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帳篷裏的洗澡水

作者:古龍
牛大小姐後來告訴她的朋友。

  “那天我是親眼看到的,”她說,“我看着司空摘星走過去,走到那個小老太婆面前,那個小老太婆勾了勾手指,叫他附耳過去,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然後呢?”

  “然後我就看見那個假扮成西門吹雪、故意裝得冷酷無情的司空摘星,表情一下子改變了,瞪着兩個大眼睛看着那個小老太婆,好像連眼珠子都要掉了下來。”牛大小姐說。

  “然後呢?”

  “然後他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頭頂冒汗,兩眼發直,過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才能站起來往回走,嘴裏卻一直還在念念有詞,就好像道士作法念咒一樣,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你也沒有聽見?”

  “沒有。”

  “那個小老太婆究竟是誰呢?”

  “你永遠都想不到的。”牛大小姐說,“我敢保證,就算諸葛亮復生,一定也猜不出那個小老太婆是誰。”

  她說:“那天司空摘星走回我們那張桌子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活活見到了一個大頭鬼。一個腦袋比磨盤還大的大頭鬼。”

  牛大小姐看着司空摘星走回來時臉上的表情,忍不住問:“你剛纔是不是見到了一個大頭鬼?”

  “沒有,”司空摘星說,“可惜我沒有,可惜這裏也沒有大頭鬼。”

  “可惜?可惜是什麼意思?”

  “可惜的意思就是說,我倒寧願我剛纔見到的是個大頭鬼。”

  牛大小姐壓低聲音問:“難道那個小老太婆比大頭鬼還可怕?”

  “哼。”

  “她是誰?”

  “哼。”

  “哼是什麼意思?”

  “哼的意思,就是我知道也不能說。”司空摘星說,“何況我根本不知道。”

  “你在說謊,”牛大小姐說,“這次我看得出你在說謊。”

  這次司空摘星連哼都不哼了。

  牛大小姐故意嘆了口氣:“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司空摘星偷王之王居然是個這麼樣的人,不但會說謊,而且還是個膽小鬼,別人只不過在他耳朵旁邊說了兩句話,他就嚇得像個龜孫一樣,連屁都不敢放了。”

  司空摘星忽然站起來,向她咧嘴一笑:“再見。”他說。

  這兩個字還沒有說完,他的人已經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牛大小姐呆呆地坐在那裏,生了半天氣,發了半天怔,還是連一點法子都沒有。

  司空摘星要走的時候,誰有法子攔得住他?誰能追得上?牛大小姐的神通再大,也就只有眼睜睜地看着。

  她實在快氣死了。

  那個賊小偷明明答應陪她到黃石鎮去的,現在卻一走了之。

  可是生氣又有什麼用呢?除了生自己的氣之外,她還能生誰的氣?

  那對神神祕祕的老夫妻居然還坐在那裏,嘀嘀咕咕地也不知道在說什麼,有時候甚至還鬼鬼祟祟地回過頭來看着她笑一笑。

  牛大小姐終於忍不住了。

  她忽然像根彈簧一樣從椅子上跳起來,大步往那個角落走過去。

  走過去之後,牛大小姐更生氣了。

  這個面黃肌瘦的小老頭,和這個彎腰駝背的小老太婆,喫的居然比兩匹馬還多。

  更氣人的是,馬喫草,他們喫的既不是草,也不是“白”的。

  他們喫的都是一個身體健康、食慾旺盛的人最喜歡喫的東西。

  我們的牛大小姐恰巧正好是一個身體健康、食慾旺盛的人,而且還餓得很。

  最氣人的是,這兩個老烏龜非但沒有請她坐下,而且連一點請她喫東西的意思都沒有。

  於是牛大小姐的“決心”在忽然之間又下定了,這位大小姐下定決心的時候,是什麼事都做得出。

  她忽然坐了下去,坐在司空摘星剛纔坐過的那張椅子上,拿起一雙筷子,坐下來就喫,而且專揀好的喫,絕不客氣。

  彎腰駝背的小老太婆喫驚地看着她,看了半天,忍不住嘆了口氣:“這個年頭實在變了,我們做小姑娘的時候,不是這樣子的。”

  “你們那時候是什麼樣子的?”牛大小姐的筷子並沒有停。

  “那時候就算有人請我們喫一點東西,我們也不敢動筷子。”

