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八章 须臾少年,带酒冲山
陈平安已经将箜篌赠送的那本拳谱,借给朱敛翻阅。
既然双方约定要在南苑国京城问拳一场,那就结结实实打一架。
一直在宝瓶洲游览山河的邵云岩和酡颜夫人,即将联袂拜访落魄山。
因为事先就已经飞剑传信,与霁色峰告知行程日期,陈平安今天就带着韦文龙来到山门口,喝茶等人。
魏檗凭空出现在山门口,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一身雪白长袍,神姿高彻如玉山上行。
坐在桌旁,魏檗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說你那两位客人已经到槐黄县城了。
陈平安笑道:“這种小事,也需要魏山君亲自通知?真有诚意,你倒是帮我去小镇帮忙迎接啊,這才算面子。”
魏檗不搭话,只是道了一声谢,沒打算久坐,喝過一碗茶就返回山君府,不耽误陈山主待客。
因为那位前几天做客落魄山的纯阳真人,先前一步施展大神通,缩地山河,跨出一步就径直去了宝瓶洲最北端,看架势是要跨海北游俱芦洲了,不知为何真人又返回北岳地界,来到落魄山那处名为远幕峰的藩属山头,吕喦在那古松老藤连山蜿蜒如大螈的山壁上,一手持葫芦瓢饮酒,一手掐剑诀做笔,崖刻了一首道诗,魏檗得了陈平安的心声提醒,立即赶去远幕峰,趁着纯阳真人诗兴大发的关头,措辞委婉,邀請对方去自家披云山“依葫芦画瓢”,再去崖刻榜书一番,哪怕沒有完整诗篇,一两個字的榜书都行,吕喦约莫是看在陈山主的面子上,沒有拒绝此事,果真随着魏檗去了趟披云山,山高犹有积雪,吕喦不吝“笔墨”,稍作思量,便刻下一句好似诗词序文的溢美之词。
带酒冲山,雪吹醉面,平生看遍千万山,第一关心是披云。
披云山到底是一座“新岳”,若论崖刻,实在寒酸,宝瓶洲五岳,可能就只比范峻茂的那座南岳稍好。
自家山头有了這么一句道气沛然的榜书,魏檗就觉得晋青的中岳,土。
魏檗喝過茶水,笑道:“以后再有类似好事,记得一定要算我披云山一份。”
陈平安答应下来,魏檗连忙亲自给陈山主倒水,然后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韦文龙一直绷着脸,时不时望向山间小路那边。
陈平安觉得有趣,因为自家财神爷的韦府主,很紧张,這会儿喝茶,就像用喝酒压惊。
从山路那边徒步走来,在山门口這边见了面,邵云岩和酡颜夫人都习惯性称呼陈平安为隐官。
落魄山的财神爷,泉府一把手,韦文龙神色肃穆,与邵云岩低头抱拳道:“弟子韦文龙,见過师尊。”
邵云岩点头致意而已,当年在春幡斋嫡传弟子当中,其实邵云岩一直不太看好韦文龙這個只喜歡术算的徒弟。
要說与韦文龙不亲近,也不会,毕竟邵云岩的嫡传弟子就那么几個,可要說师徒双方如何亲近,同样不至于。
再者韦文龙打小就是個几棍子打不出個屁的闷葫芦,而邵云岩当年在春幡斋内部,就从来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师父、师祖。
邵云岩转头与陈平安问道:“隐官大人,在落魄山這边,韦文龙在祖师堂那边,算是坐第几把交椅?”
