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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坐地分赃

作者:剑来
在棋墩山土生土长的灵物山龟,自然熟悉捷径山道,加上翻山越岭的脚力远胜驴骡,驮着一行人,很快就来到棋墩山边界地带,再往南走上二十数裡下山的驿路,就能够进入红烛镇,虽說如今這條北上的驿路,因为骊珠洞天的突然下坠而阻塞断绝,但是陈平安一伙人仍是選擇小心起见,不希望三只巨大山龟惊扰到樵夫猎户或是行脚商贾。

  陈平安他们在小山之巅小坐休憩,李槐翘首以盼,他对那年轻土地厌恶至极,但是阿良說那横宝阁裡藏着宝贝,人手一份,李槐对此很是期待,心想着以后见到姐姐李柳,一定要眼馋死她。

  那位棋墩山土地爷很快如约而至,這次沒有用缩地成寸的神通,大步上山,白衣飘摇,大袖像两朵白云漂游而上,便是婢女朱鹿看到這一幕,也不得不承认若是只看皮囊,年轻土地当得起书籍上“丰神俊朗”的形容。

  俊美男子身后還跟着阿良的白驴和李家马匹,也不知道這位土地爷使了什么法术,不但跟上了大队伍,驴子马匹竟然看不出半点疲惫。

  不知活了几百年的魏檗横抱长條木匣,先向斗笠汉子作揖行礼,后者点头還礼。

  城府深沉的一地神灵,玩世不恭的奇怪剑客,在這一刻给人的感觉,竟然如出一辙。

  大道同行。

  魏檗将不知什么材质的鲜红木匣递交给阿良,李槐赶紧過去摸了一下,手心满是暖意,触摸上去,像是骑龙巷一家布店作为镇店之宝的上好绸缎,去年年关他跟随娘亲姐姐一起去买布料,裁剪新衣,他只不過是偷偷摸了一下那块绣有花鸟的漂亮锦缎,就被气急败坏的店家轰了出去。

  李槐抬头问道:“阿良,跟你商量個事,分過了盒子裡的宝贝,最后這盒子能不能送给我?”

  阿良反问道:“你算哪根葱?”

  李槐认真道:“你娶了我姐,我是你姐夫啊。”

  阿良一巴掌摔過去,“那叫小舅子!”

  孩子突然說道:“我不要做小舅子,我喜歡当姐夫,天底下最坏的人就是小舅子。”

  阿良望向魏檗,问道:“盒子值钱嗎?”

  魏檗讪讪笑道:“還好,是娇黄阴沉木打造的物件,在土裡埋了有些年头,不腐反香,色泽也由黄变红,东西不算值钱,就是不常见而已。”

  阿良低头看着满脸希冀神色的孩子,“既然东西不值钱,就送你了。”

  李槐火急火燎就要拿走木匣,又被阿良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想独吞?”

  阿良环顾四周,伸手招了招,然后蹲在地上,打开名为“娇黄”的长條木匣,高声喊道:“陈平安,小宝瓶,林守一,朱河,朱鹿,都過来都過来,坐地分赃,坐地分赃了!先到者先得,過时不候,沒其它规矩,就一條,每人只能从百宝阁拿走一件,拿到哪样是哪样,不许反悔。”

  陈平安望向年轻土地,后者察觉到少年的视线,有些疑惑,温声问道:“你不去争夺机缘嗎?”

  陈平安笑道:“让他们先拿就是了。”

  陈平安正好有事情要跟年轻土地商量,關於黑蛇在落魄山的定居事宜,以及魏檗离开此处地界前往龙泉县辖境的情况,回来的路上,阿良大致說過關於山水正神的讲究,不可轻易离开朝廷在山河谱牒上敕封的版图,這有点类似许多王朝订立下来的“藩王之间不可相见”,一旦有谁犯了忌讳,那些神灵轻则被朝廷申饬,减少香火供奉,重则被降低神位,在多少年间彻底断绝民间香火,歷史上還有许多逾越规矩的山水神祇,下场更加凄凉,金身神像被朝廷拉出神龛,拽下神台,衙役以威武棒棒打,以儆效尤,或是地方官员亲自鞭打,甚至是直接派遣民夫抡捶打烂,各国歷史上都有发生。

