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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写保折筵前亲起草

作者:網络作者李宝嘉(李伯元)
却說羊统领虽然喝退了龙占元,只因他凭空多事,得罪了洋教习,深怕洋教习前来理论,因此心上很不自在,又加以田小辫子同乌额拉布两個人吃醋打架,弄得合席大众,兴致索然。于是无精打彩,草草吃完,各自回去。

  第二天羊统领特地把田小辫子請来,先埋怨他不该到制台面前上條陈,弄得制台不高兴,又怪他不该同乌某人翻脸:“過天我替你俩和和事;不然,天天同在一個官厅子上,彼此见面不說话,算個甚么呢!”田小辫子毕竟是做過他的伙计,吃過他的饭的,听了他的话,心上虽然不服,嘴裡不便說甚么,只好答应着。

  又過了两天,羊统领见洋教习不来找他說甚么,于是才把心上一块石头放下。后来龙占元是本营营官又上来回過羊统领,求统领免其看管,并且不要撤他差使。当时又被羊统领着实說了他许多不好,看他本营营官面上,暂免撤差,只记大過三次,以儆将来。龙占元又亲自上来叩谢。羊统领吩咐他道:“现在的英文学堂满街都是,你既然有志学洋话,为甚么不去拜一個先生,好好的学上两年?一月只消化上一两块洋钱的束脩,等到洋话学好了,你也好去充当翻译,再不然,到上海洋行裡做個‘康白度’①,一年赚上几千银子,可比在我這裡当哨官强得多哩。要照现在的样子,只学得一言半语,不零不落,反招人家的笑话,這是何苦来呢!”龙占元道:“回军门的话,标下从前总共读有三個月的洋书。通学堂裡只有标下天分高强,一本‘泼辣买’②,只剩得八页沒有读。后来有了生意就不读了。過了两年,如今只有‘亦司’這一句话沒有忘记,满打算借此应酬应酬外国人,不提防倒捱了一顿打。這一下子可把标下打苦了!到如今头上還沒有好,以后标下再不敢說洋话了。倘若再学会两句,标下有几個脑袋,又是马棒,又是拳头,這不是性命相关嗎?”羊统领听了,点点头道:“不会也罢了。完完全全做個中国人,总比那些做汉奸的好。”龙占元于是又答应了几声“是”,然后退了出来。

  ①“康白度”:葡萄牙语,即买办。

  ②“泼辣买”:英语,文法。

  這裡羊统领便想仍到钓鱼巷相好家摆一台酒,以便好替乌、田两個人和事。两天头裡写了知单,叫差官分头去請。所請的无非仍旧是前天打牌吃酒的几個,其中却添了两位:一位是赵大人,号尧庄,乃广西人氏,說是制台衙门的幕府。還有人說:制台凡遇到做折子奏皇上,都得同他商量,制台自己不起稿,都是他代笔。全省的官员,文自藩司以下,武自提、镇以下,都愿意同他拉拢。然而他面子上极其不肯同人家来往,坐在那裡总不肯同人說话。不晓得是架子大呢,亦不晓得是关防严密的缘故,望上去很像有脾气似的。他的官虽是知府,只有道台以上的官請他吃饭,他或者還肯赏光。就是道台,亦得要当红差使的;倘或是黑道台以及他同寅以下的官,都不在他心上。人家同他說话,他只是仰着头,脸朝天,眼睛望着别处。别人问三句,回答一句,有时候還冷笑笑,一声儿也不言语,因此大众都称他为“赵大架子”。這回羊统领請他,他晓得羊统领上头的声光极好,而且广有钱财,爱交朋友,所以請帖送去,答应肯来。又一個姓胡,号筱峰,行二,也是捐的道台班子。有人說他父亲曾经当過“长毛”,后来投降的,官亦做到镇台。胡筱峰一直在老人家手裡当少爷。脾气亦并非不好,不過他的为人,一天到晚,坐亦不是,站亦不是。人家要静,他偏要动。說起话来,沒头沒脑。到人家顶住问他,他又說到别处去了。知道他底细的人,都叫他“小长毛”。后来人家同他相处久了,**着他的脾气,又送他一個表号,叫他为“胡二捣乱”。