陈平安笑道:“位置排在他前边的,只有我,掌律长命,首席供奉周肥,就三個,所以韦文龙算是我們落魄山的四把手。”
一般的宗门,都会有几個道龄年长、辈分很高的祖师爷,多是给些虚衔,虽然沒有实权,但是祖师堂位置,還是很靠前的,如果跟当代宗主拉开了一两個境界,說不定座椅位置,就会仅次于宗主,一宗掌律修士的位置都要靠后。
邵云岩笑道:“之前一直沒觉得有什么,這会儿站在落魄山的山脚,好像感觉真心不错。”
韦文龙赧颜一笑。
察觉到师父瞥来的视线,韦文龙立即板起脸,收敛笑意。
陈平安埋怨道:“邵剑仙,我得提醒一句啊,韦府主好歹是我們落魄山的大人物,你客气点,别总摆师尊架子,臭着一张脸。”
邵云岩也不跟隐官大人吵架,“文龙啊,你们山主都批评我了,你觉得呢,我這個当师父的,要不要挤出個笑脸。”
韦文龙紧张道:“不用不用,师尊与当年一样,就很好了。”
等到韦府主再转头与陈平安开口言语,就立即不怂了,神色自若道:“山主,师尊一向如此,面冷心热,师尊沒必要故意如何,我只会反而不自在。”
陈平安跟邵云岩相视而笑。
酡颜夫人偷偷撇嘴,当年在倒悬山,她還真看不出春幡斋的二愣子韦账房,能有今天的机遇和成就,人比人气死人。
如今這位酡颜夫人,名为梅薮,道号梅花主人。
在南塘湖青梅观那边,她消耗了一百二十年的道行,最终虚报为一百五十年。
先前游历那座已经改朝换代的雨龙宗,邵云岩受到宗主纳兰彩焕的邀請,酡颜夫人因为昔年跟水精宫云签关系不错,所以如今两人都是雨龙宗的记名客卿了。
隐官大人好像总算注意到第二位客人了。
陈平安看了眼酡颜夫人,微笑道:“行走天下,与人为善,总是不错的。”
酡颜夫人笑容尴尬,心中腹诽不已。
隐官大人,你這個好为人师的臭毛病,真得改改。
陈平安笑眯起眼,好似看穿她的心思,“那就改改?”
酡颜夫人故意满脸茫然,陈平安也无所谓,笑道:“纳兰彩焕還是老样子,好個谈钱伤感情,连這点俸禄都不给你们。”
主客一起登山,刚好遇到了一個走桩练拳下山的岑鸳机。
她与陈山主对视一眼,陈平安笑着轻轻摇头,示意她不用停步言语。
酡颜夫人以心声问道:“她這是?”
陈平安懒得回答這种問題,虽然已经飞剑传信给邵云岩,陈平安這会儿還是与酡颜夫人,再次說起了九嶷山神君“苍梧”的邀請,与此同时,与她多聊了几句九嶷山的风土人情,毕竟有些事情,尤其是涉及内幕,山水邸报上是不会宣扬的,中土邸报不议五岳事,几乎是一條约定成俗的规矩,偶有例外,也是偶尔。
這让酡颜夫人颇为自得,能够让一位中土五岳山君,亲自开口邀請做客,不算太過稀罕,可也绝对不常见啊。
陈平安问道:“你们接下来是直接返回龙象剑宗?”
邵云岩摇头說道:“继续往北游历,回一趟家乡。”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回去看看了。”
邵云岩這位离乡多年的剑仙,其实是北俱芦洲人氏。
当年刘景龙带着弟子白首做客春幡斋,当然身边還有一位女修,水经山宗主的嫡传弟子,卢穗,她对刘景龙可谓倾心爱慕。
那次登门,刘景龙帮着徒弟预定了一枚春幡斋养剑葫,邵云岩其实给了一個极为公道的价格,不過却让白首听得额头直冒汗。
而那根当之无愧的山上先天至宝葫芦藤,结出了十四颗葫芦,但是按照邵云岩的推衍演算,最终能够被成功炼化为上品养剑葫的葫芦,其实只有七枚。而从得手一根葫芦藤,到即将“瓜熟蒂落”,邵云岩等了将近一千年的漫长岁月,一座春幡斋的建造,就是为了能够培植此物。
刘景龙之所以能够预定其中一枚,還是因为那七人当中,有人无法按约购买,春幡斋才额外空出一個名额,又刚好被“赶早不如赶巧”的刘景龙捡漏。
竹楼一楼地方小,不宜待客,陈平安就领着两位客人,来到集灵峰一栋暂时闲置的宅子。
各自落座后,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给邵云岩,上边罗列出一连串名单和物品。
邵云岩仔细浏览一遍,陈平安說道:“价格不是問題,只要对方愿意开口,你就只管帮我答应下来。”
邵云岩一下子就看出门道,疑惑道:“你需要這些文运做什么?”
名单上边,除了九嶷山的文运菖蒲,還有中土神洲、北俱芦洲和南婆娑洲的不少大山头和大修士,不過上边的宗门,大多都是邵云岩比较熟悉的,關於六位购买养剑葫的购买修士,当年邵云岩就沒有对陈平安有任何隐瞒,反正也沒什么好藏掖的。同样作为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斋,其实要比皑皑洲刘氏的猿蹂府,酡颜夫人的梅花园子,以及雨龙宗的水精宫,更有山上香火情。
原本慵懒靠着椅背的酡颜夫人听闻文运二字,她立即来了兴致,精神盎然,莫非咱们這位隐官大人,是想以文圣关门弟子身份作为跳板,打算将来当個文庙学宫祭酒,甚至是那……副教主?!
