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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颂德政大令挖腰包

作者:網络作者李宝嘉(李伯元)
却說胡统领自从到了严州,本地地方官备了行辕,屡次請他上岸去住,无奈他迷恋龙珠,为色所困,难舍难分,所以一直就在船上打了“水公馆”。后来接到上宪来文,叫他回省,他便把经手未完事件赶办清楚,定期动身。此番出省剿匪,共计浮开报销三十八万之谱:有些已经开支,有的尚待回省补领。胡统领心满意足。自己想想,总觉有点過意不去,便于其中提出二万:一万派给众位文武随员,以及老夫子、家人等众,一来叫他们感激,二来也好堵堵他他的嘴。周老爷虽非统领所喜,因为一切事情都是他经手,特地分给他三千。下余的一千、八百,三百、五百,大小不等。赵不了顶沒用,也分到一百五十两银子,比起统领顶得意的门上曹二爷虽觉不如,在他已经乐的不可收拾了。

  尚有一万,由统领交托周老爷,說道:“本地绅士魏竹冈,他要敲兄弟三万,他的心未免太狠,我一时那裡来得及。现在把這一万银子,托老兄替兄弟去安排安排,免得他们說话,大家不干净。倘若不够,只得請老兄替兄弟代挪数千金补上,再要多,我可沒有了。”周老爷听了,心下寻思道:“我的妈!你這钱若肯早拿几天,我也不至于托姓魏的写信到京裡去了。现在事已如此,再出多些也无益,我乐得自己上腰,也犯不着再给姓魏的。我有了這個钱,回省之后另打主意,或者仍往山东一跑,将来就是他们参了出来,弄到放钦差查办,也与我不相干涉。”主意打定,仍旧恭而且敬的回答统领道:“大人委办的事,卑职沒有不尽心的。齐巧這两天他们那边也松了下来,大约一万就可了事。”胡统领道:“可见這些人是贱的。你不理他,一万也就好了,你若是依着他,只怕三万也不会了事。”周老爷心裡好笑,嘴裡不作声。

  胡统领道:“现在钱也出了,我的万民伞呢?這点虚面子,他们总不好少我的罢?”周老爷道:“這個自然。”胡统领道:“一万银子买几把布伞,我還是不要的好。”周老爷道:“叫他们送缎子的。城裡一把,四乡四把,至少也得五把。”胡统领道:“我不是稀罕這個,为的是面子,被上司晓得,還說我替地方上出了怎么大一把力,连把万民伞還沒有,面子上說不下去。”周老爷答应着,见话說完,退了下去。一头走,一头想,心想:這送万民伞的事情须得同本地绅士商量。现在這些人一齐把统领恨如切骨,說上去非但不听,而且還要受他们的句子①,不如且到县裡同庄某人斟酌斟酌再說。”主意打定,立刻坐了轿子到县裡拜会庄大老爷,說明来意。

  ①句子:冷言冷语。

  庄大老爷道:“我虽是地方官,這件事也不好勉强他们,须得他们愿意。而且我也不好同他们去谈這個。你去找找捕厅单某人,他与本地绅士還联络,不如叫他去說說看。說成了固然是好,倘若不成功,他的主意多,叫他想個法子弄几把伞,有几個人送了去,统领面子上糊得過,不就结了嗎?”周老爷道:“单某人是我认得的,如此即刻我去找他。”說完辞了出来。捕厅就在县衙东面,也不用坐轿子,踱了過来。单太爷接着,寒暄之后,便问:“老堂台同统领几时动身?晚生明日要還請老堂台叙叙,一定要赏光的。”周老爷自然谦了几句,便将来意告知。单太爷道:“绅士、商人于统领的口碑都有限,如今叫他们送万民伞,就是贴了钱也万万不会成功,不如不去的好。老堂台如果怕统领面子上难以交代,晚生有句老实话:除非统领大人自己挖腰包不可。若以现在外面口碑而论,就是统领大人自己把牌、伞做好交给他们,他们也未必就肯送来,因为来了就要磕头的。老堂台如今要办這個,依晚生愚见,這笔钱是沒有人肯出的。果然自己挖腰包把伞做好,由晚生這裡雇几個人替你掮了去,也還容易。但是這些戴顶子送的人那裡去找?”周老爷听了不语,心下寻思道:“好在我已拿着他一万银子,拚出一二百块钱,做几把伞、四扇牌应酬他也不打紧。”想罢,便对单太爷道:“這個钱现在归兄弟拿出来,你不必愁。但是請几位朋友去送,总得你老哥想個法子,到底你老哥在這裡做官做久了,外面人头熟,說出去的话,人家总得還你個面子。”单太爷道:“人头果然熟,然而也要看甚么事情。我替老堂台想,你们带来的营头,還有炮船那些统领、帮带、哨官、什长,那一個不是颜色顶子。去同他们商量,到了那天检几個永远见不着统领面的,叫他们穿着衣帽来送,就說是本地绅衿。横竖进来磕過头就出去的,谁能辨他是真假呢?”

