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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六根足趾

作者:古龙
空气裡充满了芬芳醇厚的酒香,红泥小火炉的火并不大,却恰好能使得這阴森寒冷的山窟,变得温暖舒服起来。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总算沒有找错地方,而且来得正是时候。”

  霍休也叹了口气,道:“我真不懂,你這人为什么总是能在我有好酒喝的时候找到我。”

  他微笑着,转過头,一双发亮的眼睛,使得這已垂暮的老人看来還是生气勃勃,微笑着道:“你若是不怕弄脏你的衣服,就坐下来喝一杯吧!”

  陆小凤看着自己身上鲜红的斗篷,再看看他身上已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忍不住笑道:“等我有你這么多家当的时候,我也会穿你這种衣服的。”

  霍休道:“哦?”

  陆小凤道:“這种衣服只有你這种大富翁才配穿,我還不配。”

  霍休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一個人若到了真正有钱的时候,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无所谓了。”

  霍休微笑道:“只可惜你永远也发不了财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霍休道:“因为你太聪明,太聪明的人都发不了财的。”

  陆小凤道:“可是上次我們见面时,你還說我迟早有发财的一天。”

  霍休道:“那只因为上次我還沒有发现你這么聪明。”

  陆小凤道:“你几时发现的?”

  霍休道:“刚才。”

  陆小凤又笑了。

  霍休道:“除了你之外,只怕還沒有第二個人能如此顺利就找到這裡来。”

  陆小凤笑道:“那是不是因为别人都沒有我這么听话?”

  霍休点点头,說道:“看到门上的‘推’字时,十個人中至少有九個不肯推门的,不推门就根本进不来;看到‘转’字若是不转,无论谁也休想走出我那九曲迷阵;看到‘停’字若不停,纵然不被乱箭射成個刺猬,也得掉在油锅裡脱层皮。”

  陆小凤道:“但最厉害的恐怕還是上面那屋子裡的迷魂香了,连花满楼都几乎被迷倒,能想得到那两碗酒非但沒有毒药,反而有解药的人,只怕也不多。”

  霍休道:“你却已想到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只知道你這人不管是好是坏,至少還不会要朋友上当,因为你的朋友根本就沒几個,死一個就少一個。”

  霍休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盯着他,過了很久,忽然问道:“你還知道什么?”

  陆小凤也在凝视着他,過了很久,才缓缓說道:“我還知道你并不姓霍的,你本来的名字是上官木。”

  霍休居然面不改色,淡淡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跟阎铁珊、独孤一鹤,本来都是金鹏王朝的重臣。”

  霍休道:“不错。”

  他的脸色居然還是很平静,连一点内疚忏悔的意思都沒有。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后来你们却见利忘义,将那笔财富吞沒了,你们一到了中土,就躲了起来,并沒有依约去找那位第十三代大金鹏王……”

  霍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错了。”

  陆小凤皱眉道:“错了?”

  霍休道:“只有這一点错了。”

  陆小凤道:“哪一点?”

  霍休道:“失约的并不是我們,而是跟着上官谨出亡的小王子。”

  陆小凤怔住,這一点的确是他想不到的,他根本就不相信。

  霍休道:“他非但沒有在我們约的地方等我們,而且一直在躲着我們,我們寻找了几十年,都沒有找到他。”

  陆小凤道:“這么样說来,并不是你们在躲他,而是他在躲你们?”

  霍休道:“不错。”

  陆小凤說道:“你们是他父王托孤的重臣,又带着一大笔本来属于他的财富,他为什么要躲着你们?难道他有毛病?”

  霍休冷冷道:“因为那笔财富并不是他的,而是金鹏王朝的。”

  陆小凤道:“這又有什么分别?”

