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两個小丫鬟正提了木桶,拿着旧炊帚将浆糊涂抹在窗棂子四角,又拿了一种透亮柔软的青色薄纱来,扯住四個角,要黏在這窗棂上。
入秋后天便凉了,窗棂要封起来。
阿妩略靠在云缎引枕上,捧着一盏嫩豆腐烧鲜菱,用那精致剔透的白玉汤羹,就這么一勺一勺地品着。
這鲜菱角是南湖送来的贡品,听說一大早送到东华门,便分了几箱子,带着冰送到太子府,太子府上的好东西总归会送到她這裡来,所以今日她便尝到了這嫩豆腐烧鲜菱。
白露时节正是菱角最嫩的时候,皮薄肉大汁多,厨房手艺也地道,白生生菱肉的鲜香沁到软嫩的豆腐裡,用汤羹擓那么一勺,往嘴裡一放,满嘴的鲜嫩,仿佛闻到了太湖的清香。
阿妩满足地叹息,叹息之余,也有些小小的惆怅。
只怕這种美滋滋的好日子不多了。
自来到太子府,她一直被养在环翠苑,不曾轻易外出。
這也是沒办法的,一时见不得光,总得避讳着些。
谁知道重阳节前的那次晚宴,帝王驾临太子府。
当时的阿妩自然不知道,她一個人留在环翠苑摆弄着九连环解闷。
可却突然有一位嬷嬷带着几位丫鬟,要請她過去,說是太子有令要她過去。
她本就沒什么见识,来到太子府中后又一直闷在环翠苑,哪裡知道這其中的干系,只以为真是太子派来的,是要她“過明面”。
她便一番打扮,跟随嬷嬷前去。
她初来太子府时是乘坐一暗青小轿从角门匆忙抬进来,一路上也曾偷偷往外看,一眼看去都是红墙蓝瓦的,還有一重一重的树,以至于她对這太子府几乎一无所知。
這次跟着嬷嬷前去,便见绣闼雕甍,灯火萤煌,只看得眼花缭乱。
待到懵懵懂懂被带到宴席上,帝王之宴,华服璀璨,笙箫婷婷,各样目光统统扫過来,阿妩心头乱跳,两腿酥麻。
她生来便有不足之症,秉赋羸弱,哪经得起這些,是以当时站都站不稳,摇摇欲坠。
如此一来,更显怯弱妩媚之态。
那威严的帝王高居于宾客之上,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阿妩,便道:“墨尧,你這府上越发沒有规矩了,什么不上台面的便往朕的跟前领。”
只是這一句,阿妩便永无翻身之日。
墨尧便是太子。
今年盛夏时候,松洲遭遇水灾,太子奉诏赈灾,结果在一处临时歇脚的庄院巧遇阿妩,一见倾心,当晚便要阿妩侍寝。
松洲赈灾之后,太子便带阿妩来到都城。
因太子此次视察松洲灾情,本是奉诏而去,出一趟公差却带回一女子,事情传出去难免于太子名声有碍,是以阿妩這一路上都是被藏起来,或者以寻常侍女身份伺候在太子身边。
待来到太子府后,阿妩便被偷偷安置在环翠苑。
以太子的意思,這件事并不急,可以待到风声過去后,再将阿妩带到人前。
太子還许诺阿妩,要在皇上面前为阿妩請封,說是要为阿妩請“夫人”的诰命。
阿妩不懂這些,太子便搂着她,给她细细地讲,他這太子府中可有一位太子妃,一位太子嫔,還可设两位夫人,四位淑人。
太子捧着阿妩的脸,柔情缱绻:“你可以先为夫人,待到有朝一日,你为我生下一男半女,便封你为太子嫔,有朝一日——”
提到這裡,他俯首在她耳边,低低地耳语,许下一些阿妩半懂不懂的诺言。
阿妩总觉這一切很遥远。
床笫之间,男人于她身子上得了快活,心满意足,畅快淋漓,便說出一些话来,說不得第二日便忘了。
于她来說,這特意从南湖送来的鲜美菱角,大同的黄羊肉,云南的鸡苁,开封的蛋松果,還有那四川的荔枝煎,這些才是实实在在落在她口中的。
离了太子,這辈子她都很难享用到。
能多吃一口是一口。
這不……如今帝王那么一句话,她這好日子只怕到头了。
从那一日后至今已经三日,太子不曾来到這环翠苑
這三日中,阿妩确实有些忐忑,有些无奈。
她拿起汤羹,使劲地擓了一大勺子嫩豆腐,张开唇,一整口地吃下,心裡却惆怅地想着将来。
离开太子,這日子怎么過?
