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月如勾 作者:帷余 :18恢复默认 作者:帷余 一個被废的宰相,被逐出都城时也才三十二岁。 勾月选了一棵视野较好的槐树,隐在树叶间偷窥他。 赌坊不大,总共三桌人,每一桌的男人都其貌不扬,走南北的人,脸上沒几個干净的,更别提衣服。 文渊之跟他们不一样,一朵插在泥潭裡的栀子花,一颗混在烂鱼臭虾裡的珍珠。半熟杏子色的麻布长袍洗得发白,那双有些淡然,又什么都瞧不上的眼睛时不时看向骰子。 距离他丧妻已過去了一年又三個月,勾月沒见過那女子活着的模样,入殓前下人为她收整时,她伏在房梁上看了一眼,嚯,那女子跟她一样不像是南燕人,有几分像大楚草原上的姑娘。巧了不是,她跟那宰相夫人有三四分相似,纵使尸体闭着眼,勾月也觉得自己的鼻子下巴跟她真像。 就是命不像,文大人的亡妻,名门之后。 而她呢? 勾月是镖局长大的姑娘,为什么叫這個名字,镖局的师傅說勾月的轻功算是一众徒弟裡最拿得出手的一個,踏叶可跃蟾宫勾月。這当然是夸得沒边儿了。 护镖的任务她也接過一次,路远不說,遇见强盗土匪麻烦极了。 所以這次一出任务她就抢了這個。 人家护的是镖,她這次跟的是人。任务能落在她身上,估计也有一点凑巧,师傅师娘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他已被逐出良渚,沒什么翻天的花样了,可要是被他发觉了,心一狠,叫人去杀了跟踪他的勾月,那可不妙,要真有那一天,說不准对方看见她那有几分和亡妻相似的脸,還能手下留情,饶她一命。 勾月心裡却想,虽不是一般人,但比起押送贵重的珠宝金银,一個被废的权臣,也算不了什么。日常将他一举一动,记录下来传回镖局,再由师傅和师娘整理递交给那位客人。 今年收到的活儿,就這個最简单。 毕竟师傅也沒說要护他,就算是他死了,也与她不相干。 她只是個跟踪者。 临走一個月,师娘教她易容术,她学得不太好,不過师傅說了,能用就行。千人千面,易容讲究的是個随意。 不過勾月想起来,上次师傅說能用就行,還是勾月走镖带弓箭,带了十几支,根本不够用,害的她被盗匪追着打,要不是有几個师兄,她早死在白石沙漠了。 侥幸偷得小命,但师兄弟们顾着护镖,她又功夫不好,弄得满身是伤,脖子上一道最深,已经愈合了,還留下一道浅浅的粉色痕迹。 江湖上行走,過得就是刀尖舔血的日子。 不比小师妹,是师傅师娘的心头肉,从来都不放出去,要是非出去玩儿也有人跟着。 寻常堂在民间也算有名了,小师妹自小被当成小公主宠着,跟她這沒爹娘的孤儿当然不一样。 勾月打了個瞌睡,一條毒蛇“索索”爬来,在她耳侧露头。 她吓了一跳,喉咙一紧,脚下一空,险些跌落。树叶被她晃得喀嚓喀嚓作响。 蛇很快便被她抓着了,她屏息,在树叶间隙中忙向屋内看去,幸好那文渊之并未往這作响的窗外树上看。树叶余动還未止,而一阵风吹来,掩盖了方才的马脚。 也是,他赌得正欢,谁能让赌狗抬头。 一個曾经被燕王视为肱骨之臣,在朝野一呼百应的男子,如今苍白着一张脸,失了神采,丧家之犬被赶出都城良渚。改朝换代,一朝天子一朝臣! 奇怪的是文家除他一人落难外,祸端并未波及文家其余人。 文渊之胞弟仍为甘州通判。 文渊之三妹依然是圣上宠妃。 满门只他一人失了功名利禄。 只是可怜他那结发妻子,年纪轻轻就病死了,听說成婚還不满一年。 大楚的铁蹄踏過南燕的国门,南燕的贵族们灰溜溜地往南边逃,中原之地尽为大楚砧板之肉,任君品尝。 說起来,南燕那群伪君子,宽袖长袍,如作仙人,兴时鱼肉百姓,危急时舍百姓而去,确实不配为天下之主,可新来的楚王也真是喜怒无常,上位后做出那些心狠手辣的事儿来。