  霍休道:“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很大。”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他若承受了這笔财富,就得想法子利用這笔财富去夺回金鹏王朝失去的王权,那并不是件容易事,非但要吃很多苦,而且随时都可能有性命之危。”

  陆小凤同意,生在帝王之家,有时也并不是件幸运的事。“愿生生世世莫生于帝王家”,這句话的辛酸,也不是普通人能体会得到的。

  霍休目中忽然露出种无可奈何的悲伤之色,缓缓道:“只可惜我們那小王子,并不是田单光武那样的人。”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他是個怎么样的人?”

  霍休道:“他跟李后主一样,是個诗人,也跟宋徽宗一样,是位画家,他从小就已被人称为‘诗书画’三绝。”

  他叹息着又道:“這么样一個人,他的生性自然很恬淡的,对于王位的得失,他也许不在乎,只想能诗酒逍遥,平平静静地過一生,何况……”

  陆小凤道:“何况怎么样?”

  霍休道:“上官谨的财富,本来已足够他们逍遥一生了。”

  陆小凤不再說话,但不說话的意思,并不表示他已相信。

  霍休道:“你不信?”

  陆小凤還是不說话。

  霍休道:“我們为了复兴金鹏王朝而准备的军饷和武器,你刚才想必已见到。”

  陆小凤点点头。

  霍休道:“我們利用金鹏王朝的财富,的确又赚了不少钱,但那也只不過是为了想利用這笔财富,游說你们当朝的重臣,借兵出师,但小王子若不在,我們岂非出师无名?”

  他的话显然已使得陆小凤不能不信,但陆小凤却還是忍不住问道:“他若真的一直在躲着你们,现在为什么又忽然要找你们了?”

  霍休冷冷道:“以前也并不是沒有人来找過我們。”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外面那四個老头子,你刚才想必已见過了。”

  陆小凤恍然道:“他们难道全都是冒充大金鹏王,来谋夺這笔财富的?”

  霍休点点头,淡淡道:“他们要发财,我就让他们一天到晚面对着那些黄金珠宝;他们要冒充帝王,我就让他们一天到晚穿着龙袍坐在王位上。他们虽然想骗财,我却并沒有亏待他们。”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着:“看来你也不是君子,君子是绝不会用這种法子对人的。”

  其实他也不能不承认,用這种法子来对付那种人,正是再恰当也沒有的了。

  霍休道:“這件事本是個很大的秘密,除了我們四人和小王子外,本不该有别人知道的。”

  陆小凤道:“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么会知道?”

  霍休道:“他们也不知道。”

  陆小凤怔住,這句话的意思他听不懂。

  霍休道:“知道這秘密的,是另外一個人,他们只不過是被這人利用的傀儡而已。”

  陆小凤道:“這人是谁呢?”

  霍休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连他们也不知道?”

  霍休冷笑道:“你若是他,你会不会以真面目见人?”

  陆小凤苦笑道:“我不会。”

  霍休道:“他们一共只见過這人三次,每次见到他时,他的容貌都不一样,若不是因为他說话的声音并沒有改变,他们根本就不相信那是同一個人。”

  陆小凤道:“看来這人不但计划周密,而且還是個精通易容术的高手。”

  花满楼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忽然道:“真正精通易容术的高手,连声音也可以改变的。”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易容术也就是东瀛扶桑三岛上所說的忍术,其中有一种功夫,练好了就能控制自己咽喉的肌肉,使說话的声音完全改变。”

  陆小凤道:“连你也分别不出?”

  花满楼道:“這种功夫若是已练到了家,就连我也分辨不出。”

  陆小凤沉吟着,道:“难道這次找我們来的那大金鹏王,也是冒牌的!”

  霍休道:“我請司空摘星去偷那丹凤公主,为的就是要查明他的真假,只可惜他偏偏也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幸好你后来总算還是得手了,上官丹凤毕竟還是已落入你手裡。”

  霍休道:“谁說她已落在我手裡?”

  陆小凤皱眉道:“难道沒有?”

