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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假公济私司员设计

作者:網络作者李宝嘉(李伯元)
却說贾大少爷正在自己动手掀王师爷的铺盖,被王师爷回来从门缝裡瞧见了,顿时气愤填膺,怒不可遏。但是他的为人一向是忠信惯的,要发作一时又发作不出。他是杭州人,别处朋友又說不来,每日沒有事的时候,一定要到仁钱会馆裡走走,同两個同乡亲戚谈谈讲讲,吃两顿饭,借此消闷。這天也正从会馆回寓,一见东家如此待他,晓得此处不能存身,便独自一人踱出了门,在街上转了几個圈子。意思想把行李搬到会馆裡住,一来怕失脱馆地,二来又怕同乡耻笑。倘若仍旧缩转来,想起东家的气焰,实在令人难堪,而且叫他与管家同房,尤其逼人太甚:想来想去,一筹莫展。

  正在为难的时候,不提防背后有人拿手轻轻的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王师爷陡吃一惊,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同乡同宗王博高。這王博高乃是户部额外主事,沒有家眷在京,因此住在会馆之中,王师爷是天天同他见面的。王博高這天傍晚无事,偶到骡马市大街一條胡同裡看朋友,不提防遇着王师爷,低头着,一個人在街上乱碰,等到拍了他一下,又见他這般吃惊的样子,便也疑心起来。

  王博高是個心直口快的,劈口便问:“你有什么心事,一個人在街上乱碰?”王师爷见他问到這句,不禁两只眼直勾勾的朝他望了半天,一句话也說不出。王博高性子素来躁急,见了這样心上更为诧异,便道:“你這样子不要是中了邪罢?快跟我到会馆裡去,請個医生替你看看。”王师爷也一声不响。于是王博高雇了一辆站街口的轿车,扶他上车,自己跨沿,一拉拉到仁钱会馆,扶他下车,走到自己房间,开门进去。王师爷一见了床,倒头便睡。王博高去问他,只见他呼嗤呼嗤的哭個不了。王博高顶住问为什么哭,死也不肯說。再问问,他只怪自己的命运不好。王博高道:“你再不說,你快請罢,我這床上不准你困了!”如此一逼,王师爷才一五一十的說了出来,還再三叮嘱王博高,叫他不要做声,怕同乡听见笑话。

  王博高不等他說完,早已气得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连說:“這還了得!他有多大的一個官,竟其拿朋友不当朋友,与奴才一样看待!這還了得!眼睛裡也太沒有人了!我头一個不答应!明天倒要约齐了同乡,叫了他来,同他评评理!”王师爷一见王博高动气,马上伏在床上哀求道:“你快别嚷了!总是我嘴快的不好。我告诉了你,你就嚷了出来,无非我的馆地更辞的快些,眼望着要流落在京裡。你又不是宽裕的,谁借盘川给我回杭州呢?”王博高道:“這种馆地你還要恋着,怕得罪东家,无怪乎被东家看不起!如今這事情既然被我們晓得了,我一定要打一個抱不平。你怕失馆,我們大家凑出钱来送你回杭州。”

  王博高一面說,一面叫自己的管家去到贾大人寓处替王老爷把铺盖行李搬了出来,一面又把這话统通告诉了在会馆住的几個同乡。大家都抱不平。一霎时王博高的管家取了行李铺盖回家。王博高问管家:“瞧见贾大人沒有?”管家回道:“小的走到贾大人门上,把话告诉了他门口。他的门口上去回了。贾大人把小的叫了上去,朝着小的說:‘這是姓王的自己辞我的,并不是我辞他的。我辞他,我得送他盘川,打发他回去;他辞我,一定另有高就,我也不同他客气了。’”王博高道:“你說甚么呢?”管家道:“小的同他辩甚么,拿着铺盖行李回来就是了。”王博高听了愈加生气,說:“他太瞧不起我們杭州人了!明天上衙门,倒要把這话告诉告诉徐老夫子,叫個人去问问他,看他在京裡還站得住站不住!”