  周老爷一听不错,连称:“老哥所說极是,兄弟一定照办。……”又把做万民牌、伞的事托单太爷代办。单太爷问:“做甚么样子的?”周老爷說:“要缎子的。”单太爷楞了一楞道:“缎子的太费罢?”周老爷道:“不用缎子,至少也得绫子。你老哥瞧着看,怎么省钱,怎么好看怎么办。兄弟的事情,你老哥還肯叫我多化钱嗎。”說着又问:“几天做好?何日去送?”单太爷屈指一算,說:“今天不算,总得两天做成,一准第三天送就是了。”周老爷回到城外,先去找了赵大人、鲁总爷一帮人,商量妥当,把人头派齐。然后回到大船上禀知统领,统领自然无话。预备第三天早上收過万民伞、德政牌之后,饭后开船回省。

  正是光阴迅速,转瞬间已到了第二天了。這天合城文武在本府衙门备了满、汉全席,公饯统领,并請了周老爷、赵不了等一班随员、老夫子作陪,又传了一班戏在厅上唱着。当下自然是胡统领坐了居中第一位,众官左右相陪。胡统领穿的是吉祥狈缺衿袍子,反穿金丝猴马褂。台子面前放着一個大火盆,烧着通红的炭。十多個穿袍套的管家,左右分班上菜斟酒。从午后两点钟入座,一直吃到上灯還沒有完。胡统领嘴裡喝着酒,眼裡看着戏,正在出神时候,不提防一阵风来,把戏台上一幅彩绸吹在蜡烛上,登时烧将起来。虽然当时就被人瞧见,赶紧上前扑救;无奈风大得很,早已轰轰烈烈,把檐上挂的彩绸一齐烧着。大众這一惊非同小可!一时七手八脚,异常忙乱:有些人取水泼救,有些人想拿竹杆子去挑。其时戏台上已经停锣,众戏子一齐站在台口上帮着出力。幸亏其中有一個唱“开口跳①”的小丑,本事高强,攀着柱子爬了上去,左一拉,右一扯,总算把彩绸扯下,余火扑灭。一场大祸,顿归乌有,众人方才把心放下。回看地上,业已满地是水,当差的拿扫帚扫過,重新入席,开锣唱戏。

  ①“开口跳”:“京戏中的武丑。

  当火起的时候,胡统领面色都吓白了,就叫打轿子說要回去。后见无事,众官又過来一再挽留,請大人宽用几杯,替大人压惊。谁知這位统领大人是忌讳最多的,见了這個样子,心上狠不高兴,勉强喝過几杯,未及传饭,首先回船。众人亦纷纷相继告辞。胡统领回到船上,开口就說:“今日好端端的人家替我饯行,几乎失火,不晓得是甚么兆头!”众人不敢回答。亏得文七爷能言惯道,便說:“火是旺相。這是大人升官的预兆,一定是好兆头。”一句话把他老人家提醒,說說笑笑,依旧欢天喜地起来。

  到了第三天,手下之人一齐起早伺候。码头上本有彩棚,因为统领定于今日动身回省,首县办差家人重将彩绸灯笼更换一新。大小炮船,一律旌旆鲜明,迎风招展。码头左右,全是水陆大小将官,行装跨刀,左右鹄立。将官之下,便是全军队伍,足足站有三四裡路之遥,或执刀叉,或擎洋枪。每五十人,便有一员哨官,手拿马棒,往来弹压。德政牌、伞言明是日十点钟由城裡送到船上。赵大人、鲁总爷所派武职人员,一早穿了衣帽,同到单太爷那裡,预备冒充本城绅衿,遮掩统领耳目。单太爷又嫌人数太少,不足壮观,另把自己素有往来的几個卖买人,甚么米店老板、南货铺裡掌柜的,還有两個当书办的,一齐穿了顶帽,坐了单太爷预备的小轿。单太爷办事精细,恐怕惹人议论,叫人悄悄的到伞、牌店裡,把五把伞、四扇牌取来,送到城门洞子裡会齐。又预先传了一班鼓手在那裡候着。等到诸位副爷、老板轿子一到,然后将伞撑起,随着鼓手、德政牌,吹打着一同出城。出城不远,两旁便有兵勇站街,有人保护,不怕滋事了。分派停当,已经九下钟。合城文武官员络续奔至城外官厅伺候。

