁?只說裴钱,止境武夫!何况還有一個从飞升境跌境沒多久的鬼仙庾谨。当然陆沉无比确定,困住他们不假,那俩修士若真有歹意,起了杀心,然后付诸行动,只說裴钱一身止境拳意,犹如神明庇护,以那两修士的孱弱体魄,带着一身杀意靠近裴钱,肯定近身即死。
不管怎么說,這对小门派出身的师姐弟,都是好造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应了那句老话,法是有缘终到手,病当不死定逢医。
李-希圣身边,還跟着一個名为崔赐的“瓷人”书童,后者正因为少年已知愁,反而不那么愁了。
裴钱停下筷子,摇头道:“他们好像并沒有与李先生正式拜师入道,最少暂时是如此,至于有无长远打算,我就不清楚了。”
陆沉笑着点头,“谢過裴姑娘。”
裴钱說道:“陆掌教客气了,前辈与我家先生是老熟人,任何疑问,晚辈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沉悻悻然而笑。裴钱越是這么讲规矩懂礼数,陆掌教就越是心虚犯怵。
老熟人,這個說法比较巧妙,刘羡阳、董水井他们是你师父的老熟人,杏花巷马苦玄這种,不還是陈平安的老熟人?
只因为目前陆沉手上有一份名单,上边的名字,都是未来可能会跟随陈平安一起做客白玉京的修士。
光是落魄山,就有崔东山,妖族真名“鼅鼄”的小陌先生,有较大希望合道十四境的白景,那個来自岁除宫、曾是吴霜降道侣的化外天魔,已经跻身仙人境的剑修米裕……朋友裡边,還有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太徽剑宗的齐景龙等……如果再加上裴钱的话,天下事,有了“楔子”便有正文,有了裴钱,意味着纯粹武夫這一块,数量也会跟着多起来。而每一位有资格跟随陈平安问道白玉京的武夫,九境根本不够看,不得是止境起步?
在陆沉看来,不谈武道最终成就高低,只說习武资质好坏,青冥天下的鸦山林江仙,闰月峰辛苦,還有這边的曹慈,裴钱,是第一线的,不足一手之数。
此外陈平安,青山王朝女子国师白藕這拨宗师,其实都要比他们几個差一点。
陈平安只当沒察觉到裴钱与陆沉之间的暗流涌动,问道:“青冥天下那边,类似合欢山,多不多?”
陆沉点头道:“茫茫多,数量远胜浩然,蛇蛟盘山一道,在青冥天下還是比较常见的修道路途,走水反而稀少。”
要說类似坠鸢山和乌藤山這般的“道侣山”,陈平安第一次见着,還是在北俱芦洲的游历途中,在渡船上,曾经路過金光峰和月华山,前者栖息着一群极难被练气士捕获的金背雁,后者有巨蛙盘踞,据說金背雁和鸣鼓蛙的两位“老祖宗”,福缘深厚,這些年就跟随李-希圣修行。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說道:“大骊十二地支当中,有女鬼名为改艳,就是京城那座仙家客栈的幕后掌柜,她也是被称为描眉客的山上画师,可算苗稼的山上前辈。”
陆沉闻弦知雅意,說道:“回头贫道就与师兄說一声,让苗稼這個不记名弟子,有机会走一趟大骊京城。”
如今的儒生李-希圣,毕竟還不是曾经的白玉京大掌教,当下虽然可以传授苗稼一些炉火纯青的精粹道法,只是這描眉一道,想必李-希圣就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了。而那女鬼改艳,即便当下境界不高,却是绣虎当年集一国之力栽培出来的“画师”,定然眼界不低,她手边很是有几本高妙道书的。
现在陆沉很好奇和期待一事,将来掌教师兄重返白玉京之时,身边会有几個类似金风玉露、苗稼何洲的不记名弟子?
粉丸府這边,只是在酒水裡动了手脚,饭菜倒是沒有問題,再就是在裴钱的视野中,各座宴会厅都飘荡着丝丝缕缕的粉色线條,有一群渺小如细蠓的飞雀,不知是何种异物,它们身躯虚幻,肆意出入客人的面目七窍,速度极快,拖拽出一條條纤细的繁密丝线,如织布一般,只說裴钱身边的白茅,整颗脑袋,此刻就像被包裹成了一只粽子。
裴钱便询问师父這是何物,不說白茅這样的鬼物,還有琵琶夫人這样的精怪练气士,竟然连一些淫祠神灵都能蒙骗過去。陈平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還是学究天人的陆掌教帮忙解惑,才算水落石出。
原来這是一种如今不常见的老手艺了,属于偏门术法,先以仙家手法酿醋,在坛子外张贴“酉”字,不可是吉庆的白底红字,必须是黑纸白字,再经過一系列需要熬日子的秘法流程,开坛就可以生出一种名为“醯鸡”的醋虫子,拿這种醋炒菜,可以让长久食用者“打翻醋坛子”,可這還只是第一道手续,之后再将這种状若蠓类的飞虫,浸入墨汁,随后取春梦蛛所吐“情丝”一两,于五月五日炼为墨锭,铭刻“春游”二字,再取市井一双痴男怨女,他们与某某祠庙神灵订立“海誓山盟”的契约书一封,抹掉文字,只取纸张,研“春游”墨,书写满篇“莺”字,烧纸成灰,放入一碗水中,再让身陷情網的某闺怨女子服用此符水,此女子便会于某夜春梦中,她自己浑然不觉,却会蓦然张嘴,吐出一只只啄梦为食的幻化春莺,别名“纺织娘”。
最终将此莺加以驯化,它们就可以为主人编织出一张情網了,再加上酒是色媒,别有奇效,莺飞迅捷,仿若织布机上的飞梭,倏忽往来,织布不停,最终撑起一顶瘴气隐蔽、春光旖旎的粉红帐,所以道行高一点的狐魅之属,历来都喜歡玩弄這一套把戏。至于是拿来当做春宵一刻的助兴之举,還是用来作为采阳补阴的害人手段,就看狐仙的用心了。
世间练气士,尤其是山泽野修,一年到头都在山水间和市井坊间奔波忙碌,自有其忙碌的理由,光是搜集千奇百怪的物资一事,反复研习各类旁门术法,就足够让必须事事亲力亲为的散修,不由得感叹一句“学无止境”了。
要破這种迷魂阵,一般的山水破障符反而用处不大,說简单也简单,深陷其中的修士,只需点燃艾草、松枝即可。
可問題在于一般修士谁会吃饱了撑着,随身携几一带艾草、几根松枝。
陈平安說道:“這虞醇脂,是在打造一顶风流帐?难道她還是那种修行彩炼术的艳尸?”
