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Chapter 48
他的手掌比以前更加滚烫,似乎自离开的那一日起,思念就不断往他的体内添柴加火,每一日都比前一日燃烧得更为浓烈,更为凶狠,汹涌的热气从他的掌心裡透出来,烫得她皮肤一阵刺痛,仿佛烫伤了似的。
她再也压抑不住见到他的狂喜,想当着所有人的面,扑进他的怀裡。
“哪怕爸的眼睛瞪得像碗一样大,”她想,“我也要抱住他。”
埃裡克却用手把她拽开了。
莉齐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委屈又不解地望着他。
他无奈地說道:“我身上太脏了。回来得急,個月只洗了两次澡,如果泡在海水裡算洗澡的话。”
“啊。”她眨着浓眼睫毛望着他,很想說她并不介意,然而鼻子的确闻到了一股成分复杂的气味,除了鲜血的腥味儿,還有原始森林的腐叶土味儿、海水的潮腥味儿,以及被烈日暴晒過的干草堆的气息。
她忍不住嫌弃起来:“那你快去洗洗吧——天啊,让爸也去洗洗!我刚還抱了他,他居然沒有推开我!”
莉齐一边說,一边把埃裡克赶进了盥洗室。
她虽然爱他,但着实有些受不了這味儿,要不是父亲和兰斯都在,她恨不得亲自进去,拿刷子给他刷一刷。
赶完埃裡克,她又朝父亲嚷道:“爸,快去洗澡,你不能把虱子带到屋裡去!天啊,你们干嗎回来得這么急,就不能在外面洗個澡嗎?”
艾德勒刚倒了一杯白兰地,還沒来得及喝下去,就被莉齐赶到了另一個盥洗室。他对兰斯无奈地耸耸肩:“看看她這一家之主的口气。”
兰斯勉强笑了笑。
艾德勒将白兰地一饮而尽:“来了,宝贝儿,别嚷嚷了。你也不希望别人知道你爸爸有虱子吧。”
把艾德勒推进浴室后,莉齐总觉得自己身上也痒了起来,不得不也去洗了個澡。
洗完澡,她哼哼唱唱地去换了件玫瑰色丝绒的便袍,用红宝石饰针别住一顶小小的羽毛帽,走到走廊,往下一望,想看看艾德勒他们洗完了沒有,却见兰斯面色苍白,死死地盯着壁炉上方的纹章图案,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漠不关心地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现在,她对兰斯只有一個想法:怎样才能說服父亲,让她和兰斯离婚。
至于别的,她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她并不厌恶他,也不厌恶那些跟他一样的人——他们墨守成规,固执地活在過去的世界裡,即使身无分文,也要紧紧地攥住象征着爵位的纹章。
他们把人分成本地人、外省人和外国人,又从這类人裡继续分類,划分出平民、旧贵族、新贵族和资产者這四個小类。
他们对男人和女人都制定了一箩筐的规矩,只有遵守他们规矩,同时又拥有纯净血统的王公贵族,才算是道道地地的上等人。
以前她深受這些观念的毒害,尽管她沒有穿紧身胸衣,却仍然被這些观念勒得喘不過气来。可是现在,她连厌恶的感觉都沒有了。她只是不在乎,完全不放在心上。
“就让這些东西去迫害愿意被迫害的人吧。”她平静地思忖道,“我已经从笼子裡出来了,决不会再往回走——谁也沒办法让我往回走。”
莉齐心裡回荡着一股热劲儿,迫不及待地想跟父亲分享一下這段時間的感想,艾德勒却一個劲儿地讲古巴的趣事,讲有一次殖民军突袭,他们前面是敌军,后面是海水,若不是埃裡克教他们如何用芦苇杆在水下呼吸,恐怕早已经丧命。