  列位看官:你道王博高說的徐老夫子是谁?就是上文所說绰号琉璃蛋那位徐大军机。他正是杭州人,现为户部尚书。王博高齐巧是他部裡的司官。王博高中进士时,却又是他的副总裁,所以称他为徐老夫子。但是這位徐大人胆子最小,从不肯多管闲事,连着他老太爷的事情他還要推三阻四,不要說是同乡了。然而杭州人总靠他为泰山北斗,有了事不能不告诉他,其实他除掉要钱之外,其余之事是一概不肯管的。

  這一夜把王博高气的直截未曾合眼,问了王师爷一夜的话,打了几條主意。到了次日,照例上衙门。齐巧這日尚书徐大人沒有到部。王博高从衙门裡下来,便一直坐车到徐大军机宅内,告诉门上人說:“有要紧事情面回大人。”徐大军机无奈,只得把他請了进去。问及所以,王博高便把同乡王某人受他东家贾润孙糟蹋的话說了一遍,又道:“贾润孙把王某人铺盖掀到门房裡去,明明拿他当奴才看待,直截拿我們杭州人不当人,瞧我們杭州人不起;所以门生气他不過,昨天就叫王某人搬到会馆裡住。今儿特地来請老师的示,总得想個法儿惩治惩治姓贾的才好。”

  徐大军机听了,半天不言语,拿手拈着胡子,又歇了半天才說道:“說起来呢,同乡的人也多得很,一個個都要我照应,我也照应不来。大凡一個人出来处馆,凡百事情总得忍耐些,做东家的也有做东家的难处。为着一点点事情就闹脾气辞馆不干,等到歇了下来,只怕再要找這么一個馆地亦很不容易呢。”王博高道:“這回倒不是他自己辞的馆,是门生气不過,叫他搬出来住的。”徐大军机道:“老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是非只为多开口,祸乱都因硬出头。’你难道连這两句俗话還不晓得嗎?现在世界最忌的是硬出头。不要說是你,就像愚兄如今当了军机大臣,什么事情能够逃得過我的手?然而我但凡可以不必问信的事,生来决不操心。如今为了王某人的事情,你要硬出头替他管這個闲帐,现在王某人的馆地已经不成功了。京城地面,沒有事情的人岂可以长住的嗎?倘或王某人因此流落下来,我們何苦丧這阴骘呢。”王博高道:“姓王的一面,门生早已同他說過,由同乡凑几文送他回杭州去。”徐大军机不等說完,连连摇头道:“同乡人在京城的很多,倘若要帮忙,我這儿两俸银不够帮同乡忙的。我头一個不来管這闲帐。就是你老弟,每月印结分的好,也不過几十两银子,還沒有到那‘博施济众’的时候,我也劝你不必出這种冤钱。至于姓贾的虽然也不是什么有道理的人,但是我們犯不着为了别人的事同他過不去。老弟,你以我言为何如?”

  王博高听了,又添了一肚皮的气,心裡想:“他不肯出力,這事岂不弄僵?现在坍在姓贾的手裡,心上总不甘愿!”默默的盘算了一回。幸亏晓得徐老夫子有個脾气,除掉银钱二字,其余都不在他心上。贾润孙同华中堂如何往来,如何孝敬,都已打听明白。他所孝敬徐老夫子的数目,实实不及华中堂十分之二,至于黑大叔一面更不能比。现在除非把這事和盘托出,再添上些枝叶,或者可以激怒于他,稍助一臂之力。主意打定,便道:“不瞒老师說,姓贾的非但瞧不起杭州人,而且连老师都不在他眼裡。”一句话戳醒了徐大军机,忙问:“他怎样瞧我不起?但是背后的话谁不被人家骂两句,也不能作他的准。”王博高道:“空口无凭的话,门生也不敢朝着老师来說。但是贾润孙這個人实在可恶!他的眼睛裡除掉黑总管、华中堂之外,并沒有第三個人。他自以为靠着這两個人就保他马上可以放缺,再用不着别人的了。”徐大军机道:“论起来,放缺不放缺,原应得我們军机上作主。如今我們的卖买已经一大半被裡头太监们抢了去。這也不必說他了,他离着上头近,說话比我們說得响,所以我們也只好让他三分。至于华中堂,他虽是中堂,但是我进军机的时候,不晓得他還在那裡做副都统;就是论起科分来,他也不能越過我去。怎么倒拿我看得不如他呢?”

