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這既是对挪进這裡的宫人的祝福,又是替那些熬不過去的宫人的祈愿。
但方荷不会叫魏地生有第二种可能。
她找到南苑管着安平堂的老太监,将自個儿手头靠月例、打赏和做生意得来的二十两银子都塞了過去。
老太监跟原身算本家,姓徐,在大部分时候都冷清无比的南苑裡過活,比宫裡太监有人情味儿多了,赶忙推拒。
“敬事房的乔副侍已经给過我银子,姑娘不必再破费,我会好好照顾魏小子的。”
无论如何,方荷和乔诚都是御前伺候的人,即便不给银子,徐太监也不至于为难魏地生,总会稍微偏着点。
但方荷要的,不是偏一点。
她认真道不是這么個理儿,“乔副侍给的是請您照顾地生的辛苦银子,本就是您该得的,我把地生当亲弟弟看,总得为他仔细些打算。”
“過几日万岁爷要在南苑围猎,到处戒备森严,怕是不好进出,得劳累您提前帮忙买些药,好歹叫他保住這條命,总不能叫您白忙活。”
怕老太监嫌麻烦,她又笑着指了指裡头的魏地生。
“說来也是巧了,地生有個同乡叫小陈子,在内务府当差,家裡沒人了,一直想认個干爹奉养。”
“顶好是等干爹能出去的时候,過继個孩子,姓什么无所谓,主要是老了以后有人供奉香火。”
“我瞧徐谙达您慈眉善目,为人厚道,也不知小陈子有沒有這個福分。”
徐太监听得一双浑浊的招子放了光,怎么沒那個福分呢!
他一個被发配到行宫来的老太监,老了也就往太监庙裡一躺,死了都未必能混上张草席子。
要能认個有本事的干儿子,干儿子身边来往的皆是御前伺候的体面人,往后不說儿孙满堂,也能享几分含饴弄孙之乐,死了到地底下也不至于做孤魂野鬼,搁谁谁都得心动。
他立刻拍着胸脯应下方荷所請,“姑娘只管放心,今儿個我就去請個大夫過来给魏小子瞧瞧,开张好方子给他抓药,也不浪费了姑娘的好心肠!”
行宫安平堂是单独分出来的,請大夫进出比宫裡方便多了。
方荷千恩万谢给徐太监行蹲礼,“劳您受累,回头我带小陈子過来叫您瞧瞧,一块儿谢您大恩!”
“银子您只管花,只要地生好了,凭他和小陈子的聪明劲儿,多少银子都能凑出来。”
言下之意,請徐太监别吝啬好药。
徐太监听懂了,笑着应下。
“我也瞧魏小子面善,一看就是個有前程的,不然也不会……我瞧着他這面相還能爬起来,你也别太忧心。”
方荷笑道了声借您吉言,扭身出来安平堂,面容恢复平静。
如果是上辈子,她手底下的员工看到她這平静到温和的模样,都得头皮发麻。
甜果小师太的名声可不光因为她长得甜,要是当场就发作出来,她从不算后账。
可要是她不发火,跟沒事儿人一样,完了,等着被扒一层皮吧。
方荷边走边沉思,不說全为了魏地生,哪怕只为她能平平安安苟出宫,她也必得叫地生爬起来。
但她知道不能急,也急不来。
南苑這边的安平堂還算安生,叫魏地生在這裡多养一阵子,别留下隐患也是好事儿。
先前她把個世道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避开锋芒,就能安然出宫。
错了沒关系,人一辈子总得摔几次跤,在一步步修正中成长,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方荷先回了趟南苑的耳房,从箱子裡找出先前原身做的针线活儿。
料子是徐嬷嬷病逝前给的,虽颜色算不得鲜亮,也是管事才能拿到的好料子,用来保持管事体面的。
可惜原身做好了帕子和龙华,徐嬷嬷沒能用得上,都便宜了方荷。
她這次带着過来南苑,是出于上辈子有备无患的职业习惯,沒想到真有用上的时候。
收拾出两张浅杏色缎料的帕子,并一條细白缎绣了杜鹃花的龙华,方荷出来耳房,进了康熙所在崇安殿侧面的夹道,慢吞吞地走来走去。
沒過多久,就瞧见了被遣出来取膳的茹月。
她脸色不算好看,不管是怎么走通梁九功的路子,明显御前伺候的差事沒那么好当。
见到方荷,茹月理都不理,翻個白眼就要擦身而過。
御前待得比较久的那几個陪寝的贱蹄子,联手欺负御前新去的人,为了不叫她们有机会靠近皇上,分派了许多杂活儿,她烦着呢。
早点取回膳去,才能有机会进殿伺候。
但方荷主动迎了上去,如原身那般,赧然又匆忙地将裹好的帕子塞给茹月。
不等茹月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方荷便一脸感激抢在了前头。
“茹月你现在在御前再体面不過,我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特地用姑姑留下的好料子,给你做了两张霞光缎的帕子,還有條雪缎的龙华,你别嫌弃。”
嗯?有好东西收,茹月自不会拒绝。
她立刻扯出個還算客气的笑,格外好奇。
“谢我?你谢我什么?”
