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老三篇

作者:應梔
老三

  夜半兩點,深夜靜悄悄碾過城市每一寸角落。

  老三終於放下手裏的吉他。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興奮刺激,又忍不住覺得緊張。

  明天就是比賽的決賽了。

  上次遇到這麼緊張的時候還是在滇城決定要來北城的時候。

  老三是西南邊陲上的少數民族,大學時期就在滇城上的音樂學院。

  老三現在還記得,他從峽谷裏走出來,第一次參加藝考,第一次見到城市高樓時候的感覺。

  那時候他十八歲。

  老三來自邊陲峽谷,他們那個民族全族上下都住在峽谷的對岸,小時候要上學,還需要用滑繩從對岸滑到另一頭。

  腳下是奔騰叫囂的河,頭上是四季常在的烈日,身邊是皮膚黝黑身材健壯的同學。

  偶爾,還有一隻呼嘯的鷹從頭頂飛過,飛過之後,發出一聲尖嘯。

  這樣的生活,他過了十年。

  等到後來,當地的政|府在峽谷裏開了路出來,有大巴車載着越來越多的進了峽谷,又載着峽谷裏的人從峽谷裏走了出去。

  那個時候,他總是坐在河邊看着對岸,對岸來回的車和人。

  他很奇怪,這些人爲什麼要從家裏出去,他更好奇,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

  他這樣問過村裏的爺爺。

  爺爺說着滿口的少數民族話,跟學校里老師教的完全不一樣。

  他們在生活裏會在無形中掌握三種語言,自己本民族的話,當地方言,以及老師在上課時候教的標準普通話。

  爺爺吸了一口水煙,水煙濃重的菸葉味道在天空下舒展開。

  老三咳嗽一聲。

  他不喜歡這個味道,當然他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所以他來問爺爺,也許爺爺能告訴他一個答案。

  年紀老邁的爺爺笑着看他,“你們生在現在好啊,有政府修路,還有學可以上,我們當時哪有這個條件。”

  老三繼續問:“爺爺,你還沒說外面到底好不好呢。”

  爺爺眯着眼,擡頭看着頭頂的烈陽,笑出了滿臉的褶子:“我也不知道,這個答案啊要你自己去找了。”

  他在爺爺這裏沒找到答案,但很快,答案自己來了。

  他十一歲那年,父母在外面做工賺了點錢,終於回來打算帶着他和妹妹一起出去,去到外面的城市裏生活。

  他們從峽谷裏搬到了縣城裏。

  在縣城裏,老三第一次見到了演唱會現場。

  少數民族的人民天生有一副好嗓子,老三也有,他從小上學就在班裏唱歌,一路唱到了縣城。

  路上唱歌,在峽谷裏唱歌,在班裏唱歌。

  對着老師唱,對着村裏的人唱,對着天上飛過的鷹唱,對着路上經過的螞蟻唱。

  用他們本民族的語言,唱山川河流,唱飛鳥魚蟲,唱萬物生長,唱阿哥阿妹。

  阿哥山裏來歌唱,阿妹在家等阿哥

  萬物飛鳥在他們的歌聲裏跟人融爲一體。

  但老三總覺得不夠,他覺得,他還想去更大更遠的地方唱歌。

  真正有這個想法,是他十二歲的那年。

  縣城裏舉辦了一場演唱會比賽,讓全城的人都可以報名參加。

  那天他放學,廣場上喇叭聲音大得震天響,他經過廣場的時候,一眼就看見廣場上搭起來的臺子,還有穿着玩偶衣服的人在廣場外面發傳單。

  大紅的宣傳傳單上畫了一個麥克風的圖,上面還寫着想唱歌你就來。

  老三問穿玩偶衣服的人,“姐姐我可以參加嗎?”

