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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八座①荒唐起居无

作者:網络作者李宝嘉(李伯元)
话說小兔子去了三四天,贾制台忽然接到蕲州知州一個夹单,說是“宪台表老爷萧某人趁了轮船路過卑境,停船的时候,上下搭客混杂不分,偶不小心,包裹裡的银子被扒儿手悉数扒去,现在住在敝署,不能前进,請示办理”等语。原来小兔子自从上了轮船,东张西望,并不照顾自己的行李,以致遇见扒手。当时齐巧解开包裹找衣服穿,一**银子沒有了,立刻吵着闹着,要船上人替他捉贼。贼捉不到,就哭着要船上茶房赔他,一会又說要上岸去告状。船上的人落得顺水推船,趁着轮船還未离岸,马上动手把他的行李送到岸上,由他去告状。他问了问,晓得靠船地方是蕲州该管,忙坐了一辆小车子,奔到州裡来告状。這州官姓区,号奉仁,一听是制台的表弟,便也不敢怠慢,立刻請他到衙门裡来住,一面禀明制台,請示办法。夹单后面又說:“這银子是在轮船上失去的。轮船自有洋人该管,卑职并无治外法权,還求大人详察。”他的意思以为着此一笔,這事便不与他相干,无非欲脱自己的干系。谁知制台看了這两句,心上不自在,便道:“不管他岸上水裡,总是他蕲州该管,少了东西就得问他要。我的亲戚,他们尚且如此,别的小民更不用說了!”罢了,便下了一個札子,将蕲州区牧严行申饬,說他捕务废弛,“限三天人赃并获,逾限不获,定行撤委”。区奉仁接到此信,无奈只得来同小兔子商量,私底下答应小兔子,凡是此番失去的银子都归他赔,额外又送了二十四两银子的程仪,又另外替他写了船票,打发一個家人,两個练勇,送他回籍。一面自己上省禀见制台,面陈此事。

  ①八座:汉,唐时称尚书哈等为八座。清代规定京官只能坐四人抬的轿子,但地方官督、抚有大典时可乘八人抬的轿,后代指督、抚为八座。

  這位区知州是晚上上了火就赶着過江的。到了省裡,恐怕制台记挂表弟,立刻上院禀见。幸亏贾制台是個起居无节的,三四更天一样会客。巡捕、号房晓得他的脾气,便也不敢回家,大家轮班在院上伺候。所以虽是三更半夜,辕门裡头仍旧热闹得很。区奉仁走到官厅一看,已经有個人在那裡了。這個人歪在首县一向坐惯的一张炕上,低着头打盹,有人走過他的面前,他也不曾觉得。這裡官厅子共是三间厂间,只点了一支指头细的蜡烛,照得满屋三间仍是黑沉沉的,看得不十分清楚。区奉仁是久在外任,省城裡這些同寅素来隔膜,初时来时,见那人坐着不动,便也懒得上前招呼。此时正是十月天气,忽然起了一阵北风,吹得门窗户扇唏哩哗喇的响。蜡烛火被风一闪,早已蜡油直泻下来,一支蜡烛便已剩得无几了。区奉仁此时也觉得阴气凛凛,寒毛直竖。正想叫管家取件衣服来穿,尚未开口,只见炕上那個打盹的人,忽然“啊唷”一声,从炕上下来,站着伸了一個懒腰,仍就歪下,却不知从那裡拖到一件又破又旧的一口钟①围在身上,拥抱而卧;一双脚露在外头,却是穿了一双靴子。区奉仁看了甚是疑心,既不晓得他是個甚么人:“倘若是個官,何以并无家人伺候,却要在這裡睡觉?”一面寻思,一面看表。他初进来的时候是十一点三刻,此时已经是三点一刻。