  霍休道:“沒有。”

  陆小凤又怔住,他知道霍休绝不是個說谎的人。

  霍休說的若不是谎话,上官丹凤又怎么会忽然失踪了呢?他想不通,沒有人能想得通。

  霍休道:“直到现在,我還沒有见過她這個人!”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你也沒有见過?”

  霍休道:“這名字我连听都沒有听见過!”

  陆小凤更想不通了,這件事变化的复杂与诡谲,已完全出了他意料之外,他苦笑着道:“难怪阎铁珊一听說我知道這秘密,就要赶我走了,他想必认为我也是串通好了,来谋夺這笔财富的。”

  霍休道:“当时你却以为他是因为秘密被揭穿,而恼羞成怒了。”

  陆小凤只有承认。他现在终于也明白,阎铁珊临死前看着上官丹凤时,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表情。但上官丹凤难道真是個为了谋财而杀人的凶手?

  他還是不能相信,這件事若真是個骗局,为什么又有那么多人要阻止他管這件事?青衣楼为什么会派出人来,阻止他和大金鹏王见面?

  花满楼忽然道:“你最后一次见到那小王子,是在什么时候?”

  霍休道:“是在四十多年以前。”

  花满楼道:“那时他有多大年纪?”

  霍休道:“十三岁。”

  花满楼道:“事隔四十多年,当年十三岁的小王子,现在也已是個垂暮的老人了。”

  霍休长长叹了口气,道:“岁月无情,每個人都要老的。”

  花满楼道:“那么你又怎么能分辨出现在一個六十岁的老人,是不是当年那十三岁的小王子?”

  霍休沉吟着,道:“這其中也有個秘密,這秘密還不曾有别人知道!”

  花满楼沒有再问,他认为每個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

  但霍休却已接着道:“可是我信任你们,所以我愿意将這秘密告诉你们。”

  花满楼以沉默表示感激,能获得霍休這种人的信任,并不是件容易事。

  霍休道:“金鹏王朝的每一代帝王,都是生有异相的人,他们每一只脚上,都生着六根足趾。”

  陆小凤恍然道:“你就因为這一点,才能发现外面那四位老人都是冒牌的。”

  霍休点点头,道:“這秘密就算有人知道,也很难伪装,双脚上都生着六趾的人,我至今還沒有见過第二個。”

  陆小凤笑道:“我连一個都沒有见到過。”

  霍休笑了笑,道:“有四條眉毛的人也不多的。”

  陆小凤也笑了。

  霍休道:“所以你现在只要能设法脱下那位大金鹏王的靴子来,看看他脚上有几根足趾,就可分辨出他的真假了。”

  陆小凤道:“這并不难。”

  霍休微笑道:“脱男人的靴子,至少总比脱女人的裤子容易些。”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确也不是個君子,完全不是。”

  霍休却又叹息了一声,道:“要做君子并不难,要做我這样的小人,才是件难事。”

  陆小凤明白他的意思。无论谁有他這么多财富要看管,都不能不先以小人之心去提防着别人的。

  霍休又說道:“這次那大金鹏王若真的是当年的小王子,我也可将肩上這副担子卸下来了,否则……”

  陆小凤道:“否则我就也将他請来,和外面的那四位老人做伴。”

  他们走出這神秘的山窟时,已是凌晨。春风冷而清新,青山翠绿,草上的露珠在曙色中看来,远比珍珠更晶莹明亮,這世界還是美妙的。

  陆小凤深深地吸了口气,苦笑道:“我的预感并沒有错,今天我果然又遇见了件怪事。”

  這件事的发展和变化,的确不是任何人能想象得到的。

  花满楼忽然道:“你想,這世上是不是真的会有双脚上都长着六根足趾的人?”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我沒见過。”

  花满楼道:“世上若根本沒有這种人,我們也就永远找不到真正的大金鹏王了,霍休說的就算不是真话,岂非也变成了真的?”