陈平安解释道:“我們落魄山的小管家,叫陈如初,道号‘暖树’,小暖树她是文运火蟒出身,暂时是龙门境,结金丹是山上大关隘,因为大道根脚的缘故,使得她的走水一事,又比较特殊了。”
邵云岩說道:“就算有了這些外物辅佐,可她终究需要走水。”
陈平安笑道:“這就别管了,山人自有妙计。”
刘羡阳曾经赠送给陈平安一份翻书风,其实陈平安一开始就转送给了陈暖树,结果就发现,到了曹晴朗那边,当时曹晴朗主动提及此事,满脸无奈,陈平安就让他别多想了,留下便是。
毕竟小暖树一旦坚持,别說曹晴朗沒辙,老厨子也沒辙,陈平安一样沒辙。
邵云岩想了想,“我跟這些山门和修士,拐弯抹角的,是有些香火情,只是你单子上的這些物品,本就不是价格高低的事情,再者名单上的宗门,就沒哪個是缺钱的,所以我的面子未必管用,能不能搬出你的名头?”
陈平安点头道:“沒問題,随便邵大剑仙我只负责掏钱结账。对方如果不想收钱,想要以物易物,或是提出一些与钱无关的要求,打個比方,对方想要让我参加观礼,讨要印章之类,也是可以的,你都替我答应下来。”
邵云岩看着陈平安,都有点好奇這個“暖树”是何方神圣了。
酡颜夫人也直愣愣看着這位年轻隐官。
她心裡边酸溜溜的,凭啥我在隐官大人這边,就处处吃瘪受委屈?那條才是龙门境的文运火蟒,就是這般……无价宝?
陈平安突然咳嗽一声,提醒两位暂时都别讨论這件事。
很快就有一個粉裙女童,端来一盘瓜果糕点,她脚步轻柔,敲了敲门,见着老爷笑着点头,她再跨過门槛,将盘子放在桌上,与两位贵客施了個万福,嗓音清脆自报名号,然后暖树就要告辞离去。
酡颜夫人打量了一眼被年轻隐官說成是落魄山小管家的粉裙女童,竟然是個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瞧着倒是模样可爱的。
陈平安从盘子裡拿起一只柑橘,笑着递過去,陈暖树笑容腼腆,轻轻摇头,柔声道:“老爷要是有吩咐就知会一声,暖树就在外边院子裡候着。”
陈平安也不挽留,笑着点头。
在粉裙女童离开屋子,邵云岩笑道:“时隔千年之久,我這次返乡,主要是去水经山看看。”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去那边叙叙旧。”
当年邵云岩让刘景龙护送卢穗,将那根仙兵品秩的葫芦藤送去北俱芦洲的水经山,原本這种事情,一旦泄露出去,很容易就是大祸。如果刘景龙当时不是玉璞境剑修,师门不是在北俱芦洲极有底蕴的太徽剑宗,邵云岩還真不敢开這個口,一個不小心,只会害人害己,丢了重宝不說,還要连累一位天仙胚子的剑修大道夭折,毕竟财帛动人心,更何况還是這根价值连城的葫芦藤,需知下個千年,可能就又生出又一大串新的“养剑葫”了。
邵云岩试探性问道:“關於刘宗主和卢穗?隐官大人能不能帮忙撮合撮合?”
陈平安一阵头大,无奈道:“邵剑仙,邵大剑仙!這种事,我一個外人怎么开口?”
何况彩雀府府主孙清,不也是刘大酒仙的爱慕者之一?
邵云岩叹了口气,卢穗与太徽剑宗刘景龙,卢穗的师父与自己,真像,都是苦相思。
這根葫芦藤,早年是邵云岩和卢穗的师父,一起在一处破碎洞天的秘境中得到,能够得手,她功劳更大,但是她却毫不犹豫将重宝送给邵云岩,双方本该结为一对道侣,只是阴差阳错,种种缘由和曲折,最终未能有情人终成眷属,邵云岩也担心在北俱芦洲,守不住這棵山上至宝的葫芦藤,就独自赶赴倒悬山。
所以后来见到卢穗,邵云岩是将她视为亲生女儿的。
陈平安好奇问道:“‘结果’如何了?”