  ①一口钟:沒有袖子的外衣,也叫斗篷。

  正在看表,忽然听见窗户外面一班差人、轿夫蹲在那裡,嘴裡不住的唬哩唬哩的响,好像吃面條子似的。区奉仁听得清切,便想:“此时也不早了,肚裡也有些饿了,我何不叫他们也买一碗吃了,一来可以充饥,二来可以抵当寒气。”主意打定,便想推出门去叫人。谁知外面风大得很,尖风削面,犹如刀子割的一般。尚未开口,管家们早已瞧见,赶了进来,动问:“老爷有何使唤?”区奉仁连忙缩了回来,仍旧坐下,**稍定,便把买面吃的话說了。管家道:“三更半夜,那裡有卖面的。他们一般人是冻的在那裡唬哩嘘哩的喘气,并不是吃面,老爷想是听错了。老爷要吃面,等小的出去,到辕门外面去买了来。”区奉仁点点头。管家自去买面。停了好半天,只买得一碗稀粥,說是天将四鼓,面是沒有的了。区奉仁只得罢休。

  吃過了粥,登时身上有了热气,就问:“上头为什么還不請见?”管家回道:“听說同首府說话哩。首府从掌灯就进来,一直跑进签押房!大人留着吃晚饭,谈字,谈画,一直谈到如今還沒有谈完。江汉关道从白天两点钟到這裡,都沒有见着哩。這位大人只有同首府說得来,有些司、道都不如他。”区奉仁道:“首府本来同制台是把兄弟。”管家道:“听說现在又拜了门,拜制台做教师,不认把兄弟了。通武昌省城,只有他可以进得内签押房,别人只好在外头老等。”区奉仁道:“照這样子,可晓得他几时才见?”管家道:“小的进来就问過号房,马上就见亦說不定,十天半個月亦說不定,就此忘记了不见也說不定。”区奉仁道:“我是有缺的人,见他一面,把话說過了,我就要回去的。被他如此耽误下来也好了!”管家道:“這话难說。不是为此,怎么這官厅子上一個個都怨声载道呢?”

  主仆二人正讲得高兴,忽见炕上围着一口钟睡觉的那個人一骨碌爬起,一手揉眼睛,一手拿一口钟推在一边,又拿两手拱了一拱,說道:“老同寅,放肆了!你阁下才来了一霎工夫已经等的不耐烦,兄弟到這裡不差有一個月了!”区奉仁一听這话,大为错愕,忙站起来,請教“贵姓、台甫”。那人便亦起身相迎,回称:“姓瞿,号耐庵。”区奉仁一听這“瞿耐庵”三字很熟,想了一回,想不起来。

  原来瞿耐庵自从到了兴国州,前任因为同他不对,前任帐房又因需索不遂,就把历任移交的帐簿子一齐改了给他。譬如素来孝敬上司一百两银子的,他簿子上却是改做一百元;应该一百元的,都改做五十元。无论瞿耐庵的太太如何精明,如何在行,见了這個簿子,总信以为真,决不疑心是假造的。谁知這可上了当了:送一处碰一处,送两处碰两处,连他自己還不明白所以然,已经得罪的人不少了。你道前任帐房的心思可恶不可恶!

  起初湍制台的湖北,丫姑爷戴世昌腰把子挺得起,說得动话,瞿耐庵靠着他的虚火,有些上司晓得他的来历,大众看制台分上,都不来同他计较,所以孝敬上司的数目就是少些,還不觉得。不料湍制台一朝调离,丫姑爷尚且失势,他這個假外孙婿更說不着了。贾制台初署督篆,就有人說他话。起先贾制台還看前任的面子,不肯拿他即时撤任。后来說他的坏话人多了,又把他在任上听断如何糊涂,太太如何要钱,一齐掀了出来。齐巧本府上省,贾制台问到首府,首府又替他下了一副药、因此才拿他撤任。

