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Chapter 36
罗伯特神父轻声笑着,利落地下了马,走到她的身边:“好久不见,莉齐小姐。你长大了,结婚了?”
“可以這么說。”
“看来你并不喜歡他。”罗伯特神父說道,叹了一口气,“姑娘们总是希望自己快些嫁出去,也不管对方是否值得托付终身。”
“嗨,我已经嫁得够晚了。再晚点儿,就有人說我是老姑娘了。”
“那就是我們文明的不足之处了,总认为女性的首要任务是嫁人。”他笑了笑,抬起一双淡绿色的眼睛望向她,“但我觉得你不会被這個观点禁锢住,你一直是一個非常有主见的小姑娘。”
“小姑娘”一词让她有些忧伤。当初,她会着了魔似的爱上他,就是因为一句“你這小姑娘”,时隔两年再听,滋味变了不少,她不再像当初一样怦然心动,面红耳赤。
莉齐不会忧郁太久,很快她就把伤感的情绪抛到了脑后,露出一個美丽开朗的微笑:“還小姑娘呢,亲爱的神父,我已经是夫人啦。”
罗伯特移开了视线,望向前方,与她并肩而行,话音裡始终含着笑意:“好的,莉齐夫人,你不问我,为什么记得你嗎?”
“我能小小地希望一下,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嗎?”
罗伯特愣了一下,随即纵声大笑起来:“的确如此,的确如此,直到现在,你也是我见過的最漂亮的夫人!”
她回敬了一句:“你也是我见過的最英俊和最端庄的康康舞者。”
“啊,真是令人尴尬的往事。”他微笑說,眼中却毫无尴尬之色,“那是我這辈子最像男人的时刻,为了告诉一個小姑娘名誉无关紧要的道理,暴露了自己看過康康舞的事实。回去以后,我向上帝忏悔了好久呢。”
“忏悔?”她听他的语气不像玩笑,好奇地问道,“你真的因为那個舞姿忏悔了?”
“当然不是因为舞姿。”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所以,我的教育是成功的,对嗎?你看上去已经对名誉弃之如敝屣。”
“教育這個词真老气。”她撇了撇嘴,“你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
“我二十七岁了。”
“好多你這年纪的男人,娶的都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姑娘。”
“但我不会,莉齐夫人,”他柔声說道,“从我发誓成为教士的那一刻,我這辈子就属于上帝了。”
莉齐不信上帝。她這辈子也闹不清楚,为什么有的教士可以结婚,有的不可以。她不愿意谈论她弄不懂的话题,另起了個题目:“你怎么看出来,我不在乎名誉的呀?那老恶婆跟你讲的?”
“是,也不是。”他沒有指责她的不敬,含笑說,“我刚到這個教区,就听說了你的大名。虽然你沒有为基督做過什么事,他的信徒却一直念着你。”
“愿上帝让那些人的嘴巴烂掉吧!”她将头一扬,恶狠狠地诅咒道。
罗伯特笑而不语。
莉齐想了想,面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那你——”
她不信他是那种落俗的人。
他是她第一個喜歡的人,她到死也忘不了她在舞会上手足无措,是他和她跳了第一支舞。为了安慰她闲言碎语不足为惧,他又亲身示范了粗俗下-流的康康舞姿。
他是一個教士,本该一辈子循规蹈矩,对女人——尤其是未婚少女敬而远之。他却帮她叩开了名誉的牢门,微笑着目送她远去。她相信他不是——兰斯那种人。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罗伯特神父說道,“我還是那句话,教士不是男人,对女人家的事自然也无从置评。”
按理說,這句话說完,就该另起一個话题了。
可他好像很久沒說真心话了,非常想要一吐为快,便继续說了下去:“但你也看见了,教区裡真正主事的都是男人,聆听忏悔的也是男人。所以,我时常很迷惑,我究竟算不算一個男人。”
“罗伯特,我一直很好奇,像你這样的男人,为什么要当教士呢?你明明可以像唐璜那么风流。”
“你要听真话還是假话。”
她不假思索地說:“假话!”說罢和他一起笑了起来,“我還沒听過你說假话呢!”
罗伯特微微笑了:“那我把真话和假话都告诉你,你自己去判断吧——因为我要活着,亲爱的莉齐夫人,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样,一出生就含着金钥匙。像我這样的人,想要活下去而且出人头地,最好和最快的办法就是成为一個教士。我這张脸除了比肩唐璜,還有一個作用,那就是取得太太们的信任。你看,即便被派到了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我依然从容不迫,就是因为這张脸呢。”
“這是真话還是假话?”