  约**有十点半钟,只听岸滩上三声大炮,两旁吹鼓亭吹打起来。胡统领赶忙更换衣冠:头戴红顶貂帽,后拖一支蓝扎大披肩的花翎;身穿枣儿红猞猁狲缺襟开气袍,上罩一件寿桃貂马褂,下垂对子荷包;脚登绿皮挖如意行靴。几個管家,一個個都是灰色搭连布袍子,天青哈喇呢马褂,头戴白顶水晶顶,后拖貂尾,脚踏快靴。其时德政牌、伞已到岸上彩棚底下,一众送伞的人齐上手本。执帖门上呈上统领過目之后,便吩咐伺候。岸上又升三声大炮。只见十六名亲兵,穿着红羽毛、黑绒镶滚的号褂战裙,手执雪亮钢叉,钢叉之上,一齐缠着红绸。亲兵后头,挨排八個差官。由船到岸虽只一箭之遥,只因体制所关,所以胡统领仍旧坐了四人绿呢大轿。轿前一把行伞,轿后一群跟班。到了岸上彩棚底下下轿,朝着众位送伞的人谦逊了见句。其时地上红毡官垫都已铺齐,众人纷纷磕头下去。统领一旁還礼不迭。起来又谢過众人,又留诸位到船上吃茶。众人再三辞谢。统领送過众人。其时各炮船船头上齐开大炮,轰轰隆隆,闹的镇天价响。两旁兵勇掌号,吹鼓亭吹打细乐。统领依旧坐着轿子,由差官、亲兵等簇拥回船。

  不提防轿子刚才抬上跳板,忽见一群披麻带孝的人,手拿纸锭,一齐奔到河滩,朝着大船放声号啕痛哭起来。其时统领手下的亲兵,县城派来的差役,见了這個样子,拿马棒的拿马棒,拿鞭子的拿鞭子,一齐上前吆喝。谁料這些人丝毫不怕,起先是哭,后来带哭带骂。骂的话虽然听不清楚,隐隐间也有一二句可以辨得,說甚么“官兵就是强盗,害的我們好苦呀”一派话头。這些人听了,愈加生气,打骂的更凶。那些人只是哭他的,伏在地下,慢慢化锭,慢慢诉說,只是不动。四面弹压的人及码头上瞧热闹的人,早已聚了无数。哭骂的话,胡统领也并非一无所闻,幸亏他宽宏大量,装作不知。上船之后,就命立刻开船,离了码头。

  再說府、县各官听說统领就要开船,一齐踱出官厅,上船叩送。走至岸滩,见了许多人围聚一处,问起根由,众人不敢隐瞒,只得依实直說。本府不语。首县庄大老爷便骂当差的,问他:“为什么不早驱逐闲人?现在围了多少人在這裡,叫统领大人瞧着像個什么样子呢?”办差的不敢回嘴。庄大老爷又吩咐:“把地保锁起来!”地保一听老爷动气,立刻**众人,要想把一個身穿重孝,哭的最利害的人,扭了来禀见本官。谁知這個人并不畏惧,反拿了哭丧棒打地保的头,嘴裡還說:“我的妈,我的哥,都死在他们手裡,我的房子亦烧掉了,我還要命嗎!他是什么大人!我见了他,我拚着命不要,我定要同他拚拚!”其时庄大老爷站在码头上,這些话都听得明白,晓得骂的不是自己,虽然生气,似乎可以宽些,忙传话下去,叫地保不要同他罗苏,把他们赶掉就是了。地保得令,同着七八個差役,两個拖一個,把他们拖走。這些人依旧破口骂個不了。但是相去已远,统领听不见,庄大老爷也听不见,就作为如天其事,不去提他了。

  且說各官捱排见過了统领,各人有各人坐船,一齐各回本船,跟着统领的船走了有十几裡。统领再三相辞,方才回去。至各武官一齐在江边排队,鸣枪跪送,更不消說得。本道驻扎衢州,自从九月生病,請了三個多月的假。上头因为他京裡有照应,所以并不动他。地方上虽有事,竟于他丝毫不相干涉似的。自从胡统领到严州,一直等到回省,始终未见一面。胡统领也晓得他的来头,所以也并不追求。