  撤任回省,接连上了三天辕门,制台都沒有见他。后来因为要甄别一票人,忽然想着了他,平空裡忽然传见。瞿耐庵闻命之后,忙得什么似的,也沒有坐轿子,就赶到制台衙门裡来。来传的人是十二点一刻到他公馆,瞿耐庵沒有吃午饭,不到十二点三刻就赶到辕门,走进官厅,一直坐了老等。谁知左等也不见請,右等也不见請,想要回去,又不敢回去。肚裡饿得难過,只好买些点心充饥。看看天黑下来,找到一個素来认得的巡捕,托他請示。巡捕道:“他老人家的脾气,你還不知道么?谁敢上去替你回!他一天不见你,就得等一天;他十天不见你,就得等十天;他一個月不见你,就得等一個月。他什么时候要见,你无论三更半夜,天明鸡叫,你都得在這儿伺候着。倘若走了,不在這裡,他发起脾气来,那可不是玩的!”原来這巡捕当初也因少拿了瞿耐庵的钱,心上亦很不舒服他,乐得拿话吓他,叫他心上难過难過。瞿耐庵本来是個沒有志气的,又加太太威风一倒,沒了仗腰的人,听了巡捕的话,早吓得魂不附体,只得诺诺连声,退回官厅子上静等。那知等到半夜,裡边還沒有传见。這一夜,竟是坐了一夜,一直未曾合眼。

  等到第二天天明,就在官厅子上洗脸,吃点心。停了一刻,上衙门的人都来了,管厅子上人都挤满。等到制台传见了几個,其余统通散去,又只剩得他一個。仍旧不敢回家,只得又叫管家到公馆裡搬了茶饭来吃。這日又等了一天,還沒請见。又去請教巡捕。巡捕生气,說道:“你這人好麻烦!同你說過,大人的脾气是不好打发的!既然来了,走不得!怎么還是问不完?”瞿耐庵吓的不敢出气,仍回到官厅上。這夜不比昨夜了,因为昨夜一夜未曾合眼,**疲倦得很,偶然往炕上躺躺,谁知一躺就躺着了。這一觉好睡,一直睡到第二天出太阳才醒。接着又有人来上院。他碰见熟人也就招呼,好像是特地穿了衣帽专门在官厅上陪客似的。一霎时各官散去,他仍旧从公馆裡搬了茶饭来吃。只因其时天气尚不十分寒冷,所以穿了一件袍套還熬得住。

  如是者又過了几天,一直不回公馆。太太生了疑心,說:“老爷不要又是到汉口被什么女人迷住了,所以不回来?”偷偷的自己過江探问。无意之中,又打听到前次率领家人去打的那個人家,的确是老爷讨的小老婆,那女人名唤爱珠,本是汉口窑子裡的人。当时不知道怎样被夏口厅马老爷一個鬼串,竟被他迷住了。后来瞿耐庵到任,很寄過几百银子给這女人。不過瞿耐庵惧内得很,一直不敢接他上任。那爱珠又是堂子裡出身,杨花水性。幸亏马老爷顾朋友,說道:“倘喏照此胡闹上去,终究不是個了局。”就写了一封信给瞿耐庵,說爱珠如何不好,“恐怕将来为盛名之累,已经替你打发了”瞿耐庵得信之后,无可如何,只索丢开這個念头。如今這事全盘被太太访闻,始而不禁大怒,既而晓得人已打发,方才把气平下。汉口找不到老爷,于是過江回省。怕家人說的话靠不住,又叫自己贴身老妈**到制台衙门州、县官厅上瞧了一瞧,果然老爷一個人坐在那裡,方始放心。天天派了人送饭送衣服给老爷。過了几天,又因天气冷了,夜裡实实熬不住,被头褥子无处安放,只送了一件一口钟,又一條洋毯,以为夜间御寒之用。

  闲话少叙。且說当时区奉仁拿他端详了一回,方才想起从前有人提過他是前任制台的寄外孙婿。闻名不如见面,怎么今天也会弄到這個样子,便大略的问了一问。瞿耐庵是老实人,就一五一十的把从前如何得缺,后来如何撤任,回省上辕门,制台如何不见,如今平空的传见,及至来了,一等等了一個月不见传见,以及巡捕又不准他走的话,详述一遍。区奉仁听了,一面替他叹息,一面又自己担心,不觉皱紧眉头,說道:“吾兄在省候补,是個赋闲的人,有這闲工夫等他,兄弟是实缺人员,地方上有公事,怎么够耽搁得许久呢?”瞿耐庵道:“你要不来便罢,既然来了,少不得就要等他。我正苦沒有人作伴,如今好了,有了你老哥,我們空着无事谈谈,兄弟倒着实可以领教了。”区奉仁道:“不要取笑!他不见终究不是個事。兄弟這趟上省只带了中毛衣服来,大毛的都沒带,原想就好回任的。如今被你老哥這一說,兄弟還要派人回蕲州去拿衣服哩。”