  發傳單的人笑眯眯掐了一把他還帶着嬰兒肥的臉蛋:“當然可以啊,我們有少兒組的。”

  老三捏着傳單,緩緩看了一眼廣場上的人,轉身回家了。

  晚上喫飯時候,阿媽在他的書包裏發現了這張傳單。

  阿爸還沒回家,家裏只有他跟妹妹在,阿媽剛好做好飯。

  他看着阿媽手裏的傳單,心裏有些緊張。

  阿媽,可能是要發脾氣了吧。

  他阿媽是典型的邊陲婦女,性格火爆,在家裏都是能跟他爸爸對打的。他們那個村寨,女人的地位跟男人的地位平起平坐,所以家裏的事情阿媽也能做主,而且只要阿媽做主了爸爸基本是不能說不的。

  他心裏忐忑不安。

  彷彿頭上懸了一把刀,他知道這把刀一定會落下來,卻不知道什麼會真正的落下來。

  等待刀落下來的這個過程是最煎熬的。

  他阿媽識字不多,只認得上面寫着的唱歌兩個字。

  這個樸實了半輩子的少數民族婦女,她伸出手摸了摸老三的頭,輕聲問他:“你想去唱歌?”

  老三心裏長長鬆了口氣。

  這把刀終於掉了下來。

  他心裏鬆了口氣的同時,看了看他阿媽神色,待確定他阿媽並未生氣之後。

  老三心一狠,點頭,“嗯。”

  他閉着眼,等着他阿媽的罵。

  下一瞬,一隻帶着溫度的手撫摸在他頭上,阿媽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那就去吧,好好唱。”

  阿媽是用的他們本民族語言。

  老三如聽仙樂。

  他猛然擡頭看着他阿媽,阿媽眼裏帶着溫和的笑意,沒有斥責,沒有嫌惡,有的只是溫和的笑意,與之前無數個日子裏媽媽看他的眼神一樣。

  他心裏堤壩潰決,無邊的情緒從心裏涌了出來,讓他一瞬間很想哭。

  直到很多年之後,老三才想明白,這一年他在阿媽身上學到的情緒叫做感動和愛。

  因爲阿媽的允許,老三得以去參加了比賽。

  阿爸回來了之後,跟阿媽抱怨了幾句,似乎很不能理解爲什麼阿媽要縱容他去參加這麼一個沒意義的比賽。

  當時老三不在家,是妹妹聽到了然後告訴他的。

  爸爸纔開口埋怨了兩句就被阿媽罵了回來,阿媽用本民族話開口罵他:“我兒子的事你別多嘴。”

  妹妹說,當時阿媽的神色認真極了,爸爸都不敢多說話。

  在阿媽的支持下,老三順利去參加了那個比賽。

  縣城裏的比賽規模都很小,他們整個少兒組只有十個選手,老三上臺去表演那天,阿爸阿媽也都來了,就坐在觀衆席上看着他。

  他上臺之前還有些緊張,在他前面的是個小女孩,小女孩聲音清亮,唱了一首兒歌。

  唱歌的聲音在這方天地長長久久的迴盪,透過劣質的麥克風和音響,在這片天地長久不絕,像是以前在峽谷裏的時候,山谷裏的黃鶯在峽谷裏飛翔鳴叫。

  老三在側邊愣了半天。

  等到他唱歌的時候,老三站上臺去,底下觀衆不多,卻也烏壓壓站了百來人,阿爸阿媽帶着妹妹就坐在最前面看着他。

  他們很早就來搶佔座位了。

  老三拿着麥克風,久久地看着臺下。

  這一刻,他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只是看着臺下發呆,發呆時間太長。

  他想,或許他可以變成一隻鷹,飛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但是他想去哪?沒人來告訴他。放伴奏的人要等到他好了纔開始放伴奏,卻沒想到,老三讓伴奏等了很長時間,長到活動場控都忍不了了,讓主持人小聲提醒他,老三才反應過來。

  伴奏響起,老三拿着麥克風開始唱歌。

  他唱了一首他近來很喜歡的歌。

  “鐘聲響起歸家的信號,在他生命裏,彷彿帶點唏噓.....”

