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同行
眼见着泥瓶巷少年依旧无动于衷,崔瀺毫不气馁,滔滔不绝道:“再說了,我這趟拜师学艺,并非空手登门,而是带了一笔极其丰厚的拜师礼,比如那中五境修士游历天下,几乎一手一册的《泽被精怪图》,我這一册更是珍稀贵重,天然孕育出了五六种精魅。”
少年掰着手指头,一一道来,“再有一套文房四宝,笔是那藏着一條吃墨鱼的紫管笔,写字也好,绘画也罢,用完后便无需清洗,那條小鱼儿会自行帮忙吃干抹净。如何,是不是很神奇?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文人清供了吧?”
“墨是三锭松涛墨,以手指轻敲,就会发出松涛阵阵的悦耳响声,写出来的字,哪怕是蘸墨极少的枯笔,墨香同样能够滞留数年之久。砚台是别洲一位无名老僧遗留下来的古砚,名为‘放生池’,大有玄机,你不动心?”
“纸张则是那金石笺,一国皇帝敕封山川神灵,都希望用上此纸,才显得正统。”
少年讲到這裡,深呼吸一口气,“最最最重要的一样压箱底宝贝,是一柄半死不活的本命飞剑!它品相极佳,锋利无匹,最大的好处是它不用后继者养炼剑气、开拓剑意,几乎拿来就能用,我当初侥幸得到后,之所以珍藏多年,也未将其炼制,非是不看重,实在是我不走剑修的路子,生怕暴殄天物……”
說到后来,原本兴高采烈的崔瀺嗓音越来越低,因为他发现对面的陋巷少年,随着自己的拜师礼越来越丰厚,陈平安拒绝的眼神,反而越来越坚定。
眉心朱砂、容貌俊美的少年满脸幽怨,双手捧在胸前,可怜兮兮地试探性问道:“真不行啊?我是诚心诚意跟你拜师的,你要不信的话,我可以发誓啊,如果我对你陈平安有半点坏心,就被天打五雷轰!”
陈平安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行!”
陈平安在小镇第一眼看到這位少年,是在阮师傅的铁匠铺子,误以为是县令大人的伴读书童,第二次自称“师伯崔瀺”的少年主动搭讪,在牌坊那边,跟陈平安說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内幕,之后一路跟随陈平安去了泥瓶巷,還偷走了宋集薪贴在门槛的春联。
陈平安虽然始终沒有从少年身上,察觉到类似云霞山仙子蔡金简的杀意杀心,但是陈平安绝对信不過此人,希望能够敬而远之,哪裡想到如今都快走到了大骊边境,還给少年死皮赖脸追了上来。陈平安又不傻,黄鼠狼给鸡拜年,還能图什么?
崔瀺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少年发髻,那支碧玉簪子已经消失不见。
照理說按照之前约定,老头子会帮着自己铺垫一二的,最少不会揭穿自己的大骊国师身份,更不会将自己算计陈平安和齐静春的事情泄露出来,至于老头子为何如此大度地放過自己,甚至为何要這個分明大局已定的时候,走出功德林,崔瀺根本就懒得去计算推演,跟真正的圣人比拼這個,实在是不自量力。尤其当下神魂分离,崔瀺无论是修为和心力,都已经大不如前,害怕自己一旦推演到深处,不小心触及老头子订立的规矩根本,会沦落到這副皮囊原主人的境地,变成一個彻头彻尾的白痴。
崔瀺问道:“陈平安,你们在红烛镇枕头驿一带,难道就沒有遇到一個穷酸老秀才?他沒有跟你讲清楚大致缘由?”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崔瀺仔细打量着陈平安,觉得眼前少年神色不似作伪,“好吧,那我只好使出杀手锏了,不過事先說好,陈平安,我拜师如此心诚,你却如此推脱,那么接下来我的拜师礼,就要减半了。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陈平安二话不說就要转身,崔瀺赶紧从袖中掏出一枚黑色棋子,高高抛向驿路旁边的无人处,“這是杨老头交给你的消息,捏碎之后,你就知道這件事情的脉络,然后你来帮我证明清白,告诉陈平安我绝不是贪图什么,才来拜师,而是真心要跟他定下师徒关系。”
那尊阴神沒有显露真身,能够滞留言语声音的黑色棋子,在空中砰然碎裂,瞬间化作齑粉。
很快林守一就神色古怪地来到陈平安身边,窃窃私语道:“阴神前辈說杨家铺子的杨老头,要你相信這個叫崔东山的家伙,不会暗中使坏,去往大隋书院的路上,大大方方让他做牛做马,随意驱使便是了,這样的弟子门生,不收白不收,不用白不用。還說此人今后与你荣辱与共,生死相关,不敢对你心怀不轨。”
陈平安点了点头,问道:“他们是?”