  陆小凤沉吟着,忽又笑了笑,道:“我只知道這本是個无奇不有的世界,本就有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人。”

  花满楼也笑了,道:“不错,一個人既然可以有四條眉毛,为什么不能有六根足趾呢?只可惜你的四條眉毛,已只剩下两條。”

  陆小凤摸着自己的上唇,微笑着道:“這次你又错了。”

  花满楼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胡子无论被人刮得多光,都一样還是会长出来的。”

  他說完了這句话,就看见一個人幽灵般从弥漫着晨雾的树林中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苍白,虽然显得疲倦而憔悴,却還是非常美丽的。

  陆小凤认得她:“叶秀珠叶姑娘?”

  叶秀珠点点头。

  陆小凤道:“叶姑娘莫非是在這裡等人?”

  叶秀珠摇摇头,道:“昨天晚上,我一直都在這裡。”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叶秀珠黯然道:“我們在這裡,埋葬了家师和小师妹,大师姐已累了,我……我却睡不着。”

  她的确是峨眉四秀中最老实的一個,一看见男人,几乎连话都說不出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对這個女孩子,他心裡的确觉得很抱歉,他也不知道该說什么。

  叶秀珠却忽然又說道:“我們一直沒有追上西门吹雪,所以……现在我們连三师妹的死活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会去替你们找她回来的。”

  叶秀珠头垂得更低,過了很久,才轻轻道:“我還有句话要告诉你。”

  陆小凤等着她說下去。

  叶秀珠道:“這句话本来是三师妹想告诉你们的,可是她還沒有說出来,就已……就已……”她声音突然哽咽,悄悄地用衣袖拭了拭泪痕,才接着道,“家师這次到关中来,就因为他老人家得到個消息,知道青衣第一楼,就在珠光宝气阁后面的山上。”

  陆小凤忍不住道:“无论谁得到的消息,都不一定完全是正确的。”

  叶秀珠霍然抬头,道:“但三师妹却是因为這句话而被人暗算的,显然有人不愿她将這句话說出来,所以我认为這句话一定很重要,才来告诉你。”她面上露着悲愤之色,声音也大了。

  陆小凤又不禁觉得很抱歉,苦笑道:“我知道你的好意,无论如何,我若查明了這件事,一定会先来告诉你。”

  叶秀珠又垂下了头,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问道:“现在你们要到哪裡去?”

  陆小凤道:“我們要去看一個脚上长着六根足趾的人……”

  叶秀珠又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忽然转過身,很快地走了。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我想她现在一定会认为你是個疯子。”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连我自己都渐渐觉得自己有点疯了。”

  长廊中黝黯而静寂,他们在长廊的尽头处等着,已有人为他们进去通报大金鹏王。

  花满楼忍不住悄悄道:“你想你有沒有把握能脱下他的靴子来?”

  陆小凤道:“沒有。”

  花满楼道:“你有沒有想出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想倒是想出了不少,却不知该用哪一种?”

  花满楼道:“你說两种让我听听!”

  陆小凤道:“我可以故意打翻一壶水,泼在他的脚上,可以故意說他的靴子很好看,請他脱下来让我看看。”

  花满楼皱眉道:“你难道不知道這些法子有多蠢?”

  陆小凤苦笑道:“我当然知道,但是這根本就是件蠢事,我又怎么能想得出不蠢的法子来?”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为這时门已开了。

  大金鹏王還是坐在那张宽大而舒服的椅子上,脸上的表情,显得兴奋而急切,不等他们走进来,就抢着问道:“你们已找到了那三個叛臣?”

  陆小凤道:“只找到两個。”

  大金鹏王眼睛裡发出了光,道:“他们的人呢?”

  陆小凤道:“已经死了。”

  大金鹏王动容道:“怎么会死的?”