過去她虽沒特别欺负人,也沒给過方荷什么好脸。
方荷搓搓手,笑得特别满足,“听白敏說,先前是走了你的路子才进的茶房,她特别懂事,做事儿也麻利,实在讨人喜歡。”
“现在我都不用打扫耳房了,能安生待在茶房裡烧水,前头的事儿白敏都能做,你也知道我,我害怕去前头,能有白敏帮衬着,都是你的功劳……”
茹月一开始還笑着听,听着听着脸上的笑就沒了,脸色有点发黑。
那白敏竟然這么能干?
长得好還讨喜……若叫白敏进殿的机会多了,能不叫万岁爷看在眼裡?
茹月恨得后槽牙都要磨碎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把三年攒下的月例银子都给家裡,好不容易攀上康亲王府的门路,這才能在梁九功面前,以康亲王府送进宫的名义,被梁九功勉强送到御前。
可多余的事儿,梁九功這心狠手黑的沒见着真金白银之前,半点也不会做,叫她在御前受够了那几個陪寝宫女的苦头。
现在可倒好,白敏仗着有個做管事的姨母,家裡有点子臭钱,眼瞧着就要爬她头上去了。
她要是眼睁睁看着,都对不起她心疼得滴血送出去的银子!
多余的话她也懒得跟方荷說,只冷笑了声,将方荷送的东西一收,冷着脸走了,也就沒瞧见后头方荷微扬起的唇角。
到了晚间,方荷一进崇安殿偏殿旁的御茶房,就将白敏拉到角落裡,满脸担忧。
“今儿個白天我碰上了茹月,她跟我打听你在茶房差事办得怎么样,我夸了你一番,可……”
她迟疑了下,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压低了声儿,“我不敢說旁的,可她脸色不太好,你……你在御前万要仔细点。”
她要进殿,后台不够硬就不能硬抢,得白敏自己让路。
在酒店裡想要往上爬,其实比在這大清朝也好不到哪儿去,机会都是人自己挣出来的,而且要懂得借力打力,让别人推着走
人在亲疏面前都会分出远近,她做不了好人,好人沒办法从后爹后娘手裡抢来学费,更不能升职。
该提醒的她会提醒,如果白敏不愿意懂,她也不会手软。
白敏确实聪明。
她姨母那拉嬷嬷反复提醒好几次,說虽然给茹月塞了银子,可那就是個黑心肝的贱人,半点不盼人好。
這会子打听她……莫不是她在御前招了谁的眼?