  且說胡二捣乱這天因为羊统领請他在钓鱼巷吃花酒,直把他乐的了不得。头天晚上就叫管家开箱子把衣服拿好。其时是四月天气,因为气节早,已经很热,拿出来的衣服是春纱长衫,单纱马褂。当天晚上忽下了两点雨,清晨起来,微微觉得有点凉飕飕的,他又叫管家替他拿夹纱袍子,夹纱马褂。扎扮停当,专等羊统领来催請。羊统领請的是晚饭,他忘记看帖子,以为請的是早饭,所以一早就把衣服穿好了。等了一回,不见来催,又把他急的了不得,动问管家:“羊统领請客可是今天不是?不要你们记错了!”官家回:“不错,是今天。”隔夜虽然下了几点雨,第二天仍旧很好的太阳。胡二捣乱在公馆裡前院后院,前厅后厅跑了十几趟,一来心上烦燥,二来天气毕竟热,跑得他头上出汗,夹纱袍子,夹纱马褂穿不住了,于是又穿了件熟罗长衫,单纱马褂,裡面又穿了件夹纱背心。此时已有晌午,還不见羊统领来催。又问管家:“到底是甚么时候?”当中有一個记得的,回了声:“請的是晚饭。”胡二捣乱骂了声:“王八蛋!为什么不早說!”于是仍在自己家裡吃中饭。

  好容易捱到三点半钟,到這时候,熟罗长衫也有些不合景了,只得仍旧换了春纱长衫,单纱马褂。刚要出门,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于是仍旧回转上房,在抽屉裡翻了半天,翻出一個鼻烟壶来,說道:“街上驴马粪把人熏的实在难受,有了這個就不怕了。”等到坐上轿子,谁知鼻烟壶是空的,又叫管家回去拿烟。管家拿不到,好容易自己下轿方才找到。走到半路上,又想起未曾带扇子,不及回家去取,幸亏街上有信扇子铺,就下轿买了一把。一回又想到早晚天气是凉的,晚上回去要添衣服,于是又吩咐管家回家去把小夹袄拿了为,预备晚上好穿。如此者往返耽搁,及至到钓鱼巷已经有五点多钟了。幸亏止到得一個主人,其余之客一個未到。胡二捣乱到处捣乱,人家同他沒有甚么谈头的。同羊统领见面之后,略为寒暄了两句,便也无话可說。羊统领自去躺下吃烟。胡二捣乱便趁空找着姑娘捣乱,也不顾羊统领吃醋,只是捣乱他的。捣乱了半天,恨的那些姑娘们都骂他为“断命胡二”。胡二捣乱只得嘻着嘴笑。后来端上点心来,請他吃点心,方才住手。

  又歇了一回,請的客人络络续续的来了。羊统领见田小辫子、乌额拉布二人到了,便拉了他俩的手,說了许多的话,又给他二人一家作了两個揖,說:“你二位千万不要闹了。大家都是好朋友,独有你二位见面不說话,好像有心病似的,叫人家瞧着算什么呢!”其时田小辫子颇有愿和之意,无奈乌额拉布因为脸上挖的伤還沒有好,一定不肯讲和。禁不起羊统领再三朝着他打拱作揖,后来又請了一個安,旁观那些客人亦帮着着实說,乌额拉布方才气平。大家都派田小辫子不是。羊统领叫他替乌大人送了一碗茶,两個人又彼此作了一個揖,各道歉意,方才了事。

  其时已有七点半钟了,羊统领数了数所請的人却已到齐,只有制台幕府赵尧庄赵大架子沒有到。后来想叫差官去請,又怕他正陪着制台說话,恐有不便,只好静等。谁知一直等到九点钟才见他来。他是制台衙门裡的阔幕,人人都要巴结他的。大概的人,他不過略为把手拱了一拱,便一手拉了余荩臣到烟铺上說话,连主人都不在眼睛裡。后来摆好席面,主人就来让坐,他方同主人谦了一谦。主人手执酒壶,又等了好半天,一直等他把话讲完,方才起身入座。主人连忙敬他第一位。他又让了一句道:“還有别位沒有?”余荩臣道:“這裡并沒有第二個人僭你尧翁的。”赵大架子也不答言,昂然据首座而坐,其余的人亦就依次入座。