  陆小凤說话有点心不在焉,因为他還沒有看见大金鹏王的脚——大金鹏王的膝上,盖着條织着金龙的薄被,好像很怕冷。

  花满楼却已经将经過简单地說了出来,又道:“我們沒有找到霍休,因为他本就是個很难找到的人。”這是他第一次說谎,他忽然发觉說谎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因为他說這句谎话时,心裡并沒有觉得对不起任何人。

  大金鹏王长长叹息了一声,恨恨道:“我本想见他们一面的,看看他们還有沒有脸见我。”

  花满楼忽然道:“现在我也想见一個人!”

  大金鹏王道:“谁?”

  花满楼道:“朱停。”

  大金鹏王皱眉道:“我也正想问你们,我已派過两次人去請他,他都還沒有来。”

  花满楼沉思着,终于笑了笑,道:“這也许只因为他本来就是個懒人。”

  陆小凤忽然道:“這张被上绣的龙真好看,简直就像是真的一样。”

  這也是句蠢话,接着,他又做了件蠢事。他居然去掀起了這张被,然后他就真的像是個蠢人般怔在那裡。大金鹏王的裤脚下竟是空的,两條腿竟已从膝盖上被切断了。

  大金鹏王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的腿怎么会忽然不见了的?”

  陆小凤只有苦笑着点点头。

  大金鹏王叹道:“我的腿本来就有毛病,一喝了酒,就疼得要命,一個人年纪大了,毛病也就多了。”這是真话,陆小凤上次来的时候就已知道。

  大金鹏王苦笑着道:“可是一個像我這样的老人,除了喝酒外,還能有什么乐趣?”

  陆小凤勉强笑道:“所以……你偷偷地又喝了酒?”

  大金鹏王道:“我本来以为喝一点沒关系的,谁知道三杯下肚,两條腿就肿了起来,而且竟溃了脓,所以……所以我就索性叫柳余恨把我這两條腿割断。”

  他忽然大笑,又道:“现在我虽然已沒有腿,却可以放心地喝酒了。今天晚上,我就要找你们拼一拼,看看我這老头子的酒量,是不是還能比得上你们這些年轻小伙子。”

  陆小凤只有看着他苦笑。

  大金鹏王道:“你们若早来几天,我一定会将割下来的两條腿让你们看看,让你们知道,我的人虽已老,却還是有毒蛇噬手、壮士断腕的豪气。”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现在那两條腿呢?”

  大金鹏王道:“我已将它烧了。”

  陆小凤愕然道:“烧了?为什么要将它烧了?”

  大金鹏王說道:“這两條腿害得我十年不能喝酒,我不烧了它,难道還将它用香花美酒供起来不成?”

  陆小凤說不出话来了,看着這老人面上骄傲而得意的表情,他忽然觉得自己愈来愈像是個呆子。

  又呆又蠢。

  长廊裡還是黝黯而阴森的,他们慢慢地走了出去。

  花满楼忽然笑了笑,道:“现在你总算解决了個难题了。”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你已用不着再想法子去脱他的靴子,因为他根本就沒有靴子!”

  陆小凤冷冷道:“你几时变得這么样滑稽的。”

  但這件事却一点也不滑稽。现在连霍休也分不出這大金鹏王是真是假了。

  若說這只不過是巧合,他实在很难相信真有這么巧的事。

  若說這不是巧合,大金鹏王又怎会知道這秘密的?他们一离开霍休那小楼,就直接到了這裡,大金鹏王除非有千裡眼,顺风耳,否则又怎么会知道他们要来看他的脚?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我若一喝酒腿就肿,說不定也会把两條腿割掉的。”

  花满楼叹道:“這世上拼了命也要喝酒的人,好像真不少。”

  陆小凤忽然道:“那间屋子想必還为你留着,你为什么不进去睡一觉,莫忘记今天晚上人家還要找你拼酒。”

  花满楼道:“你呢?”

  陆小凤道:“我要去找一個人。”

  花满楼道:“找谁?”