白敏眼皮子跳了几下,思及值夜进殿的时候,茶都叫陪寝宫女端過去了,她暂时也沒机会靠近皇上,立刻生出了退意。
她恰到好处露出感激表情,反手就是個荷包往方荷手裡塞。
“多谢芳荷姐提醒我,我這几日胸口有些发闷,站不了太久,怕是得劳烦芳荷姐你进殿伺候了。”
方荷直把荷包往回推,“不不不,我就是觉得不叮嘱你我心裡不踏实,你们奔前程花点银子也就罢了,寻常還是得省着点花。”
“奉茶本就是咱们该做的差事,不用给我银子……”
她越這么說,白敏就越不肯往回收,直接将轻飘飘的荷包塞进方荷袖口裡。
“我知道芳荷姐是为了我好,只是我不舒服,干的活儿少了,不能叫芳荷姐白辛苦。”
最主要是得笼络住這個蠢女人。
回头等跟姨母商量好了怎么整治茹月那贱蹄子,她還要进殿的。
五两的银票她带进宫裡几十张,不差這点,就当提前铺路了。
方荷无奈,只得不好意思地收下,将茶柜让出来给白敏,紧着出去站桩。
待得出来门,她在心裡感叹,這小姑娘够聪明,估计往后前程是真少不了。
這银子就是人情,往后她也還得起,拿得心安理得。
這样加上上次的银票凑够十两,要是安平堂那边买药不够,也不用麻爪。
看到在殿门外候着的李德全,方荷收起所有的表情,平静问候了一遍李家的祖宗们,慢吞吞走了過去。
从事服务行业的人都习惯了,甭管心裡多少情绪,哪怕是叫人去死都得平静祥和。
這点她向来做得很好,嗯……把梁家祖宗也拉出来问候一遍好了。
来到南苑后,康熙比在宫裡的时候放松许多,在围猎之前就偶尔跟亲近的臣子出去行猎。
多数时候都能猎到鹿,吃鹿肉喝鹿血总要燥一些,召幸妃嫔也比在宫裡勤。
但康熙依然沒怎么召幸高位妃嫔。
按照侍寝的规矩,除了皇后能在龙床上睡,妃嫔侍寝后无意外不得留宿。
位分低的也就算了,梢间裡歇半宿不算什么。
高位妃嫔康熙哪怕是敲打也会留有余地,会多给她们点体面,一般是去她们宫裡留宿。
不得不說,這温柔体贴就算装出来的,康师傅也能甩雍老四和乾小四爷俩好几條街。
但這阵子骑马打猎估计也累,康熙懒得往各处走动,偶尔会召四妃過来用個膳,并不往后头走。
今儿個来侍寝的是通嫔,就是被领回家去的乌鼐她族姐。
想起乌鼐,哪怕耳边放着打了鹿血格外激烈的动作大片,方荷也沒忍住眸底的向往。
离她出宫,還有两年多,這日子好過的时候快,一遇到事儿就觉得总也看不到头。
一個时辰后,裡头风停雨歇,方荷听着巴掌声儿,深吸口气,端着温茶进了殿。
康师傅不在跟前儿,不远处的屏风后头倒是有水声。
而通嫔则披着衣裳,面上潮红未消,软在罗汉榻上,腿微微发颤,明显是沒力气出去。
方荷心裡啧了声,轻手轻脚走過去,将茶轻放在矮几上,低声问——
“嫔主儿請喝茶,可要奴婢将您的宫人請进来?”
通嫔圆脸杏眸,看起来格外娇小温柔,闻言露出個和气的笑。
“有劳了。”
方荷笑笑不說话,走到殿外将通嫔的宫人喊进去,又被塞了個硬邦邦的荷包,颠着应该是二两左右的银角子。
要不怎么人人都愿意上进呢,一句话就顶她一個月忙活了。
她又等了会儿,通嫔已经去了梢间休息,待得裡面再有响动,這才端上白敏做的冷泡茶再次进殿。
這回方荷比刚才還谨慎,脚步依然轻盈,规律,按着奉者当心的规矩走到龙床旁边,将茶水轻放在方凳上。
做完這一切,她并不等康师傅出来,一丝不苟按照来时的规律后退,转身,往外去。
方荷不信,以康熙的掌控欲会不知道,地生一個刚到御前沒多久的小太监,进御书房伺候有猫腻儿,可那跟他沒关系。
上位者不在乎谁伺候,反正有的是人抢着钻营。
她得让两者有关系,就服务质量而言,她可丝毫不怵任何土著。
想引起上位者的注意,一次两次的服务起不了大作用,在潜移默化中让他习惯高质量服务。
等产生比较,发觉自己的权益受到影响时,上位者才会垂眸。
她等得起。
但方荷沒料想到,康熙不只是掌控欲在線,耳朵也特别好使。
陪寝宫女還在屏风后伺候康熙穿裡衣,他本微阖着眸子思忖该如何平衡太子和前朝势力,突然就睁开了眼。
這叫人舒坦又熟悉的脚步声……他勾了勾唇,他說什么来着?
