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手足之情 作者:帷余 :18恢复默认 作者:帷余 月中,下了场大雪。 他和勾月已经有半個月沒见過面了。 那是他们回到良渚后第一次见,勾月穿着宽袖冬袍,领子上是雪白的一圈兔毛,映得她的脸有一种柔和的光,她在灯下笑,喝了些露酒。 照理說他在汝阴看见她這样的笑,总会也有一种想跟着笑的冲动。 可那天晚上他们重逢时,他从酒杯中窥见自己的笑,是苦笑。 怪异得不成体统。 勾月拿烈酒掺着露酒喝,她不知這样会醉的更快。 文渊之手边放的是茶水,他白日裡去见過兄长,那时候他正好碰见了他,他见文渊之出府,并未去相送。 勾月终于喝醉了。 杯中空了,她敲着桌面傻笑,“你怎么回事,让你来找我出去,老叫人传话說你忙于公务。方才来了,见阿渊,你又一口一個卑职,要不然就是下官,怎越发见外了?” 他实在笑不出,撑着脸皮笑,“過几日吧,等我手裡事都办完了,我来找你出去逛一逛?” 一句才罢,勾月便趴在酒桌上睡着了,不一会儿呼吸沉了不少,看来是睡熟了。 文渊之在门口低声說了几句话,片刻就有人将披风送来了。 他披在那睡着的女子身上,动作轻柔极了。 纪朴看着他,忽然怀疑自己起来,他有沒有這样为莲踌盖過衣裳?想了许久,才记起根本沒有這样的事。 良渚名气最大的两间妓院,其中一间前几日搬出来一具尸体。 和尸体一起被搬出来的,還有一只精巧的红木盒子,打开之后,有人辨了许久,后来才有人說那是女子身体孕育孩子的一部分。 他找了莲踌许久,看见那具尸体,他彷徨许久,不敢上前。 是的,她死了。 她确实是死了。 他将她好好带来良渚,却让她死得凄惨。 他看到過很多人的尸首,有男子,女子,老人,孩子……形形色色的尸首在他眼裡,就只是尸首。 头一次,他无法将這具沒有呼吸的尸体当成此前所见的人。 因为這女子许多個日夜曾和他纠缠,他了解她身体的每一個位置,他知道如何让她痛,让她快乐。 她是那样柔软,娇嗔起来像是只求人宠爱的猫儿,炸着毛,等人抚平。 他曾沉溺在她胸前的温暖中,可他实在不愿接受现实,說那具胸口上满是小刀划痕的尸体是莲踌。 她手脚的指甲全部被拔除,青紫的指尖血痕已经干了。 连那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也被人剪得错落不齐,她向来爱惜那头长发。 睡得香甜时,她偷偷将自己的长发与他的打個结绑在一起,他知她的意思,却只是假装睡着。 她是受尽了折磨和痛苦才死去的。 這個女子曾经属于他,她肚子裡還有他那未成型的孩子。 她被人肆意凌辱后,又遭受无数非人的折磨后死去。 他总以为凭自己,能护住她,放在纪府裡,叫她做個金丝雀养着,日后放在外宅子裡头,跟那些良渚的公子哥一样,也沒什么不好。 他不能许她真心,其余的总能尽量给她,不亏待她就是。 他带她见過了母亲。 母亲只是看她一眼,就让人送她出去了。 她不喜歡她弱柳扶风,眉眼风流的样子,說那是勾栏女子,母亲的眼光真够毒,他還未曾說過她就是那勾栏裡出来的姑娘。 纪朴记得自己同莲踌說的最后一句话,她当时抱着他的腰,在他背后画圈圈。 她說,“你到底有沒有同你兄长說?” 他沒有回答,即使他不說,這府裡上下有多少双他的眼睛,早就将消息递给他了吧。 他临走时候說,“行了行了,我知道。” 是那样不耐烦。 前一晚,她還叫他轻一些,对她不要总這样沒有耐心,现在从她身上起来,他又变成了這個不冷不热的样子。 莲踌爱不爱他,他沒那么在意。 至少他以为他是沒那么在意的。 可他不晓得是什么缘故,看见那尸体的一瞬竟软了脚,他推开侍从的手,晃悠着从地上站起来。 拼尽了力气走到她面前。 她闭着眼睛,蹙着眉头,很痛苦似的,唇色已不再那么鲜艳,有些发青。 纪朴在心中祈祷。 到了那样的时刻,他還要上天开恩,要上天告诉他,這些和沈桑无关。 下一瞬,他看见了莲踌耳朵裡插着半根发黄的香,烧了一半,头是焦黑的,深入耳朵裡面的,沒有烧起来。 這香他再熟悉不過,无论是颜色還是味道。 鹿鸣山上,纪府,沈家,只要是他的房间中,总燃着這种凤尾香,拿凤尾花捣烂成泥,以沉香为粗粉,茱萸子为细粉,最后拿苏合香溶汁。 很多时候,未见其人,便嗅到他的气味了。 黑暗中,他往往以香味辨别沈桑的位置,总能准确找到他。 這香对他而言实在是侮辱,就好像是专门放在她耳朵裡给他看的,别人不知,只有他一個人看得出来。 他只觉头脑中空白,什么都抓不住了。 最后将她抱起,拿外袍子裹住了,在漫天大雪裡走出了妓院。 不出所料,隔天街头便将此事宣扬了出去,說是纪家的公子在妓院裡玩死了一個粉娘,人死了還要带出来,沒见過這样的……說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他听见了,心裡头倒什么愤怒都沒有了,那些人骂得越凶,他心裡反而舒坦了不少。 现如今坐在文渊之面前,灯光火烛下,房中寂静无比,门外是风雪呼啸,房内只有勾月的呼吸声。 门口的下人似乎都被文渊之给支走了。 茶凉了,他并未叫人进来换一壶。 “她醉了,酒是二十多年的陈酒,掺了她喝的花间露。不到明日午间,她都不会醒来。” 文渊之平静地說道。 他陷入沉默中,须臾低了头落了两滴清泪,愧疚,恐惧,失望,痛苦,愤怒一时袭来,他嚎啕大哭起来,像是個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 文渊之也不去劝他,只是坐在酒席间面无表情。 他听着他悲戚的哭泣,過了许久才慢慢走到了纪朴身边,将他揽在手臂裡,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這样敬佩兄长,从不质疑他任何决定,乖乖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如今兄长却将最狠厉的一面用在了他身上,他喊不出痛来,可刺进心中,那些痛楚将永生埋在那裡面,被血肉包住了,也有一日动荡时,尖锐的头冒出来,再次刺破他心关。 他教他读四书五经,教他为人处世,教他在官场裡打滚,战场上隐锋。手足之情,同门之谊。這一刻,他却想要拿那把他送他的刀割破他的喉咙。 他爱不爱那個女子已不再重要,因为他明白過来,那女子的死亡等同将他所有的尊严都放在了地上碾碎。 他作为一個男子所有的尊严,在看见莲踌尸体的那一刻全都消失不见。 她還活着时总爱缠着他不放,即便是有了身孕,還是想着法要他到她身边来,她的粘人叫他心烦不已,但一想到那样柔软的她被刀子裁割成那副模样,他的恨意便忍无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