孙嬷嬷冷眼旁观,就這么打量着阿妩,越這么打量,越是无言以对。
這位姑娘啊……虽說也曾被太子捧在手心裡宠,可如今帝王不喜,說了那么一句,她這好日子已经到头了,结果她還這么好胃口?
本来這菱角嫩豆腐,她早想着,若她不吃,正好全须全尾地端下去,便宜了自己。
可她竟一口接一口地吃?
這沒心沒肺的,也就是长了個好模样吧!
她看着阿妩那娇嫩的唇,不必涂抹什么胭脂,便是澄澈透亮的淡粉色,确实生得娇,生得美,简直像是一個玉雕的人儿。
她撇嘴,要笑不笑地道:“這老天爷呢,到底是公道的,有人虽然沒长脑子,但到底得個好皮囊。”
阿妩听此,并不在意,很有胃口地又吃了一口,道:“何止好皮囊,還有好胃口呢。我娘說了,人這辈子,金银财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唯独這吃食,吃到嘴裡便是我的了!”
孙嬷嬷一噎,有些沒好气,不過想想如今阿妩的处境,到底是笑了。
长得好看又如何,最后還不是被远远打发了,這辈子别想有好日子過!
阿妩垂着眼皮,看着那吃了一半的棱角嫩豆腐,胡乱想着心事。
孙嬷嬷对自己的不屑,她从第一天就看得真真切切,只不過不說罢了,便是在太子跟前,她也从未提過。
孙嬷嬷是個碎嘴的,這种碎嘴的爱說话,她可以听她說,也算是解闷了,若自己告了状,太子把孙嬷嬷打发了,换一個嘴严的来,她听谁說去?
阿妩从孙嬷嬷口中也确实知道了一些事。
太子妃生于簪缨之家,门庭显赫,她的祖父在先帝时曾任出任翰林侍讲及翰林学士,并为太子少师,及到当今圣上登基为帝,更是对他委以重任,封英国公。
太子妃为英国公府嫡长孙女,自幼聪慧過人,才情兼备,待到及笄之年,便选入东宫,去岁秋时和太子完婚,封太子妃。
根据孙嬷嬷所言,太子妃和太子情深意笃,夫妻恩爱,她又倍受皇上、皇后娘娘喜爱,那自然是风光无两,众人交口称赞。
阿妩知道孙嬷嬷和自己說這個,是要自己认清自己身份。
她知道啊,她认得很清楚啊,她从来沒想着和谁争一争啊!
她這身份,怎么争呢,连自己小命都未必能保。
她正想着,突然,孙嬷嬷看着外面忙碌的两個丫鬟,又忍不住感慨:“咱们殿下对你可真是用了心思,咱们太子妃娘娘,那可是宽容贤惠,如今太子三天沒回来了,府中有什么好的,也沒缺了你這一口,你說你怎么不知道承了咱太子妃娘娘的恩情?像你這种低贱出身的,能在府中享用這一口,這都是贵人指甲缝裡漏出来的,你——”
阿妩便有些烦了。
碎嘴是好事,但這也未免太碎了吧!
她便直接开口道:“殿下和娘娘怕是不睦吧?”
那孙嬷嬷听到這话,顿时唬了一跳,瞪大眼:“你为何這么說?是谁和你說了什么?”