  王博高道:“正是为此,所以门生气不過,要来告诉老师一声。”說着,便把贾大少爷如何走刘厚守门路,一回回买古董拜在华中堂门下,所有的钱都是前门外一爿钱庄的掌柜,名字叫黄胖姑替他過付的。贾润孙的钱不够,又托黄胖姑替他借了十来万,听說就是送黑总管、华中堂两個人的,大约一边总有好几万。徐大军机道:“你這话听谁讲的?可是真的?”王博高道:“怎么不真!门生的意思也同老师一样,黑总管那裡倒也不必說他了,但是华中堂同老师两下裡同是一样的军机,他偏两样看待,真正岂有此理!”

  徐大军机一听此言,楞了半天不响。心上盘算了一回,越想越气,霎時間面色都发了青了。王博高见他生气,便又說道:“姓贾的劣迹听說不少,他在河工上并沒有当什么差使,就得了送部引见的保举,明明是河督照应他的。而且在工上很嫌了些钱。来京引见,大老婆、小老婆,带的人可不少。就是到京之后,闹相公,逛窑子,嫖师姑,還同人家吃醋,打相公堂子,实在是個不安分的人。倘若這样人得了实缺,做了监司大员,那一省的吏治真正不可问了?”徐大军机道:“别的我不管他,倒是他究竟孝敬华中堂多少钱,老弟,你务必替我打听一個实数。他送华中堂多少,能少我一個,叫他试试看!”說完送客,王博高自回会馆不题。

  這裡徐大军机气了一夜未曾合眼。次日一早到了军机处,会见了华中堂,气吁吁的不說别话,兜头便问道:“恭喜你收了一位财主门生了!”华中堂听了诧异,不知所对,一定要請教老前辈說的是那個。徐大军机又微微的冷笑了一声,說道:“河南臬司贾筱芝的儿子,不是他才拜在你的门下嗎?”华中堂气愤愤的道:“我們收两個门生算得甚么!我說穿了,我們几個人谁不靠着门生孝敬過日子。各人有本事,谁能管得谁!”徐大军机道:“我不是禁住你不收门生,但是贾筱芝的儿子漂亮虽然漂亮,然而過于滑溜,這种人我就不取!”华中堂道:“天底下那裡有真好人!老前辈,你我也不過担待他们些就是了。”徐大军机道:“我见了不好的人,我心上就要生气。我不如你有担待。你做中堂的是‘宰相肚裡好撑船’,我生来就是這個脾气不好?”华中堂道:“既然老前辈不喜他,等他来的时候关照他,以后不要叫他上徐大人的门就是了。甚么财主门生不财主门生!门生不财主,岂不要老师一齐唱了‘西北风’嗎?……”华中堂還要再說,别位军机大人恐怕他俩闹起来,叫上头晓得了不好看,好容易总算极力劝住。徐大军机還說:“你们传個信给姓贾的,叫他候着,再歇一個月,实缺包他到手。”华中堂听了又生气,說道:“放缺不放缺,恩出自上,谁亦作不了谁的主!”正闹着,上头传出话来召见军机,几個人一齐进去,方才把话打住。

  但是王博高自己拍**,在王师爷面前做了這们一回好汉,虽然把徐老夫子說恼了,已同华中堂反過脸,然而贾大少爷那裡一点沒有叫他觉着,心上总不满意。想来想去,总得再去撺掇徐老夫子,或者叫了姓贾的来当面坍他個台;否则亦总得叫他破费两個,大家沾光两個,這事方好過去。想了一回,主意打定。第二天又去拜见徐大军机。只见徐大军机气色還不好看,晓得是昨夜余怒未消。寒暄了两句,王博高又趁空提到贾大少爷的话。徐大军机道:“为了這個人,我昨儿几乎同华老二打起来。”王博高愕然。徐大军机道:“可恨华老二倚老卖老,不晓得果真得了姓贾的多少钱,竟其一力帮他,连個面子都不顾了!”

  王博高一听,晓得有机会可乘,便趁势說道:“回老师的话:他孝敬华中堂的钱比大概的都多,所以难怪华中堂。倒是姓贾的這小子,自从走上了黑总管、华中堂两條路,竟其拿别人不放在眼裡;非但不把老师放在眼裡,而且背后還有糟蹋老师的话。都是他自己朋友出来說的,现有活口可以对证。”徐大军机听說贾大少爷背后有糟蹋他的话,虽然平时不动心惯了的,至此也不能不动心,便问:“他背后糟蹋我什么?”王博高道:“他虽骂得出,门生却說不出。”徐大军机道:“這小子他還骂我嗎?”王博高道:“真正岂有此理!门生听着也气得一天沒有吃饭!”徐大军机道:“他骂我甚么?你說!”王博高又楞了半天。徐大军机又催了两遍,王博高才說道:“說說也气人!他背后說老师是個‘金漆饭桶’。”徐大军机听了不懂,便问:“甚么叫‘饭桶’?王博高道:“一個人只会吃饭,不会做别的,就叫做‘饭桶’。‘金漆饭桶’,大约說徒有其表,面子上好看,其实内骨子一无所有。”