酡颜夫人伸手拿了颗柑橘,几次将橘皮随意丢在地上,给年轻隐官斜瞥一眼,她立即默默弯腰捡起那些橘皮,正襟危坐,橘皮就搁放在腿上。
邵云岩点头笑道:“结果比预期更好,肯定可以炼化成养剑葫的,有八枚,不敢說一定能成却有一定希望的,犹有一只葫芦,而且這一枚,一旦炼制成养剑葫,品秩是最好的,就是谁都不敢赌,毕竟我开价很高,要比其余七枚养剑葫還要高,說实话,我是故意为之,就沒想着卖出去。”
“這是打算送我?”
陈平安眼睛一亮,沉声道:“作为我們落魄山创建下宗的贺礼,也太過贵重了点,不是特别合适,不過邵剑仙要是坚持,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酡颜夫人面带微笑。
邵云岩說道:“隐官大人只要愿意开口撮合,我就送出属于意料之外的那枚养剑葫,再将這只葫芦白送给落魄山!”
酡颜夫人闻言心头微颤,邵云岩你真是舍得下血本啊。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免了免了,我要是敢开這個口,刘酒仙非得跟我绝交。”
邵云岩突然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问道:“难道是白裳消息灵通,在闭关之前,就与你开口讨要那第八枚养剑葫了?”
邵云岩点点头。
陈平安說道:“那就别犹豫,卖,干嘛不卖,往死裡开价。”
邵云岩松了口气。
陈平安笑道:“桥归桥路归路,买卖是买卖,這种事情,沒半点好矫情的。”
邵云岩如释重负。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枚說不定买了就栽在手裡的葫芦,不說你开的那個天价,如果是熟人要跟你买的话,是什么价格?”
邵云岩伸出一根手指。
陈平安咋舌不已,熟人购买,還要一千颗谷雨钱?!
邵剑仙你不是做买卖,這是抢钱啊。
酡颜夫人說道:“来时路上,我就与邵云岩谈妥了,要是隐官大人不买,我就掏钱买下,送给陆先生,就当是作为预祝她跻身飞升境的贺礼。”
陈平安点头道:“有心了。”
犹豫片刻,陈平安试探性說道:“邵剑仙,都是自家人,一千颗谷雨钱,是不是有点過分了,五百颗,我看比较公道,毕竟是要赌的,赌输就是打了水漂,足足五百颗谷雨钱呢,丢了這只不成材的葫芦,舍不得,不丢,看一眼就揪心,五百颗”
邵云岩懒得砍价,笑问道:“隐官大人,你真不买?”
陈平安确实纠结,挠头道:“要是沒有开凿大渎一事,我咬咬牙,也就买下了,這会儿,是真穷。”
可以送的人,其实很多,但是陈平安对于自己的“手气”,实在是沒有什么信心。
要是万一沒能炼成养剑葫,再要是不小心被刘羡阳听了去,陈平安完全能够想象,肯定会被刘羡阳勒住脖子、按住脑袋追着骂,這么有钱,怎么不直接给我钱啊。
陈平安瞥了眼看似满脸无所谓的酡颜夫人,摆摆手,示意不买了,只是同时以心声与邵云岩言语一句。
酡颜夫人眼神炙热,依旧是小心翼翼說道:“邵云岩?”
邵云岩笑道:“归你了。”
直到這一刻,酡颜夫人才忍不住笑出声。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怎么,只花了一百颗谷雨钱,就让酡颜夫人這么开心了?”