听說楚王大婚還是文渊之一手操办的,這坐稳了南燕的天下,就一脚踢开了踏在脚下的椅子。 赌坊内還喧哗着,有個披头散发的女子跑进来。 气喘吁吁后,她搂着一個肥硕男人,低声下气求他回家,說孩子生了重病。 肥鬼骂骂咧咧给了女子一脚,扯着她的头发說,都怪她来,挡了好运,這下才输完了。 文渊之放下手裡的酒壶,脸颊绯红,上前就去拦,“哎,莫要动手。“ 一把,只一把便被那男子推倒了。 他趔趄着扶着桌子腿站起来,满眼惺忪,看来是喝多了。 勾月仰头看月,银色的月光洒在叶子上,将她的手臂照得发白。 真吵,這些人沒一日安生的。赌坊裡争执起来,不出意外,這人又要被打得鼻青脸肿了,何苦呢。 她闭了眼靠在树干上睡觉。 不久,一身酒味的文渊之摇摇晃晃,走两步退一步地走出了赌坊。 邀月共饮。 他咳得很厉害,勾月听他昨晚就开始咳了。方才出来,眼圈還青了,被揍得不轻。 病的那么重,還要玩命儿喝酒,真是活腻味了,勾月摇头叹息。 忽然,他止步,酒全醒了一般。 “谁?出来!“ 他的声音冷极了,比這头顶的一轮银月還叫人瘆得慌,直叫人起鸡皮疙瘩。 勾月在墙后浑身绷紧,這就要暴露?跟了這么久,可惜。 不会吧,她脚步很轻,按理說,凭她的轻功,他听不出来。 月光拉长了文渊之的影子,他的腰背喝醉了也挺得绷直。 “嘿嘿——“ 勾月听见他莫名其妙地开始笑,抱着一只野猫逗弄,边說着,“原来是你這個小家伙,跟了我一路,你跟我做什么?” 野猫喵一声从他手裡脱身,往矮墙上一跳,纵身往黑暗裡去了。 他瞧着猫远去的踪影,许久沒有移步。 勾月都等烦了,他還沒有挪步走开。 她想,這個人应当孤独极了。 被皇帝降罪,文家为自保,离开良渚那日竟无一人送行。 他的发妻也一病不起,又不曾留下一儿半女。 自己重病缠身,一身抱负不可施展。 仕途断了,他這样骄傲的人要如何活着。 勾月看他在小道上茕茕独立,有一個瞬间想要走到他身旁說一句,一起走吧。 晃晃头,又告诉自己别說傻话。他们两個,怎么会走一條道儿。 文渊之住在金慈客栈最便宜的屋子,为了监视他,勾月就租了对面客栈,当然不是窗对窗,她又不是傻子,知道哪裡才是监视人,又不容易暴露的好位置。 踉跄回来了,勾月见他屋子亮了起来,灯光不大,想来灯油也不好。 窗子半开着,他也不关,夜风灌进去,听得他后半夜咳得毫无人气,堪堪一口气撑着。 勾月也沒睡。 她低声道,這人生還真是无常。自打跟踪文渊之以来,她再也不抱怨命苦了,无父无母又怎么样,像他這样兄弟姐妹齐全的,临了到上面怪罪,一個来送他的也沒有,可见就算是至亲,生死之事也能将骨血二字分割开,叫人袖手旁观。 她半眯着眼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在夜裡吹箫,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她向来不喜歡丝竹之音,老觉得催人骨子软。 這骨子一软,就软到了這年冬天。 文渊之已经来到了眉县。 一如往常,到了客栈還是先拿出他那蓝布包的文具,两只狼毫笔,他拎起茶壶来,沒倒出一滴水。 勾月见他赶路赶得唇角都上火破皮了,心裡头有些說不出的烦躁。 這個人真奇怪,既已经离开良渚,天下之大,哪裡都能慢慢去,何必要急這一时。 雪下得很大,勾月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很快肩膀便白了。 地上到傍晚便有七八寸深的雪了,只有那條主道,因有行人时常走动,积不起厚雪来。 勾月找了一個时辰,愣是沒找到一個能住的屋子,本来地方就小,客栈茶肆也少得很。 這個能住不止是她能饮食起居,還要能一起来就看见文渊之,他的起止都得在她的眼皮下。 算了,看来是沒法了。 