  通台面上只有余荩臣当的差使顶阔,而且钱亦很多。新近制台又委了他学堂总办,常常提起某人很能办事。余荩臣便趁這個机会托人关說,求大帅赏他一個明保,送部引见。制台虽然应允,但是折子尚未上去。余荩臣又打听得制台凡有折奏,都是這赵大架子拿权,因此余荩臣就极意的拉拢他。赵大架子的架子虽大,等到见了钱,架子亦就会小的。当初也不晓得余荩臣私底下馈送他若干,弄得這赵大架子竟同余荩臣非常知己。這时候到了台面上,赵大架子還只是同余荩臣扳谈,下来再同主人对答两句,余下的人,他既不悄理人,人家亦不敢仰攀他同他說话。在钓鱼巷吃酒是要叫局的,赵大架子恐怕有碍关防,一定不肯破例,主人只得随他。其他宾主每人只叫得一個,亦为着赵大架子在座,怕他說话的缘故。因此這一席酒人虽不少,颇觉冷清得很。

  赵大架子吃了两样菜,仍旧离座躺在炕上吃烟。余荩臣是同他有密切关系的,便亦离座相陪。后来主人让他归位吃菜,他始终未再入席,摇摇头,对余荩臣說:“這般人兄弟同他们谈不来的。”余荩臣得了這個风声,便偷偷的关照過主人,叫他们只管吃,不要等了。赵大架子吃烟,自己不会装。余荩臣虽然不吃烟,打烟倒是在行的,当下幸亏他替赵大架子连打了十几口,吃得满屋之中烟雾腾腾。霎时菜已上齐,主人又過来請吃稀饭。赵大架子又摇头,說:“心上怪腻的慌,不能吃了。”余荩臣也陪着不吃。主人深抱不安。席散之后,又走過来道歉,又說:“虽外替赵大人、余大人留了饭。”赵大架子回称:“谢谢。”說完這句,立起身来想要穿了马褂就走。余荩巨晓得他不愿久留,便让他同到自己相好王小五子那裡去坐,赵大架子点头应允。两人一同出门。其时主人早已穿好了马褂,候着送了。一时别過主人,同到王小五子屋裡。王小五子接着,自然另有一副场面。余荩臣立刻脱去马褂,横了下来,又赶着替赵大架子打烟。王小五子赶過来替他代打,余荩臣還不要。一连等赵大架子又抽過七八口,渐渐的有了精神,两手抱着水烟袋,坐在炕沿上想要吃烟。余荩臣忙叫王小五子過来替他装烟。此时余荩臣一见房内无人,便把**凑前一步,想要同赵大架子說话。赵大架子忽然先问道:“荩翁,托你安置的两個人,怎么样了?”余荩臣道:“兄弟早同藩台說過,一有调动,就委他两人前去。”赵大架子道:“還要等几個月?”余荩臣道:“现在正在這裡替他俩对付着看。有两处就在這几天裡头期满,不過几天就要委他们的,那裡用着几個月。你老先生委的事,岂有尽着耽搁的道理!”余荩臣這时候本来想請赵大架子過来商量自己事情的,不料赵大架子同他說安置人的话,自己的事倒弄得一时不好开口,只得权时隐忍着,仍旧竭力的敷衍。又叫王小五子备了稀饭,留赵大架子吃。赵大架子推头有公事,還要到衙门裡去,余荩臣不好挽留,自己的事始终未曾能够向他开口。临到出来上桥,便邀他明天晚上到這裡吃晚饭。赵大架子道:“看罢咧;如果沒有公事,准来。”

  赵大架子去后,余荩臣当夜便住在王小五子家。王小五子见余荩臣很巴结赵大架子,就问赵大架子的履历。余荩臣便告诉他說:“赵大人是制台衙门的师爷,见了制台是并起并坐的,通南京城裡沒有再阔過他的。”王小五子便问:“余大人,你当的甚么差使?一年有多砂钱进款?”余荩臣便說自己“当的是通省牙厘局总办。所有那些外府州、县,大小镇、市上的厘局,都是归我管的。這些局裡的委员老爷,我要用就用,我不要用就换掉,他们不敢不依我的。”王小五子道:“他们那些官都归你管,你的官有多们大?”余荩巨道:“我的官是道台,所以才能够当這牙厘局总办。”王小五子鼻子裡嗤的一笑,道:“道台是什么东西,就這们阔!”說到這裡,又自言自语道:“天,原来如此!”忽然又问道:“余大人,我问你:我听說现在的官拿钱都好买得来的,你這個官从前化過几個钱?”余荩臣起初听他骂道台“什么东西”,心上老大不高兴;后来又见他问自己的官从前化過几個钱,便正言厉色道:“我是正途两榜出身,是用不着化钱的。化钱的另是一起人,名字叫‘捐班’。我們是瞧他不起的。”王小五子道:“余大人,官好捐,你们的差事想亦是捐来的了?”余荩臣道:“呀呀呼!差事那裡好捐!私下化了钱买差使的固然亦有,然而我得這個差使是本事换来的,一個钱沒有化。就是人家在我手裡当差使,我也是一文不要的,那是再要公正沒有。”王小五子道:“照此說来,你余大人是一個钱不要的了?”余荩臣道:“這個自然。”