讲完突袭,艾德勒又开始讲刺杀,原来戈麦斯都督被刺身亡,真的是埃裡克的杰作。不過,艾德勒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破守卫森严的殖民军,潜入戈麦斯都督的堡垒的。
艾德勒笑着說道:“殖民军都管他叫‘幽灵’,甚至請了萨满来驱邪。可惜,他们請的萨满都是一帮骗子,叫他们围着篝火生吞蟾蜍毒液,好几個军官都被毒倒了。萨满又在树上挂满了特制的风铃,說要把鬼魂封印在丛林裡,但是风一吹,风铃叮当作响,殖民军听着风铃的响声睡觉,反而比之前更加畏惧鬼魂,士气大减。”
莉齐承认,古巴那边的事情的确很有趣,但她现在并不想听殖民军惨败的過程,她只想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困在那座岛上,以及对她离婚的看法。
而且,父亲坐在主位,兰斯坐在对面,埃裡克坐在旁边,也太煎熬了。
明明近在咫尺,却不能触碰,也不能表现得相熟。
她想看埃裡克一眼,都得趁父亲低头用餐的时候,转头飞快地瞥一眼——埃裡克只有一個人或者跟她单独相处时,才会用餐,见他只喝酒不吃东西,她非常不高兴,很想坐在他的腿上,硬喂他吃下去。
這时,他也看了她一眼,尽管很快就移开了视线,却因为凝缩着强烈的感情,竟比正常的注视,還要令她心跳加速。
她不由脸颊发烧,后颈也一阵发麻,像被他的眼睛灌了烈酒似的。
不知是否她脸上突然泛起红晕的缘故,艾德勒打量她的眼神闪烁出几分好奇。她立刻垂下了眼睫毛。
唉,简直跟偷情似的。
莉齐闷闷不乐地吃了口冻汁牛肉,忽然反应過来,她和埃裡克可不就是在偷情嗎?
她忍不住浮想联翩起来——要是她在桌子底下碰他一下,他会怎么样?
這個想法撩拨起了她的好奇心,使她既兴奋又激动。父亲還在讲古巴的事情,讲他们如何在甘蔗地裡摆脱追击,如何从甘蔗林的簌簌声中,分辨出殖民军的脚步声,一枪打中对方的头颅;又說他们饿到极点,只能吃腥臊的鸟肉——但她都听不见了,只想找机会捉弄一下埃裡克。
幸好她穿的是便袍,两只脚活动自如。她一边埋头吃肉,一边悄悄把脚从拖鞋裡拿出来,踩在了埃裡克的皮鞋上。
他沒什么反应。
她胆子大了一些,直接把整條腿搁在了他的腿上。
他拿着酒杯的手指终于轻颤了一下。
不過這时,父亲抬起了头,她只好迅速垂下眼——沒法看埃裡克的表情,太遗憾了!
“好了,宝贝儿,别把嘴噘得那么高,”艾德勒說道,“你已经嫁人了,看着多不像话——你爸爸刚九死一生从战场上回来,就不能让他吹嘘一下過去的经历嗎?你要是爱他的话,就该称赞他强壮又勇敢,而不是把无聊写在脸上,叫他心碎了一地。”
“我沒有。”
“是嗎?”艾德勒漫不经心地說道,“那你看埃裡克那么多眼干嗎呢,不就是想让他帮你叫我闭嘴嗎?”
天啊,父亲的眼睛真毒辣。莉齐下意识想抽回自己的腿,埃裡克的左腿却压了過来,两條腿紧紧地固定住她的腿。
莉齐的心差点从喉咙裡跳出来。
“怎么不說话?”艾德勒又說,“好吧,好吧,我不說了,真是把你惯坏了。兰斯瞧着也不像会惯着你的人,怎么脾气变得比以前還要差。”他转头对兰斯說,“以前在家裡谁也管不了她,不到十岁就吵着嚷着要学骑马和打猎,别看她娇裡娇气的,比谁都有主见,谁要是不准她跨骑,她骂起人来比我還要厉害,沒人知道一個小姑娘为什么会懂那么多粗话。”
莉齐恼火地叫了起来:“哦,爸爸!”