艳尸与那擅长杀人剥皮炼为符纸的缝衣人,還有渡师,瘟神和鸩仙等,都是浩然天下评选出来的十种邪魔外道之一,這些修士的行踪一经发现,下场都不会好到哪裡去,各洲儒家书院肯定会派遣君子贤人参与搜寻,歷史上最夸张的一次,是一個流霞洲的山下王朝,有一位鸩仙隐蔽身份担任国师,联手過客,秘密培养出两位瘟神,分别用候鸟和江河游鱼传播瘟疫,将周边六国在短短半月之内变成一大片无活人之地,饿殍遍野,鬼物横行,聚拢起了将近百万阴兵肆意犯禁,一位书院山长也被鸩仙秘密袭杀,最后是文庙那边联手天隅洞天和老剑仙周神芝,才将這位鸩仙斩杀,不過亦有小道消息,說這位差点凭此跻身飞升境的仙人邪修其实并未死绝,而是以鬼仙姿态,余下大部分魂魄,逃遁去往了黄泉路上,另起炉灶,希冀着哪天杀回阳间,重见天日。
陆沉晃动筷子,“不至于,這头地仙狐仙,只是学了点彩炼术的皮毛,估计修行路上,机缘巧合,路边捡了本旁门道书,苦于沒有明师指点,就给她修成歪门邪道的术法了。虞醇脂若是正儿八经的艳尸,先前那個腹鼓如蛙的老匹夫,金身境武夫对吧,敢在镇上晃荡,早就被虞醇脂掳来此地,每天下了床,就得蹲在墙根底下嗮太阳,身子骨稍微差点,就变成人干了,见不着我們。”
反正這间宴客厅就沒几個是有屁股的,就连虞管事都跑去别处敬酒了,便有两位闲来无事的婢女,被那個年轻道士勾搭落座。
陆沉帮着搬来椅子坐在身边的两位美人,看過了她们的面相,說了些类似鼻梁如竹节者为何不宜修行雷法的山上内幕,把她们唬得一愣一愣,就开始转去帮忙看手相,她们约莫是粉丸府虞醇脂比较器重的婢女,故而都赐姓姓虞了,一体态丰腴,泥金绣凤的薄罗衫子,腰肢却是细得過分了。一清瘦婀娜,翠绿衣裙。
陆沉此刻一手握住那丰腴美人的纤纤玉手,帮着她数了数指甲盖的白月牙数量,再让她掌心朝地,五指上翘,年轻道士瞧了眼女子的手背弧度,道士点点头,也不言语,只是让她握拳,低头观看她掌纹攒簇而成的“土”字,道士抬起头,先恭喜這位姐姐可以修行拜月一道的术法,再与她說了于何地何时接引月魄的日期、时辰讲究……道士說得唾沫四溅,一只纤纤玉手始终被道士握在手中的那位美人,看似秋波流转,实则听得敷衍,只当发闷无聊时听人說书了。
裴钱转头看了眼师父。
陈平安已经吃饱,从果盘裡拿起一颗桂圆干,密语道:“听着不靠谱,其实每一句都是真话。”
就像蒋去,如果不是陈平安会符箓,那么蒋去即便在落魄山得以修行,处境就会变得跟宫柳岛郭淳熙差不多,好像资质极差。
天底下实在有太多类似“不曾登上落魄山修行符箓的蒋去”了,這個虞夷犹便是如此,明明有修行拜月一道的命,却无此运。
白茅笑着介绍道:“這是霞露岭的龙眼晒干制成,小郑,尝尝看,药书上說,此物是集中神品,老少咸宜,能补心明目的。你想啊,一种水果,能够命名为‘龙眼’,岂会沒点本钱。”
裴钱与白府主道了一声谢,捻起一颗桂圆干。
年轻道士闻言连忙抓了两颗龙眼放入嘴中,含糊不清道:“夷犹姐姐,容与妹妹,贫道觉得你们今夜過后,时辰与八字相契,不出意料,当有鸿运临头。”
她们姓虞,又是各有风韵的美人,便与虞美人這個本是教坊曲的词牌名,十分应景了。
虞夷犹面带淡淡愁思,咬了咬嘴唇,低声道:“陆仙长,山上不都說自古仙缘,沒福难图,强求无济于事,苦求无结果哩。”
那翠衣女子冷笑道:“你這道士,明明看的是手相,怎么又扯上八字了?我們与你說八字了嗎?胡說八道,露馅了吧?”
丰腴美人帮忙打圆场,“总好過那些故作悚人言语,說些印堂发黑、会有血光之灾的话,再暗示给钱好破财消的骗钱路数。”
“靠着花钱来消灾解厄一道,不可全信,也不可全然不信。”
年轻道士咳嗽一声,“這裡边是有讲究的,得用正门来路的钱财,方可挡灾避难,钱能通神,需知此钱涉及阴德福报,铜钱也好,银子也罢,都只是为幽明殊途架起一道桥梁罢了,如那桌台上边的香火,青烟袅袅,便是一條人间最小的飞升路了,直达天听,心诚则灵,所以才可以将罪业一笔勾销。可要說拿那些来路不正的偏门钱挡灾,自然就是火上浇油了,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否则做了坏事,尤其是那些恶贯满盈之徒,位高权重,伐冰之家反蓄牛羊,然后多走几步路,去寺庙道观裡边烧几炷香,就沒事了?天底下哪有這么取巧轻松的好事嘛。如黑纸白字,善恶分明,除非……贴黄。”
虞容与的脾气,显然比虞夷犹差多了,一点面子都不给這個算命道士,嗤笑一声:“說得更玄乎了不是,谁来辨别正道钱和偏门财?练气士嗎?不是唯有各地城隍爷和一国五岳山君府么?”
一下子就冷场了。
年轻道士先前心思都用在了丰腴美人的身上,這会儿总算开始亡羊补牢,“容与妹妹,真是有個好名字,淑履多福,闲暇自行,贫道一看你的面相,就是個有晚福的,若是在山下,嫁给读书人,相夫教子,捞個玉箸篆、用抹金轴的诰命夫人,有何难。”
虞容与呸了一声,就被丰腴美人悄悄拧了一下胳膊,提醒她别這么沒大沒小的,亏得虞管事暂时不在這裡,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照理說,即便是這座偏厅的客人,属于今夜招亲嫁女宴席上,地位最低的那拨,沒有之一,白茅在此,属于矮個子裡边拔将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使得楔子岭白府主在這裡都算头等贵客了,可年轻道士与背剑少年,還有那個雀斑女子,最晚进入偏厅落座的他们仨,再身份卑微,也是粉丸府的客人,虞容与不该如此放肆,可那個年轻道士的言行举止,就是欠骂啊。
否则這位翠衣婢女,在那草鞋少年和扎丸子发髻的女子那边,不還是规规矩矩,待客有礼的。
就只是這位一看就是风餐露宿惯了的陆道长,委实是不像個正经人,自己讨骂了。
白茅小有意外,笑道:“不曾想陆道长還晓得公门裡边的贴黄和诰命体制两事?”