  王小五子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前個月裡,有天春大人請你吃酒,我看见他当面送给你一张银票,說是六千两银子。春大人還再三的替你請安,求你把個什么厘局给他。不是你接了他的银票,满口答应他的嗎?不到十天,果然有人說起春大人升了厘局总办,上任去了。”余荩臣见王小五子揭出他的短处,只得支吾其词道:“他的差使本来要委的了。银子是他该我的,如今他還我,并不是化了钱买差使的。這种话你以后少說。”

  王小五子道:“照這样說起来,沒有银子的人也可以得差使了?”余荩臣道:“怎么不得。老实对你說,只要上头有照应,或者有人嘱托,看朋友面上,亦总要委他差使的。”王小五子道:“原来派差使也要看交情的。余大人,咱俩的交情怎么样?我要荐個人给你,你得好好的派他一桩事情。”余荩巨当他說笑话,并不在意,只答应了一声道:“這個自然。你荐给我的人,我总拿头一分的好差使给他。”王小五子嘿嘿无语的歇了半晌,起身收拾安寝。

  一宵易過,又是天明。到了次日,余荩臣惦记着自己的事情,上院下来,随又写信给赵大架子,约他今天晚上同到王小五子家吃酒。赵大架子回說:“公事忙,不得脱身;等到事完出衙门,八点钟在自己相好贵宝那裡吃晚饭,可以面谈一切。”余荩臣只得遵命。才打七点钟,便饿着肚皮先赶到贵宝房间裡伺候。一等等到九点钟,赵大架子才从衙门裡出来,余荩臣接着,赛如捧凤凰似的把他迎了进来。一进门先抽烟。堂子裡晓得他的脾气的,早已替他预备下打好的烟二十来口,一齐都打在烟扦子上,赛如排枪一样,一排排的都放在烟盘裡,只等赵大架子一到,便有三四根枪,两三個人替他轮流上烟对火门。此时,赵大架子来不及同余荩臣說话,只见他躺在炕上,呼呼的拚性命的只管抽個不了。有时贵宝来不及,余荩臣還帮着替他对火,足足抽了一点钟。其时已有十点钟了,赵大架子要吃饭。饭菜是早已预备下的。当下只有他同余荩臣两個人对面吃。贵宝打横,伺候上菜添饭。赵大架子叫他同吃,他不肯吃。赵大架子還生气,說道:“陪我吃顿饭有什么要紧的,就這样的不好意思起来?你们当窑姐的人,只怕不好的意思的事情尽多着哩!”說罢,便把面孔板起,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余荩臣搭讪着替他们解和。

  等到把饭吃完,赵大架子一面漱口,余荩臣又顺手点了一根纸吹给他。慢慢的谈了几句公事,然后趁势问他:“這两天大帅背后于兄弟有甚么话說?”赵大架子道:“不是荩翁提起,兄弟早在這裡打算主意了。无奈兄弟公事实在忙,一天到晚,竟其沒有动笔的时候。”余荩臣忙问:“甚么事一定要尧翁亲自动笔?”赵大架子道:“就是荩翁得明保的那句话了。”余荩臣一听“明保”二字,正是他心上最为关切之事,不禁眉飞色舞,仔细一想,又怕赵大架子拿他看轻,立刻又做出一副谨慎小心的样子,柔声下气的說道:“這都是大帅的恩典,尧翁的栽培!”赵大架子道:“岂敢!不過制军既有這個意思,我們做朋友的人,那裡不替朋友帮句忙。說也好笑,前几天是兄弟催制军,這两天反了過来,倒是他催兄弟。”余荩臣道:“催甚么?”赵大架子道:“起先是制军虽然有了保举荩翁的意思,一直沒有定规,是兄弟天天追着他问,同他說道:‘像余某人這样人,真要算是江南第一個出色人员;大帅既有恩典给他,折子可在早些进去,将来朝廷或者有什么恩典,也好叫他及早自效。’制军听了兄弟的话,果然答应了,就立逼着兄弟替他起稿子。這两天兄弟一来因为事情忙,沒有工夫动笔,二来,怎么保举法子,下個什么考语,也得商量商量。”