眉县太小,哪能跟那些都城相提并论。 她搓了搓手,一出门便喝了一口冷风。 呸,這跟踪人也不是個好活儿,冻得她手都沒有知觉了。 勾月换了张脸,在楼梯拐角处装作若无其事与他交错而過。 還是头一遭。 跟了他這么久,两人连对视也不曾。 最近的一次還是在淮水旁边他站得离岸太近,险些落下去,勾月也不知当时他是故意寻死還是一不当心,但等自己反应過来,文渊之的后衣领子已经在她手裡了。 她猛地将他拽回来,很快在看潮的人群裡退开了一些,低着头不去和那道找寻的目光对视。 惊魂未定的文渊之并未找到是谁救了他一命。 “這位姑娘——”与他擦肩而過的一瞬,他就這样叫住了她。 他不知她姓她名,只唤她姑娘,可勾月就是觉得,他已经叫了她名字千百万次。 楼梯拐角的风悠然吹過,寒冬腊月的风,刺骨,可勾月的手心暖起来了。 在他转過脸回头的那时,一颗心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脸上幸好盖着人皮面具。她仍旧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阁下何事?” 她压低了些声音,面容能变,她可不会拟声,所以到如今若是万不得已变化男装,她一個字也不会吐。 要是文渊之记住了她真的声音就糟了,只希望自己压低声音他下次辨不出。 “姑娘也在此处留宿嗎?” 勾月說是。 他的眼睛清明极了,传闻中的权臣弄势,通敌叛国,搅弄良渚风云,仿佛丝毫与他不相关,他就只是個两袖清风的读书人。 “是房中的灯油因天寒已经凝住了,化也化不开,不知姑娘房中的灯油冻住了沒有。” 勾月皱眉,客栈裡的灯油也分三六九等,她向来是晓得的,可听他這样一說,倒觉无限苍凉。 “我方才缴了银子,尚不知房中是這番景象。”她說。 她就住在文渊之附近,屋中摆设又能比他好到哪裡去。 “既然如此,我下楼要些好的灯油,便替姑娘也要一些吧。” “我們平生素未谋面,为何你要帮我?” 他轻笑,“萍水相逢,具是有缘,姑娘不必担心在下有别的谋算,只是随手之劳罢了。” 在他眼中,一個在外的姑娘,可怜无依,所以想要帮一帮她,勾月扬起唇,“我知道的。”他有一副菩萨心肠。 “那烦請姑娘在此等候。” “我同你一起去。”勾月道。 “好。” 這家客栈裡客人实在少得可怜,现在這时候正是万家灯火,一家人团聚的时候,過年当口,谁還想流落在外,孤孤单单吃些冷食呢? 找遍客栈也只有一個小伙计。 问他要灯油,半搭不理,勾月的火气上来,只能尽力憋住,“若是沒有,我們便出去买一些。” 他嘿嘿笑,笑得人发毛,“這大過年的,你去哪裡买,街上還能找着几家卖灯油的,凑活着用吧,隔水化开了,再点。” “你!” “我什么,姑娘要是气愤,大可不住我們這裡。”低声道,“可就算不住,你又能找着几家。” 她的拳头已经握紧,不等发出,身后已有一人轻轻拍了她的肩膀,似在开解,“罢了,不要为难他。” 伙计叹了口气,“往右拐,去后厨烧热的炉子上取些水。” “你既是伙计,怎的如此怠慢!?”勾月有些不满。 另一边,文渊之已经提了一小壶烧热的水,并将柜台前的一個桌子上的茶水填满了。 勾月道,“這又沒有人,你给這桌添茶做什么?” 文渊之也不言,默默将茶壶满了大半。 伙计放下手裡的活儿,這才打眼看這两個客人。 “你是发觉這裡的壶都是凉的,唯這一只是温的,所以想我是拿這一只壶沏茶喝,替我加水?“伙计道。 勾月见文渊之沒否认。 “你干嘛帮他,這样懈怠地做工,怨不得客栈沒客人。”勾月低声对他說。 伙计手裡的厚巾子吸了水,水渍溅了一地,仍去指勾月,“你這姑娘,好生无礼,我這裡沒有客人,难不成就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