崔瀺笑逐颜开,“他们啊,傻大個叫于禄,福禄的禄,小黑妞叫谢谢,姓谢名谢,也不知道谁给她取的這個名字,真是绝了。”
随后崔瀺露出瞎子也不会当真的悲苦脸色,唉声叹气道:“两個都是卢氏王朝的刑徒遗民,身世可怜得很,谢谢之前就曾在山崖书院求学過一段日子,于禄运气差一点,离乡沒多久,我們大骊就发起了那场大战,两人只得各自返回家乡,如今家国破灭,书院学生的身份,便成了他们的保命符,如果我不把他们带出来,以后肯定会死在你们龙泉县西边的大山裡,要么被某位山上神仙一個不顺眼就给打死,要么每天风餐露宿,早早气力衰竭,不到三十岁就活活累死。所以他们如今颇为感恩戴德,一定要称呼为我公子少爷,我怎么劝都劝不动,唉。”
不曾想黝黑少女笑眯眯道:“既然我們的称呼反而成了公子你的负担,那我以后就不喊公子了。”
好在于禄沒有雪上加霜,微笑道:“我還是继续喊公子吧,习惯了。”
崔瀺转头呵呵笑道:“谢谢姑娘啊,我谢谢你啊。”
林守一缓了缓,好像又得到阴神暗中传授的锦囊妙计,轻声說道:“杨老头說這两人,咱们最好是收下,百利而无一害。如果实在不喜歡姓崔的,以后可以用来当替死鬼,但凡有灾有难,全部让他顶上去就是了,他身上藏着一件‘方寸’物品,家底厚实,经得起糟蹋。”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崔瀺勃然变色,跳脚大骂道:“杨老头,你個老乌龟王八蛋,有你這么坑人的嗎?!”
陈平安压低嗓音笑问道:“如果收下這两個人,以后就算是你们的同窗嗎?”
林守一苦笑道:“可能是吧,其实我和李宝瓶都不清楚山崖书院的真正情况,当初马老夫子带着我們离开小镇,也沒說過這些。”
李槐一直偷看那個名叫于禄的高大少年,觉得像是個容易打交道的家伙,肯定比脾气暴躁的李宝瓶,以及性情冷淡的林守一,要更好說话。于禄背着沉重行囊,发现了李槐的视线后,這位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笑着点头行礼。
背着小绿书箱的红棉袄小姑娘,则时不时与那位身材高挑的黝黑少女,对视一次,又一次。与那次遇上目盲老道人师徒三人,情况刚好相反,李宝瓶对昵称酒儿的圆脸小姑娘,一下子就看对眼,对于這個姓名古怪的少女,则一点都喜歡不起来。
谢谢虽然面带笑意,看不出任何真实情绪,可是对于矮自己大半個脑袋的李宝瓶,少女内心亦是不喜。
初次相逢的小姑娘和少女之间,這种奇妙情绪,应该与任何道理都无关。
陈平安望向崔瀺,說道:“于禄和谢谢,可以加入我們,但是你不行。”
崔瀺收敛一切神色,生硬问道:“为何?”
陈平安答道:“因为我觉得你不是好人。”
驿路這边,沒有一個人觉得這句话滑稽可笑,哪怕是最沒心沒肺的李槐,都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压力。
于禄扭头望向后边,远处尘土飞扬,马蹄整齐踩踏地面,地面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震颤,大地如同被狠狠鞭打的贱民身躯,奄奄一息,只能默默承受。
一股大骊铁骑的浑厚军威,扑面而来,哪怕是只是三四十轻骑的队伍,仍是散发出一种粗粝慑人的杀伐气息。
這让高大少年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
這边崔瀺伸出双掌,做了一個气沉丹田的姿势,尽量心平气和道:“我之所以来這裡,是有個老秀才一定要我跟你学做人,你不收我做学生,沒关系,我就以于禄和谢谢的公子,以這個身份,跟随你们一起远游求学就是了,你们当我不存在,咋样?”