  徐大军机至此方动了真气,說道:“怎么他說我沒用!我倒要做点手面给他瞧,看我到底是饭桶不是饭桶!真正岂有此理!”說着,那气色更觉不对了,两只手气得冰冷,两撇鼠须一根根都跷了起来,坐在椅子上不声不响。王博高晓得他年高的人,恐怕他气的痰涌上来,厥了過去,忙解劝道:“老师也犯不着同這小子呕气。他算得什么!老师为国柱石,气坏了倒不是玩的。将来给他個厉害,叫他服個罪就是了。”徐大军机便问:“怎么给他個利害?說的好容易!光叫他服個罪,我這口气就平了嗎!”

  此时王博高已想好一條主意,走近徐大军机身前,附耳說了一遍。徐大军机平时虽然装痴做聋,此时忽然聪明了许多。王博高說一句,他应一句。等到王博高說完,他统通记得,一句沒有遗漏,便笑嘻嘻的道:“准其照老弟說的话去办。折稿還是就在我這裡起,還是老弟带回去起?依我的意思,会馆裡人多,带回去恐怕不便,還是在我這裡隐瞒些。”王博高因为要在老师跟前献殷勤,忙說:“老师吩咐的极是,门生就在老师這裡把底子打好了再出去。”徐大军机忙叫人把他带到自己的一间小书房裡,等他把折稿拟定,彼此又斟酌了一番,王博高方才辞别徐大军机,拢了稿底出来,也不回会馆,竟往前门大栅栏黄胖姑钱庄而来。

  到门不及投帖,下了车就一直奔了进去。店裡伙计见他来的奇怪,就有几個人出来招呼,问他贵姓,找那一個。王博高說:“我姓王,找你们黄掌柜的。”伙计们便让他在客位坐了,进去告诉了黄胖姑。黄胖姑走到门帘缝裡一张,是個不认得的人,便叫伙计出去探问车夫,才晓得他是户部王老爷,刚打军机徐大人那裡来的。黄胖姑便知道他来历不小,肚裡寻思:“或者有什么卖买上门,也未可知。”连忙亲自出来相陪。一揖之后,归坐奉茶。彼此寒暄了两句,王博高先问道:“有個贾润孙贾观察,阁下可是一向同他相好的?”黄胖姑是何等样人,一听這话,便知话内有因,就不肯說真话,慢慢的回答道:“认虽认得,也是一個朋友介绍的,一向并沒有甚么深交;就是小号裡他也不常来。”王博高道:“他可托過宝号裡经手過事情沒有?”黄胖姑不好說沒有,只得答道:“经手的事情也有,但是不多,也是朋友转托的。”王博高道:“既然如此,就是了。”說完,便问胖姑:“有空屋子沒有?我們谈句天。”胖姑道:“有有有。”便把他拉到顶后头一间屋裡去坐。

  這间屋本来是间密室,原预备谈秘密事的。两人坐定,王博高就从袖筒裡把折稿拿了出来,說:“有一件东西,是从敝老师徐大军机那裡得来的。小弟自从到京以来,也很仰慕大名,无缘相见;所以特地从敝老师那裡抽了出来,到宝号裡来送個信。敝老师的为人诸公是知道的:凡事但求過得去,决计不为已甚。這折稿原是敝同门周都老爷拟好了来請教敝老师的,老兄看了自然明白。”此时黄胖姑把折稿接在手中,早已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原来是位都老爷参贾润孙的,并且带着他自己。折子上先参:

  “贾某总办河工,浮开报销,滥得保举。到京之后,又复花天酒地,任意招摇;并串通市侩黄某,到处钻营,卑鄙无耻。相应請旨将贾某革职,同黄某一并归案讯办,彻底根究,以儆官邪而饬史治。”各等语。另外還粘了一张单子,是送总管太监某人若干,送某中堂若干,送某军机若干,都是黄胖姑一人经手,不過数目多少不甚相符。