  瞿耐庵道:“今儿這個样子大约是不会传见的了。你把补褂脱去,也到這炕上来睡一回儿;就是不睡着,我們躺着谈心。夜深了,天气冷,两個人睡在這炕上总比外面好些。我這裡還有一條洋毯,你拿去盖盖脚;我這裡有一口钟,也可以无须這個了。”起先区奉仁還同他客气,不肯上炕来睡。后来听听裡面杳无消息,夜静天寒,窗户又是破碎的,一阵阵的凉风吹了进来,实在有些熬不住了,瞿耐庵又催了三回,方才上炕睡的。两個人就拿了两個炕枕作枕头。

  睡下之后,瞿耐庵又同他說:“不瞒老哥說:這三间屋裡,上面有几根椽子,每根椽子裡有几块砖头,地下有几块方砖,其中有几块整的,几块破的,兄弟肚子裡有一本帐,早把他记得清清楚楚了。”区奉仁听他說得奇怪,忙问所以。瞿耐庵方同他說:“兄弟要见不得见,天天在這裡替他们看守老营。别人走了,单剩兄弟一個,空着沒有事做,又沒有人谈天,我只好在這裡数砖头了。”区奉仁闻言,甚为叹息。瞿耐庵又說:“我們睡一会罢。停刻天亮,又有人来上衙门,一耽误又是半天哩。”却好区奉仁也有点倦意,便亦朦胧睡去。次日起来,才穿好衣服,赶早上衙门的人已经来了。他俩是日又等了一天,仍未传见。這夜又在官厅上盖着洋毯睡了一夜。

  到了第三天,区奉仁熬不住了。幸亏他是现任,平时制台衙门裡照例规矩并沒有错,人缘亦還好,便找着制台的一個门口,化上一千两银子,托他疏通。那人拍**說,各事都在他的身上。齐巧這天有人禀见,巡捕替他把手本一块儿递了上去,贾制台叫“請”。进去的时候,惟恐大人见怪,两手捏着一把汗。及至见了面,制台挨排问话,问到他,只說得两三句:第一句是“你几时来的?”区奉仁恭恭敬敬回了声“卑职前天就来了”。上头又說:“长江一带剪绺贼多得很啊,轮船到的时候,总得多派几個人弹压弹压才好。”区奉仁答应了两声“是”。制台马上端茶送客。区奉仁方才把心放下。等到站了起来,又重新請一個安,說:“大人如无什么吩咐,卑职禀辞,今天晚上就打算回去。”贾制台点点头道:“你赶紧回去罢。”說罢,把一干人送到宅门,一呵腰,制台进去。

  然后区奉仁又去上藩、臬两司衙门。从司、道衙门裡下来,回到寓处,收拾行李。刚要起身,忽见执帖门上拿着手本上来回称:“新选蕲州吏目随太爷特来禀见。”区奉仁一看,手本上写“蓝翎五品顶戴、新选蕲州吏目随凤占”一行小字,便道:“我马上就要出城赶過江的,那裡還有工夫会他。”执帖门道:“自从老爷一到這裡,才去上制台衙门,不晓得他怎样打听着的,当天就奔了来。老爷一直沒回家,他就一连跑了好几趟。他說老爷是他亲临上司,应得天天到這裡来伺候的。”区奉仁听他說话還恭顺,便說了声“請”。执帖门出去。