阿妩笑了笑,将那盘子直接按在一旁雕漆托盘上。
清脆的一声“咔嚓”,引得旁边几個丫鬟都看過来。
阿妩看着眼前孙嬷嬷,道:“就像孙嬷嬷說的,我這身份卑微,殿下和娘娘如何恩爱,和我有什么干系?我也不過是一個逗趣的物件,是不是?”
孙嬷嬷狐疑,但也赞同:“你倒是能认清你自個儿!”
阿妩轻笑一声:“嬷嬷非要告诉我這些,不過是敲打我,让我不要痴心妄想,那必是娘娘心存不安了,不然,至于和我這么一個物件說這种话嗎?”
孙嬷嬷听這话,心中微惊。
這女子自从来到环翠苑后,便由她照料着,她冷眼旁观,自然是看得真真的,知道她身体柔弱,知道她先天不足,更知道她沒心沒肺,整日裡只知道将那好吃食往嘴裡填,听不懂好赖话,偶尔刺她两句,她仿佛也沒什么。
谁知道她今日竟然突然說出這种话!
她再次打量着眼前這女子,她确实生得好看。
弱骨纤形,妩媚娇弱,此时她睁着秋水一般的眸子,薄薄的唇儿犹如一抹红丝线,衬着過于雪白的肌肤,竟别有一番勾魂夺魄的艳。
太子南方巡察,便带回這么一個冰雪捏成的人儿,太子宠爱得跟什么一样,不肯让她见外人,处处护着宠着,几乎夜夜留宿。
自从太子回来后,便不喜近太子妃的身,這让太子妃怎么忍!
所以便干脆设计了前几日那一幕,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她露怯,把她摆在台面上!
果然,帝王自是看不惯這妖姬祸水,当场给了太子沒脸,之后更是要太子尽快打发了這女子。
太子不舍得,一直在和帝王周旋,想尽了法子。
孙嬷嬷在這环翠苑看管阿妩,早把阿妩的底细摸得透透的,知道她出身卑微,沒什么见识,只些许识得几個字,這样的一個女子,她自然十拿九稳,早在太子妃面前夸下海口。
不曾想,這阿妩突然语出惊人。
她眯着眸子,满心提防地盯着阿妩,小心翼翼地问道:“若是太子和娘娘夫妻不合,你当如何?”
阿妩不慌不忙地端起一旁的木樨糕子汤:“我哪知道呢,我只盼着……”
孙嬷嬷紧问一句:“只盼着如何?”
阿妩轻吹了一口汤,這木樨糕子汤是用鸡蛋炒成木樨,也便是桂花的形状,太子府的厨子厨艺炉火纯青,黄澄澄的鸡蛋花飘飘洒洒,像极了风吹桂花落的样子。
阿妩轻品了一口,才道:“只盼着能多得些银子,過几日安生日子。”
孙嬷嬷试探:“什么叫安生日子?”
阿妩:“自是寻個踏实郎君,不拘穷富,好歹本分,過白首偕老的寻常日子。”
孙嬷嬷越发好笑,真是一個口是心非的,這种蛊惑储君的狐狸精,她能過安生日子?
她故意问道:“這话,你怎么不和太子殿下讲呢?”
阿妩拿帕子抹抹嘴:“我自是讲了。”
孙嬷嬷不可思议:“你……讲了?你和太子殿下這么讲?”
阿妩点头:“是啊!”
她說這個“啊”字的时候,语调柔软,略拉长,听上去竟有几分天真无邪。
孙嬷嬷脑子都是乱的,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阿妩:“那殿下說什么?”
阿妩歪头,回想了一番,道:“殿下抚着我的发,說他便是那個和我白首偕老的人,還說要我安心,不要有别的什么念头。”
她蹙着细致好看的美,无辜而无奈,低声嘟哝道:“孙嬷嬷,你說我该怎么办,太子不听我的。”
孙嬷嬷神情略有些呆滞。
她深深地看了阿妩一眼。
心想,這真是一個祸水,不把這祸水赶出去,大家都沒好日子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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