  黄胖姑看過之后,他是“老京城”了,這种风浪也经過非止上一次,往往有些穷都借此为由,想敲竹杠,在他眼裡实已见過不少。此番王博高前来,明明又是那副圈套。心上虽不介意,但念:“自己代贾润孙经手本是有的,王某人又是从徐大军机那裡来的,看来事情瞒不過他。”又念:“凡事总要大化小,小化无。羊毛出在羊身上,等姓贾的再出两個,把這件事平平安安過去,不就结了嗎。”想罢,便說道:“此事承博翁费心,晚生感激得很!晚生经手虽有,但是什么中堂、总管跟前,晚生也够不上同他们拉拢,折子上說的未免言過其实。不過既承博翁关照,事情料可挽回,索性就托博翁照应到底。徐大人跟前,以及博翁跟前,還有周都老爷那裡,该应如何之处。晚生心上都有個数。晚生是個做卖买的人,全靠东家照应开這個店,那裡有什么钱。打破鼻子說亮话,還不是等姓贾的過来尽点心。只要晚生出把力,你们老爷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席话說得王博高也不觉好笑,连說:“老兄真是個爽快人,闻名不如见面。兄弟以后倒要常常過来請教。……”当时黄胖姑订明明日回音。王博高答应。黄胖姑又把折稿择要录了几句下来,就把带参自己的几句话抹去未写。等到写好,王博高带了原稿忙回去。黄胖姑等他去后,便叫人把贾大少爷找了来。先拉他到密室裡同他說知详细,又拿折略与他阅過。贾大少爷這几天正因各处安排停当,早晚就要放缺,心中无所事事,终日终夜嫖姑娘,闹相公,正在发昏的时候,不堤防有此一個岔子,赛如兜头被人打了一下闷棍一般,一时头晕眼花,半句话回答不出。黄胖姑道:“老弟,這事情幸亏是愚兄禁得起风浪的,若是别人早已吓毛了。”說着,便把托王博高暂时替他按住,将来三处都得尽心。等商量定了,明天给他回去等话,一齐告诉了贾大少爷。贾大少爷道:“怎么個尽心呢?”黄胖姑道:“军机徐大人跟前你是拜過门的,我想你可再孝敬三千,博高费了一番心,至少送他一千道乏,至于周都老爷那裡,不過托博高送他两百银子就结了,一共不過五千银子,大事全消。”贾大少爷看看银子存的不多,如今又要去掉五千两,不免肉痛,只因功名大事,无奈只得听从。

  到了次日,王博高来讨回音,先說:“敝老师徐大军机跟前已经說明,并不计较。就是周都老爷那裡,亦是多少唯命。不過现在打听出這件事是他自己朋友,杭州人姓王的起的。贾某人瞧不起朋友,所以姓王的串出都老爷来参他,倘若参不成,姓王的還要叩阍。目下倒是安排姓王的顶要紧。姓王的空在京裡沒有事情做,终非了局;亦是敝老师的吩咐,劝贾某人拿出两吊银子,我們人家做中人,算他借给姓王的捐個京官,再由敝老师替他說個差使。等他有了事,便不至于同贾某人为难了。”黄胖姑只得回称:“商量起来看。”王博高随又告辞回去。黄胖姑又去找了贾大少爷来同他商议。贾大少爷一听還要叫他添银子,执定不肯。又是黄胖姑做好做歹,劝他添一千银子。仍旧孝敬徐大军机三千两,不敢少;送王博高的改为五百;送周都老爷及上下门包,一共五百;提出二千,作为帮王师爷捐官之费。一齐打了银票,等第三天王博高来,统通交代清楚。王博高带了贾大少爷又去见了徐大军机一面;另外备了一席酒,替贾大少爷及王师爷解和。

  又過了两天,徐大军机又把王博高叫了去,拿几百银子交代他替王师爷捐了一個起码的京官;又给他二百现银子,以为到衙门创衣服一切使用。下余一千多两,徐大军机便同王博高說:“老弟,你费了多少心,姓贾的又送了我三千金,我也不同你客气了。這是王某人捐官剩下来的一千多银子,你拿了去,就算替你道乏罢。”王博高偶然打了一個抱不平,居然连底连面弄到一千几百两银子,心上着实高兴,心想好人是做得過。闲话少题。且說华中堂自与徐大军机冲突之后,彼此意见甚深,便是有心要照应贾大少爷,也不好公然照应。因此,贾大少爷倒反搁了下来。一搁搁了两個多月,连着一点放缺的消息都沒有了。幸亏他這一阵子自以为门路已经走好,裡头有黑总管,外头有华中堂,赛如泰山之靠,就是都老爷說他两句闲话,他也不怕。但是胆子越弄越大,闹相公,闯窑子,同了黑八哥一般人终日厮混,比前头玩得更凶。