  正是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胡统领在船上走了几天,顶到回省已经是年下。照例上院禀见,一则禀陈剿办情形,二则叩谢随折保奖。照例公事,敷衍過去。下来之后,便是同寅接风,僚属贺喜。過年之时,另有一番忙碌。官样文章,不必细述。单說同去的随员,黄、文两位,各自回家。周老爷原有抚院文案差使,抚宪同他要好,一直未曾开去,他回省之后,原旧可以当他的差使。无奈他在严州因与胡统领屡屡龃龉,非但托人到京买折奏参,而且還嫌了他一万银子,将来這事总要发作,浙江终究不能立足。与其将来弄得不好,不如趁此囊橐充盈,见机而作。所以自从回省之后,一直請假,在朋友家中借住。等到捱過元宵,他又借着探亲为名,上院禀见抚宪,口称:“亲老多病,倚闾望切,屡屡寄信前来叫卑职回去。今幸严州土匪一律剿平,卑职并无经手未完事件,意欲請假半载,回籍省亲。假满之后,一定仍来报效。”刘中丞是同他有交情的,听了此言,甚为关切,不得不允。但嫌半年日子太长,只给了三個月的假,還說:“随折只保得胡道一人,早奉批折允准。旨意上并准兄弟择尤保奖,不日就要出奏,老哥的事情,是用不着嘱咐的。”周老爷又請安谢過。然后下去禀辞各上司,辞别各同寅,卷卷行李,搭上了小火轮,先到上海,再图行止。按下慢表。

  再說戴大理听见胡统领回省,先到公馆禀见。见面之后,寒暄几句,胡统领先谢他从中斡旋之事,又提到周老爷,竟其甚不满意。戴大理便趁势說了他许多坏话,又說:“這番不给他随折,也是卑职做的手脚。”胡统领道:“非但不给他随折,而且等到大案上去的时候,兄弟還要禀明中丞,把他名字撤去才好。”戴大理听了甚喜。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周老爷去不多时,這裡大案也就出去。胡统领虽与周老爷不对,屡次在中丞面前說他的坏话,戴大理也帮着在内运动,无奈中丞念他往日交情与這一番辛苦,不肯撤去他的名字,依旧保了进去。当经奉旨交部议奏。随手就有部裡书办写信出来,叫人招呼:无非以官职之大小,定送钱之多少;有钱的核准,无钱的批驳。往返函商,不免耽误时日,所以奉旨已经三月,而部复尚未出来。此乃部办常情,不足为怪。

  看看一年容易,早已是五月初旬。一日,刘中丞正在传见一般司、道,忽然电报局送进一封电传阁抄。拆开看时,原来是钦派两位大员,随带司员,驰驿前赴福建查办事件。当下中丞看過,便說与众人知道。藩台回称:“现在福建并沒有甚么事情被人参奏,何以要派钦差查办?”到底臬台是当小军机出身,成案最熟,想了一回,說道:“据司裡看起来,只怕查的不是福建。向来简放钦差,查办的是山东,上谕上一定說是山西,好叫人不防备;等到到了山东,這钦差可就不走了。然而决计等不到钦差来到,一定亦预先得信,裡头有熟人,沒有不写信关照的。”刘中丞道:“我們浙江不至于有什么事情叫人說话。”司、道听了无话。送客之后,歇了两三天,刘中丞接到京信也是一個要好的小军机写给他的,上头写的明明白白,是中丞被三個御史一连参了三個折子,所以放了钦差查办。刘中丞至此方才吃了一惊。到了次日,又奉上谕,已将省分指明,着派两钦差来浙查办。但是只說有人奏,沒有提出御史的名字。此亦照例文章,无庸琐述。至于所参的是那几款,上谕未曾宣明。合省官员,虽有几位自己心上明白,究竟一时也不得主脑。過了几日,京裡的那個小军机又写了一封信来,才把被参的大概情形约略通知,虽還不能详细,大略情形已得六七。列位看官须知:大凡在外省做督、抚的人,裡头军机大臣上,如果有人关切,自然是极好的事,即使沒有,什么达拉密章京,就是所称为小军机的那帮人,总得结交一两位,每年馈送些炭敬、冰敬,凡事预先关照,便是有了防备了。京城裡面刘中丞虽然不少相好,无奈這些人听见他被参,恐怕事情不妙,都有点退后,不敢同他来往。又有人心上很想通知他,又打听不出被参的根由,因此不敢多言。本城司、道当中有几個虽得实信,但是有碍中丞面子,横竖将来总会水落石出,此时也不便多谈。有此三层,所以钦差已经請训南下一月有余,所参各节,刘中丞反不能全然知道,却是這個缘故。