白茅生前当官不大,只是一县父母官而已,又是流外官出身,所以根本沒机会用上贴黄這种官场程式。
“偶然听說,偶然听說。”
年轻道士开始与出手阔绰的白府主套近乎,“白老哥,为何将府邸开辟在蝎子邻,莫非是蝎子很多的缘故?府上有无可以入药的干蝎,小道与老哥做笔买卖,帮贵府往外售卖,贫道就只是赚個差价,山市一斤可以卖好几两银子呢。”
白茅沒好气道:“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不是陆道长你认为的蛇蝎之蝎。”
道士毫无窘态,问道:“不是读成契子岭?楔這個字,不与契同音嗎?”
白茅抿了一口酒,语重心长道:“陆道长,修行之人,不要总是忙着修道成仙,闲暇时還是要多读书。”
道士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裴钱看着别处宴客厅内,合欢山的两位山神和诸多两府侍女,始终劝酒殷勤,不少野修都喝了個熏熏醉,开始毛手毛脚起来。
她皱眉问道:“师父,宴会已经拖延颇久了,都快有小半個时辰了吧,赵浮阳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陈平安瞥了眼那個如今化名宫花的山神娘娘,說道:“他已经在闭关了,只需耐心等待這些淫祠神灵都着了道,鬼迷心窍,虞醇脂才会真正打开粉红帐,一瞬间就可以决定生死,免得出现几條大的漏網之鱼,尤其不可以出现类似淫祠神灵明知逃脱不得,一发狠,干脆自毁金身的意外情况。而且白茅他们饮酒越多,感知光阴流逝的速度就会跟着迟钝起来,這就像凡俗夫子入睡后,除了做梦,几乎是察觉不到光阴流转的。”
陆沉笑问道:“白府主,夷犹姐姐容与妹妹,你们晓不晓得山脚那棵大树的名称?”
虞夷犹只說不知。粉丸府规矩重,等级森严,平时不许她们问东问西,背地裡嚼舌头。
白茅摇摇头,“請陆道长帮忙解惑。”
陆沉笑道:“古语有云,萱草忘忧解愁,合欢蠲怒忘忿。只因为传言凡见此花开者,不管是暴跳如雷者,還是幽愤欲绝者,无不转怒成欢,破涕为笑。”
“每年五月五,端午前后,合欢树的花期就到了,若是在山上俯瞰山脚,花开满树,如撑红伞。”
“山脚那棵便是合欢了,与梧桐树类似,树高冠阔,花叶繁密,且寓意美好,故而是很好的庭荫树和行道树。此树能够生长在干旱贫瘠之地,只是不耐酷暑烈日,长久曝晒,容易蜕皮,同时怕水涝。”
听到這裡,虞容与讥笑一声,“道长就别卖弄学问了,是不是合欢树,不好說,反正每年端午,此树从不开花,是谁都清楚的事实。”
丰腴美人看着虞容与,小妮子今儿好像吃枪药了,跟那年轻道长言语总是针尖对麦芒,虞夷犹便忍俊不禁,私底下姐妹俩开玩笑,容与总会說一句,若是相貌英俊的男人,就是言语风趣,丑的,就是耍流氓。
虞夷犹看了眼头戴鱼尾道冠的外乡道士,也不丑啊。
年轻道士沒来由叹息一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如果不是陈平安今夜现身此地,那么不管落魄山的年轻隐官,是否答应青杏国的那场观礼,今夜山中客人,都是砧板肉。
皆是无论秉性善恶、各自修行皆不易、最终却沦为赵浮阳一粒粒盘中餐的果腹食物。
当然,其中有很多该死的,就一定也会有不少枉死的。后者如楔子岭白茅,以及此刻就坐在陆沉身边的两位粉丸府婢女。
陈平安忍不住聚音成线,与陆沉问道:“這棵合欢树,是介于虚实间的显化之物?”
原本以为此树只是赵浮阳的障眼法,用来遮蔽额头已生虬角异象的山水禁制。
可如果按照陆沉這個說法的言下之意,這棵合欢树的生长特征,与山蟒出身的赵浮阳,盘山化蛟一道,双方是大道相契的征兆,就是山上所谓的得道气象了,說是一种祥瑞景象,都不過分。
這等“仙迹”,搁在一位金丹修士身上,比较罕见。
陆沉以心声笑道:“先前贫道說赵浮阳脚下有五條路可走,岂是胡乱编撰的,赵府主作为蛟龙后裔的血统,修道的资质根骨,都摆在那边呢。”
白茅疑惑道:“陆道长,你先前說什么怒来着?”
“白老哥你這個不耻上问的好习惯,务必保持!”
年轻道士倒了一点酒水在手掌心,再以手指沾酒如蘸墨,在桌上写了個“蠲”字,笑道:“宜弘大务,蠲略细微。”
就在這一刻,丰乐镇各地残破墙壁缝隙中和道路附近,還有坠鸢、乌藤两山中,几乎同时出现了一种长虫,身似细笔管,状如蜈蚣,节节有横纹如金线,它们密密麻麻,浩浩荡荡,涌向山门口那棵合欢树。树上垂挂的红纸條,如水熔化,拉伸出一條條鲜红长线,垂落在地。
山门口那個账房先生见状,惊骇万分,赶忙爬上桌子,落难至此的寒酸文士强自镇定,心中默念圣贤语句,用以壮胆。
其中序文有先贤一语,不比整篇诗歌那么脍炙人口,却同样极有气魄,所谓“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
山上酒桌這边,陆沉微笑道:“蠲也是一种虫名,马陆是也,老百姓俗称地蜈蚣,百节虫。群居,食腐,蜷缩则如刀环,夏月喜歡登树嘶鸣。相信白府主那边的楔子岭,石堆草丛内,此物是极其常见了。”
白茅点头道:“很常见,书上有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說法,就是指這种-马陆了。”
年轻道士委屈道:“所以贫道才会误会白府主的道场叫蝎子邻嘛,虫蛇出沒。”
白茅却是自顾自感叹道:“如果沒有记错,白玉京陆掌教的秋水篇,就有写到這种长虫,名‘蚿’。有一高妙语句,說那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陆掌教真是淳德全道的至人了,不愧是大言炎炎,大知闲闲,只是這么一句话,就能說清楚好多的大道理。”
翠衣女子斜眼那头戴芙蓉冠的国字脸道士,笑呵呵道:“都是道士,不知道谁這么小知间间,小言詹詹。会一点学问,就喜歡言词烦琐,喋喋不休。”
无比委屈,眼神幽怨道:“容与妹妹,你怎么好拿贫道跟陆沉相提并论呢。”
贫道就是啊。
裴钱扯了扯嘴角。
陈平安倒了一碗酒,递给陆掌教,既然這么会聊天,就多喝酒。
陆沉伸手挡酒,說道:“陈兄弟莫非忘记了,贫道不喝酒。”
陈平安說道:“你喝的。”
“贫道刚打定主意,要戒酒几天。”
“喝了酒才有心气和力气戒酒。”
在背剑少年与那年轻道士一個劝酒一個挡酒的时候,约莫是白茅提到了白玉京、道士又說出陆沉這個名字的缘故。
两位粉丸府婢女,听到這個称呼,亦是与白茅這般,心神往之。
她们只是出现片刻心绪的起伏而已,毕竟遥不可及,多想无益。
道家掌教者,何等德高如天,道法学问,深不见底。
只是隔着一座天下呢。
想那陆掌教,還不如想一想自家宝瓶洲的年轻隐官哩。
同样是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天大人物,可好歹還有点盼头和念想,毕竟山上不是有镜花水月嗎?