  這是他很喜歡的歌,《光輝歲月》,尤其是前幾天在錄像館看見這個樂隊的現場,那種在骨子裏叫囂沸騰想要衝破出來的感覺讓他難以自抑。

  這一刻,他看着臺下的阿爸阿媽,又忍不住擡頭看着天。

  碧藍天色裏,一隻鷹突然飛過,在他唱到“迎接光輝歲月”時,這隻鷹,突然發出了一聲尖嘯。

  臺下的阿媽在拼命鼓掌,阿爸頻頻點頭,雖沒說話,臉上看着卻是高興的。

  老三突然明白了,他是隻鷹,他想去到舞臺更大的地方,去唱歌。

  上了高中之後,老三就跟着校外的培訓老師一直去上了音樂課,先從鋼琴開始上,樂理課文化課都要上,等到了高三,大家都在爲高考準備的時候,他卻在爲藝考做準備。

  帶他的老師是他們縣城裏爲數不多的琴行老闆,據說是省城音樂學院畢業的,畢業之後在外面混了幾年沒混出個名堂,就回家來開琴行。

  他的老師經常在他彈鋼琴的時候笑他:“老三,你一定要出去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外面的舞臺真的很大。”

  老三不說話,卻總是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舞臺究竟是有多大?

  高三那年的冬天,他去了省城參加藝考。

  省城比他們縣城要在更北方一點,比縣城冷一些,尤其是冬天,溫度不如縣城高,需要穿上羽絨服。

  雖然只穿幾天,但那也是老三第一次穿山羽絨服。

  縣城實在用不上。

  這就讓老三覺得很驚訝,原來在穿衣服這件事上外面跟老家就不一樣。

  他從大巴車上下來,明明只需要八個小時的車程,但他們卻用了近兩天時間。

  原因是他們從邊境線上來,那邊靠近南部,屬於dupin交易的地點,所以從那邊開上省城的車沿路都要經過哨卡的檢查才能放行。

  這又讓老三覺得,省城跟他們縣城到底是不一樣的。

  大巴車上空氣不好,老三下車之後狠狠吸了口氣,車站外面聳立着一排排的高樓。光是他看見的高樓數量就比縣城的多出一倍,他從車站出來,身邊路過無數操着本地方言的司機在拉客,他都禮貌回絕了。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高樓鱗次櫛比的城市,第一次見到外面的世界。

  藝考結束,他的藝考成績還算可以,接下來只是要等文化課的成績,如果文化課的成績不好,那他就可能與音樂學院失之交臂了。

  返回老家之後,老三越發的沉默,他開始埋頭文化課,心裏想着的,他是隻鷹,一定要飛去更大的舞臺。

  上了大學,老三終於上了更大的舞臺,學校外面的,學校裏面的,各種演出他都去參加過,他本可以滿足了,如果他沒見過更大的。

  那是他大三的時候,全國有一個知名的音樂綜藝在播出,老三還記得播出大結局那天,他跟着幾個室友在宿舍裏看直播。

  這個節目包下了整個體育館開一場最大的演出,上萬人集中在體育館裏,舞臺燈光伴舞明星全都是全國頂尖的,他們在那邊上演那樣一場喧鬧浮華的夢,這場夢外面裹着一個完美的五彩斑斕的光圈,這個光圈拼命在對老三招手,在叫他,你快來。

  老三一瞬間目眩神迷。

  他想,這個是最大的舞臺了吧。

  那一瞬間,他的靈魂都在叫囂,他要去到這裏,去到這個舞臺,去做飛翔的鷹。

  於是,他帶着阿媽全部的囑咐,帶着他的夢,上了開往北城的火車。

  可是北城的夢不是那麼好追逐的,全國集中了幾千萬想追夢的人,他們都在北城,他們都在找一個機會。

  老三到底是畢業了,他不好意思再問阿媽要錢,但又要生活下去。

  夢想照進現實之前,現實先得有一個東西來支撐着他。

  爲了生存下去,老三找了一個滇菜餐館打工。這個餐館主打滇城特色,服務員廚師食材老闆包括偶爾唱歌的都是滇城來的人,他們都跟老三一樣,有着略黑的膚色,扁平的五官,矮小的個子,一看就跟北城的人長得不一樣。

  起初的時候,餐館裏的食客爲了體驗滇城少數民族風情,基本每桌都會點老三去唱歌,唱歌之後還會給小費,但隨着這個項目收費,點老三唱歌的人越來越少,少到一個月他都不一定能有幾桌客人。