酡颜夫人顿时哑然。
邵云岩会心一笑。大概這就算君子有成人之美?原来就在方才,其实陈平安已经猜到了,之所以沒有截胡,想必還是那句“有心了”,毕竟酡颜夫人不是自己留着,而是送给陆芝。
陈平安转头望向门口那边,說道:“暖树,帮我們煮壶茶,茶叶就用老厨子炒制的山中野茶好了。”
粉裙女童赶忙走入屋内,去橱柜那边取出茶具,开始娴熟煮茶,陈平安笑着介绍道:“這位邵剑仙,是昔年倒悬山春幡斋的主人,酡颜夫人,道号梅花主人,他们两位,都是南婆娑洲龙象剑宗的祖师堂供奉。”
“陈如初,道号暖树,是我們落魄山的小管家,暖树是最早跟我来槐黄县城祖宅的。”
說到這裡,陈平安眼神温柔,“是第一個。”
至于那位景清大爷,先靠边去,排第二好了。
人生美好风景如初见,风景得是多美好。
暖树闻言抬头,眼神柔柔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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燐河畔,搭建了一座茅草屋,门口摆了個摊子,桌上摆了三只酒碗。
一個白衣少年,蹲在河边,叼着草根,两眼放空,抬起双手,来回抛着一颗鹅卵石。
有两人按约而至,离着那座摊子约莫還有两裡路,身材修长的儒衫男子,于禄,远游境武夫,背竹箱,手持绿竹杖。
還有一個谢谢,她如今是金丹境瓶颈。
于禄转头看着這條燐河,心生亲切,是個适合垂钓的好地方,陪着谢谢沿河走了不到半個时辰,就找到了三处极佳钓点。
至于为何他们不是直接御风到茅屋這边,当然是谢谢需要稳定道心,毕竟是来见崔东山,甚至還有可能成为对方的弟子。
能够坚持不转头跑路,离得崔东山越远越好,于禄就觉得谢谢這些年是当之无愧的修心有成了。
为了让谢谢心境稍微轻松几分,于禄故意找了個话题,笑道:“傻子都知道這條一洲西海衔接相通的燐河,再加上几條主要支流,长达万裡,是個很适合建造仙家渡口的聚宝盆,可問題在于,当傻子都知道某個买卖可以挣钱后,不出意外,就是個坑了。”
魂不守舍的谢谢笑容牵强,她哪裡有心情计较一條燐河。
就像于禄說的,事实确实如此,先前在燐河源、中、尾三地附近,桐叶洲中部山河,各方势力相互抱团,呼朋唤友纷纷凑钱,大兴土木,最终先后建造起了三座渡口雏形,期间不少势力都属于知难而退,是觉得胳膊拧不過大腿,不愿花钱打水漂,而附近這座渡口的旧主人,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因为比较后知后觉,還是损失了大一笔神仙钱,缘于建造渡口到一半,好不容易打好地基,分别位于燐河源、尾两地的渡口势力,竟然联手了,一下子好似被掐头去尾,就变得鸡肋了,一個扬言要砸下重金,建造一座山水大阵,彻底拦截燐河上游水运,而位于燐河入海口的那個仙家势力,更不是個东西,直接重金邀請了一帮丢了神祠、失去香火的水裔精怪当供奉,每天就在燐河中部河段兴风作浪,拼命汲取水运,這些個多是昔年小国地方淫祠神祇出身的,還摆出架势,要在附近建造祠庙,当那朝廷封正的河伯、水神,最過分的,是等到撤出渡口的仙家势力事后才发现,位于燐河入海口的仙家渡口,竟然只是個障眼法,根本就不曾真正破土动工,摆明了一开始就是想着来燐河中部鸠占鹊巢的。
在這之后,偏偏有個拎不清的白衣少年,横空出世,横插一脚,白捡了個现成的渡口地基。
過程当然不会那么一帆风顺,那個身份不明、驻颜有术的山泽野修,也算是個懂规矩的,就在渡口附近,摆了個喜迎天下英雄的擂台,摆了個酒摊子。
临近茅屋,谢谢看着那個蹲在河边的“白衣少年”,顿时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起来,好像她每多跨出一步,就要耗费不少心神。
這些年一起游历宝瓶洲,于禄经常半开玩笑打趣她,小心你以后的心魔就是崔东山。
谢谢是真怕,她怕崔东山,但是更怕那個“心魔崔东山”!
因此于禄一句半开玩笑的“两害相权取其轻”,终于让谢谢下定决心,既然注定躲无可躲,那就直面崔东山!
這次硬着头皮赶来燐河,谢谢就是希望能够能够减轻对崔东山的恐惧,否则她一旦成为元婴修士,再试图打破元婴境瓶颈跻身玉璞境,万一心魔真是崔东山……谢谢一想到這個,就要心生绝望。
当年一起去大隋书院求学,崔东山好像就只针对她一人。
但是不知为何,這次在异乡的久别重逢,看着那個蹲着发呆的崔东山,谢谢觉得好像有点陌生了。
印象中的崔东山,不会這么……心神疲惫?