  一霎时只见随凤占随太爷戴着五品翎顶,外面一样是补褂朝珠,因为第一次见面,照例穿着蟒袍。未曾进门,先把马蹄袖放了下来;一进门,只见他把两只手往后一瘪,恭恭敬敬走到当中跪下,碰了三個头,起来請了一個安。跟手从袖筒管裡拿履历掏了出来,双手奉上,又請了一個安。此番区奉仁见下属不比见制台了,大模大样的,回礼起来,收了履历。随凤占替他請安,他只拿只右手往前一竖,把腰呵了呵,就算已经還礼了。当下分宾坐下。区奉仁大约把履历翻了一翻,因为认得的字有限,也就不往下看了。翻完了履楞,便问:“老兄贵处是山东?”随凤占道:“卑职是安徽庐州府人。”区奉仁诧异道:“怎么履历上說是山东呢?”再翻出来一看,才知道他是山东振捐局捐的官,原来错看到隔壁第二行去了。自觉沒趣,只得搭讪着问了几句:“你是几时来的?几时去上任?”随凤占一一回答了。立刻端茶送客。也同制台送下属一样,送了一半路,一呵腰进去了,随凤占又赶到城外,照例禀送,区奉仁自去回任不题。单說随凤占禀到了十几天,未见藩台挂牌饬赴新任,他心上发急。因为同武昌府有些渊源,便天天到府裡禀见。头一次首府還单請他进去,谈了两句,答应他吹嘘,以后就随着大众站班见了。有天首府见了藩台,顺便替他求了一求。藩台答应。首府回来,看见站班的那些佐杂当中,随凤占也在其内,进了宅门,就叫号房請随太爷进来。号房传话出去,随凤占马上满面春风,赛如脸上装金的一样,一手整帽子,一手提衣服,跟了号房进去。见面之后,首府无非拿藩台应允的话述了一遍。随凤占請安,谢過栽培,首府见无甚說得,也只好照例送客。

  等到随凤占出来之后,他那些同班的人接着,一齐赶上前来拿他围住了,问他:“太尊传见什么事情?”随凤占得意洋洋的還不肯說真话,只說:‘有两個差使,太尊叫我去,我不高兴去。太尊叫我保举几個人,我一时肚皮裡沒有人,答应明天给他回音。”大众一听首府有什么差使,于是一齐攒聚過来,足足有二三十個,竟把随凤占围在垓心。好在一班都是佐杂太爷,人到穷了志气就沒有了,什么怪像都做得出。其时正在隆冬天气,有的穿件单外褂,有的竟其還是纱的,一個個都钉着黄线织的补子,有些黄线都已宕了下来,脚下的靴子多是尖头上长了一对眼睛,有两個穿着“抓地虎”,還算是好的咧。至于头上戴的帽子,呢的也有,绒的也有,都是破旧不堪,间或有一两顶皮的,也是光板子,沒有毛的了。大堂底下,敞豁豁的一堆人站在那裡,都一個個冻的红眼睛,红鼻子,還有些一把胡子的人,眼泪鼻涕从胡子上直挂下来,拿着灰色布的手巾在那裡揩抹。如今听說首府叫随凤占保举人,便认定了随凤占一定有什么大来头了,一齐围住了他,請问“贵姓、台甫”。