  “那時候你們真的不動筷子?”牛大小姐伏在桌上,喫喫地笑個不停,連她剛夾起來的一大塊京蔥燒鴨子都忘記了喫。

  她忽然又覺得這兩個老烏龜並不是她剛纔想象中那麼討厭的人。

  想不到,這個小老太婆忽然又做出了一件讓她很受不了的事。

  她居然握住了她的手,而且用一種充滿了同情的眼色看着她,很溫柔地對她說:“小姑娘,你一定要看開一點,千萬不要再難受。”

  “我難受?”牛大小姐好像覺得很驚訝,很意外,“誰說我難受?我一點都不難受呀!”

  小老太婆居然好像更驚訝更意外:“你不難受?你真的一點都不難受?”

  “我爲什麼要難受?”牛大小姐說,“老太太,你難道看不出我一定是個很看得開的人?”

  老太太只嘆氣,不說話了。

  牛大小姐也不再說話,準備又接着開始再喫,可是忽然間,她居然喫不下去了。

  在這神神祕祕的小老頭和小老太婆之間,彷彿又出現了某種東西,讓她喫不下去。

  這種東西當然也是種感覺。一種非常非常奇怪的感覺,我們甚至可以把這種感覺形容爲——奇怪得要命。

  所以牛小姐的筷子終於放了下來。

  “老太太,”她說,“你剛纔是不是在勸我不要難受?”

  “唉!”

  老太太不說話,只嘆氣。

  “那麼,請問老太太,我是不是有什麼原因應該難受呢?”

  “唉,我也不知道,”老太太說,“現在的年頭變了,什麼事都變了,我也不知道這種事現在是不是還會讓人難受了。”

  她嘆着氣說:“我只知道,在我們做小姑娘的時候,如果遇到這種事,不但會難受,而且還會偷偷地去哭上個十天半個月。”

  牛大小姐開始有點着急了:“老太太,這種事究竟是什麼事呢?”

  老太太不回答,卻反問:“你知不知道西門吹雪已經到了黃石鎮?”

  “我剛聽說。”

  “你知不知道他是爲什麼去的?”

  “他是爲了去找陸小鳳。”牛大小姐說,“因爲他畢竟還是把陸小鳳當作他的朋友。”

  “你錯了。”老太太說,“他不是去找陸小鳳的,因爲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找到陸小鳳了。”

  “爲什麼?”牛大小姐更着急,“爲什麼?”

  “因爲一個活人,是永遠不會去找一個死人的。”老太太說,“一個活人如果要去找一個死人,只有自己先去死。”

  她說:“西門吹雪不是去死的,他是去替陸小鳳報仇的。”

  ——陸小鳳已經死在黃石鎮,這個消息無疑很快就會傳遍江湖。

  這位老先生和老太太顯然絕不是說謊的人,否則又怎麼會嚇跑牛肉湯?

  牛大小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走下那個酒樓的,更不知道她聽了那句話之後當時有什麼反應。

  她只知道現在她已經在一棵大樹的樹杈子裏,而且已經哭得像一個淚人兒一樣。

  ——這個年頭和那個年頭都是一樣的,不管在哪個年頭,一個有情感的正常女孩,都會爲一個她喜歡的男人傷心的。

  牛大小姐做的事在某一方面看來,也許有一點不太正常,可是她的情感卻決不會比其他任何一個女孩少一點。

  她哭出來的眼淚,當然也不會比任何人少。

  依舊是高原黃土風沙。

  黃石鎮似乎是一個被時間遺忘了的地方,也或許是黃石鎮的人故意把時間給遺忘了。

  不管是被時間遺忘,抑或是遺忘了時間,兩者之間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不變。

  黃石鎮一點也沒有變。

  西門吹雪走入黃石鎮的時候,也跟陸小鳳一樣,第一眼看見的,是一條貧窮的街道和一個窮得要死的人。

  這個窮得要死的人當然就是那個自稱是丐幫第二十三代弟子的黃小蟲。

  黃小蟲看到西門吹雪,眼睛居然也亮得一如看見陸小鳳時一個模樣。

  只可惜西門吹雪不是陸小鳳。

  陸小鳳會向他打聽客棧在哪裏,西門吹雪則冷冷地盯着他看。

  冷冷的眼神彷彿一雙利箭,穿透了黃小蟲的心坎。他畏畏縮縮地問:“你要找客棧?”