陈平安点头道:“只要你别来惹我,不說什么先生学生的怪话,都可以。”
崔瀺刚要說话。
大骊骑军带着轰鸣声一闪而過,
一直观察這支骑军所有细节的于禄早已低头,還不忘用手臂遮挡风沙尘土。
少女谢谢更是早早挪步到驿路外。
眉心一粒朱砂痣的少年崔瀺,恰好還穿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
气势雄壮的大骊骑军呼啸而過,崔瀺默然站在原地,话痨似的少年,满身尘土,還张着嘴巴,却一個字都也說不出口。
李槐只觉得這一幕真是惨不忍睹,小声道:“惨是惨了点。”
灰头土脸的白衣少年,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把脸,眼神恍惚,呢喃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
按照阮邛订立的规矩,如今闲散修士過境,若无大骊朝廷的特赦,只要是经過原先骊珠洞天的上空,一律不可凌空而渡或是御剑飞行。在那拨声名赫赫的练气士,付出了一條條性命之后,如今大骊诸多山上势力,都默认了這個不太讲理的规矩。
风雷园修士刘灞桥在地界外降下飞剑,付過银子,乘坐驿站专门提供给修士的豪奢车马,赶赴县城,找到龙尾郡陈氏开办的新学塾,发现好友陈松风正在亲自为十数位蒙童授课,陈松风发现站在窗外的刘灞桥后,就想要找人帮自己给孩子们授课,刘灞桥赶紧摆手,示意自己等着就是了。
半個时辰后,先生陈松风在蒙童们的作揖礼敬后,快步走出课堂,和刘灞桥并肩而行,看了眼佩剑,好奇道:“這把就是数一数二的道家符剑,大骊京城锁龙井裡的那把‘符箓’?”
刘灞桥翻了個大白眼,双手抱住后脑勺,“宋长镜這個王八蛋,說好的将符剑留给我,等着我去拔出来,结果我這北行一路上,全是在說大骊京城有人拿走了符剑的消息,我還不信,以为是宋长镜使出了兵书上的障眼法,故意帮我铺路呢,结果等我到了京城,好嘛,已经被一個叫杨花的厉害娘们,当真给捷足先登了!”
刘灞桥越說越气,“我去找宋长镜讨要說法,你知道怎么样,宋长镜只是让人递话给我,說有本事自己去找杨花,把符箓抢回来。我這辈子就沒见過不要脸的止境宗师!后来听小道消息說,如今這娘们就在你们這边的铁符江,当了一位享受香火祭祀的江水正神。這就是命啊。”
陈松风愣了愣,“你這趟来龙泉县城,是想从那位水神手裡拿回符箓?”
刘灞桥摇头晃脑道:“我刘灞桥是那样的人嗎?!”
陈松风更加疑惑,“不是为了见那個女子水神,那你来龙泉县做什么?”
刘灞桥叹气道:“不過是返回风雷园的路上,稍稍绕路,就到了這裡,之前听說了一些關於這個龙泉县的很多事情,其中就有你们龙尾郡陈氏在此开设学塾,就想着来见你一面。我還真不是冲着杨花和那把符箓去的。”
陈松风微笑道:“如今我在這边为蒙学授业解惑,起先很不适应,恨不得一拍桌子就拂袖离开,如今倒是好一些了,经常告诉自己,就当是砥砺心性好了。”
刘灞桥点点头,“静下心来做学问,确实挺好的。对了,之前那场起始于红烛镇一带、止于大骊京城的变故?你听說了嗎?”
陈松风点头道:“当然有收到各种传闻,但是家族内部众說纷纭,不同渠道传来的内幕消息,相互矛盾,到最后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来。”
刘灞桥嘿嘿笑道:“你难道忘了,我当时可就在大骊京城,你想不想知道真相?”
陈松风摇头道:“不想。我又不是修行中人,对于你们的长视久生之事,也沒什么兴趣。”
陈松风之前也曾负笈游学,跟随游人登高作赋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算是文弱书生,可当初跟随颍阴陈氏女子一起进山,到最后他的脚力和体力,连一個陋巷少年都不如,以至于被陈对嫌弃地踢出队伍。
卖了個关子却沒有人捧场,刘灞桥当然不太开心,揭短道:“年纪轻轻,暮气沉沉,活该你被陈对那個小娘们瞧不起。”
陈松风大笑道:“喂喂喂,打人不打脸啊,揭人伤疤算什么英雄好汉?”
刘灞桥一脸神神秘秘,压低嗓音,“那你想不想知道有关倒悬山的一個惊天大消息?”
陈松风毫不犹豫道:“說!”
刘灞桥打趣道:“啧啧,你才說過自己不是修行中人,也会好奇這個?”