  所以魏檗說要亲自带着黑蛇去往落魄山,還会以那些奋勇竹在山上搭建出一栋竹楼,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好意,但也不希望魏檗因此而遭受重罚。其实少年对于神道香火、山川风水和王朝气运一事,之前始终无法深刻理解,這跟阿良沒读過书也有关系,這家伙踩着西瓜皮說到哪裡是哪裡,說得十分云遮雾绕,有些故意为了显摆還喜歡卖关子,本来沒什么古怪玄机的粗浅事情,也能被他說得玄之又玄。

  后来是李宝瓶举了個例子,陈平安的念头才豁然开朗,小姑娘說那些香火气数什么的,就像是小镇外的龙须溪,水源就這么一條,百姓为了各自庄稼地的收成,就会争水,几乎每年都会出现大规模斗殴。

  李宝瓶跑到陈平安身边,着急道:“小师叔,你怎么不去拿宝贝?你看连林守一那种性子的人都跑得飞快,李槐更是恨不得把脑袋塞进百宝阁裡去了。”

  陈平安随口說道:“沒事,我最后一個选好了。”

  李宝瓶转身就跑,“沒关系,小师叔我帮你选一件。”

  陈平安正要說话,红棉袄小姑娘已经杀到阿良身边,一手按住李槐脑袋向外一推,一手推开林守一肩膀。

  李槐委屈道:“李宝瓶,你欺负人!”

  李宝瓶转头理直气壮道:“我给小师叔挑东西!”

  李槐想着尚未到手的小竹箱,叹了口气道:“那你挑吧。”

  林守一被推开也不恼,伸手指了指百宝阁内一本卷起的泛黄古籍,它被一根金黄色丝线捆绑,刚好露出云篆写就的书名,“我挑中了這本道家书籍,叫《云上琅琅书》,我只要它,不跟你们抢其它的东西。”

  李槐身体前倾伸长脖子,微微绕過李宝瓶,问道:“守一,你怎么不挑那把刀,多漂亮,要是我就选它。”

  林守一费了很大的劲,眼神才好不容易从占据百宝阁最大地盘的一把狭刀上挪开,轻声道:“我又不是习武的料,自己也不喜歡练刀学剑。”

  李槐见林守一不愿意更改初衷,就开始劝說李宝瓶,“這把刀,一看就是天下无双的神兵利器,吹毛断发算什么,我估计它连咱们小镇铁锁井的铁链也能一刀砍断,李宝瓶,這么好的东西,你真不要?再說了,你的小师叔如今不是趁手的兵器嗎,我看這刀给他用挺好,退一步說,拿它来进山开路,多威风,总比拿着一把破柴刀更好吧?”

  那把狭刀,哪怕如大家闺秀藏身绣楼,它安安静静躺在白色刀鞘内,弧度漂亮到惊艳的地步。

  阿良笑着弯腰抽出狭刀。

  锋芒毕露,刀身就像一抹滞留人间的白虹。

  刀身并无铭文,却有一缕缕天然纹路,如道家仙人用心篆刻的祥云符箓。

  阿良微微讶异,屈指一弹,并非浑浊的嗡嗡作响,反而颤音清越悠扬,阿良侧耳聆听片刻,点头道:“不错,应当是那把垫底的‘祥符’。”

  阿良收刀入鞘,把它递给小姑娘,笑道:“收下吧,這把刀适合你,以后再寻一只养剑葫芦,与這祥符刀,一左一右悬挂腰间,找一匹高头大马,穿一袭红衣,独自策马行走江湖,纵马饮酒,谁见到谁喜歡。”

  阿良开怀大笑,“谁会不喜歡這样的姑娘呢?”

  李宝瓶怔怔拿着入手沉重的狭刀。

  朱河也蹲在附近,朱鹿原本不想過来,還撂下一句赌气话,說她不稀罕這份嗟来之食,但是被父亲一個严厉眼神瞪住,之后便被他强行拉来,這是少女第一次见到她爹生气,她有些害怕,可她始终不愿朱河一样蹲下身,倔强地站在那裡,脸色清冷。

  李槐趁着李宝瓶不注意,一把抓起一只手掌长短的彩绘木偶,做工精美绝伦,栩栩如生。

  這才是他一见钟情的物件。

  林守一轻轻拿起那本卷起的道家古籍,握在手心后,性情内敛的少年,破天荒流露出满是欢喜的神色。

  朱河挑中一本书和一颗泥封丹药,然后满脸震撼地抬头望向斗笠汉子,后者笑呵呵道:“怎么,刚好是你和你家闺女用得着的东西?别谢我,要谢就是魏檗和那蛇蟒,千百年来,辛苦积攒下来的家底够雄厚,拿得出一部出自仙家府邸的武学秘籍,和一颗出自真武山的独门丹药。”

  朱河掌心托着那粒丹药,颤声道:“阿良前辈,真是传說中的‘英雄胆’?”