  西門吹雪沒有回答。不過,有時候沉默也是一種回答。起碼對黃小蟲這種時常看慣別人臉色的人來說,西門吹雪的沉默就是一種回答。

  “大眼”雜貨店後院的小木屋也沒有改變,還是一張木板牀,木板牀上依舊鋪着一張白牀單。唯一不同的是,這張白牀單卻是嶄新亮麗的,乾淨得一如西門吹雪身上的衣服。

  黃小蟲的目光看着西門吹雪的雙目,西門吹雪的目光則盯着木板牀上的紅紙,就是那張上面寫着住宿和食膳費用的紅紙。

  黃小蟲很想從西門吹雪的表情中看出一些什麼,然而,西門吹雪的表情彷彿千年寒冰一樣,既冷又硬,好像用劍都穿不透,何況是一雙人眼?

  所以黃小蟲只好自己堆起笑容,說:“這是黃石鎮唯一可以住宿的地方,公子還滿意吧?”

  “當然滿意,這裏管喫管住之外,什麼事都可以把你伺候得好好的,怎麼會不滿意?”

  答話的人當然不是西門吹雪,因爲答話的聲音既清且脆,明顯地表示是女人的聲音。

  隨着答話的聲音,“大眼”雜貨店的老闆娘,一直扭着腰肢走了進來。

  她臉上堆着風騷之至的笑容,款擺着身軀走到西門吹雪的面前,說:“公子……”

  老闆娘的話不但沒有說下去,甚至連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見了。

  雪,遇到溫暖的陽光,當然會融化,然而,一塊千年寒冰卻不會融化,不但不融化,反而會使陽光變冷,變得黯然失色。

  西門吹雪冰冷的臉容,已經夠令老闆娘難受的了,他連正眼也沒看一看老闆娘,便轉身走了開去,老闆娘的話,怎麼能接得下去?她的笑容怎麼能不消失?

  “公子……公子……”

  黃小蟲跟在西門吹雪身後,不停地呼叫。

  西門吹雪像一個聾子似的,只是直直地往雜貨店門前走出去。

  對黃小蟲來說,這無異也是一種回答。

  黃小蟲失望極了,他對着王大眼和老闆娘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張嘴正想大罵西門吹雪一頓。

  他的嘴張開,整個人就愣住,兩眼瞪大地看着門口。

  王大眼和老闆娘禁不住也往門口看過去。

  ——西門吹雪。

  走出門口的西門吹雪,忽然來了個大轉身,又跨了進來。

  老闆娘的臉,馬上又如春花般綻開了。

  可惜西門吹雪就是西門吹雪,他還是連正眼也沒瞧老闆娘一眼。他的眼光,看的不是人,是東西。

  他的手,同時也伸向他看到的東西那裏。

  那是一個火摺子和一支菸火。

  他左手拿起火摺子和煙火,右手一彈,一個元寶就落在櫃檯上。

  西門吹雪的舉動,自然吸引了老闆娘他們的好奇心。他們情不自禁地跟出門口。

  西門吹雪買菸火和火摺子幹什麼?

  這個問題馬上就有了答案。

  因爲西門吹雪的腳一踏在黃石鎮的泥沙路上,手上的煙火便“咻”的一聲,飛上了黃石鎮的上空。

  煙火在天空爆出了剎那間明亮的火花,就被風吹得不知去向了。

  不過,西門吹雪的去向,卻是老闆娘他們知道的。因爲他並沒有離開黃石鎮。

  他不但沒有離開黃石鎮,而且還在街道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像一個入定的老僧,又像一塊終年不見日光的寒冰那樣,坐了下來。

  太陽已經落下了,西天抹起了一片紅霞。紅霞映着西門吹雪身上的白衣,彷彿也披上了霞光。

  風吹得更大了。但是,大風的聲響卻掩蓋不住急馳的馬蹄聲響。

  隨着急驟的蹄聲,二十四騎快馬的形象馬上便出現在黃石鎮外的黃土路上。

  快馬奔馳得快,停得也快。

  一到了黃石鎮外二十丈的地方,二十四匹快馬一起停了下來。

  馬上人一聲不響便跳下馬,二十四匹馬圍成一個長方形。

  ——他們是什麼人?他們來做什麼?