“請你自己去判断吧,夫人。”他轻吐一口气,继续說道,“可是,当了這么多年的教士,我渐渐发现了這份工作的乐趣。我喜歡上了帮助别人、为自己赎罪的感觉。”
莉齐糊涂了:“可是——你并沒有罪呀?”
他笑着說:“谁人无罪?”
莉齐不明白罗伯特的想法。她喝酒,抽烟,无视闺训,她都這样了,都不觉得自己有罪。
罗伯特是一個好人——至少他从沒有做過什么坏事,他却认为自己有罪。這太奇怪了,仅仅因为沒能控制住自己的野心,就是一种罪過嗎?
她莫名感到一阵孤独。
罗伯特很好,他们之间却沒什么共同语言。在他的面前,她虽然笑颜逐开,心裡却慢慢涌起一股初到巴黎时的孤独。
這种孤独,她跟其他女孩聊天的时候也碰到過。大多数女孩都坚信,女子应该遵守闺训,当個娇弱动人的淑女。
不是沒有与众不同的女孩,但她们太与众不同了,眼界是那么高,学问是那么深,她们热衷于演讲、游-行、帮助他人。
莉齐的觉悟沒那么高,在那些女孩的面前,仍然感到孤独。
突然间,碰到初恋情人的兴奋感消失了。
“为什么会這样?”她想,百思不得其解,“兰斯是個蠢货,流连于過去,我跟他无话可讲就算了,罗伯特那么好,不古板,也沒有過去可以回首,为什么我還是跟他沒话讲呢?”
好像只有——埃裡克跟她有共同话题。
不,不是他和她有共同话题,而是他愿意走进她的世界。
兰斯走得太慢了,他宁愿负债如山,也不愿意走出自己的世界,看一看时代的变化。
旧时代早就消亡了,决斗手-枪取代了骑士长剑,总有一天,无马车也会取代马车。
他却還坚守着陈腐的骑士精神,并用這种精神审判身边的女人,认为她们也该像骑士时代的女人一样,娇嫩、柔弱、等待男人的保护。
罗伯特——他似乎走得太快了。他的每一句话,她都似懂非懂。他把莉齐当成倾诉的对象,觉得莉齐应该明白他的思想。可是,她只是一粒小小的火种,并不懂得燎原之火的野心。
然而,她在埃裡克的面前,却从来沒有過這种感觉,是因为埃裡克不像罗伯特那样有野心嗎?
他是她见過的最聪明的人,她相信即使是罗伯特,也不会有他一半聪明。
她至今都无从得知,他的头脑裡到底装了多少知识。
遇到他之前,她一直觉得,一個人的头脑是有限的,绝不可能什么都会,而且不失精专。
她曾偷偷试探過他,发现他并非伪装,而是真的无所不知,除了文学——他完全不懂上流社会的文学论战,也不懂词语与词语之间的区别,比如“天空”和“苍穹”,“火焰”和“烈焰”,“黑暗”和“幽暗”,他根本无法判断其中细微的差别,但他却能从一個正在演奏的交响乐团中,听出某個小提琴手第十二個音低了一些,真是一件怪事。
一個人的学识如此渊博,怎么可能沒有野心?
可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却从未感觉過孤独。
也许他已经像罗伯特一样走得很远,又也许沒遇见她之前,他一直像兰斯一样活在過去某個时代,但遇见她以后,他就始终与她保持一致的步调。
她头脑简单,性格直率,不爱做深刻的思考和反省,动不动就把烦心事丢到脑后,唯一的优点是勇敢,敢于尝试新鲜事,不惧周围人的眼光。
但就算她再勇敢,甚至敢上战场冲锋陷阵,也是一個普通女孩。
像大多数无忧无虑的女孩一样,她有点儿小虚荣,有点儿小臭美,经常沾沾自喜地欣赏自己的美貌,喜歡漂亮的帽子和衣服,希望有很多男人来追求自己——仅限于追求。
很明显,像她這样的女孩,跟埃裡克那么聪明的人在一起,应该是她努力追上他,跟他保持步调一致,而不是他到她的身边来,仅仅是为了……她不再孤独。
一時間,她的心像被什么重重捏了一下,脸颊、耳朵和脖子发麻似的滚烫。
真是奇怪,之前她還觉得自己和埃裡克挺般配,现在却莫名感觉配不上他了。
他太好了,总是忽略自己,只考虑她的感受。
她担心爸爸,即使古巴在打仗,他也答应她去那边一趟,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
她见识有限,他就几乎不說她听不懂的话,就算說也尽量使言语浅显,不会让她觉得艰涩难懂。
同样是描述自己的经历,埃裡克的经历让她难過,让她愤怒,让她颇有感触,罗伯特的经历却让她感到迷茫,无话可說。
假如不是罗伯特,她可能要過很久,才会明白埃裡克是多么爱她,而她是多么過分,简直像個任性的孩子,总是伤他的心——明明他极其介意她和别的男人调情,她却为了满足一点儿毫无意义的虚荣心,隔段時間就会偷摸着跟别的男人跳两支舞,事后又嫌弃对方样样不如埃裡克。
唉,她真是糊涂,居然现在才明白這個道理!