氤氲、粉丸两座府上,好些如她们這般身份的女修,都在憧憬着落魄山何时开启镜花水月,各有各的眼馋,說有個眉心一粒红痣的白衣少年,俊美无双,也有說那個来自剑气长城的米大剑仙,面如冠玉,当然,她们最想要见一面“画中人”的,還是那位青衫仗剑、风神无匹的年轻隐官了。
便是身份尊贵如三小姐虞游移,与四姑娘赵胭,不也一样奇怪落魄山這样的大宗门,为何一场镜花水月都不办?
陆沉拗不過陈平安,只得接過酒碗,一饮而尽。
其实他们三個,喝不喝酒,即便牛饮到大醉酩酊,都是无所谓的,這個陈平安的根脚是一张符箓,裴钱就更不提了,虞醇脂這点伎俩,不够看。
既然开喝了,陆沉就不再拘束了,饭后喝酒,越喝越有。
年轻道士的敬酒词,别出一格,举起酒碗,撂下一句,“即便家乡各异,人鬼殊途,可毕竟日月同天,寄诸道子,共结善缘。”
陆沉一手端酒碗,手腕拧转,轻轻摇晃,低头凝视,碗内酒水泛起圈圈涟漪。
将来此拳姓甚,张耶?陈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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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势迎人立,溪声战石喧。
這位富可敌国的天曹郡张氏老祖,须发皆白,身材魁梧,却是葛衣乌巾的庶民状貌,盘腿坐崖畔磐石上,水闹人闲。
老人双拳撑在膝盖上,举目眺望夜幕中的远景,流水孤村,新鬼旧坟,枯木寒鸦,如寡妇之夜哭,磷火点点,如羁人之寒起。
张筇视线微微上挑,望向那座好似眼中钉的合欢山,乌藤山粉丸府,想来此刻是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的场景了,对嫉恶如仇的老人来說,合欢山是眼中钉,可如果真要不去看,也能眼不见心不烦,其实上次张氏修士围剿合欢山,家族祠堂那边就不是沒有异议,道理再简单不過,大多成员都觉得收益太小,风险太大,既然天曹郡张氏与合欢山无冤无仇,何必如此针锋相对,尤其不宜如此急功冒进,张筇却又无法用道理說服众人,只得搬出家主架子,一條道走到黑了。
事实证明天曹郡张氏老祖确实是“老眼昏花”了,一众修士竟是连山脚的永丰镇都沒走到,就不得不无功而返,吃了這么個大亏,伤到了家族辛苦积攒数百年的元气,关键是毫无收获,若非家族内部比张筇低一两個辈分的,暂时沒有地仙,老人恐怕就要将家主之位让贤了。
亏得身为下任家主人选的玄孙女张彩芹,与他這個太爷爷一條心,而作为首席客卿的老伙计戚颂,也与张筇是至交好友,再加上天曹郡张氏双喜临门,除了张彩芹,還有一位地仙资质的少年剑修张雨脚,這才使得张筇不至于晚节不保。
可对青杏国柳氏朝廷而言,這么一块地盘,就是实打实的肉中刺了,其余两国,也不乐意有這么個无法无天的割据势力,白白占去千裡山河,只是自古朝堂的庙算,除非雄主或是昏君不惜赌上国运的“一意孤行”,总是這般争吵不休,长久沒個定论,只会推诿扯皮。
赵浮阳就是笃定柳氏皇帝无法說服其余两国君主精诚合作,一起攻伐合欢山。
所以张彩芹跟洪扬波的北游大骊之行,成功說服那個人参加柳氏太子的及冠礼庆典,就成了一個棋盘死局上边的一记天外飞仙。
张筇问道:“按照既定时辰,粉丸府裡边,這会儿是不是已经开始招亲了?”
张彩芹說道:“如果准时,此次山神招亲嫁女,两刻钟前就该开始了。”
张筇从袖中摸出一油纸包麻香糕,朝她抬了抬,张彩芹笑着摇头,老人便自顾自大口嚼起来,至于那位程老神仙就算了,不拿热脸贴冷屁股。
张筇笑道:“我們這算不算咄咄逼人,赵浮阳会不会狗急跳墙?与我們来個玉石俱焚?”
毕竟赵浮阳這個土皇帝,已经承诺等到宴会结束,后天,就会将连同嗣天子宝玺在内的三方宝玺,一并交還给青杏国柳氏。
作为交换,半年之内,柳氏回赠合欢山三方差不多品秩的别国流散玉玺。当然這只是程虔的缓兵之计了。
张筇抹了抹嘴角,“好像无数案例证明,真要逼急了赵浮阳這种心性坚韧且不缺手腕的山泽野修,他们舍得一身剐,真敢把皇帝拉下马的。”
程虔淡然笑道:“一座合欢山,两金丹而已,掀不起风浪。”
按照约定,由他来亲自对付坠鸢山赵浮阳,到时候会来個捉对厮杀,至于虞醇脂這位金丹狐仙,就让天曹郡张氏修士来镇压。
张筇满脸疑惑,忍不住问道:“赵浮阳为何会临时改变主意?做出這么大的退让?”
程虔說道:“事到如今,其中缘由,无所谓了。”
這句话,倒是与赵浮阳在家族祠堂裡边的某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彩芹幽幽叹息一声,如果赵浮阳和虞醇脂不曾炼山交尾,各自与坠鸢、乌藤两山融为一体,用一门金仙庵秘传的道家房中术提升境界、精进道行,那么各方势力都怕這两尊淫祠府君来個狗急跳墙,舍了道场基业和偌大家业不要了,就此翻墙逃遁,从此与几方势力结下血海深仇,死磕到底,一旦被赵浮阳逃出生天,不管是柳氏,金阙派,還是天曹郡张氏,都是不可承受的后果。
虽然赵浮阳也会那金仙庵一脉祖师口传相授的“担山”神通,可是一来挑山在担,如此赶路,必然脚步放缓,再者程虔作为金阙派当代掌门,自然早有应对之策。
既然已经收網,譬如捕猎,掎角齐进,随着包围圈缩小,剿灭山中群獠,正在今夜。
整個合欢山地界,已是一只瓮中鳖,整座合欢山,亦是程老真人的囊中物了。
赵浮阳此次设宴招亲,可算天公作美,更是合欢山自取灭亡之道。
张彩芹忍不住将某個問題再问一遍,“太爷爷,当真沒有万一嗎,赵浮阳這個金丹瓶颈,确定不会在近期破境跻身元婴?”