  這是浮現在老闆娘他們腦中的問題。

  那二十四個從馬上下來的人,以非常純熟快速的動作來進行他們的工作,其純熟的程度,就好像他們從小到大都在做這件工作似的。

  因此,老闆娘心中的問題,在一盞茶還不到的時間,就有了答案。

  答案並不複雜。

  ——他們是來搭一座帳篷的。

  帳篷布其白如雪,比西門吹雪身上的衣服還白。因爲西門吹雪的衣服,已經在黃石鎮上吹了好幾個時辰的風沙了。

  帳篷一搭好,又傳來了馬蹄聲。

  這次的馬蹄聲,只是一匹馬的嘀嘀嗒嗒而已。

  那二十四個人,把帳篷搭好,一聲不響地飛身上馬,奔馳而去。

  在二十四匹馬揚起的飛揚塵沙中,一輛馬車緩緩馳近。駕駛馬車的人,身上所穿的衣服,和搭帳篷的人一模一樣,是一身純黑勁裝。

  馬車馳至帳篷前停下,馬車後馬上跳下四個也是身穿黑衣勁裝的漢子,四個漢子落地的步伐非常一致,因爲他們身上挑着兩根擔挑。

  擔挑上是一個大木桶,木桶上面冒着熱氣的白煙。

  他們就挑着大木桶走進帳篷裏面。

  四個大漢再出來的時候,手上只剩下兩根擔挑。他們也是一言不發進入馬車,馬車伕一提馬頭,馬就滴溜溜地轉身,往來路回去。

  就在這時,怪現象產生了。

  明明是一輛馬車往回走的聲音,卻忽然變成了兩輛馬車的聲音。

  “他們在變什麼戲法?”黃小蟲這個小叫花實在憋不住心裏的疑問了。

  “你問我?”老闆娘看着小叫花,道,“那我問誰去?”

  老闆娘誰也不必問,因爲她已經看到了兩輛馬車交馳而來。

  所謂怪現象,只不過是又有一輛馬車往黃石鎮的方向奔來而已。

  來車的車伕裝束,和離去的車伕一樣,顯然仍然是同一撥人馬。

  這輛馬車停的位置,也正好就是剛走那輛馬車停的位置。

  “你猜這次下來的是什麼?”小叫花看了看老闆娘,問道。他的表情,好像他知道了車裏面載着什麼東西似的。

  “你以爲還是木桶嗎?你以爲你是千里眼還是諸葛再生?”老闆娘道。

  “你怎麼知道我會猜裏面還是木桶?”小叫花道。

  “因爲我跟你一樣笨。”老闆娘說。

  老闆娘說自己笨是有原因的,因爲她已經看到了從馬車上下來的是什麼人。

  不是黑衣人,是白衣人。不是勁裝大漢,是婀娜多姿的少女。

  四個少女。兩個雙手各拿一根火把,一個雙手捧着一套純白的衣衫,另一個雙手捧的卻是一條大浴巾。

  四個少女一進帳篷,馬車就離去了。

  而帳篷馬上明亮起來。

  ——任何一個帳篷,只要插上四根火把,都會明亮起來的,何況是潔白得近乎透明的帳篷?

  “我知道這批人是來幹什麼的。”小叫花用很得意的口氣說。

  “你知道?你真的知道?”老闆娘說。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他們是來幹什麼的?”

  “他們是來送洗澡水的。”

  老闆娘舉起了手,揮向小叫花的頭,但是她的手並沒有打到小叫花的頭,不是小叫花躲了過去,而是老闆娘忽然想通了。

  她想通了小叫花不是消遣她。這批人真的是送洗澡水來的。於是,她瞪大眼睛,張大嘴巴道:“他真的就是西門吹雪?”

  “廢話,除了西門吹雪,還有人一言不發地進入黃石鎮嗎?”小叫花道。

  “對,除了西門吹雪,還有人會那麼愛乾淨,不住在黃石鎮唯一的豪華旅館——我的雜貨店嗎?”雜貨店的老闆娘一下子,似乎又變得聰明起來了。

  “來到黃石鎮,吹了一天的黃沙,除了西門吹雪,誰還會想到要洗澡,要換衣服?”小叫花的表情更得意了。

  老闆娘的雙眉忽然皺了起來。

  “你怎麼啦?”小叫花問。

  “怎麼啦!你沒有看到西門吹雪帶了多少人馬來黃石鎮嗎?”