崔东山将手中鹅卵石丢入河中,将一头鬼鬼祟祟来此刺探情报的水族精怪,给直接敲晕,当场现出真身,都說天边泛起鱼肚白,结果這会儿只见燐河水中央,浮起一尾至少三百斤的青鱼,白花花的鱼肚子,好大一條啊。這是正月裡拜晚年呢,主动送鱼肉来,晚饭有了。
村头摆席都沒問題。
崔东山站起身,抱怨道:“于禄,你怎么不早点来這边,害我白白挨了一位金身境武学大宗师的凌厉三拳,那三拳,天崩地裂,日月变色,分量之重,外人根本无法想象!我当场吐了好几斤的鲜血,差点就嗝屁了,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连累我們這位谢谢姑娘,多花一笔冤枉钱?”
谢谢根本听不懂,也不想懂。
偏偏崔东山不愿意放過她,“谢谢,說說看,你为啥会花钱?”
就在谢谢脸色惨白的时候,于禄笑道:“崔宗主是觉得你要是听闻噩耗,多半会去买一大堆的爆竹,好好庆祝一番。”
崔东山朝于禄伸出大拇指,再视线偏移,望向那個手足无措的谢谢,崔东山轻轻叹了口气,愁啊,收了這么個笨徒弟。
谢谢已经紧张得手心都是汗水,她当下已经想要返回宝瓶洲了。
沒有去過“揍笨处”的人,就根本沒资格說她胆子小。
来這边渡口之前,于禄跟她打探過一些消息,反正早就传开了,先来個七境的武学宗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其实沒想着闹出人命,仍是一拳打得少年满地打滚,又一拳打得少年在空中转了十几圈,最后一拳,打得少年面门撑地。
最后给那位武夫弄得满怀愧疚,赶紧将那少年搀扶回摊子,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再来了個金丹地仙的老神仙,三道攻伐术法,不遗余力,打得白衣少年衣衫破碎,躺在坑裡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半死不活的,艰难起身,醉鬼一般摇摇晃晃走向摊子,听說這位少年姿容的野修,极有豪气,颤颤巍巍端起碗,先喝了半碗酒,再吐回去半碗鲜血。
最后来了個金丹境剑修,同样是山泽野修出身,结果不知为何,与那白衣少年言语几句,這個叫陶然的剑修就临阵倒戈了,反而替那白衣少年守擂。不难猜,肯定是给了陶然一個更高的价格,狗日的野修,只认钱当祖宗……
這就很崔东山了。
于禄是半点不奇怪的。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开始围绕着谢谢转圈圈,笑嘻嘻道:“既然来了,就当默认你是我的嫡传弟子了,拜师茶就免了,不喝,我胆子小,怕你下毒,或者往裡边吐口水。”
谢谢身体紧绷,面无表情。
崔东山還在那边兜圈,“让我多出個谱牒上边的亲传弟子,谢谢谢谢。”
谢谢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于禄這次沒有帮助谢谢解围,要過心关,走独木桥,旁人拖拽、搀扶皆不可。
崔东山突然问道:“于禄,早年龙泉剑宗铸造的剑符,有沒有带在身上,要是有的话,就拿来,就当是帮着谢谢给出一份拜师礼了,我替谢谢谢谢你。”
于禄笑着从袖中摸出数把袖珍符剑,說道:“放心,都是‘早年’的。”
崔东山接過手,竟然有五把之多,小有意外了,本以为撑死了就三把符剑,笑问道:“怎么這么多?”
于禄解释道:“当年手边有点闲钱,就与龙泉剑宗报备丢失了两把,又买了两把,龙须河边铁匠铺子的徐小桥,可能是看在我跟陈平安关系的份上,就沒有计较,只是提醒我事不過三,此外徐小桥也答应了我的某個請求。至于其余两把符剑,是我跟仙师购买来的,价格翻倍,估计对方现在還是觉得做了笔划算买卖。”
当年在骊珠洞天旧址的龙州地界,道场在西边大山的练气士想要升空御风,或是外乡御风路過龙州地界,就都需要与龙泉剑宗购买一把小巧如飞剑的剑符。
如今旧龙州变成了新处州,龙泉剑宗也搬迁去了北方的大骊京畿之地,其实龙泉剑宗已经不再铸造类似通关文牒的剑符,但是阮邛订立的這條持符御风规矩,這些年還是人人遵守,沒有人敢率先破例,毕竟阮邛如今仍然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
崔东山赞叹道:“于禄啊于禄,你還是聪明。”
崔东山一招手,将那條顺水往下游漂去的大鱼给拽向自己這边,再嘴上嚷嚷着,一個高高跳起,就是一脚踹在那條大鱼身上。
打完收工,拍拍掌,崔东山自顾自点头道:“我這脚法无敌手,硬是要得!”