  当中有一個稍些漂亮些的,亲自走到大堂暖阁后面一看,瞥见有個万民伞的伞架子在那裡,他就搬了出来,靠墙摆好,請他坐下谈天。随凤占看看沒有板凳,难拂他的美意,只得同他坐下,也請教他的名姓。那人自称姓申,号守尧,是個府经班子,二十四岁上就出来候补,今年六十八岁子。先捐了個典史,在河南等過几年,分在卫辉府当差。有年派了個保甲差使,晚上带了巡勇出门查夜。有一個吃酒醉的人,拦住当路骂人,被他碰见了。彼时少年气盛,拉下来就五十板。等到打完了,那人才說:“我是监生。”捐了监的人,不革功名是打不得屁股的。当时无法,只得拿他开释。谁知第二天,通城的监生老爷都来不答应他,說他擅责有功名的人,声称要到府裡去告他。他就此一吓,卷卷行李逃走了。后来還是那個捱打的人恐怕闹出来于自己面子不好看,私自出来求人家,劝大众不要闹了,這才罢休。后来本府也晓得了,明知他是畏罪而逃,乐得把差使委派别人。地方上少掉一個试用典史是不打紧的,倒也沒有人追究。他闹了這個乱子,河南不能再去。齐巧他兄弟一辈子当中,当初有個捐巡检的,后为這人死了,他就顶了這巡检名字,化几個钱,捐免验看,一直到湖北候补,正碰着官运享通,那年修理堤工案内,得了一個异常劳绩,保举免补本班,以府经补用。年代隔得远了,他自己也常常拿从前的事情告诉别人,以鸣得意。還說什么“你们不要瞧我不起,虽然是官卑职小,监生老爷都被我打過的!”人家听惯了,都池他有些痰气,沒有人去理会他。此时同随凤占拉拢上了,便嘻开了一张胡子嘴,同随凤占一并排坐在伞架子上,扳谈起来。随凤占难却他這番美意,只得同他坐在一块儿谈天。

  究竟佐杂太爷们眼眶子浅,见申守尧同随凤占如此亲热,以为他二人一定又有什么渊源,看来太尊所說的什么差使,论不定就要被申某夺去了。于是有些不看风色的人,偏偏跟了他二人到暖阁后面,听他二人讲话。又有些醋心重的人,一旁咕噜說道:“人家好,有门路,巴结得上红差使。不要說起是一桩事情轮不到我們头上,就是有十桩、八桩也早被后长的人抢了去了。我們何必在這裡碍人家的眼,還是走开,省得结一重怨。”又有些人說道:“我偏不服气!我定要在這裡听他们說些什么。有什么瞒人事情,要這样鬼鬼祟祟的!”

  一干人正在言三语四,刺刺不休,忽见斜刺裡走過一個少年,穿着一身半新的袍套,向一個老头子深深一辑,道:“梅翁老伯,常远不见了!小侄昨天回来就到公馆裡請安,還是老伯母亲自出来开门的,一定要小侄裡头坐。小侄一问老伯不在家,看见老伯母還只穿了一件单衬子,头也沒梳,正有那裡烧水煮饭,所以小侄也就出来了。今日凑巧老伯在這裡,正想同老伯谈谈。”又听那老头子道:“失迎得很!兄弟家裡也沒得個客坐,偶然有個客气些的人来了,兄弟都是叫内人到门外街上顿一刻儿,好让客人到房裡来,在床上坐坐,连吃烟,连睡觉,连会客,都是這一张床。老兄来了,兄弟不在家,亵渎得很!”又听那少年道:“老伯,小侄是自家人,說那裡话来!”又听老头子道:“老兄這趟差使,想還得意?”少年道:“小侄记着老伯的教训,该同人家争的地方,一点沒有放松。所以這趟差使虽苦,除用之外,也剩到八块洋钱。”老头子道:“你已经吃了亏了!到底你们年纪轻,是沒有什么用头的。”少年听了不服气,說道:“银钱大事,再比小侄年纪轻的人,他也会丁是丁,卯是卯的;况且我們出来为的是那一项,岂有不同人家要,白睁着眼吃人家亏的道理。”老头子道:“你且不要不服气。你走了几個地方?”少年道:“我的札子一共是五处地方,走了半個多月才走完的。”老头子說:“你又来!五個地方只剩得八块洋钱,好算多?不信一处地方连着两三块钱都不要送。如今合算起来,每处只送得一块六角钱。我們是老迈无能了,终年是轮不到一個红点子。像你们年轻的人,差使到了手了又如此的辜负那差使,這才真正可惜哩。”少年道:“依你老伯怎么样?”老头子道:“叫我至少一处三只大洋,三五一十五块钱总得剩的。”少年道:“人家送出来何尝不是三块、四块,但是,自家也要用几文。人家送了這笔洋钱来,力钱总得开销人两個。”老头子把嘴一披,道:“你阔!你太爷要赏他们!他们跟惯州县大老爷的人,那個腰裡不是装饱的,就稀罕你這几角洋钱!叫我是老老脸皮,来的人請他坐下,倒碗茶让他吃,同他们谦恭些,是不犯本钱的。至于力钱,抹抹脸,我亦不同他们客气了。人家见我如此待他,就是我拿出来,他亦不好意思收了。所以這笔钱我就乐得省下,自己亦好多用两天,至于你說什么零用,這却是沒有底的,倘若要阔,一天有多少都用得完,但是贪图舒服,也很可不必再出来当這個差使了。”