  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說到了六月底接着电报,晓得钦差已经行抵清江,這边浙江省城便委了文武巡捕前往迎接。赶到七月中名,业已顶到杭州。探马来报,听說离城不远。文自巡抚以下,武自将军以下,一齐到接官厅,预备恭請圣安。出城不到一刻,远远听得河中小火轮的气筒呜呜的响了两声。两岸接差的营兵,一阵排枪放過,便见两只小火轮,拖带钦差及随员大小坐船二十余只,一路冲风破浪而来。船泊码头,三声大炮,随见两位钦差,身着行装,坐了大轿,抬到岸上,一同出轿,走至香案旁边,东西站定。将军、巡抚以下,都统、臬司以上,凡够得着請圣安的,一齐跪定。巡抚、将军居首,口报:“某官某臣某人,率领某某人,恭請圣安。”然后叩头下去。钦差照例回答過。一时礼毕。两位钦差只同将军、学台寒暄了两句,见了其余各官,只是脸仰着天,一言不发,便命打轿进城。其时内城早经预备,把個总督行台做了钦差行辕。此番办差非同小可,为的是查办本省事件,所以首县格外当心。藩台又怕首县照顾不到,另派了一個同知、两個知县,帮同仁、钱二县料理此事。钦差到了行辕,因为請训的时候面奉谕旨,叫他破除情面,彻底根查,所以关防非常严密:各官来拜,一概不见。又禁阻随员人等,不准出门,也不准会客。大门内派了一员巡捕官同一位亲信师爷,一天到晚,坐在那裡稽查:有人出入,都要挂号。這個风声一出,直把合省官员吓的不得主意。

  到了第二天,钦差又传出话来,叫首县预备十付新刑具,链子、杆子、板子、夹棍,一样不得少。随后又叫添办三十付手铐、脚镣,十付木钩子、四個站笼①。首县奉命去办,连夜做好,次日一早送到行辕。各员闻知,更觉魂不附体。刑具造齐之后,一连两日不见动静,合城官员越发**不着头脑。凡钦差一举一动,首县及本省所派的文武巡捕均随时禀知抚院,今因不见动静,自然格外惊疑。

  ①站笼:一种刑具。笼,木笼,囚犯枷在裡面。

  到了第三天,钦差行辕忽然发出一角公文,咨给本省巡抚。刘中丞拆出看时,上面写的大略是:

  “本大臣钦奉谕旨,来此查办事件。凡与案内牵涉各员,相应咨請贵抚院,按照另开各员,分别撤任、撤差、看管”各等语。另外一张名单,共是两個实缺道,是宁绍台一個,金衢严一個,均先撤任;两個候补道,一個是支应局的老总,一個便是防军统领胡道台,均先撤差;五個知府,十四個同、通、州、县,建德县庄大老爷亦在其内,得的处分是先行撤任,发交首县看管。此外是全撤任、撤差,发县看管的,共有三個;佐杂班子裡,撤任、撤差的共有八個;此外武官当中也不少。另有一篇名字,是捉拿劣幕二人,一個還是现在抚院的幕府;三個门丁,两個是跟藩台的,一個是运司的;又有某处绅士某人;某县书办某人……:足足有一百五十多個,一时也记不清爽。刘中丞一看,别的還好,偏偏自己幕友也在其内。乃是第一扫脸之事。而且司、道大员,统通有分,便知事情不小。但是来文当中但叫撤任、撤差,拿人看管,并不指出所犯案情。惟因事关钦案,既不敢驳,又不敢问,只好一一遵照去办。這個信息一出,真正吓昏了全省的官,人人手中捏着一把汗。欲待打听,又打听不出,這一急尤其非同小可!不在话下。