  小叫花笑了,他道:“你放心,西門吹雪假如靠人多取勝,他早就不是西門吹雪了。西門吹雪之所以是西門吹雪,就是因爲他一向都是獨自行事的。”

  “可是這些黑衣人你怎麼解釋?”

  “這只是侍候他的傭人而已。在這方面,西門吹雪的表現,一如豪門公子,而不是劍俠。”

  於是,老闆娘的雙眉又舒展起來了。

  那批黑衣人果然是替西門吹雪送洗澡水來的,因爲等一切都準備好之後,西門吹雪便從石上站起,走向了帳篷。

  “我們走吧。”雜貨店老闆看到西門吹雪進入帳篷,便轉身欲返店裏。

  “走?要走你們先走。”老闆娘道。

  “爲什麼?難道你想看西門吹雪洗澡?”小叫花瞪大了眼睛道。

  “你真聰明,”老闆娘嬌笑道,“一猜就中了。”

  “洗澡也好看嗎?”雜貨店老闆說。

  “別人洗澡不好看,一代劍客西門吹雪洗澡,卻是千載難逢的好戲。”

  雜貨店老闆皺了皺眉,轉身離去。

  “慢着!”小叫花忽然叫了起來。

  “幹什麼?難道你也想看西門吹雪洗澡?”

  “噓,你聽。”小叫花道。

  馬蹄聲。一匹馬的馬蹄聲。

  雜貨店老闆看着小叫花,小叫花看老闆娘,老闆娘看着雜貨店老闆。

  也難怪他們面面相覷的,帳篷搭好了,洗澡水擡來了,更換的衣服也送來了,四個侍浴的女子也來了,這匹馬是來幹什麼的?

  很快地,就看到了馬,也看到了馬上人。

  馬上的人,這次不是穿着黑衣的大漢,而是身穿碎花布衣的女子。

  這個女子策馬奔近帳篷,飛身下馬,人就往帳篷裏面衝。

  她只進入帳篷裏一下子,人就退了出來。退出之後,她並沒有上馬,反而牽着馬向着老闆娘的方向走了過來。

  “你的生意上門了。”小叫花對着雜貨店老闆說。

  “什麼生意?”

  “你後面的破房子,今天晚上有人來投宿了。”

  “你怎麼知道?”

  “你沒看到這個女子只進去一下就出來了嗎?她一定想跟西門吹雪借宿在帳篷一角,卻被趕了出來。西門吹雪一定對她推薦黃石鎮獨一無二的豪華旅館——你的雜貨店。”

  “從你看到西門吹雪起,他一共跟你說過幾句話?”雜貨店老闆問。

  “一句也沒有。”

  “那你以爲西門吹雪會大費脣舌,對這個女子推薦我的豪華旅館嗎?”

  小叫花搔了搔頭,道:“不推薦也無所謂,反正黃石鎮只有你那裏可以投宿,她只要想過夜,你的生意一定上門的。”

  雜貨店老闆沒有回答他,因爲這個女子已經走近他們身邊了。

  “要投宿嗎?”小叫花一看到這個美貌的女人,眼睛就亮了起來。

  “是要投宿,不過這是第二件事。”

  “我知道你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小叫花臉上的笑容更明亮了。

  “你真的知道?”

  “當然,投宿的人通常都是趕了很久的路,肚子一定餓了,他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想喫東西,所以你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想知道哪裏有東西喫,對不對?”

  “錯了。”

  “哦?”

  “第一,假如我要喫東西,我也只吃我自己做的東西;第二,我來這裏以前,已經喫得飽飽的。”

  “那你……”

  “我是來傳話的。”

  “傳話?傳什麼話?”

  “傳西門吹雪的話。”

  “……”小叫花說不出話了,他只是張大了嘴巴。

  “他要你傳什麼話?”老闆娘開口道。

  “我剛纔一進帳篷,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說什麼?”小叫花道。

  “他說:走開。”

  “那你就走來這裏了?他並沒有要你傳話呀!”小叫花說。

  “有。”

  “有?我不懂。”小叫花搔着頭說。

  “你馬上就懂的。因爲他說走開,不是叫我走開,而是要你們走開。”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要你走開?他怎麼可能叫我們走開?是你走進他的帳篷的呀!”