  老头子只管絮絮叨叨不住,少年听了甚不耐烦。齐巧随凤占同申守尧在暖阁后面谈了一回也走了出来。申守尧是认得那两個人的,便问少年道:“你同梅翁谈些什么?”少年正待开口,却被老头子抢着說了一遍,无非是怪少年不知甘苦,不会弄钱的一派话。少年听了不服气,又同他争论。申守尧便从中解劝道:“這话怪不得梅翁要說。你老兄派的几处地方总還在上中字号裡头。他们现任大老爷。一年两三万往腰裡拿,我們面上,他就是多应酬几文,也不過水牛身上拔一根毛。所以兄弟也是出差每到一处,等他们把照例的送了出来,我一定要客气,同他们推上两推。并不說嫌少不收,我兴說:‘彼此至好,這個断断乎不敢当的。不過在省城裡候补了多少年,光景实在不好,现在情愿写借票,商借几文,’如此說法,他们总得加你几文。有些客气的,借的数目比送的数目還多。”少年道:“开口问人家借,借多少呢?”申守尧道:“這也沒有一定。总而言之:开出口去伸出手去,不会落空就是了。”少年道:“到底這借票還写不写呢?”申守尧道:“你這人又呆了,钱既到手,抹抹脸皮,還有什么笔据给人家。倘若一处处都写起来,要是一年出上三趟差,至少也写得二十来张借票,這笔帐今辈子還得清嗎?不過是一句好看话罢了。况且几块钱的小事,就是写票据,人家也不肯接手的,倒不如大大方方說声‘多谢’,彼此了事。”

  三個人正說得高兴,不提防随凤占站在旁边一齐听得明明白白,便插口說道:“守翁的话呢,固然不错。然而也要鉴貌辨色,随风驶船。這当中并沒有什么一定的。”众人见他一旁插口,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不觉都楞在那裡。申守尧便替他拉扯,朝着一老一少說:“這位是新选蕲州右堂,姓随,官印叫凤占。宦途得意得很,不日就要到任的。而且是老成练达,真要算我們佐杂班中出色人员了!”一老一少听了,连忙作揖,极道仰慕之忱。申守尧又替二人通报姓名,指着年老的道:“這位姓秦,号梅士,同兄弟同班,都是府经。”又指年少的道:“這位学槐兄,今年秋天才验看。同太尊第二位少奶奶娘家沾一点亲,极蒙太尊照拂,到省不到半年,已经委過好几個差使了。”随凤占亦连称“久仰”。又道:“恰恰听见诸公高论,甚是佩服!”秦梅士道:“见笑得很!像你老兄,指日就要到任的,比起我們這些终年听鼓的到底两样。”随凤占道:“岂敢,岂敢!不過兄弟自从出来做官,一直是捐了花样,补的实缺,从沒有在省城裡候补過一天。不過這裡头的经济,从前常常听见先君提起,所以其中奥妙也還晓得一二。”众人忙问:“老伯大人从前一向那裡得意?”随凤占道:“兄弟家裡,自从先祖就在山东做官。先祖见背之后,君也就验看到省,一直是在山左①的,等到兄弟,却是一直选了出来,侥幸沒有受過這苦,虽然都是佐班,兄弟家裡也总算得三代做官了。”众人道:“有你老哥這般大才,真要算得犁牛之子,②跨灶之儿③了。但是老伯从前是怎么一個诀窍,可否见示一二?”申守尧道:“你们不要吵,且听他說。老成人的见解一定是不同的。”