  余荩臣道:“正为這件事,兄弟要過来求教。承尧翁的吹嘘,又顺尧翁替兄弟上劲,真正感激得很!但是還望你尧翁成全到底,考语下得体面些,那就是感之不尽!”說罢,特地离位,深深一揖,又說得一句道:“全仗大力!”赵大架子两手捧着水烟袋,赶忙拱手還礼,却一面說道:“自家兄弟,說那裡话来!今天既是荩翁提起,我們都是自己人,荩翁爱怎么說就怎么說,兄弟无不遵办。照样写了上去,制军看了,也不好挑剔什么。”余荩臣道:“這是尧翁的格外成全,兄弟何敢妄参末议。而且又是自己的事,天下断无自称自赞的道理,只得仍請尧翁先生主裁。”赵大架子听了他這一路恭维,心上着实高兴。原想立刻就替他起稿,可以卖弄他的权力;无奈吃過了饭沒有過瘾,霎时烟瘾上来,坐立不安,十分难過,便道:“你我不是外人,你来,我念你写,写了出来,彼此商议。”其时余荩臣還不肯写,后来又被赵大架子再三的相催,說:“你我自家人,有什么怕人的。不是說句大话,现在南京城裡,除了你我,余人都不在咱眼裡!我念你写,這不同我写的一样嗎?”

  其实是余荩臣心上巴不得這個折子自己竭力的恭维自己,今见赵大架子一再让他自己写,遂也不便過于推辞,便向贵宝要了一副笔砚一张纸,让赵大架子炕上吃烟,他却自己坐在桌子边起稿。嫌挂的保险灯不亮,又叫人特地点了一支洋烛。贵宝晓得他要写字,忙着来替他磨墨。余荩臣不要,叫他到炕上替赵大架子装烟。贵宝去后,余荩臣便提笔在手,拿眼瞧着赵大架子,看他說甚么,好依着他写。足足等了七八袋大烟的时候,约**赵大架子烟瘾已過得一半,随见赵大架子一骨碌从炕上爬起,却先歪着**,提起茶壶,就着茶壶嘴抽了两口,方才坐起来說道:“兄弟的意思,折子上沒有多少话說,還是夹片罢。”余荩臣道:“似乎折子郑重些,叫上头看得起些。”赵大架子道:“這倒不在乎。横竖保了上去,上头沒有不准的,总還你一個‘着照所請’。依兄弟看来,其实是一样的。”余荩臣见他如此說,也不敢過于计较,只得跟着他說道:“既然如此,就是夹片亦好。”赵大架子见余荩臣擎笔在手只是不写,便道:“你写啊。”余荩臣道:“等尧翁念了好写。”赵大架子笑道:“荩翁的大才,還有什么不晓得的。你别同我客气,你尽管写罢,写出来一定合式的。我要過瘾,你费点心罢。”說完,仍旧躺下,呼呼抽他的烟去了。

  余荩臣至此,面子上只得勉强着自己起稿,心上却是十二公高兴,嘴裡却不住的說道:“姑且等兄弟拟了出来再呈政。”此时赵大架子只顾抽烟,一声不响,幸喜余荩臣是正途出身,又在江南历练了這几多年,公事文理也還办得来。于是提笔在手,想了想,一口气便写了好几行。后来填到自己的考语,心上想“還是空着十六個字的地步等赵某人去填。”既而一想:“又怕赵某人填的字眼不能如意,不如自己写好了同他去斟酌。他同我這样交情,谅来不致改我的。”主意打定,又斟酌了半天,结结实实自己下了十六個字的考语;后头带着叙他办厘金、办学堂如何成效,說得天花乱坠,又足足的写了几行。一霎写完,便自己离位,拿着底子踱到烟炕前請赵大架子過目。赵大架子接在手中,就在烟灯上看了一回,一声不言语,又心上盘算了一回。