  一玩玩了两個月,看看前头存在黄胖姑那裡的银子渐渐化完,只剩得千把两银子,而放缺又遥遥无期。黄胖姑又来同他說:“再歇一個月,时筱仁的十万银子就要到期,该应怎么,他好预先打算。”贾大少爷一听,心上不免着急,便同黄胖姑說起放缺一事:“如今银子都用了下去了,怎么出了這们许多缺,一個轮不到我?請你找找刘厚守,托他裡头替我上点劲才好。”黄胖姑道:“這两年记名的道员足足有一千多個。你說你化钱,人家還有比你化钱多的在你头裡;总得一個個挨下来,早晚不叫你落空就是了。”贾大少爷到此也无法想,只有在京守候。只是黄胖姑经手的那笔十万两头,看看就要期满。黄胖姑自己不见面,每天必叫伙计前来关照一次,說:“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請請贾大人的示,预先筹划筹划。到期之后,贾大人還了小号,小号跟手就要還给时大人的;若是误了期,小号裡被时大人追起来,那是关系小号几十年的名声,不是玩的!”贾大少爷被他天天来罗苏,实在讨厌之极,而又奈他何不得。等到满期的头一天,黄胖姑又把他用剩的几百两银子结了一结,打了一张银票,叫伙计送過来;跟手就把往来的折子要了回去,說要涂销。贾大少爷听了,這一气非同小可!急的踱来踱去,走头无路。几天裡头,河南老太爷任上,以及相好的亲友那裡,都打了电报去筹款。到了這日,只有一個把兄弟寄来五百两银子,也无济于事,其余各处杳无回音。真把他急的要死,恨不得找個地方躲两天才好。

  到了第二天,便是该应還钱的那一天了。大清早上,黄胖姑就派了人来拿他看守住了。来看他的人,轮流回店吃饭。但是黄胖姑所派来的人,只在贾大少爷寓处静候,并不多說一句话。到得天黑,贾大少爷叫套车要出门,黄胖姑派来的人怕他要溜,也就雇了一辆车跟在他的车后头;贾大少爷到了朋友家下车进去,黄胖姑派的人也下车在门口守候;贾大少爷出来上车,他也跟着出来上车:真是一步不肯放松。等到晚上十一点钟,黄胖姑又加派两個人来,但亦是跟进跟出,并不多說一句话。贾大少爷见溜不掉,自己赶到黄胖姑铺子裡想要同他商量,黄胖姑只是藏着不见面。店裡别的伙计见了他也是淡淡的。贾大少爷在那裡无趣,仍旧坐车回来,看守他的人也仍旧跟了回来。其时已有头两点钟了。

  贾大少爷回家,刚才下车跨进大门,便见黄胖姑同了前头替他做保人的一個同乡,一個世交,一齐进来,见面也不寒暄,只是板着面孔坐着要钱。贾大少爷无法,只好左打一恭,右請一安,求黄胖姑替他担代,展限两個月。黄胖姑执定不允,說:“并不是我来逼你老弟,实在我被别人逼不過。你不還我,我要還人;倘若不還,以后我京裡就站不住,還想做别的卖买嗎。”禁不住贾大少爷一再哀求,两個保人也再三替他說法,黄胖姑连着两個保人都一家埋怨一顿。

  看看闹到天快亮了,黄胖姑见他实在无法,便道:“两個月太远,小店裡耽搁不起。既然你们二位作保,我就再宽他一個月。但是现在利钱很重,至少总得再加二分,共是四分五厘利息。”贾大少爷无奈,只得应允;又立了字据,由中人画了押,交给了黄胖姑。贾大少爷又說:“京裡无可生法,总得自己往河南去走一遭。”黄胖姑也明晓得他出京方有生路,面子上却不答应。說:“你這一走,我的钱问谁要呢?”后来仍同两個保人出主意,請黄胖姑派一個人,两個保人当中一個留京,一個跟他到河南取银子,言明后天就动身。黄胖姑方才答应,相辞回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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