這时,罗伯特温和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莉齐夫人,你很久都沒有說话了。”
“我才发现自己好像……”她說,“爱上了一個人。”
“现在正是爱人的年纪。”
莉齐抬眼望向他的绿眼睛,坦白的话毫无征兆地脱口而出:“我喜歡過你,你是我第一個喜歡的男人。”
“我知道。”他的声音依然很温和,“正因为如此,我才会离开那裡。”
“其他人见到神父,也会生出想要倾诉的冲动嗎?”
“也许這就是神父的魅力。”
“我谈過很多恋爱……爱上一個人,却是头一回。”她的声音发抖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抖,人在吐露真情的时候,好像都会发抖,“我有些害怕,又有些愧疚。我对他不太好。他很爱我,我却老想着跟人调情,让他伤心。”
罗伯特笑了:“亲爱的莉齐小姐,也许你忘了,但我一直记得,有次舞会,你一边如狼似虎地盯着我,一边绞尽脑汁地对身边的男伴大送秋波,当时你才多大啊。所以,究竟谁是唐璜呢?”
“噢,你肯定在胡扯!”她有些恼羞,沒注意到他称呼上的变化,“我完全不记得有這回事。”
“是的,我在胡扯。”他的眼中盈满了清朗的笑意。
她一动气,吐露真情时的紧张、忧郁和害怕,倒是忘了個一干二净。
他们又在林荫道上散了会儿步。
這段時間,圣日耳曼区的太太小姐们已经领教了莉齐的娇艳和风骚,见她跟一個俊美教士并肩而行,立刻交头接耳起来。
如果是其他男人,慑服于流言蜚语的力量,可能会马上跟她拉开一段距离。但她对闲话不屑一顾的本事,還是从罗伯特那裡学来的。他们只是哈哈大笑,继续散步。
莉齐和他聊得非常尽兴,简直意犹未尽。
她原本担心埃裡克去古巴以后,一個人在巴黎又会孤独得要命,沒想到罗伯特来到了她的身边——虽然他远沒有埃裡克体贴,但跟其他人比起来,简直是天使了!
最关键的是,他是神父,此生都忠于上帝,奉行禁欲和独身主义,决不会对她产生非分之想。她跟這样的男人来往,埃裡克肯定不会說什么。
說不定他们還会成为朋友呢,莉齐心想,她還沒有见過埃裡克的朋友。
他驱散了她的孤独,她也希望他身边热闹一些。
就在這时,罗伯特突然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扯到了身后。
這是罗伯特第一次触碰她。他们刚见面时,他甚至沒有像其他神父或牧师一样,对她行吻手礼。
莉齐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前面站着一個人,看上去像亡命之徒。”罗伯特低声說道,“等下我過去拖住他,你趁他不注意时逃走……”他皱皱眉,又快速地命令道,“把身上显眼的首饰都摘下来给我。我身上沒有值钱的东西,如果你戴着首饰逃跑,对方很可能不管我,直接去追你。”
“噢。”莉齐听话地摘下了胸针、项链,放进罗伯特的手中。正在脱手镯,她忽然反应過来,亡命之徒……不会是埃裡克吧?
她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就对上了一双燃烧似的金眼睛,阴冷、躁戾、扭曲。
不知是否他眼中的寒意太過强烈的缘故,有那么一刻,周围似乎变成了幽暗、湿黏、不见白昼的沼泽密林。
压抑得叫人喘不過气来。
他看着她,表情冰冷恐怖,声音却温柔而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倦怠:
“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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