  阿良不再理会欣喜若狂的朱河,抬头望去,陈平安和魏檗并肩走来,后者看到百宝阁内仅剩的一粒淡金色种子,以及李宝瓶手中的狭刀,年轻土地神色平静,然后当他看到其余人手中的书籍丹药,愣了愣,不由得望向斗笠汉子,后者视而不见,对陈平安笑道:“就剩下這么一粒玩意儿了,不過估计你小子早到晚到都一样,只会拿到這么颗莲子。”

  看到那颗孤零零的淡金色莲子,陈平安蹲下身,笑着拿起来收入袖中口袋。

  李宝瓶轻声道:“小师叔,我跟你换。阿良說這把刀可好了……”

  說到這裡,小姑娘赶紧闭上嘴巴,满脸后悔,显而易见,她后半句话不该說的,果不其然,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就收下啊,小师叔又不练刀,进山开路用柴刀就很足够了。”

  阿良打趣道:“对嘛,陈平安是一名剑客,佩刀不合适。”

  陈平安沒好气道:“那你還用竹刀?”

  阿良耍无赖:“你管我?”

  李槐轻声道:“阿良,這匣子归我了,对吧?”

  阿良问道:“你要這盒子干啥?你有那么多宝贝家当放嗎?”

  李槐還以颜色,“你管我?”

  一行人各有所得,就连年轻土地魏檗和黑蛇亦是如此,除了那條头颅被炸身躯被吃的白蟒,可谓皆大欢喜。

  陈平安是一粒略显干瘪的淡金色莲子,拇指大小。李宝瓶得到了那把名叫祥符的狭刀,却有些闷闷不乐,有些嫌弃地将它斜靠在小书箱内,不過按照小师叔的建议,用了一块棉布从头到尾包裹住狭刀,严严实实,并不外露。

  李槐拿到了彩绘木偶和娇黄木匣,前者暂时“借住”在李宝瓶的书箱内,放入箱子之前,孩子很是恋恋不舍,对那個木偶口口声声拍胸脯保证,等到自己也有了书箱,就让它搬家,保证宽敞。林守一贴身收藏了那本《云上琅琅书》,名字奇怪,古意十足。

  朱鹿虽然不情不愿,仍是收下了那本仙家秘籍,《紫气书》。

  朱河则如久旱逢甘霖的幸运儿,一個十分稳重的汉子,笑得怎么也合不拢嘴,并非朱河,而是他太過幸运,现在给他一座金山银山,也不如一颗有钱也买不到的真武山英雄胆,此药能够帮助服药之人凝聚四散于窍穴气府的魂魄,最后结出一颗方便阴神栖息的“宅子”英雄胆,朱河不是练气士,更不是兵家修士,但是英雄胆的昂贵珍稀,恰恰在于它同样适用于纯粹武人,尤其是第五境巅峰停滞不前的武夫,取得一颗英雄胆,简直等于多出半條命。

  阿良轻声问道:“跟土地爷聊得如何?”

  陈平安笑道:“挺好,那袋子东西也送出去了。”

  阿良啧啧道:“你倒是不含糊,說送就送。我之前不過是随口一說,再者如果在商言商的话,你其实应该当一笔生意来做的,相信以那黑蛇白蟒的家底,它再吝啬小气,都会心甘情愿送你一件真正的好东西。”

  陈平安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及春种秋收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阿良点了点头,扶了扶斗笠,“很快就要到红烛镇了。”

  然后這個男人抹了抹口水,“新酿杏花春,胭脂小画舫,我阿良又回来啦!”