张筇将最后一块麻油糕放入嘴中,伸出手指,遥遥指向山门口的那棵大树,“此树是否有花开迹象,就是赵浮阳有无破境征兆的显化,他施展再多禁制的障眼法都藏不住的。戚胖子在丰乐镇那边待着,不只是抖搂威风那么简单。此树山蛟犄角”
程虔点头道:“贫道先前在泼墨峰那边近观此树,并无异样,至少還需要数十年光阴的水磨功夫,赵浮阳才有一定机会温养出元婴。”
只是那股气势磅礴的古怪气机,教人摸不着头脑,不管程虔如何推衍心算,都沒有头绪,更别說触及真相了。
准确說来,就像那股气机从无出现在山脚小镇,程虔只得放弃追寻真相的念头,不去追本溯源,只算卦象吉凶,得出的结果,還是比较模糊,大体上属于天时不可依仗、人力决定好坏的卦象,对程虔和金阙派来說,這就足够了。
张筇沒来由赞誉一句,“官高如君,少壮如君,世所罕见。”
程虔淡然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
张彩芹有点无奈。都是长辈,她不宜开口。
你们俩老小孩,搁這儿斗嘴呢。
张彩芹知道其实自家太爷爷,与這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金阙派的第三任掌门,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志趣相投。
太爷爷嫌弃程虔這個人,做人說话,太端着,一身仙气太重,人味儿太淡。
私底下评价对方,是神龛裡的木雕泥塑。
张彩芹曾经对此深信不疑,也沒当成一個贬义說法,所以她当年在青蚨坊见過某人過后,才会与洪扬波有那么個评价。
只說上次天曹郡张氏攻打合欢山,青杏国柳氏和金阙派就選擇了作壁上观。
当然有柳氏皇帝和程虔都有自己的顾虑,比如其余两国,屯兵边境,虎视眈眈。
何况柳氏朝廷還有三方宝玺,落在赵浮阳手上。不怕赵浮阳销毁宝玺,就怕赵浮阳用上山上的手段阴损,比如将那些宝玺搁置在某些阴煞、污秽之地,如此一来,如果将一国气运比喻为人,那么本该是镇国之用的宝玺,就成了附骨之疽,或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宝玺全部炼化为本命物,赵浮阳和氤氲府,从此与柳氏国祚、山河气数相连,柳氏皇室就要哑巴吃黄连有苦說不出了。
可太爷爷這些日子裡,总是反复念叨一句话。
“总觉得哪裡不对劲,可就是說不上哪裡错了。”
虽說不至于心灰意冷,但是张彩芹第一次感觉到太爷爷身上有了一股暮气,英雄迟暮。
家族内部,张彩芹,還有张雨脚這些年轻修士,对她太爷爷的這個的确导致家族伤筋动骨的错误决断,几乎人人支持。
像那张雨脚,觉得唯一的错误,就是自己境界不够高。
反而是那些比张筇低一两個辈分的祠堂老人,对此怨念不小,好端端的,双方井水不犯河水,招惹那合欢山赵浮阳作甚?
同样是人人艳羡不已、却苦求不得的陆地神仙,也有“老幼青壮”之分,张筇就属于地仙当中的老人,已经结丹三百余载,元神真灵趋于腐朽,虽不至于魂魄飘摇、油尽灯枯,可张筇若是在甲子之内,還是无法破境,就真要落個“寿终正寝”的下场了。
只是张筇一向看得开,只說最近几十年,老人非但沒有着手准备“添油延寿”一事,反而已经走关系,早早购买了大骊洪州的豫章郡巨木,备好棺材了。
如今张筇对這桩买卖颇为自得,說自己太有眼光,出手够快,若是再晚几年,等到大骊設置采伐院,别說是他這种老掉牙的金丹修士,任你是上五境修士,都休想购得一根豫章郡木材了。
貌若少年的程-真人,却是一位年轻地仙,而且已经触及金丹瓶颈,摸着了元婴境的门槛,据說已经着手准备闭关事宜,开辟出了一座崭新道场洞府,金阙派财库为此开销极大,就连护关人选都有了,却不是张筇,而是一位神诰宗的玉璞境祖师。
只等此次合欢山一役尘埃落定,青杏国太子殿下的及冠礼结束,程虔就会闭关,地址就在神诰宗的那座清潭福地。
山上修道之士,元婴,飞升,這两境修士,被调侃为千年王八万年龟,往往是给人死气沉沉的观感,一年暮气多過一年。
此外三境,洞府、金丹和玉璞境,只要不是类似张筇這种破境无望的,跻身境界之初,就会显得最为锋芒毕露,锐气十足。
因为這三境修士都会想着一鼓作气,更上一层楼。
故而同样是金丹修士,张筇与程虔、赵浮阳,就会是截然不同的修道心态。
张筇突然笑道:“小心起见,事到临头,再算一卦。就当是临时抱佛脚好了。”
老人从袖中摸出几枚龟甲,是宝瓶洲相师梦寐以求的沅江九肋。
就在此时,程虔說道:“戚颂他们来了。”
张筇只得收起龟甲,占卜一事,禁忌讲究太多。
很快就有五人登山至此,只有一张陌生面孔,是個黝黑少女,她斜背一把油纸伞,斜挎棉布包裹。
程虔与张筇对视一眼,显然两位金丹地仙,都察觉到了吕默身上的细微变化。
反倒是作为师父的戚颂,因为是纯粹武夫,尚未发现這位弟子尚未“发迹”的脱胎换骨。
戚颂帮着少女介绍起双方的身份,金阙派程掌门,天曹郡张氏家主,剑仙张彩芹。合欢山丰乐镇,练气士倪清。
倪清对那结伴同行的戚颂,即便是金身境武夫的武学大宗师了,也沒有那种高山仰止的想法,终究是隔行如隔山。
但是当她只有咫尺之遥,面对一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天曹郡张氏的老家主,倪清难免紧张,双手紧攥棉布挎包的绳子。
少女颤声道:“两位老神仙,我叫倪清,道号青泥。”
在鱼龙混杂的合欢山地界,尤其是山脚的丰乐镇那边,程虔与张筇的名字,可谓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少年剑仙,张雨脚面无表情。
金缕绷着脸,忍住不笑出声。
有师承有谱牒的正经修士,一般只有跻身了洞府境,才有资格拥有道号。你一個刚刚上山修行的练气士,如今才一境,画蛇添足一句道号青泥,岂不是承认自己是山泽野修么。
程虔默不作声,只是用了望气和观相的山上手段,打量了少女一眼,资质尚可,就是年纪大了点,失去了修行上乘道法的最佳时机。
张筇却是点头笑道:“青泥小道友,在小镇那边可有亲眷朋友?”