  且說两位钦差大人自从行文之后,行辕关防忽然松了许多。就有几位随来的司官老爷,偶尔晚上出门找找朋友,拜拜客。但是出门总在天黑上火之后,日间仍旧顿在家裡。钦差的随员谁不巴结,他既出来拜客,人家自然赶着亲近,有的是亲戚、年谊,叙起来总比寻常分外亲热。起先只约会吃饭接风,后来送东送西,行辕裡面来往的人也就渐渐的多了。两位钦差只装作不闻不知,任他们去干。這随带司员中有一個旗人,名唤拉达,官居刑部员外郎,是正钦差的门生。师生之间,平时极其水乳。杭州候补道裡头有一個管城门保甲的,也是個一榜出身,姓過名富,同拉达是同榜举人,也中在正钦差门下。却說這位正钦差,他是個旗员出身,现官兵部大堂,又兼内务府大臣之职。這趟差使原是上头有意照应他,說:“某人当差谨慎,在裡头苦了這多少年,如今派了他去,也好叫他捞回两個。”等到圣旨一下,還未請训,他先到老公①屋裡,打听上头派他這個差使是個甚么意思。老公說道:“這差使上头原先要派某某人去的,我們是自己人,有了好事情肯叫别人去嗎?所以就在佛爷跟前,替你把這差使求了下来。”正钦差听了,自然异常感激,随手說道:“這件事情闹的很不小,看来很不好办。要請請示,上头是個甚么意思?”老公鼻子裡扑嗤一笑道:“现在還有难办的事情嗎?佛爷早有话:‘通天底下一十八省,那裡来的清官?但是御史不說,我也装做糊涂罢了。就是御史参過,派了大臣查過,办掉几個人,還不是這们一件事。前者已去,后者又来,真正能够惩一儆百嗎?’這才是明鉴万裡呢!你如今到浙江,事情虽然不好办,我教给你一個好法子,叫做‘只拉弓,不放箭’:一来不辜负佛爷栽培你的這番恩典;二来落個好名声,省得背后人家咒骂;三来你自己也落得实惠。你如今也有了岁数了,少爷又多,上头有恩典给你,還不趁此捞回两個嗎?”正钦差听了,别的還不在意,倒于這個“只拉弓,不放箭”两句话,着实心领神会。

  ①老公:太监。

  等到辞别出京,顶到杭州,一直恪守這老公的一番议论。外面风声虽然利害,甚么拿人、造刑具,闹得一天星斗;其实他老人家天天坐在行辕裡面,除掉闻鼻烟、抽鸦片之外,一无所事。空闲之时,便同几個跟班的唱唱二黄莲花落,消遣消遣。不但提来的人,他一個不审,一個不问;就是调来的案卷,他老人家始终沒有瞧過一個字,只吩咐交给司员们看。同来的副钦差虽是個汉人,他的官不過是個副宪,顶子還沒有红,各式事情都让正钦差在头裡,总不肯越過他去。至于带来的司员,很有几個懂得例案,留心公事的;无奈见了钦差如此举动,一齐沒了主意。其中只有员外郎拉达,因是正钦差的门生,他二人做了一气,正钦差拿他当心腹人看待。他又同他同年過道台做了联手。

  這位過富過道台,本是個一榜,上代也很有交情。自从到省以来,足足一十七载。从前几任巡抚看他上代的面子,也很委過他几趟差使。无奈他太无能耐,不是办的不好,就是闹了乱子回来。所以近来七八年,历任巡抚都引以为戒,不敢委他事情,只叫他看看城门,每月支领一百块洋钱的薪水。每逢牌期、朔、望,虽然跟了许多司、道上院,不過照例挂号,永无传见之期,真正黑的比煤炭還黑。不料天无绝人之路,偏偏本省出了乱子,接二连三被都老爷参上几本。事情闹大了,以致放钦差查办,刚巧是他中举的老师。头一天去禀见,巡捕传出话来,說是钦差不见客。起初他還不晓得老同年拉达同来,過了几天,拉达先拿着“年愚弟”帖子前来拜望,叙起来知道是同榜、同门,因此非常亲热。拉达受了钦差的吩咐,有心要叫過道台做拉马,他二人竟其沒有一天不碰头两三次。凡钦差行辕一举一动,本省大宪是沒有不知道的。自从他二人要好,一班耳报神早已飞奔的报到抚台跟前了。

  這几天抚台正为這事茫无头绪,得了這個信,便传两司来商议。還是臬台老练有主意,說道:“既然過道是钦差的门生,少不得将来要照应他的。大人不如先送個人情给他,一来過道感激大人的栽培,各色事情沒有不竭力报效的;二来叫钦差瞧着大人诸事都有他脸上,他也不好不念大人這点情分;三则過道既同钦差随员相好,也可以借他通通气。好在目下支应局、营务处、防军统领出了几個差使都沒有委人,大人何不先委他一两桩?這個人情是乐得做的。”抚院听了甚以为然,立刻应允。等到两司回去,未到天黑,札子已经写好,送到過道台的公馆裡去了。

  且說過道台自从黑了许多年,手中也着实拮据。现在老同年到了,总得些微应酬点,而且還想他在老师跟前吹嘘吹嘘,再托本省抚宪另外委他個好点的差使。幸喜他秉性忠厚,只想老同年替他說两句好话,至于借名招摇的事确丝毫沒有。這天正在公馆裡打算:“明天請老同年逛西湖,只要一只船,到了西湖,随便到岸上小酌一顿,化上头两块钱,便算請過了他,尽了东道之谊。”穷候补了多年,饭馆子上都欠不动了,只好打這個小算盘,這正是他的苦处。