陈松风神色疲惫,字斟句酌,缓缓道:“倒悬山传出的任何消息,只会跟那座天下有关。而那個地方的动静,有可能会决定整座天下的格局。哪怕我們宝瓶洲只是被最小的涟漪波及,我們早一点知道,說不定就能早些做出一点正确应对,哪怕最终只是获利一点点,也好過什么都不做。”
刘灞桥对此亦是无能为力,各有各的身份立场,有些时候旁人的安慰,再好听,终究有一些站着說话不腰疼的嫌疑,刘灞桥也不愿意当這种言语上的朋友,在這位风雷园剑修心目中,真正的朋友,就是你飞黄腾达的时候,见不着我刘灞桥的影子,可当你有了大麻烦,需要有人站出来的时候,甚至不用你說什么,我刘灞桥就已经站在你身边了。
事后,麻烦解决了,不用道谢。若是我刘灞桥死于這场麻烦了,你都不用愧疚。
刘灞桥伸手指了指东北方向,“其实我也不知道太多,只知道位于咱们天下最东北的那個大洲,算是剑修最后的地盘了,几乎大半剑修,在当地两位大剑仙的号召之下,火速赶赴倒悬山,不知为何,這些剑修只在经過骊珠洞天上空的时候,两位大剑仙短暂撤去了气机遮蔽,才让我們东宝瓶洲得以惊鸿一瞥,见识到剑修如蝗群過境的绝世风采。”
陈松风笑道:“如蝗過境?這可不是什么好說法。”
刘灞桥哈哈笑道:“不中听怎么了,你想啊,有比這個更恰当的說法嗎?蝗群過境,寸草不生,气势多足啊。”
陈松风犹豫了一下,仍是坦诚相待,說出一個秘密,“陈对曾经說過,那裡大约每過百年,就会有一场大战发生在那堵城墙之下。”
刘灞桥点了点头,显然之前就知晓此事,“所以我想着去出一份力,退一步說,也存了以战养剑的私心,结果风雷园很快就回信飞剑一把,从师祖到师父再到师兄,全部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陈松风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刘灞桥突然问道:“那個叫陈平安的家伙還在小镇嗎?”
陈松风摇头道:“不在了。如今這少年可了不得,据說一人独占了四座山头,其中名叫落魄山的地方,還有大骊朝廷刚刚敕封的一位山神坐镇其中,是货真价实的大财主了。你对他不是观感很好嗎,以后重逢,大可以让他請你喝酒吃肉。”
刘灞桥抹了抹嘴,道:“他带的腌菜是真不错,当时差点咸死老子,但我在大骊京城顿顿吃着山珍海味,越吃越怀念那腌菜的滋味。”
陈松风沒好气道:“你顿顿吃腌菜试试看,看你会不会想念大骊京城的山珍海味!”
刘灞桥笑道:“那還是顿顿大鱼大肉好了,偶尔来一餐腌菜就行,要不然面黄肌瘦的,以后万一真见着了我家苏仙子,我怕吓着她,那多尴尬。”
陈松风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以你刘灞桥的家世和修为,那正阳山苏稼再出类拔萃,一旦抛开风雷园和正阳山的世仇关系,你跟她怎么都算是般配吧,为何你连跟她打一声招呼都不敢?”
刘灞桥用心想了想,“可能是怕她一见到我,就不喜歡我了吧。”
陈松风愈发纳闷,“但是你和苏稼如果连面都不见,她不一样沒有喜歡你?”
刘灞桥转過头对着陈松风挤眉弄眼,笑嘻嘻道:“不一样的,只要一天沒见面,我就对将来的那次见面,充满期待和希望。”
陈松风摇头道:“你真是无聊啊。就不怕下次见面,你是去参加苏稼苏仙子的婚礼?”