  爲了節省開支,老闆把他唱歌的活給砍了。

  老三隻能啞了嗓子,沉默地在後廚上班,最多就是休息的時候給店裏的員工唱唱歌。

  老三越來越沉默,北城並不像他期待的那樣,隨時對他敞開懷抱。

  這裏的風,冰冷又劇烈。

  老三沉默了一個月之後,終於做了決定。

  那時候他已經來北城半年多了,在北城並沒有找到一個能容納下他的夢想的地方,他不知道爲什麼要堅持,卻找不到放棄的理由。

  第七個月,北城音樂學院的招生計劃出來了,音樂學院會招收幾個研究生。

  那天也是個平常的日子,老三店裏唯一不是滇城人的一個女孩子回來了,女孩子休假了一週,正逢女孩子的閨蜜生日,女孩子帶着她的兩個朋友來了店裏。

  其中一個正是黃四。

  那時候的黃四跟老三才剛剛認識,但是一見面,彼此就知道對方是一路人。

  黃四笑眯眯看着他:“三哥,我們組了個樂隊,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

  老三回頭看了看燈火通明的餐館,店裏的店員們沒幹活的都在忙着自己的悲歡,並沒有人能跟他相通。

  這一刻,老三下了決定。

  他轉頭看着黃四:“走。”

  他順勢跟着黃四到了酒吧,見到了沈星籮,在酒吧轉到沈星籮手上之後,成功順利地留在了沈星籮的酒吧。

  這個時候時間已經快到十一月了。

  正是研究生複習的重要階段,而我們的樂隊節目也正式開始了。

  老三鬆開了吉他弦,外面的夜色越來越淺。

  輝煌的淺金色的黎明逐漸一寸一寸覆蓋住這個城市。

  光影相爭裏,路燈一盞一盞熄滅,金色的陽光取代了夜晚的黑暗。

  夢想一定會照進現實的。

  老三站起身,收拾好吉他袋子,迎着朝陽,一步步從樓上下去,跟着身邊的隊友上了我們的樂隊總決賽的現場。

  我們的樂隊這個節目經過盛和洲的緋聞和公開戀情之後,整個節目一躍成爲整個季度最紅的綜藝節目,觀衆都會吸引來看這個節目,隨着節目的深入,觀衆不再關注盛和洲的戀情,反而關注起了節目裏的寶藏樂隊。

  這些樂隊們在這個節目裏展現出了從未有過的真實的一面,他們坦誠面對鏡頭,坦誠面對自己的野心,更藉着這個節目追憶上個世紀的黃金時代。

  在那個年份,他們所有關於搖滾的夢想,關於未來的展望都還在徐徐拉開的黃金時代。

  老三他們作爲新樂隊,能一路殺進決賽已經是很難得了,而且還一路都有讚揚的聲音。

  這種聲音在沈星籮退出後越來越多,大部分的人都被老三他們樂隊的實力和追夢的樣子打動,於是真的認可了他們,粉了他們。

  老三終於站上了一個更大的舞臺。

  總決賽現場,老三同樣看着下面烏壓壓的觀衆。

  他在臺下還是看見了阿爸阿媽。

  隨着這個節目的熱播,妹妹帶着阿爸阿媽上了北城給他支援,阿爸阿媽就坐在了舞臺下面看着他。

  老三像是又回到了十二歲那年,阿媽摸着他的頭,溫暖慈祥地說:“你想去唱歌?想去就去吧。”

  老三脣角緩緩綻開一個笑,他是一隻鷹啊,鷹是要去更大的舞臺的,鷹是迎着光明飛翔的。

  他站在麥架前緩緩開口:

  “我是一隻鷹,我要飛往天邊

  我是一隻鷹,我要飛往大海

  永不停腳步的飛,迎着光亮去飛

  我是一隻鷹

  .....”

  他終於向所有人唱出了他的心,他的靈魂,他是一隻鷹,一隻來自邊陲峽谷的鷹,他從峽谷飛出,展翅飛到他想到的天邊。

  (老三篇完)

  作者有話要說:老三真人真事,只是他現在還沒實現自己的夢想,所以我在文裏替他寫個好的結局,讓他的夢想照進現實,這是我的一小點祝福。希望他能順利。

  。

看小說網

看小說網是您最喜歡的免費小說閱讀網站。提供海量全本小說免費閱讀,所有小說無廣告干擾,是您值得收藏的小說網站。

網站導航

熱門分類

© 2023 看小說網 版權所有

首頁 分類 排行 書架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