  对于阿良惺惺念念的红烛镇,陈平安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魏檗望着那一行人的下山背影,叹了口气,脚尖一点,掠向一只山龟的背甲顶部,盘腿而坐,行出数十裡后,腹部鼓鼓的黑蛇与它遥遥结伴而行,虽然体态臃肿不堪,可是气势暴涨,凶悍异常。

  魏檗忽然一笑,朝它丢出一只袋子,凑巧落在它行进路线上,黑蛇小心翼翼垂下头颅,嗅了嗅,并无异样,它转過头颅望向山龟上的那位神仙中人。

  神采宛如谪仙人的俊美土地笑道:“算是那少年送你的乔迁之礼。”

  腹部生出四爪四趾的黑蛇,略作犹豫,最终用牙齿扯破袋子,滚出十数颗少年从龙须溪中拾取的蛇胆石,在小溪之中的色泽皆已褪去,乍一看,与普通溪涧河水当中的鹅卵石,沒什么两样,但是黑蛇近距离凝视一番后,眼神灼热,同时充满了忐忑,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迎来失望,它缓缓吐出蛇信,试探性卷起一颗石子入嘴。

  年轻土地看到這一幕后,驾驭着山龟继续前行,自言自语道:“一桩善缘善始,就是不知道能否善终。”

  身后黑蛇片刻之后,四爪抓地,仰头望天,传出一声嘶吼,响彻山峰,惊起无数振翅远去的飞鸟。

  哪怕是年轻土地都有些羡慕,“听說如今除了骊珠洞天,此物在东宝瓶洲几乎已经绝迹,蛟龙之属,食之可生出真龙之筋骨须鳞。”

  临近红烛镇,白色毛驴在青石板驿路上,踩踏出滴滴答答的清脆声响,阿良沒有牵着驴子的缰绳,它自己就会跟随其后,阿良依稀听到那声吼叫后,笑道:“看来還真有用。”

  陈平安小声道:“我留下了最值钱的一颗蛇胆石,沒舍得送出去。”

  阿良哈哈大笑,“倒是鸡贼。”

  队伍最后边,与李槐林守一拉开距离后,朱河一边牵马,一边与女儿低声說道:“千万千万要收好那本《紫气书》,如果顺利的话,這本书能够让你一路走到第五境!到时候再配合那颗英雄胆,你就稳稳跻身第六境了!”

  少女愕然,“爹,丹药给了我,那你怎么办?”

  朱河轻声笑道:“爹還年轻,如今心气回来了,說不定就能够自己破境,向前走出一大步,便是第七境的高处风光,如今爹也敢想一想了。”

  原本一直心情郁郁的少女,笑逐颜开,道:“還年轻?那爹你要不要在那红烛镇,找個小媳妇美娇娘啊?爹,你放心,我可不拦着。”

  朱河脸色尴尬,瞪了闺女一道:“胡說八道!”

  少女想了想,“爹,那颗丹药你還是留着吧,我如今才二境巅峰,距离第五境都還還早呢。”

  朱河爽朗笑道:“留着也行,就当是你将来的压箱底嫁妆了。”

  清秀少女似乎想起了某人,满脸涨红,朱河心情大好,豪气纵横道:“以后到了咱们大骊京城,看看哪位有福气的世家俊彦,能够娶到我女儿。”

  少女跺脚娇羞道:“爹!”

  朱河赶紧摆手道:“不說了,爹不說了。”

  黄昏裡的驿路上,阿良踮起脚跟,不断搓着手,望着那座红烛镇的柔和轮廓,在斗笠汉子眼中,就像一位醉卧酒肆的美妇。

  他急匆匆道:“陈平安,事先說好了,你要借我一颗金锭的。”

  陈平安点了点头,不過有些疑惑,“阿良你会缺钱?”

  阿良咧嘴笑道:“你不懂了吧,行走江湖,借钱的是孙子,還钱的是祖宗,我這一路,被李槐朱鹿這些小屁孩给寒碜得太惨了,一定要過過祖宗的瘾,补偿补偿自己。”

  陈平安无奈道:“那我送你一颗金锭,我不借,只送。”

  阿良一巴掌拍在少年肩头,大笑道:“就這么說好了!金锭白送我。”

  阿良目视前方,抬臂握了握拳,“能够从你這财迷手裡白白拿到一颗金锭,我阿良果然猛啊!”

  陈平安对此沒有反悔,只是安静望向那座越来越近的红烛镇,熟悉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再也不是那河水滔滔、深山老林了。

  陈平安转头对身边的红棉袄小姑娘笑道:“到了镇上,等到购置完路上一切吃用,我們就去找找看有沒有糖葫芦卖。”

  李宝瓶高兴地蹦蹦跳跳前行,小姑娘轻轻颠着背后那只碧绿小书箱,“小师叔!咱们买两串小糖葫芦就行!小的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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