  不料正在打主意的时候,忽然院上送了两個札子来。過道台是多年不见红点子的人,忽然院上送来两個札子,還不知道什么事情,甚是惊讶不定。等到拆开一看,才晓得是委了两個差使:一個支应局,一個营务处。這一喜非同小可!第二天上院谢委,磕头起来,說了许多感激的话。刘中丞也着实拿他灌米汤,還說:“老兄的大才,兄弟是素来知道的。一向沒有机会,所以拿你搁到如今,以后借重的地方還不少。”過道台的底子毕竟忠厚,从此以后,便一心一意帮着刘中丞,替他出力。都是后话不提。

  单說他上院下来,次日会见老同年,忙把此事告知。拉达心上明白,回到行辕,亦禀知了老师。钦差会意,等到晚上无人的时候,請了拉达過来,面授机宜,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的,吩咐了一番。拉达道:“老师的事情,门生還有不竭力的嗎。但是一件,我們也只可以逸待劳,以静待动,等他们来請教我們。若是我去俯就他,這就不值钱了。”钦差道:“是呀,你老弟的话一些儿不错。听凭你老弟去办,我沒有不好商量的。”拉达次日一早便去拜望過道台。门上人說:“我們大人一早就被院上传了去,下来還要拜客,一時間怕不得转来。”拉达听說,只好回去。

  且說過道台是日一早果然是被刘中丞传到院上。這日刘中丞托称感冒,吩咐巡捕官止了辕门,凡官员来见的一概道乏,单传了過道台进去,又叫把他請进内签押房,以示要好之意。等到過道台进来,刘中丞已站在那裡等候许久了。二人相见,打躬归坐。中丞穿的是件接衫①,也沒有戴大帽子。见面先让升冠,又问:“便衣带来沒有?”過道台回称“沒带”。中丞便同自己跟班的說道:“我的衣服過大人穿着還对,快去把我新做的那件实地纱大褂拿来给過大人穿。”跟班的答应着。去不多时,取了出来给過道台穿上。尚未坐定,中丞又說:“今儿天早得很,只怕沒有吃点心。”又叫跟班的上去拿点心,“我同過大人一块儿吃”。少刻点心摆上,二人对吃。一头吃,一头說,无非說些闲话,還沒有提到正经。一霎点心吃完。刘中丞见過道台头上汗珠有黄豆大小,滚了下来,又赶着叫他宽大褂,又叫他把小褂一齐脱掉,吩咐管家绞手巾,“替過大人擦背”。正闹着,巡捕拿着手本来回道:“已撤防军统领胡道禀见。”中丞把眼一瞪道:“我有工夫会他嗎!我說過今天不见客,你们沒有耳朵嗎?”巡捕道:“胡道說有要紧公事面回。”刘中丞道:“什么要紧公事,叫他去找戴某人。”巡捕碰了钉子下来,不敢作声,只好通知胡统领,叫他去找戴大理。胡统领无奈,低头忍气而去。

  ①接衫:两种不同颜色料子接做的长衫。

  且說過道台承中丞這一番优待,不禁受宠若惊,坐立不稳,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擦背已毕,归坐奉茶。刘中丞慢慢的同他讲到:“钦差来到這裡查办事件,到底不晓得几时可了。事了之后,還得請他叙叙。兄弟那年上京陛见的时候,同他二位很会過几次。听說正钦差還是老兄的座主。”過道台忙答应了一声“是”。又回:“查办的事這两天虽然不见动静。随员当中,职道有個同年,天天到职道那裡来的。大人有什么事情,职道可以问他。”刘中丞道:“我有什么事怕人說话?老夫子呢,是历任請下来的,又不是我的亲戚故旧;好便好,不好驱逐回籍也与我毫不相干。我怕的是事情闹的太大了,未免牵动全局;全局一坏,将来杭州的官不好做,差事也不好当了。我为的是大众,并非是我一人之事。”

  過道台听了,心上甚是钦佩;又想起刚才相待的情形,竟是感深肺腑,一心一意想要竭力报效,便一口答应,說道:“钦差是职道的座师,随员拉某人是职道的同门、同年。现在查办的事乃是关系大局的事。大人是個甚么意思,职道能够出力,沒有不竭力的。就是拉某人那裡,职道把大人盛意通知了他,料想他亦是一定肯帮忙的。”刘中丞道:“果然承他费了心,也沒有叫他白费心的道理。說句老实话:只要我开出口,难道還要我掏腰嗎?查是查的浙江省的事,用是用的浙江省的钱,多两個,少两個,倒不在乎,只要大家能把面子光過就算完了。第一老兄见了贵同年,先把原折抄個底子看看,也好有個把握,就是他们查不到的事情,我也好帮着他们去查。”過道台诺诺连声。见中丞无甚說得,方始告辞。他的意思一定還要换了衣帽出去,中丞不允,叫他穿了大褂出去。又說:“就把這件大褂送与老兄穿罢。”過道台又請安谢赐。中丞道:“将来借重的地方多着哩,一件大褂值得什么!”言罢,吩咐跟班的替過大人拿衣帽送了出去。