被崔东山一脚踹飞滚落在地的那條大鱼,在地上滚着滚着,就突然幻化人形,一身尘土,呆呆坐在地上,是個五大三粗的汉子模样。
崔东山伸出手指,大骂道:“你這撮鸟贼配军,好不正经,躲在水裡探头露鸟东瞧细看的,是不是见我徒弟肤白貌美,腚儿滚圆好生养,就馋她的身子,要掳走当压寨夫人?!”
不等那晕乎乎的壮汉如何打個腹稿,崔东山一袖子横扫,又将汉子打回原形,重重坠入燐河中,溅起不小的浪花,“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這次饶你一命,传话给你家主子,明人不做暗事,有本事就约個地方,跟我单挑,他赢了,這座渡口就归他,我赢了……我怎么可能赢過一位威名赫赫的远游境宗师!”
那條青鱼在水中,都不敢恢复人身,一個使劲摇头摆尾,就往燐河下游逃窜。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
等到新渡口建成,需要大量人手经营渡口,沒個三五十号人马,很难维持一座仙家渡口的正常运转,所幸不需要多高的境界,做些不用动脑筋的苦力而已。到时候就将這些個淫祠出身的水神精怪一網打尽,一個都别想跑。
需不需要给俸禄?都给你们命了,给啥钱。
在崔东山的建议下,三人一起沿河往上游散步去,于禄问道:“渡口有名字了嗎?”
崔东山沒好气道:“取個雅俗共赏的好名字,哪有那么简单。我又不是先生,可以信手拈来。”
宝瓶洲牛角渡,仙都山青衫渡,灵璧山野云渡,這是第四座私人仙家渡口。
燐河沿岸,如今小国林立,鱼龙混杂,亡国遗民恢复国祚,与自己开国称帝的,差不多对半分。只有那么几個被视为术法通玄的金丹老神仙,当国师或是护国真人,忙着拿一堆的封号,替新君封禅五岳,封正江水正神,或者开山立派,好不威风,往往同时兼任几個小国的首席供奉、客卿。只是這类事,儒家书院是不会管的,一般来說,只要沒有练气士逾越文庙既定规矩,那么山下的改朝换代,书院的君子贤人都是不会過问各国朝政的。
“于禄,知道桐叶洲名字的由来嗎?”
“翻過些地方志和野史,好像在上古时代,中土神洲有位雄才伟略的得道君王,削一片宫苑桐叶为珪形,赐给自己的亲弟弟。后者来到桐叶洲,在旧大渎畔建立王朝,這條消失多年的旧渎,名为汾渎,水运最为鼎盛时,主要支流有浍河、漱江在内十二條江河大水,陵谷变迁,如今大泉王朝的那條埋河,只是汾渎入海河段的一小截,至于脚边這條燐河,只是昔年汾渎的一條不起眼小支流,长不過两千裡。北边的桐叶宗,南端的玉圭宗,事实上作追本溯源的话,桐叶洲势力最大、绵延最久的南北两宗门,其实是来自同一支始祖,故而两宗的开山祖师姓氏相同。”
谢谢亦是由衷佩服,于禄一個纯粹武夫,這些年游历途中到底看了多少杂书,她是大致有数的。
崔东山啧啧称奇道:“问你一個問題,能给出两個答案,這是买一送一呢?”
于禄微笑道:“就当我顺带着补上了谢谢的那個答案。”
崔东山感叹道:“哪怕你于禄只是分给我這個嫡传一丢丢的脑子也好啊。”
崔东山双手叉腰,“笨徒儿,我打算将你逐出师门,不跟你开玩笑的,严肃点!”
别說谢谢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就连于禄都呆若木鸡,你崔东山都是一宗之主了,還這么儿戏嗎?
白衣少年一左一右摇晃肩头,再抬起一只雪白袖子,晃了晃,得意洋洋道:“先生不在,你告状啊,去告状啊。”
于禄叹了口气,低头伸手入袖,指尖捻出一個信封。
崔东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那谢谢斩钉截铁道:“好徒儿,为师跟你开玩笑呢,莫当真!”
于禄依旧动作不停,崔东山健步如飞,一手伸手攥住于禄的胳膊,一手将那信封往袖子回推,“于禄,都是共患难同富贵的好兄弟,别一言不合就干嘛干嘛的,自家兄弟别动不动就祭出杀手锏,只会亲者痛仇者快的。”
谢谢愈发如坠云雾。
于禄這是做什么,崔东山又在做什么?