兰斯沉默,他觉得任何一個正常的父亲,都不会用這么骄傲的口吻谈论女儿的粗野,怪不得莉齐被教养成這样。
兰斯礼貌地笑笑,但很快,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他感到了一道冷漠而凶暴的目光——对面的埃裡克不时就会瞥他一眼,神色冷峻,既像是对主人有着古怪保护欲的疯狗,又像是那個几乎已经成为他梦魇的幽灵。
尽管古巴的殖民军也称呼他为“幽灵”,兰斯却還是无法相信,這個“幽灵”就是那個“幽灵”,因为這样的话,他连跟幽灵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沒了——他在古巴那样恶劣的环境中,别說刺杀都督,连活下去都成問題。
他還沒有把埃裡克就是“幽灵”的可怕猜想压下去,埃裡克又看了他一眼。
兰斯被他看得面色煞白,浑身打颤。
莉齐沒注意到兰斯的异样,她努力想要抽回自己的腿,但不知为什么,她越挣扎,埃裡克两條腿夹得越紧,甚至用左膝盖惩罚性地顶撞了她一下。
這时候,她反而不想抽出来了。
她感到了他烦躁的情绪,每次他嫉妒的时候,控制欲都会暴涨一大截,整個人的感情会变得像烈日般狂热得吓人,比他冷静又温柔的时候,要带劲儿多了。
莉齐有点儿想逗逗他,又怕把他逗伤心了,正在琢磨怎么把握尺度,就听见艾德勒說道:“你爸爸都沒說古巴了,就不能跟他分享一下,這段時間你在巴黎都干了些什么嗎?”
莉齐倒是想讲,她有一肚子的感想要說,可是兰斯在旁边,她沒办法說体己话。
她只能含糊地說:“我做的事情可多了,一时半会說不完,晚点儿再說吧!”
“好吧。”艾德勒从烟盒裡抽出一支烟,但因为她在场,沒有点燃,只是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我开始好奇起来了。”
莉齐总觉得父亲好像看出了什么。
就在這时,男仆走了进来——這段時間,一直是他对莉齐通报来访者的消息。他原本不想打搅女主人用餐,但莉齐已经两天沒举行宴会了,那些艺术家逐渐变得骚动不安,有闹事的趋势。
這些艺术家当中,有的是熟客,比仆人還要熟悉府裡的路线,他们要是闹起事来,還真不好阻拦,毕竟仆人能去的地方有限,有的仆人只能在屋外干活儿,有的仆人只能在厨房、起居室或盥洗室做事,只有管家和高级仆人才能在整幢住宅走动。
所以,男仆想也沒想地走进餐厅,想跟莉齐通报此事,又因为男女有别,他不能凑到莉齐耳边低语,便声音不高不低地說道:“太太,卢瓦索先生和奥尔森先生喝多了,一定要见您。他们叫我转告您,說那幅香槟美人图已经画好了……”說到這,男仆面露难色,“您快去看看吧!那幅画足有两米那么高……就那么放在花园裡,影响……不太好。”
话音落下,莉齐一脸迷茫——她压根儿不记得自己在一片起哄声中,在香槟酒水上跳舞的事情了;兰斯默不作声,他对這种事已经反应麻木,而且在埃裡克的冷眼下,他也不敢作出什么反应,尽管那是他身为莉齐丈夫的基本权利。
埃裡克沒有說话。
莉齐却在余光裡,看到他的下颌像要遏制住什么般,一下子绷得很紧,眼神也变得可怖之极。
很明显,他嫉妒了。
莉齐虽然颇为心虚,但還是趁机抽出了自己的腿。
最后,是艾德勒打破了寂静。
他饶有兴味地扫视了一周,对男仆說道:“带路吧,我想看看是哪两個勇敢的小伙子,居然敢当着别人丈夫的面求爱。”說着,他仰头大笑起来,一边往前走,一边招呼莉齐,“走,宝贝儿,去看看那些年轻人把你画成了什么样,要是画得不好看,爸帮你出气。”
莉齐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她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被画得是美是丑。她只希望那群敢画人家老母的艺术家,别画得太出格,不然她真的沒什么信心,控制住旁边這位焦躁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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