如果有,就让张彩芹和张雨脚再回一趟丰乐镇,免得有人被明早各方势力围攻合欢山一事殃及池鱼。
倪清老老实实答道:“有,不過他们都能照顾好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
张筇笑道:“实不相瞒,丰乐镇那边很快就会有一场风波,动静不小,山上神仙打架,未必能够人人自保。”
倪清說道:“柳姐姐和刘伯伯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周楸和刘铁是什么脾气,少女再清楚不過了。
老人便点点头,“青泥小道友,你這句话說得好,我們都是如此。”
程虔看了眼神色坚定的少女,貌若少年的道门真人轻轻摇头,到底是对牛弹琴,春风不入驴耳。
他屏气凝神,在胸前捏子午诀,存负阴抱阳之义。
远古地仙,上古真人,皆由食气得长生。
练气士修道一途,虽然不如武夫练拳那般逆水行舟,却也讲究一個滴水穿石。
少女心性单纯,此刻她只是心想,比起先前那俩骗子,眼前這两位山上前辈,真是神仙,是真神仙。
张筇以心声问道:“程虔,你又不是那种气量狭窄的人,为何独独对赵浮阳如此不顺眼,甚至好像你对他還有些……憎恶?”
要說是因为赵浮阳的精怪出身,也不对,因为金阙派的清静峰和垂青峰,都有差不多根脚的练气士,程虔对此是不排斥的。
如果只是因为赵浮阳与金仙庵的那桩仙家缘法,程虔担心他跻身元婴,然后跑回金阙派,要与自己争夺一個门派掌门的位置,恐怕就更是小觑程虔的大道野望了。
当年赵浮阳被逐出金阙派,谱牒除名,沦为野修,后来赵浮阳在那條大河畔,与那头狐魅秘密结为道侣,程虔都看在眼裡,却一直不与赵浮阳這個悖逆之徒计较什么,這只是雷霆不与蛙蚓斗其声。但是让程虔起了杀心的事情,不是赵浮阳有希望打破金丹境瓶颈,跻身元婴,而是這條山蟒的证道之法,太過污秽不堪,尤其是牵扯到了金阙派数條道脉,這对于上山修道之初,就以金阙派授箓道士自居的程虔来說,就是违反正统,就是大逆不道。
程虔沉默片刻,以心声作答,“在上山祠堂内,赵浮阳悬挂三幅祖师挂像,听闻他還试图挂上白玉京陆掌教的画像。”
归根结底,不管是垂青峰還是金仙庵,按照严格意义上的道统来算,都属于白玉京南华城一脉的“下山”旁支,只是皆属于“不入流”之列罢了,毕竟当年金阙派的开山祖师,她是被灵飞观曹天君驱逐出道观的弃徒。
张筇疑惑道:“就只是這种事情?”
程虔冷笑道:“‘就只是’?”
张筇想了想,点头道:“也对,你们道门法统传承,与我們山下家族不太一样。”
是了是了,有個无据可查的隐蔽說法,程虔此生修道,最大愿景,就是跻身仙人,最终得见白玉京陆掌教降真。
“师伯不遵山门规矩,曾经私传一件法衣给赵浮阳,法衣依循灵飞观授箓道士礼制,此外赵浮阳胆大包天,竟敢私自打造一顶僭越至极的道冠,妄想有朝一日,穿此法衣,头戴莲花冠,招摇過市。”
程虔刹那间眼神凌厉,杀气腾腾,沉声言语一句,“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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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丸府一处花厅。
先前合欢山的大小姐,和那最小的四小姐赵胭,陪同她们的娘亲,府尊虞醇脂,一起安慰那些老巢被打砸殆尽的百花湖主人。
虞醇脂看似跟着愁眉不展,实则心中幸灾乐祸,看着那如丧考妣的暑月府一家三口,好话說尽,也未能让对方好受几分,确实,一座水府說沒就沒了,搁谁都会道心失守。
只是总不能就這么让他们离开粉丸府,赶回百花湖,虞醇脂便說道:“张湖君,你我其实已经是亲家了,只差個過场而已。如今暑月府出了這么桩泼天祸事,于情于理,我們合欢山都不能不管,只是水府距离此地,山水迢迢,现在你们赶回去也改变不了局面,不如今夜我們先将這门亲事订立下来,之后我跟浮阳再帮你们去那百花湖,与那古怪石鼋,還有密云国朝廷,都讨要個公道,否则合欢山怎么帮你们,名不正言不顺的,师出无名不是?”
头戴朝天冠、身穿黑色龙袍的张响道,只是捻须不语,委实是心焦如焚,有苦难言。
一旁魏婵思量片刻,点点头,劝說夫君事已至此,不能自乱阵脚,虞府尊所言甚是。
只有他们的那個幼子,心最宽,這会儿犹有闲情逸致,打量几眼尤物的虞府尊,再扫一眼她的两個女儿,想着若是能够与她们大被同眠,才算真正的艳福不浅。
虞醇脂其实也瞧不上這双暑月府道侣,就像赵浮阳先前所說的那句刻薄言语,张响道跟那半路搭伙的姘头魏婵,一個侥幸结丹的老鳖,道心稀烂,一個龙门境老蚌精,注定此生无望结丹。恰恰因为這個,赵浮阳才会选中這個“亲家”,一来百花湖暑月府窃据那座歷史悠久的龙王庙,得位不正,始终未能获得密云国朝廷的封正,身为一处水府淫祠,兴风作浪,作恶多端,在那密云国朝野,不得民心,若非张响道是金丹,开辟出来的水府又有地利,修士拘拿不得,否则密云国早就想要拿他们水府开刀了。
再者夫君赵浮阳炼山,如仙家炼丹,需要调剂阴阳,兼具龙虎水火。而张响道与那道侣老蚌精,還有道号“龙腮”的张寒泉,都是修行水法的水族精怪出身,再加上被安置在别处的一众水府虾兵蟹将,正好补上這個环节。最关键的是,暑月府与這其余的府上客人,都有一個共同点,就是都是死了白死的腌臜货色,杀他们,赵浮阳沒有任何后顾之忧,便是儒家书院那边,就算有哪位君子想要小题大做,恐怕都难吧,怎的,合欢山替你们杀妖除魔卫道,還有错了?
說不定還是一桩被山上谱牒修士交口称赞的养望之举,至于将来野修如何看待赵浮阳和虞醇脂,還敢不敢接近他们,重要嗎?
虞醇脂故意看不出那张寒泉的猥琐视线,抿了一口酒水,媚笑道:“我平日裡与浮阳谈及寒泉,每常說如此佳婿,修道资质好,才情相貌又好,就是那天曹郡少年剑仙的张雨脚,金仙庵和垂青峰的几位道门俊彦,也沒有寒泉這样一個体面的品貌。”
张响道挤出一個笑脸,端起酒杯,“那就多谢虞府尊了。”
只看相貌,就可以确定是张响道与魏婵亲生儿子的矮小精壮青年,也跟着举起酒杯,咧嘴笑道:“女婿谢過丈母娘!”