  過道台下院之后,也不及回公馆,一直奔到钦差行辕,会着老同年拉达。拉达把“刚才奉访不见”的话說了,過道台忙說:“失迎。”二人言来语去,過道台便将刘中丞的话一一转达。拉达听了,笑了一笑道:“他身任封疆,凡百事情都要惟他是问,怎么好說与他毫不相干呢?”過道台道:“并不是說各色事情都与他毫不相干,指的单是這位被参的老夫子,是前任一直請下来的。”拉达道:“既然不好,就不该联下去,为甚么不早些把他辞掉?现在动了参案,纵然沒有通同作弊,過失察处分也难免的。”過道台道:“我們這位中丞是忠厚人,你又何必如此顶真?常言說的好,‘得罢手时且罢手’。总之,你替他出了力,他总不辜负你就是了。”拉达道:“老同年,這也不能怪你,你同他是感恩知己,自然要盼他无事才好。但是煌煌天使,奉旨而来,难道就此偃旗息鼓,一问不问嗎?”

  過道台起先听见拉达直揭他的心病,不免脸上红了一阵,半天回答不出,等到听见后来几句话,才說道:“事关钦案,也沒有偃旗息鼓,一问不问的道理。将来终究有個交代,或者把要紧的人坏掉几個,還所搪塞不了嗎?”拉达道:“闹来闹去,终是位分越小的越晦气,這点机关难道我還不懂。总之,這件事不是看你同年面上,我兄弟一定不答应,定要回過钦差,给他一個水落石出。现在一来是你老同年一力担当,难道我們這点交情還沒有。二来你老同年才得了這個美差,生怕再换一個上司,差使不牢,可是這個缘故?”過道台又把脸一红道:“我有你老同年照应,要署缺也容易,当個把差使算不得甚么。”拉达道:“我是說顽话,你别生气。”過道台道:“你真正把我当作傻子了。彼此說說笑笑,那有当作真的道理。”拉达道:“真是真,假是假,這事情也不是我一個人能作得主的。果然他们有甚么意思,等我回過上头,再通知你罢。”

  過道台道:“這個自然。但是原参的底子你不妨先给我知道。”拉达道:“這個底子我虽然不妨拿给你看,我同你還分甚彼此,不過我們這几個同事有两個很疙瘩的,我给你看了,他们不晓得我二人的交情,還当我得了你几多银子似的。想起来真正可恨!”過道台道:“只要肯拿出来,這点小意思,中丞吩咐過,原应得尽心的。”拉达见說的话渐渐合拍,便让過道台到自己住的房间裡坐,又让過道台在床沿上坐了,把嘴凑在過道台耳朵上,同他說道:“這事我好瞒别人,瞒不得你老同年。老师早有過话的了,一齐在内,总得這個数。”一面說,一面伸了两個指头。

  過道台道:“二万?”拉达道:“差的天上地下哩!”過道台道:“二十万?”拉达道:“止有一折。”過道台道:“怎么只有一折!”拉达道:“老师說過,总要二百万,二十万岂不是才有一折。”過道台听了,半天无话。拉达晓得他意思嫌多,便說:“事情又不是我的事情,你也不過做個当中人。這一個要得出,只要那一個答应得下,要你替古人担忧做什么呢?”過道台道:“你既开了盘子,我总替你达到。但是底子你可先给我瞧瞧。”拉达道:“這是我們同事裡的好处,我一人实实做不得主;但是你老同年既然如此說了,我再不给你瞧,朋友面上也难为情。如今我硬作主,你能答应五万银子,我就抄给你瞧。同事裡头有什么說的,等我替你去抗。”過道台听了還以为多,后来讲来讲去,让到二万银子,再少一個,断断办不到。過道台只得一力担承。拉达又叫他写個欠银字据,嘴裡說道:“并不是不放心你。人家晓得咱俩是同年,你不写這個,别人還要疑心我得了你若干,你写這個,总算是照应我的。”過道台无奈,只得提笔在手,写了一张字据交与拉达。然后拉达从拜盒裡取出参案的底子来。過道台见了,舌头一伸,几乎缩不下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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