  “不錯,可是,走進帳篷並沒犯錯,犯錯的是偷看人家洗澡的人。”這個女子看着老闆娘,道,“他要我傳的話,雖然只是走開兩個字,但是這兩個字的意思就是,要我來叫你們走開,別偷看一個大男人洗澡。”

  “你是他什麼人?”老闆娘道,“你是他肚子裏的蛔蟲嗎?不然,你怎麼知道他的意思?”

  “我當然知道他的意思。”

  “爲什麼?”

  “因爲我是他的朋友,西門吹雪從來不會叫他的朋友走開的。”

  老闆娘不說話了,小叫花和老闆也不說話了。

  看了看雜貨店裏小木屋內牆上的紅紙之後,這個女子對着老闆娘說:“我決定住了,要先付錢嗎?”

  “當然。”小叫花道。

  “我不是問你,這裏到底誰是老闆?”

  小叫花不說話了。

  老闆娘接過五十錢以後,向小叫花遞了遞眼色,轉身往房門外走。

  “慢着。”這個女子道。

  “怎麼啦?難道又要傳西門吹雪的話嗎?”小叫花道。

  “奇怪了,你怎麼知道的?”

  ——真的傳西門吹雪的話?

  小叫花不禁搔起頭來,道:“你不是說你進了帳篷,他只對你說了走開兩個字嗎?”

  “不錯,可是這兩個字包含有多少意思,你知道嗎?”

  “我怎麼會知道?我發現你真是無理到極點。”

  “你現在才知道呀!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我的名字叫牛肉湯,名字就已經夠無理了吧!”

  小叫花又不說話了。

  “你聽着,西門吹雪說,你們鎮上的人,明天從太陽曬到屁股的時候開始,一個一個地,輪流到他帳篷裏去,他有話要問你們。”

  “他以爲他是誰?他是皇帝嗎?”小叫花道。

  “是的,他現在就是黃石鎮上的土皇帝。”牛肉湯說。

  “假如我們不去呢?”老闆娘道。

  “不去?不去也可以,不過,不去的話,恐怕以後就走不了囉。”

  “爲什麼?”

  “沒有腳的人,能走嗎?”

  陽光,使飛揚的塵沙更加顯眼了。陽光,也使黃石鎮外的白帳篷,被照射得更加突出。

  帳篷的前面敞開了一塊,可以看到裏面擺着一張桌子,桌子旁邊坐着兩個人。

  一個是面容冷峻的西門吹雪,一個是滿臉燦然嬌笑的牛肉湯。

  桌上有菜,小菜。桌上也有酒,烈酒。

  牛肉湯指着黃石鎮上一個踽踽而行的人影,道:“來了!來了!”

  西門吹雪依舊是那副冷峻的表情。

  牛肉湯似乎毫不介意那副冷峻的表情,仍然用她銅鈴似的嬌聲,道:“我昨晚自作主張,要黃石鎮上所有的人,一個一個來這裏。你看,現在第一個人來了。”

  西門吹雪還是沒有開口。他唯一動的是手,舉起杯,緩緩地喝着杯中酒。

  “他們來了之後,我就代表你,向他們問話,向他們打聽陸小鳳的下落,你說好不好?”

  還是沒開口。

  “不過我先說明,我講的話,全部都是你的意見,如果一言不合,他們想大打出手,這交手嘛,一定要你才成啊。”

  西門吹雪還是沒說話,只是用冷冷的目光,盯着走近帳篷的人。

  “來者何人?”牛肉湯道。

  這個人看了看西門吹雪,一接觸到那雙其冷如箭的眼睛,連忙轉移視線,看着牛肉湯。

  “我姓趙,叫趙瞎子。”

  “你眼睛也不瞎,爲什麼叫趙瞎子?”

  “這叫無理嘛,就跟姑娘身上一樣,既沒有牛騷味,也不是溼淋淋得跟碗肉湯一樣,爲什麼叫牛肉湯?”

  “唔,你的嘴巴很厲害,我也不跟你鬥嘴,我現在要問你,你給我聽清楚了,我問的話,不是我的話,是代表這位西門吹雪大俠的話,你必須老老實實回答,不然的話,哼哼,到時你如果真是人如其名,就不太好玩了。”

  “姑娘想知道什麼消息?”