  余荩臣忍耐不住,急忙问他道:“尧翁看了,還好用不好用?兄弟于這上头不在行,总求尧翁的指教!”赵大架子道:“格式倒還不错,就是考语還得……”余荩臣不等他說完,接嘴问道:“考语怎么样?”赵大架子道:“若照尧翁的大才,這几句考语着实当之无愧。不過写到折子上,语气似乎总還要软些,叫上头看着也受用。如果說的過于好了,一来不像上司考核下属的口气,二来也不像折子上的话头。兄弟妄谈,荩翁高见以为何如?”說罢,仍把底稿递在余荩臣手裡。

  余荩臣一听他话,不禁面孔涨是绯红,半天說不出话来,楞了一回,仍旧踅到桌子跟前坐下,提起笔来想改。谁知改来改去,不是怕赵大架子說话,就是自己嫌不好,捱了半天,仍旧未曾改定,只得老着脸皮朝赵大架子說道:“這個考语還是請你尧翁代拟了罢。‘不是撑船手,休来弄竹竿’,兄弟实实在在有点来不得了。”赵大架子道:“我們知己之說,這考语虽只有几個字,轻了也不好,重了也不好。我兄弟拟了出来,還得送制军阅過。一向制军却沒有改過兄弟的笔墨;如今倘若未能弄好,被他改上一两句,兄弟却坍台不下。所以要替你荩翁斟酌尽善,就是這個缘故。荩翁自己人,我兄弟不妨直說。”余荩臣听了愈为感激,当下便亲自蘸饱了笔,送到炕床边,請赵大架子动手。赵大架子道:“這個兄弟也得思量思量看。”于是亦不接他的笔,仍把身体横了下来,一声不言语,一口气又吃了五六口烟。吃完了烟,趿着鞋皮,走下炕来,把原稿略为改换了几句,却把十六個字考语统通换掉。余荩臣看了,似乎觉得還不能满意;但是恐怕赵大架子动气,只得连称“好极好极”。赵大架子改好之后,便往衣裳袋中一塞。因为堂子裡的烟吃的不爽快,要回到公馆裡過瘾。余荩臣只得穿了马褂,陪着一同出门。临时上轿,余荩臣又打了一拱,說了许多感激的话。又道:“大帅前深荷一力成全,明天過来叩谢。”說完,两人分手。

  余荩臣仍往王小五子家而来。其时已有夜半十二点钟。余荩臣尚未走进王小五子家的大门,黑影裡望见有個人先从他家裡出来。灯光之下,虽不十分明白,然而神气還看得出,很像是個熟人似的。后来彼此又擦肩而過。這人沒有看见余荩臣,余荩臣却看清這人,原来是认得的。但是官职比他差了几级,大人卑职,名分攸关。余荩臣怕他看出,不好意思,连忙拿头别了過去。等到這人去远,方一步步踱进了大门,霎时走到王小五子房中,他俩本是老相好,又兼余荩臣明保到手,心上便也十分高兴,见面之后,說不尽那副肉麻的情形,两個人鬼混了一阵。

  王小五子忽然想起昨夜的话来,连忙說道:“余大人,我托你一桩事情,你可得答应我!”余荩臣道:“好答应的我自然答应。”王小五子道:“你别同我调脾。好答应也要你答应,不好答应也要你答应,你先答应了我才說。”余荩臣道:“到底甚么事要我答应?”王小五子道:“不是你昨儿說的,在你手下当差的人统通不能钱买,只要上头有面子,或者是朋友相好的交情荐来的都可以派得。這個话可有沒有?”余荩臣道:“自然派差使一個钱不要,但是面子也得看什么面子,就是相好也要看什么相好,不能执一而论的。”王小五子道:“我不同你說這些。你但看咱俩的交情怎么样?”余荩臣道:“用不着提到咱俩的交情。难道你有什么人荐给我不成?咱俩交情虽厚,你要荐人我却不收。”

  王小五子见他說不收,登时把脸**,拿头睡在余荩臣的怀裡,却拿两只粉嫩雪白的手抱住余荩臣的黑油津津的胖脸,撒娇撒痴的說道:“你不答应我,我定见不成功!”此时余荩臣穿了一件簇新的外国缎夹袍子,被王小五子拿头在他怀裡腻了两腻,登时绉了一大片。余荩臣向来是吝啬惯的,见了肉痛,为的是相好面上,有些說不出口,只好往肚皮裡咽。两個人揪了半天,毕竟余荩臣可惜那件衣服,连连說道:“有话起来說,……不要這個样子,被别人看了要笑话的。”王小五子又把脸一板道:“谁不晓得我是余大人的相好?将来我還要嫁你哩!我嫁了你,我便是厘金局总办的太太,谁敢不巴结我,谁敢来笑我!”余荩臣又只得顺着他說道:“不错,你嫁了我,你不是我的太太。我有了你這位好太太,从此发后,钓鱼巷也不来了。”王小五子又把眼一眇,道:“這些话谁相信你!谁不晓得余大人的相好多!這些话快别同我客气!倒是我托你的事情怎么样?”