  ①山左:山东旧时的别称,因在太行山之左(东)而得名。

  ②“犁牛之子”:《论语·雍也》:“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仲弓之父贱且恶,而仲弓是個人才,孔子的话是比喻父恶子贤。

  ③“跨灶之儿”:比喻儿子胜過父亲。马前蹄之上有两空处叫灶门。良马的后蹄印反在前蹄印之前,叫跨灶。

  随凤占道:“先君从前在山东听鼓的时候,有年奉首府的札子,叫老人家到各属去查一件什么事情。先君到了第二县,我還记得明明白白的,是长清县。這长清在山东省裡也算一個上中缺,這位县大爷又同先君稍为有些渊源。到了长清,见面之后,他就留先君到衙门裡去住。先君一想,住店总得钱,有得省乐得省,就把铺盖往衙门裡一搬。横竖衙门裡空房子多得很。先君住的那间屋子就在帐房的紧隔壁。当时住了下来,本官又打发门上来招呼,說:‘請太爷同帐房一块儿吃饭。’衙门裡大厨房的菜是不能进嘴的,帐房师爷要好,又特地添了两样菜,先君吃着倒也很舒服。谁知住了一夜,第二天本官就下乡相验去了,离城一百多裡路,来回总得三四天。临走的时候還同先君說:“老兄不妨在這裡多盘桓几天。倘若要紧动身。一切我已交代過帐房了。’先君以为他已经交代過帐房,总不会错的。第三天,先君觉着住在那儿白扰人家沒有味儿,就同帐房商量,說要就走的话。帐房答应了。先君先回到屋裡收拾行李。停了一会,帐房就叫人送過两吊京钱来,說是太爷的差费。先君此来本想他多送两個的,等到两吊钱一送出来,气的话都說不出!”申守尧道:“两吊钱還比两块钱多些,现在一块洋钱只换得八百有零。”随凤占道:“呀呀呼!我的太爷!北边用的小钱,五百钱算一吊,一個算两個,两中只有一千文,合起洋钱来還不到一元三角。”申守尧道:“那亦太少了。”随凤占道:“就是這句话了。所以当时先君见了,着实动气,就同送钱来的人說:‘我同你家大老爷的交情并不在钱上头,這個断断乎不好收的。’那人听了先君的话,先還不肯拿回去,后来见先君执定不收才拿了的。帐房就在隔壁,是听得见的。那人過去,把先君的话述了一遍。只听得帐房半天不說话,歇了一回,才說道:“两吊不肯,只好再加一吊。這钱又不是我的,我也不便拿东家的钱乱做好人。’先君一听隔壁的话,知道不妙。等到第二趟送来,這时候顶为难:倘若是不推,明明是同他争這一吊钱,面子上不好看,无奈,只得略为推了一推。那送来的人自然還不肯拿回去。先君也就自己转圜,說道:‘论理呢,這個钱我是不好收的。但是你们大老爷又不在家,我倘若一定不收,又叫你们师老爷为难,我只好留在這裡。师老爷前,先替我道谢罢。’诸公,你们想,這时候倘若先君再不收他的,他们索性拿了回去,老实不再送来,你奈何他?你奈何他?所以這些地方全亏看得亮,好推便推,不好推只得留下。這就叫做见风驶船,鉴貌辨色。這些话是先君常常教导兄弟的。诸公以为何如?”大家听了,一齐点头称“妙”,說:“老伯大人的议论,真是我們佐班中的玉律金科!”

  正說得高兴,忽见一個女老妈,身上穿的又破又烂,向申守尧說道:“老爷的事情完了沒有?衣裳脱下来交代给我,我好替你拿回去。家裡今天還沒米下锅,太太叫我去当当,我要回去子。”申守尧不听则已,听了之时,怪這老妈不会說话,伸手一個巴掌,打的這老妈一個趔趄,站脚不稳,躺下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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