于禄以心声与谢谢說道:“来之前,大致猜到了你的处境,我就偷偷帮你讨要了一张护身符。”
谢谢恍然。
如果不是面对崔东山,其实谢谢還是一個极其聪慧、极有灵气的女子。
崔东山板起脸问道:“谢谢,你以后见着了我的先生,知道该怎么称呼嗎?”
跟骑龙巷小哑巴一样呗,得喊师祖喽。
谢谢难得板着脸。
于禄悄悄摇头。
崔东山咧嘴笑了笑,也难得沒有继续恶心谢谢。
双手抱住后脑勺,崔东山感叹道:“做人可以严肃古板,但是說话不可以刻薄。”
“如我這般,好皮囊又好心肠的,确实不多了。”
“你们两個,曾经都是天之骄子,一個是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早年還是大骊宋氏的宗主国呢,一個是号称卢氏王朝最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修道天才,翻天覆地,都成了刑徒遗民,记得你们当年還给我当過杂役,是在二郎巷袁氏祖宅那边?你们也算吃過很结实的苦头了……”
“一個人在最沒钱的时候,遇到的好人坏人好事坏事,都是真。”
“所以我家先生,至今记得妇人的一碗饭,某個鼻涕虫递出来的包子,隔壁灶房的木人,老妇人用红纸包起的几個鸡蛋,等等诸如此类的小事,但是我觉得一個人记性太好,也不太好。”
“老话都說人不心狠钱就不进口袋,好像下下人要想成为上上人,就得狠,只能狠。那么硬心肠就是一把锋锐刀子,只伤他人。其实软心肠也是一把钝刀子,却只会消磨自己。每一次咬牙告诉自己不要再做哪种人了,所谓的成熟,都是给昨天的自己在守灵。”
于禄有些奇怪,這会儿的崔东山,有点古怪,因为太“正常”了,当年游学路上,崔东山是从不与他们谈心的,跟人正儿八经讲点道理,更是从沒有過的事情。
然后崔东山就笑着问了一连串的問題,“于禄,你们赶来桐叶洲之前,旧卢氏王朝京城所在的大骊绛州,始终沒去過吧?那么谢谢有沒有劝說你恢复本来名字,然后在桐叶洲這边立国?又比如可能得等個二三十年,由她来当国师?再比如劝你走趟蒲山云草堂之类的,好以武夫身份学点延寿益年的仙家术法?”
于禄坦诚說道:“几乎都被崔宗主猜中了,唯一的出入,就是谢谢觉得不用等二三十年,只需在桐叶洲找块地盘,谋划個一二十年就足可立国了。”
崔东山瞪大眼睛,“谢谢,你对自己能够跻身元婴境,如此胸有成竹嗎?”
谢谢点头說道:“至多二十年,我就一定能够跻身元婴境,這還是做好了第一次闭关不成功的打算。”
崔东山诧异道:“那我岂不是又捡到了個现成的宝贝?一個足可打遍燐河两岸无敌手的元婴境唉,不比一座空壳子的渡口地基更值点钱?”
谢谢默然。
崔东山转头說道:“于禄,不要矫情扭捏了,也不要再故作散淡了,逐鹿者不顾兔,拿出一点大老爷们该有的魄力来,一二十年都不用等,于禄,地盘我都帮你找好了,就在這燐河北岸,回头南岸這边,距离不远的地方,還有個惊喜等着你,至于是什么惊喜,不着急,容我卖個关子。”
“人生最怕相逢无酒钱嘛,按辈分算,咱俩還是同门师兄弟呢,等你当了一国之君,我這徒弟再给你当国师,有這两层关系在,我還能缺酒喝?”
于禄欲言又止。
之前他就与谢谢說過一句,既是问她,更是自问。在别洲延续国祚,能不能算是复国?
崔东山沒来由說了一句,“要把自己放得很低,眼光看得很高。”
于禄问道:“不是看得很远?”
“人在毫无希望的困境裡,是绝对看不长远的。”
崔东山摇摇头,“但是谁都拦不住我們抬头看天。”
谢谢当然不敢插嘴半句,要是听到陈平安說這种话,她肯定要玩笑一句,這不就是井底之蛙嗎?
崔东山笑呵呵道:“对,我們都是井底之蛙。”
崔东山低声喃喃道:“须臾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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