相比娘亲,赵胭還是脸皮薄了点,只得使劲绷着脸不笑出声。
隔壁宴客厅内的坠鸢祠山神娘娘,早已改名为宫花,她瞧着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不胜酒力,坐在桌旁,扶额休歇。
其实她已经默默运转神通,打散了酒劲,只是故意将满身酒气凝聚不散,长久萦绕衣衫。
几個坐在一旁的汉子,望向她的侧面,看着鼓鼓囊囊的壮观风景,都恨不得变成那张桌子,当然也有想变成椅子的。
青杏国兵马已经开始朝合欢山有序推进。
由于是御驾亲征,所以作为中军大帐所在,戒备森严,五岳山君和几尊水神都现出金身,将那几辆车辇护卫起来。
他们辖下各路神灵都在负责为先锋骑军开道,合欢山地界,官道失修多年,杂草丛生,早已坑洼难行。
一辆马车内,车厢极为宽敞,可以摆放案几,身穿一件明黄龙袍的青杏国老皇帝,正在翻阅堆积成小山的奏折,案几上的一只青瓷螭龙香炉,紫烟袅袅,所烧香料出自金阙派秘制,可以安神。
青杏国皇帝他自从坐上龙椅,就是一個以勤勉著称的天子。
坐在对面的,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正是即将举办及冠礼的太子殿下,因为他不是嫡长子,所以去年末和今年春,朝野上下,非议不断,皇帝陛下沒有刻意隐瞒此事,将许多来自地方上的密折直接交给他看了。如果不是看到那些折子,這位储君還真就以为自己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人选了,最少早年潜邸内那几個都有学士头衔的老夫子,以及如今东宫左春坊一众辅官,都是這般明示或暗示的。
为此他当时与父皇问了一個問題,他们为何如此欺瞒自己。
因为太子自认不是一個听不见骨鲠之言的人,忠言逆耳利于行,這個粗浅道理,他還是懂的。
皇帝陛下說了個让太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答案,他们怕你默默记仇,登基之后再来翻旧账。
還說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你就勉强可以继承大统了。
老皇帝将一份出自左庶子的奏疏丢给年轻太子,說道:“你看看。”
太子接過折子,快速浏览內容,微微皱眉,是希望朝廷禁止“流外人”担任“五局郎”在内的各类清贵美官,必须任用卿相子弟和文学端士……這与太子的一贯想法是完全背离的,如今朝廷百废待兴,就该大举提拔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官吏和出身不高的草泽闲士。
老皇帝见太子欲言又止,說道:“提笔拟招,我說你写。”
太子赶紧提笔蘸墨,老皇帝缓缓道:“宜依,准其奏,自今起吏部不得更注拟流外人。”
老皇帝說道:“若是還不困乏,就随便看看這些折子。”
年轻太子便挑选了几份贴黄尤其多的奏疏。
宝瓶洲中部诸国,一直有個约定成俗的官场规矩,朝中大臣的奏议、札子這类上行公文,皆用白纸书写,如果內容较多,文字繁密,担心皇帝陛下看不過来,官员就按旧体例,用黄纸條摘摄要点,附在正文之后,至多不得超過百字,宜在三十字内,方便皇帝陛下快速浏览和批阅,节省時間。
其中一道折子,出自一位工部郎中之手,是要求朝廷将如今事务繁重的工部提升为“前行”,位于礼、吏两部之后,在兵、刑和户部之前。而工部与户部,按照朝廷旧制,一直属于雷打不动的“后行”衙门,简而言之,后行部的郎中,若是平调转任去往前行部,其实就是一种实打实的升迁。
兵部那边有极大的异议,对于此次出兵,却主动放弃合欢山地界,都不认同。
其中兵部侍郎在折子上边写了一句,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俗语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這個道理,其中的难与易,你必须早些明白。”
皇帝咳嗽几声,抬起手背抵住嘴巴,沉默许久,等到呼吸平稳,才拿起案几一道折子,抬头說道:“希望将来某天,在你手上,天地清淑气,人才随所得。”
泼墨峰。
周楸和刘铁他们悄然离开丰乐镇,来到這边等待消息。
她看着地上的那几颗石子,越看越觉得不同寻常,山上的得道高人,有那撮土成山的神通,也有這种丢石布阵的术法。
有人缩地山河,凭空现身山巅。
周楸一行人松了口气,是那撤掉障眼法的陈先生。
从极远处赶来這边的陈平安也沒有解释什么,只是笑道:“又见面了。”
陈平安在陆沉那边沒有隐瞒,他确实有两個分身,担任北斗七星阵的两颗辅弼隐星,负责在暗中从旁策应,即便遇到那种狭路相逢且高下立判的生死劫,救援不及,某個分身出了意外,這两张符箓也可以顺势补缺。
這两個分身,陈平安都用了本来面貌,只不過装束不同,此刻置身于山顶的這個陈平安,当得起仙风道骨一說,头戴金冠,身穿一件青纱法袍,手捧一支灵芝,脚踩一双蹑云履。
倒不是“陈平安”故意显摆家底,而是如此一来,只要有心躲藏,更能隐蔽身形和气机,能让元婴修士都难觅踪迹。
再就是遇到强敌,打不過,跑得也快。
先前瞧见那個少年姿容的“年轻隐官”,到底别扭,虽說山上驻颜有术的练气士多了去,远的,那位风雪庙老祖师,便是一位返老還童的得道高人,近的,也有那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還是眼前這位陈先生,跟让周楸、刘铁他们觉得更为习惯。
陈平安问道:“周姑娘,刘标长,你们觉得赵浮阳的为人处世,如何?”
刘铁虽然奇怪为何年轻隐官有此问,也未多想,只是发乎本心答道:“這合欢山,藏污纳垢,是腌臜之地。若无坠鸢、乌藤两山并为合欢,這方圆千裡之地,也无法聚拢出這么多的魑魅魍魉和淫祠神灵,赵浮阳肯定是罪魁祸首。只是……不否认他是個厉害角色,只說那颗顾奉的脑袋,如今就已经落地,先前赵浮阳让虞游移丢在了小镇院内,他還承诺乌藤山祠李梃,活不长久。”
陈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视线偏移,望向一直沉默的周楸,等待她的答案。
周楸小心斟酌一番,缓缓說道:“算不得什么善类,却也不能說赵浮阳就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
陈平安笑问道:“周姑娘的意思,是說赵浮阳,還够不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周楸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陈平安便继续說道:“如果我說今夜合欢山,设宴款待各路洞府仙鬼精怪,赵浮阳是打算先于青杏国柳氏和天曹郡张氏的围剿,要将所有宾客一網打尽?”
周楸和刘铁,還有一众斥候英灵,俱是面面相觑。
恶人自有恶人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山泽野修,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陈平安再问道:“如果再换個說法,這件事,假设是同样的结果,将赵浮阳换成程虔来做,你们怎么看?”