  說话间,余荩臣接连打了几個呵欠,伸手**出夹金表来一看,短针已過一点,长针却指在六点钟上。余荩臣道:“啊唷!不早了!我們快睡了,明天還要早起上院哩。”一面說,一面自己宽去衣服,躺在床上去了。王小五子道:“你不答应,我不许你睡觉。”于是也不及卸装,赶到床上同他缠個不了。余荩臣被他闹急了,便道:“你先把人头說给我,等我好替你对付着看。”王小五子见他已有允意,便不同他吵了,和衣歪着,拿头靠在枕头上,低声說道:“我說的不是别人,你们同在一处做官,還有什么不认得的。”余荩臣道:“到底是谁?”王小五子道:“就是候补同知黄大老爷,他托我的。”余荩臣道:“姓黄的天底下多得很沒头沒脑,叫我去找那一個?”五小五子道:“真個我记性不好,他有個條子在這裡。”說着,便伸手从衣服小襟袋裡把個名條**了出来,跟手又叫房间裡奶奶点了一支洋烛。余荩臣睡眼朦胧的拿起名條靠近烛光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知府用、试用同知黄在新,叩求宪恩赏委厘捐差事”两行小字。余荩臣不看则已,看了之时,不觉心上毕拍一跳,半天不言语。王小五子忙问:“看清楚了沒有,這人可是认得的?”余荩臣還不响,又停了一大会,方问得一句道:“這人是几时来嫖你起的?這條子可是方才给你的?”王小五见问,也不由得脸上一红,楞了半天,回答不出话来。

  列位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方才余荩臣在王小五子大门口碰见的那個人就是黄在新。這黄在新虽是江南的官,同余荩臣比起来,一個道台,一個同知,两人官阶不同,不在一個官厅子上,余荩臣如何偏会认识他?只因這黄在新最会钻营,凡在红点的道台,他沒有一個不巴结,因此都同他认得。他此时身上虽有几個差使,无奈薪水不多,无济于事。因见余荩臣正当厘金局的老总,便想谋個厘局差事,托了几個人递了几张條子,余荩臣尚未给他下落。他心上着急。幸喜他平日也常到钓鱼巷走走,与余荩臣有同靴之谊。王小五子见他脸蛋儿长得标致,便同他十分要好,余荩臣反退后一步。黄在新在王小五子家走动,余荩臣却一字儿不知;余荩臣在王小五子玩耍,黄在新却尽知底裡。即此一端,已可见王小五子待他二人的厚薄。

  此时余荩臣看了名條,想起刚才齐巧碰见他在這裡出去,不免心上一动。又接着问王小五子的话,王小五子又对答不出,自然格外疑心。疑心過重,便是吃醋的根苗。此时余荩臣看了王小五子的情形,心上早已懂得八九,接连哼哼冷笑两声,說道:“他的條子沒有人替他递了,居然会想着了你,托你替他求差使!他這人真会钻!倒是你俩是几时认识起来的,你却同他如此关切?”王小五子见余荩臣生了疑心,毕竟他自己贼人胆虚,亦不敢撒娇撒痴,立刻拿两只手扳着余荩巨的脑袋,同他脸对脸的笑着說道:“這裡头有個讲究,你不晓得,等我来告诉你:我是江西人,七岁上就卖在档子班裡学唱戏。等到十五岁上才到的南京。這黄大老爷他也是江西人,同我是嫡亲同乡。他是我自己家裡的人,有什么不认得的。我替他求差使,也无非照应同乡的意思,有什么动疑的。”余荩臣连连摇头,道:“算了罢!你们江西人我也請教過的了,做官的,读书的,于這乡谊上很有限。不信你一個做窑姐的倒比他们做官的、读书的有义气!這话不要来骗我!况且你七岁上就卖在档子班裡,东飘西荡,這姓黄的果然是你的同乡,你也不会认得他的。這话越說越不对!倒是你俩有了多少时候的交情?你老实对我說罢。他不同你有交情,你为甚么要替他求差使呢?我晓得我們化了钱,无非做個大冤桶,替人家垫腰!如今竟其公然替恩客說人情求差使!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被你们弄着玩!”