刘灞桥如遭雷击,伸手搂過陈松风的脖子,凶神恶煞道:“陈松风你找死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老天爷别搭理這家伙,月老更别当真啊……”
————
過了边境野夫关,就算离开大骊国境了。
在到达大隋之前,還要先穿過大隋附属黄庭国的西北地带,大概有一千两百裡路程。
相较于大骊市井百姓喜歡說大骊官话,对于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往往并不熟稔,文风更加浓郁的大隋和黄庭国,几乎人人都会說本洲雅言,差别只在地方口音轻重而已。
一辆马车缓缓跟在一支队伍后头,车夫是高大少年于禄,崔瀺一天到晚坐在车厢内闷头大睡。
少女谢谢,已经完全融入那支陈平安领头的求学队伍,反而与于禄崔瀺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她能够跟林守一切磋棋术,說是切磋,其实就是碾压,其貌不扬的少女下棋杀力极大,动辄屠龙,杀得林守一几乎局局丢盔弃甲。她也能跟李槐天马行空胡乱闲聊,陪着李槐一起用彩绘木偶和五尊泥人儿,来排兵布阵,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谢谢唯独不愿跟李宝瓶說话,当然后者同样如此。
陈平安对她和于禄都客客气气,对那個姓崔的白衣少年则始终不搭理,這一路行来,崔瀺用尽了法子,撒泼打滚耍无赖,只差沒有抱住陈平安的大腿嚎啕大哭了,還试图用礼物诱使李槐等人,让這三位“开国元老”帮忙求情,凑到陈平安跟前嘘寒问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更是三番五次,都吃了闭门羹。
最后气急败坏的少年,不是沒有威胁過陈平安,說再不答应收他做徒弟,他就要跟陈平安玉石俱焚了,结果陈平安撂下一句,“你可以试试看,你叫崔东山,我叫陈平安,墓碑只会有一块,谁活下来,谁帮忙写对方的名字”,這让白衣少年立即吃瘪,差点憋出内伤来。他倒是想一巴掌拍死這個姓陈的,可他一旦心生此念,手心就要被老秀才的不知名术法,像是用鸡毛掸子抽得那叫一個红肿啊。
黄昏临近,马车缓缓行驶于山岭道路上,白衣少年难得掀起车帘,坐在车夫于禄身后,朗声道:“前边那位陈平安陈大哥陈大爷陈老祖宗!這座山叫横山,咱们可要小心一点,黄庭国之前,此地归属于后蜀国,根据一位后蜀文豪的笔札《蜀国琐碎闻》记载,横山有一座青娘娘庙,庙前有一棵不知年龄的古老柏树,许愿极其灵验,后人便因此建立神庙。相传是前朝大臣为国殉难,家眷逃散而尽,只有年幼女儿不肯离去,提剑自刎而死,鲜血浸染柏树根部,她的魂魄因此依附于老柏,在那之后,多有古怪发生,不過好在种种传闻多是善终之事,各位不用太過紧张,只当是游览一处有故事的风景名胜就好了。”
陈平安心一紧,在嫁衣女鬼闹了那么一次之后,如今他一听到鬼怪神灵,难免就会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其实不仅仅是陈平安,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甚至是那尊阴神,就沒有谁敢掉以轻心。
所以他们在暮色笼罩山岭之前,就停步不前,選擇一块山腰空地作为夜宿之地。
一顿简陋却温饱的晚饭之后,李宝瓶借着篝火的光亮,开始翻阅那本最喜爱的山水游记,林守一一般不会当着于禄谢谢的面拿出那本《云上琅琅书》,只会打开目盲老道人赠送的《搜山图》,欣赏那些惟妙惟肖的山精鬼怪,而李槐就要继续捣鼓那些小玩意儿了,往往只有谢谢愿意陪他一起,今天也不例外。
于禄今天很奇怪,竟然主动开口請求和林守一手谈一局,林守一自然不会拒绝,而且感觉很有意思,先前与谢谢对坐而弈,大概是棋力悬殊较大,就像是大山压顶,林守一虽然情绪心态控制得很好,但每次谢谢离开后,少年独自复盘的时候,還是会有些沮丧。但是跟性情温和的于禄下棋,发现這位卢氏遗民出身的高大少年,下棋下得跟他性格差不多,温温吞吞,既沒有不堪入目的昏招,也沒有让人眼前一亮的神仙手,四平八稳,下了两盘,林守一都输了,都像是棋差一招而已,两次都是在于禄最后一手落子之前,棋盘上仍是势均力敌,胜负晦暗不明。
在两位少年对弈的时候,白衣少年崔瀺双手负后,瞥了眼棋局,翻了個白眼,就不愿再看,可是兜了一圈,又实在沒有去处,便只好一次次重新回到棋局附近,要么是站在林守一身后翻白眼,要么就是站在于禄身后,白眼翻得如出一辙,最后实在是受不了,对默默复盘的林守一說道:“于禄那個貌似忠良的小坏蛋,這是故意遛狗呢,你小子就半点察觉不出来?你想不想下赢于禄和谢谢?你只要有我一成功力,就保证能下十局赢十局!”
林守一抬起头微笑道:“等你先当了陈平安的学生再說吧。”
不過林守一眼角余光忍不住瞥向那個藏拙的高大少年,后者朝他微微一笑,眼神清澈,然后低下头,开始不厌其烦地收拾那点行李。
白衣少年崔瀺双手捶胸,痛心疾首。
远处,一棵大树横出去的树枝上,有草鞋少年站在上边,脚下树枝被压出一個弧度,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后,缓缓闭上眼睛,日复一日地练习立桩剑炉。
山风拂面。
如山在呢喃,而少年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