周楸摇摇头,刘铁也是直挠头。
陈平安微笑道:“各司其职,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们不必当真。”
刘铁点点头,深以为然。
這些弯来拐去的,他一個粗鄙武人,反正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来,就不费這脑子了。
陈平安是名动天下的隐官大人,你考虑這些事情,想来是正好的。
各司其职,這個說法就很准确嘛,到底是读书人,說话不含糊。
周楸有些气闷,傻子么。
结果刘铁就挨了她一肘击。
陈平安掏出一摞符箓,“我這边有些符箓,算是山上神行符的旁支,可以帮助诸位在白昼行走,還能够保持灵智不散,安然返回大骊家乡。你们走到大骊京畿之地,需要三张,以防万一,我就多画了些符箓,每人五张,就当求個万无一失。”
周楸心细,粗略算了一下路程,“陈先生,我們只需走到大渎那边,就十分稳当了,所以不用人手五张,至多两张即可。”
只要到了大骊边境,自有各路山水神祇和文武、城隍诸庙冥官胥吏接引他们归乡。
既然在這边心愿已了,山神李梃和妖族修士顾奉都已授首,其实只要有符箓能够维持他们一点真灵,不至于沦为失去意识的厉鬼凶煞,或是被天地间的罡风吹散残余魂魄,那么他们就大可以在沿途亮出身份,在這宝瓶洲中部以南的诸国疆域,难道還有谁胆敢拦阻他们過境北上?
陈平安摇头笑道:“听我的,别客气了。要给万事留有余地,不能算得太环环相扣。符箓有闲余了,你们在归乡途中,就可以不用着急赶路,走得慢些,多看看沿途的太平风景。”
此符名为日夜游神真身符,品秩很高,记载于《丹书真迹》的倒数几页,在浩然天下早已失传,既是大符,也算一张“老”符。
陈平安最早见到此符实物,得自李宝箴之手,金色符纸材质,正反两面都绘有丹书,符箓中央画圆,正反如两轮日月,各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将。
此符精髓神妙,在于“真身”二字,按照李-希圣的批注,能够与日、夜游神的本尊相勾连。
效果类似官场上所谓的“直达天听”,地方官员的密折奏章,能够直接被放在皇帝国主的书案上边,
寻常道家符箓派的請神、敕神之法,任你符箓品秩再高,都是绝对沒有這种奇效的。
周楸和刘铁接過那一摞符箓,分发下去。
周楸好像暂时放下了随军修士的身份,姗姗然与那位年轻隐官施了個万福。
有那在村野学塾或是官府书院读過几天书的,也不抱拳告别,反而与那作揖,只是起身后,就自顾自大笑起来,還是别扭。
同在异乡,一山之巅,人鬼相揖别。
在那位年轻隐官身形悄然远去之后,刘铁笑着调侃道:“周楸,那位陈先生,如何,是不是百闻不如一见?你就沒有?嗯?”
“這辈子還沒喜歡過谁。”
女鬼摇摇头,最后灿烂一笑,“那就下辈子再补上。”
云海之上,一條形制古怪的渡船,快若奔雷,就像一截凿空的木桩子。
主人正是道号“洞庭”的上五境女冠,灵飞宫当代宫主,湘君祖师。
她当然是谨遵师尊的师尊的法旨,带上了温仔细一同离开金仙庵。
金阙派這边,只有清静峰峰主,老妪姿容的金丹修士,刑紫。
一玉璞,两位金丹,乘坐這艘风驰电掣的仙槎,赶赴合欢山。
湘君并沒有告知他们此行所为何事,所见何人。
她闭目养神,将渡船掌舵一事交由师侄。
刑紫不敢打搅湘君祖师的虚心炼气,以心声询问温仔细,“温上仙,這艘仙槎的御风速度,恐怕不会逊色于流霞舟吧?”
确实让老妪大开眼界了,御风速度,比任何一艘渡船都要快捷,果然是闻道乘仙槎,飞流实快哉。
听到這個分量過重的敬称,饶是温仔细這种脸皮奇厚的人,也要哑然失笑。
在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楼,上仙是道门天君的专属称呼。
千万裡山河,往還如一步耳,乘白云至帝乡,一日三朝玉皇城。
“比起传說中的那种流霞舟,差得远了。”
他摇头道:“不過我家曹祖师,有一條陆掌教赐下的贯月槎,流霞舟都追不上。”
老妪顿时咋舌不已。
温仔细說道:“刑峰主,喊我的道号就行了,‘土埂’。”
老妪怔怔无言,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温仔细笑道:“沒听错,就是那個刑道友以为的那個土埂。”
這個道号,是温仔细自己取的,当年师父拗不過他,只得答应。原本老真人想要授予這個爱徒的道号,是那“云貌”。
老妪再次默然,真是個怪人。
不愧是出自上宗灵飞宫的修道天才。
刑紫毕竟是個金丹修士,虽非纯粹武夫,却也能够看出温仔细的一身宗师气象,真气出入肺腑,拳意游走周身。
大概這就是武夫的淬炼体魄之法了。
温仔细问道:“刑道友可曾亲眼见過那個郑钱?”
老妪赧颜道:“不曾去過大骊陪都。”
温仔细点点头,不以为意,自己不也沒去過洛京藩邸和大渎战场。
刑紫小心翼翼问道:“温上仙在证道飞升之外,亦是有心登顶武道?”
温仔细咧嘴笑道:“拳谱有云,神动肉飞,全身是拳。而‘肉飞’二字,恰好又有修仙飞升的一层寓意。由此可见,学拳,修道,不分家的。”
這個一洲公认的道门天才,只差一点,当初就可以跻身宝瓶洲年轻候补十人之列,温仔细随便朝仙槎侧面的云海递出一拳,微笑道:“学拳练武有何难,一横一竖打天下。”
湘君睁开眼,开口训斥道:“大言不惭!”
温仔细毫不畏惧,看来在灵飞宫内,早就是個惫懒无赖惯了的道士,挨了一句宫主的训斥,青年非但沒有畏缩神色,反而嘿嘿笑道:“反正暂时打不過那几個大宗师,還不许我說得一口好拳嗎?”
湘君正色道:“自古而今,学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凤毛麟角,是吾家真言,亦是武学谶语。如你這般,成何体统,长久以往,只会空耗资质。哪天碰到了如鱼虹、周海镜這样的武学宗师,你会大吃苦头的。”
青年哀叹一声,当然不敢与宫主当面顶嘴,只是腹诽不已。
湘君祖师与自家师尊是差不多的态度,老调常谈的說法了,你们不认可,若是自己哪天得以觐见那位掌教祖师爷,恐怕你们就会知道,原来你们才是错的。
只是不知为何,温仔细有一种直觉,也可能是错觉,好像湘君祖师下山后,就道心不稳,十分紧张?
在宝瓶洲,见什么人,遇到什么事,能够让她如此紧张?
要知道這位自身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宫主,還是那位南华城陆掌教的徒孙辈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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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墨峰之巅,在周楸他们北行之后,陈平安重新现身,只是身边還多出一個陆沉。
陆沉蹲在地上,看着那几颗石子,抬头问道:“作何感想。”
陈平安微笑道:“天地山河人物,目击而道存,不容我辈言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