只要底下人有上进心,早晚会自個儿走到他面前来,不必他费心。
挥挥手打断陪寝宫女系衣带的动作,康熙敞着上半身的明黄裡衣,慢條斯理绕過屏风,不出所料地瞧见了走到殿门口的方荷。
可出乎康熙意料的是,方荷那垂着的小脑袋叫他更熟悉。
康熙不自禁失笑,倒還顺便抓住一只小地鼠,有意思。
他莫名多了点子促狭心思,与头回见方荷时一样,等方荷抬脚往殿门外跨时,淡淡出声吩咐——
“回来。”
有些事儿作为皇帝不会放在心上,可需要的时候就能想得起来。
比如上次在昭仁殿,他记得自己出声后,這小宫女吓得气都喘不匀,憋红了脸,還当自己沒发现呢。
這回也算是帮這小地鼠习惯习惯御前,他可真是個体贴奴才的好主子。
殊不知,方荷虽意外,却已提前在心裡演练過這一幕,即便她觉得大概要過一阵子,不代表现在就不能适应。
屎堵腚门儿上才解决,啥都赶不上热乎的好嘛!
她依旧微微僵了下,才垂着眸子往回走,向前几步,安静蹲身,等待吩咐。
服务守则第一條,工具人就别长嘴,顾客沒那么想听你說话。
康熙目光在那格外熟悉的脑袋瓜子上扫了眼。
“换盏温水過来,今夜不用上茶。”
喝了鹿血酒,又折腾了一番,气血消耗不少,饮茶会叫人兴奋,不合养生之道。
方荷轻声应是,等再回到崇安殿,屋裡本该值夜的陪寝宫女竟都不在跟前儿,倒是梁九功在一旁伺候着。
她心裡有些诧异,但也沒露在面上,依旧安静遵着近前伺候当‘举案齐眉’的规矩,将茶盘缓缓托到眉心,方便康熙饮用。
能让人感觉到宾至如归的服务技巧,其实就那么几個。
少說话,不得不說,声音要柔和。
动作要有韵律,人要一直在对方视线范围内,符合白噪音的同时還得注意优美,不做任何沒有效率的事。
果不其然,康熙心情很不错,觉得這宫女虽然闷了些,确实比旁人伺候得舒心。
他端起茶,丹凤眸半垂,含笑道:“新进御茶房的?叫什么名字?”
梁九功赶忙低头,遮住自己瞪大的眼珠子。
万岁爷怎会突然对一個哪儿都不出彩的宫人起了兴致?
他最了解主子的性子,若非感兴趣,半個字都懒得多說。
方荷言简意赅,声音轻缓柔和却不娇不媚,将回话送入康熙耳中。
“回万岁爷,奴婢方荷,在乾清宫当差九年四個月零三天。”
康熙被逗笑了,“日子你倒是记得清楚,怎么,难不成在御前当差度日如年?”
方荷绞着手指表示紧张,脑袋扎得更低,只声线不变。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绝无此意。”
“姑姑在世时曾吩咐奴婢,既脑子沒旁人好使,就记住忠心二字,万不可走错了路。”
“奴婢愚笨,不知如何才算忠心,老话說日久见人心,奴婢便记着日子,牢记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忠心的道理,方能心安。”
上辈子拿来告白的经典语录,她沒少拿来哄男朋友。
现在……康师傅也是個男人,表白和表衷肠差不多就那么回事儿。
得跟别人不一样,才能不可替代,她彩虹屁的库存多着呢,看梁九功這死太监怎么比!
梁九功确实是藏不住自個儿的目瞪口呆,好家伙,他何曾见過這种马屁!
主子最喜歡什么?
老实安分,忠心会办差,這特娘简直比着主子的喜好,拍到了龙屁正当中啊!
這丫头要不是傻到徐嬷嬷說什么听什么,就是前头在装傻。
但仔细思量了下,梁九功還是觉得,应该是傻人有傻福。
康熙叫方荷說得又低低笑了出来,只這会子功夫,他都叫方荷逗笑了两回,倒值当得他多问一句。
“好,听话总比自作主张好,你可愿进殿伺候朕?”
来了来了!
方荷心脏狂跳几下,努力压着高手对决的兴奋劲儿,眸光微微一偏,人跟着轻颤,叩首下去。
“万岁爷恕罪,奴,奴婢卑贱,不配伺候万岁爷。”
嗯?
听到意料之外的回话,康熙笑容淡下去,看方荷的目光多了丝意味深长,微微挑起眉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