  “不是我想知道,是這位西門大俠想知道。”

  “是。”

  “好,我問你,你見過陸小鳳沒有?”

  “見過。”

  “在哪裏?”

  “這裏,黃石鎮。”

  “好,那他的人呢?”

  “死了。”

  “死了?”牛肉湯瞪大了雙眼,張大了嘴巴。

  西門吹雪卻一點表情也沒有。

  “你沒有騙我?”牛肉湯的聲音略顫抖。

  “你如果不信,你可以問後面來的人。”

  “我當然不信,”牛肉湯道,“誰會相信陸小鳳會死?你信嗎?”

  牛肉湯望着西門吹雪,用微顫的聲音又問一遍:“你相信嗎?”

  西門吹雪沒有回答,他的雙目,只是一味注視着黃石鎮上又來的一個人。

  這個人是小叫花。

  然後是雜貨店的老闆,然後是老闆娘。

  他們都異口同聲說:“陸小鳳死了。”

  牛肉湯相信了嗎?

  “我不相信,還有一個人,如果他也說陸小鳳死了,我也許會相信。”

  “誰?”老闆娘臨走前問。

  “沙大戶。”

  沙大戶沒有來,來的是沙大戶家裏的一個家僮。

  這個家僮帶了一張帖子上面寫着的,無外是仰慕西門吹雪的大名,要請他去共進晚餐。

  牛肉湯看完了帖子上的字,又氣又急,她忽然從身上掏出了三個沙漏。

  她把三個沙漏放在桌上,對那個家僮說:“你看到這三個沙漏嗎?”

  家僮點頭。

  “這第一個倒過來的時候,沙就會漏到底部,漏完了,也就是你回到沙大戶那裏的時候,你懂嗎?”

  家僮點頭。

  “這第二個,我會在第一個完了的時候倒過來,沙漏光以後,也就是沙大戶要到這裏的時候,你懂了嗎?”

  家僮點頭。

  “這第三個嘛,假如沙大戶來了,就沒有用了,如果他不來,那第三個的沙子還沒倒光,沙大戶的頭就不見了,你相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

  “那你就趕快回去吧,我現在可要把第一個沙漏倒過來了。”

  家僮嚇得臉無人色,像一隻狗般飛奔而去。

  第一個沙漏的沙已快將全部漏到底部了,牛肉湯看了西門吹雪,道:“那個家僮,該已到了吧?”

  西門吹雪沒有說話,眼睛也沒有看沙漏一眼。

  牛肉湯卻又已把第二個沙漏倒過來了。她倒沙漏的手竟然有點發抖。

  是否她在懼怕沙大戶的來臨?是否她在懼怕沙大戶也會說出陸小鳳已死的話?

  不管她懼怕還是不懼怕,要來的,終歸是要來的。

  其實,就像沙漏中的沙一樣,一點一滴地逐漸積聚起形狀來。

  而第二個沙漏的沙也快將漏完了。

  遠遠地,沙大戶的人影正在急急行來。

  牛肉湯整個人也微微地抖了起來。

  西門吹雪這次居然發覺到牛肉湯在顫抖,他居然開口說話了:“鎮靜!”

  冷冷的兩個字,卻有溫暖的效果,牛肉湯不抖了。

  牛肉湯真的鎮靜下來了。她以鎮靜的語氣,對着行近帳篷的沙大戶說:“你就是沙大戶?”

  “不錯,鎮裏的人都叫我沙大戶。”

  “不錯,你確實很像個大戶人家。”

  “牛姑娘誇獎了。”

  “我沒誇獎你,做大戶人家,一定要識時務,不識時務的人,能在地方上成爲大戶嗎?”

  沙大戶笑了,他只是一味笑着。

  牛肉湯又說:“不過,你以後能不能再繼續做大戶,那就不一定了!”

  “哦?爲什麼?”

  “因爲這要看你現在是不是也識時務。”

  “不識時務,我現在會站在這兒嗎?”

  “那就好,那我現在就代表這西門大俠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我。”

  “什麼問題?就是你今天問鎮裏其他人的問題嗎?”

  “你既然已經知道,那你就直接回答吧。”

  “我應該怎麼回答?”沙大戶說。

  “照實說就對了。”

  “照實說?照實說你們不相信呀!”