  此时余荩臣越說越气,也不睡觉了,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吩咐叫轿夫打轿子,又自己立誓道:“从今以后,再不到這裡来了!倘若以后再到這裡,你们看我左脚迈到這屋裡来,你们拿刀砍我的左脚;右脚迈到這屋裡来,你们拿刀砍我的右脚!”一面說,一面卷卷袖子,直把两個袖子卷到手湾子上头,两只眼睛睁的像铜铃似的,又拿两只手去盘辫子。辫子盘好,人家总以为他這個样子一定要打人了,谁知并不打人,却叉着两只臂膊,握紧了两個拳头,坐在床沿上生气。

  再說王小五子起先听见余荩臣拿他数落,不禁脸上一阵阵的红上来,心头止不住必必的跳。后来又见他爬起,连忙和着**去按捺他;无奈气力太小,当不住余荩臣的蛮力,按了半天按他不下,只得随他起来。后来见他盘好辫子,并不打人,方才把心放下,连忙和颜悦色的自己分辩道:“同乡有甚么好假冒的。天生同乡是同乡,我不能拿他当外人看待。至于问我如何认得他,苏州来的洪大人,清江来的陆大人,每逢吃酒都有他在座,慢慢的我就认得了他。怎么沒有交情我就不作兴认得他的?”余荩臣也不理他,只是坐在床沿上生气。闹得大了,连着房间裡的奶奶都上来劝和。余荩臣只是不言语。一迸迸到五更鸡叫之后,天色微微的有点亮了,余荩臣也不等轿子了,要了长衣裳,扎扮停当,一直径去。王小五子抵死留他不住,只得听其自然。

  余荩臣走到街上,尚是冷冷清清的一无所有。此时心上又气又闷,不知不觉忘记了东南西北,又走错了一大段。后来好容易雇了一部东洋车子,才把他拉到公馆。打门进去一路骂轿夫,骂跟班的,骂老妈,骂丫头,一直骂进了上房。惊动了上下人等,晓得大人在外头住夜回来,于是重新打洗脸水,拿漱口水、茂生肥皂、引见胰子①,又叫厨子做点心,真正忙個不了。

  ①引见胰子:肥皂名,因有香味,专供引见人员用的。

  齐巧這日是辕期,照例上院。点心未曾吃完,轿子已伺候好。等到走到院上,已有靠九点钟了。余荩臣還是气吁吁的。头一個会见了孙大胡子,便把黄在新托王小五子求差使的话统通告诉他;又說:“黄在新的品行太觉不堪,甚么人不好托,单单会托到**,真正笑话!”孙大胡子笑道:“這也难怪他,实在是你荩翁同王小五子的交情非他可比。朋友說的话不及贵相知說的灵,所以黄某人才走的這條路。出来做官为的是赚钱,只要有钱赚,也顾不得這些了。”余荩臣听了孙大胡子奚落他的话,不由的把脸一红,拿话分辩道:“我們逛窑子也不进行去流水罢了,算是什么交情!”孙大胡子忙接嘴道:“又行去,又流水,還算不得交情?不晓得要弄到什么分上才算得交情呢?”余荩臣发急道:“人家同你說正经话,你偏拿人来取笑,真正岂有此理?老实对你讲罢:王小五子同黄某人都是江西人,他替他求差使,乃是照应同乡的意思。”孙大胡子道:“一個当**的,居然肯照应同乡,贤于士大夫远矣!荩翁,你应该立刻委他一個上等的厘差:一来顾全贵相好的面子,二来也可以愧励愧励那般不顾乡情的士大夫。你们众位听听,我兄弟說的可是不是?”此时官厅子上的人已经来的不少了,天天在一起的几個熟人听了他言,都說:“应得如此。”无奈余荩臣决计不答应,一定還要回制台撤去他的差使,拿他参办,以为卑鄙无耻,巧于钻营者戒。当时又被孙大胡子指驳了一句,余荩臣方始顿口无言。欲知孙大胡子說的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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