  牛肉湯的臉色已經大變了,變成了一片蒼白。她張開口卻說不出話來。

  一滴淚珠,在她眼角愈聚愈大,終於緩緩滾下她的臉頰。她又張嘴,聲音哽咽:“你是說他……他已經……已經死了嗎?”

  沙大戶的聲音忽然顯得冰冷,他說:“是的,已經死了!”

  牛肉湯說不出話了,她的雙手,把臉遮掩起來。

  西門吹雪卻又說了一句話。

  “你有證據?”

  “有。”

  最好的證據,當然是看到陸小鳳的屍體。

  要看陸小鳳的屍體,當然要去棺材鋪。

  這是沙大戶說的。

  一般人的屍體,都是葬在墳墓裏的,爲什麼陸小鳳的屍體,卻要到棺材鋪裏看?

  因爲沒有人來收的屍,黃石鎮的人是不會去埋葬的。

  這也是沙大戶說的。

  沙大戶話說完了,棺材鋪也到了,就好像他的話,早已算好了一樣,不多一句,也不少一句,剛好說到棺材鋪門前爲止。

  趙瞎子彷彿早就知道他們會來,他冷哼一聲,說:“我的話你們不信,沙大戶的話你們纔信。唉!這叫真理也要靠權勢呀!”

  他的話很有道理,可惜他的話說了等於白說,因爲所有的人,根本都沒在意他的存在,只是跨着腳步,走進棺材鋪。

  牛肉湯這回真的哭了,不但哭,還哭得很大聲。

  事實上,看到了棺材,又看了棺材前的靈牌,誰不傷心?

  連西門吹雪一向冷峻的面容,也似乎微微地變了一下。

  因爲靈牌上寫的,正是:“故友陸小鳳。”

  西門吹雪又開口了,他說的,還是很簡單的兩個字:“打開。”

  “我早就知道一定會有人來看他,”趙瞎子說,“所以棺材一直沒釘上。”

  “打開。”西門吹雪說的,還是這兩個字。

  趙瞎子看了沙大戶一眼,兩個人連忙把棺材蓋拿到地上。

  牛肉湯哭得更大聲了。

  趙瞎子忽然看着牛肉湯,道:“你一味在哭,你知道棺材裏躺的,一定就是你說的陸小鳳嗎?”

  牛肉湯不哭了,她瞪着大眼看着趙瞎子。良久,她才緩緩地走至棺材旁。

  牛肉湯很仔細地看着棺材裏的人,她看他的臉,也看他胸膛上致命的傷口。

  然後,她忽然笑了起來。

  她仰頭大笑,伸手指着趙瞎子:“你真有意思,居然說他不是陸小鳳……”

  她的笑聲,忽然變得很淒厲。

  西門吹雪凝視了陸小鳳的屍身很久,臉上表情卻一直沒變。

  他凝視着,直到牛肉湯那淒厲的笑聲變成號哭,由號哭而變成啜泣,他纔開口,說了兩個字:“闔上。”

  棺材蓋蓋回原狀之後,牛肉湯不哭了,西門吹雪卻忽然又說了兩個字:“下來。”

  西門吹雪說這句話的時候,頭並沒有擡,擡頭的是牛肉湯、沙大戶和趙瞎子。

  他們一擡頭,就看到了一個,倒吊在屋檐,臉向窗內的人頭。

  這個人頭馬上變成一條人影,用一種幾近連爬帶滾的方式跳了下來。

  “小叫花子,”趙瞎子開口說,“你躲在窗外幹什麼?想偷棺材呀?”

  “去你的烏鴉嘴。我偷棺材幹什麼?假如要偷,還不是爲了你。”

  “那你想幹什麼?”

  “我不想幹什麼,我是來送帖子的。”

  “送帖子?給誰?”

  “當然不是給你,你這副陰陽怪氣的儀容,誰會送這帖子給你?是送給這位西門大俠的。”

  帖子內容很簡單,只有三十五個字:

  聞大俠遠來,不勝仰慕,妾雖被貶天涯,亦不能不略表敬意,明日午時,僅以粗茶,爲君洗塵。

  憑這三十五個字,西門吹雪會赴約嗎?

  當然不會。他是來找陸小鳳的,陸小鳳死了,他就要追查陸小鳳的死因,怎麼有心情去喝粗茶?

  可是,他還是去了。

  因爲,帖子旁邊還有一行字:

  又及:陸大俠死因,妾略知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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