  陆小凤道:“当然是去找一個女人,一個有脚的女人。”

  花满楼脸上忽然发出了光,道:“不错,你应该赶快去找一個脚上有六根足趾的女人。”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莫忘记金鹏王朝每一代嫡系子孙,脚上都有六根足趾的,這本是他们的遗传,上官丹凤既然是大金鹏王的亲生女儿,脚上也应该有六根足趾的,你……”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为他忽然发现陆小凤又走了。

  将近黄昏,未到黄昏。花园裡的花還是开得正艳,风中充满了花香,但却看不见人。

  上官雪儿并不在花园裡。陆小凤找的并不是上官丹凤,因为他知道上官丹凤绝不会在這裡。

  大金鹏王居然沒有问他女儿的行踪,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

  陆小凤现在却沒有空想這件事,他只想赶快找到上官雪儿,他有一句话要问上官雪儿,一句很重要的话。

  他不想找她的时候,她总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现在他急着要找她,這小妖精却偏偏连人影都看不见了。陆小凤叹了口气,穿過鲜花中的小径,忽然发现一扇角门。

  门是虚掩着的,后面是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裡有一口水井。

  他推开门走进去,就终于找到了上官雪儿,這小妖精好像总是喜歡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现在她竟一個人蹲在院子裡,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一片空地,似已看得出了神。

  地上却什么也沒有,连一根草也沒有。

  陆小凤实在想不通,這块空地有什么好看的,忍不住道:“小表姐,你在看什么?”

  雪儿既沒有出声,也沒有回头,就算是学究在考证经典时,也不会有她這么样专心。

  這小妖怪究竟在看什么呢?陆小凤的好奇心也不禁被引了起来。

  于是他也蹲了下去,蹲在雪儿身旁。雪儿的眼睛盯着什么地方看,他的眼睛也盯着什么地方看,他什么也沒有看见。

  這地方显然已很久沒有下雨了,地上的泥土很干燥,外面的花园裡虽然花草茂密,這地方却只有一片寸草不生的黄土。

  那口井仿佛也已很久沒有用過了,井口的辘架上,也积着一层黄土,院子两旁有几间破旧的厢房,门上的铁锁已生锈。

  陆小凤看来看去,也看不出雪儿蹲在這裡干什么。

  雪儿忽然道:“這裡本是我祖父在世时,打坐学禅的地方。”

  陆小凤知道她祖父就是昔年和霍休一起受命托孤的上官谨,也就是大金鹏王的重房皇叔。

  雪儿道:“自从我祖父一年前去世之后,這裡就沒有人来過。”

  陆小凤终于又忍不住问道:“你到這裡来干什么?”

  雪儿霍然扭過头,瞪着他,道:“這句话正是我想问你的,你到這裡来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我是来找你的。”

  雪儿道:“找我干什么?”

  陆小凤道:“来看看你,跟你聊聊。”

  雪儿板起了脸,冷笑道:“我說的话,你连一句都不信,我跟你還有什么好聊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怎么知道你說的话我连一句都不信?”

  雪儿道:“你自己說的。”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你难道认为我說的话,句句都是真的?”

  雪儿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瞪了半天,忽然笑了。

  陆小凤也笑了,他忽然发现雪儿笑起来的时候,看来真是個又乖又听话的女孩子。

  雪儿却又板起了脸,道:“你要跟我聊什么,现在就聊吧。”

  陆小凤道:“我想问问你,你最后一次看见你姐姐,是在什么时候?”

  雪儿道:“就是你带花满楼回来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們出去找你的那一天。”

  陆小凤道:“你回来之后,就沒有再看见過她?”

  雪儿道:“沒有。”

  她脸上又露出了悲伤之色,道:“她平时一直对我很好,平时就算出去,也会告诉我的,但這次……這次她一定是被人害死了。”

  陆小凤眼睛裡带着思索的表情,道:“她平时是不是常出去?”

  雪儿道:“以前她本不敢的,我祖父去世之后,她的胆子就渐渐大了,不但出去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而且时常一出去就是半個月不回来,我总怀疑她在外面有了情人,可是她死也不肯承认。”

  她补充着,又道:“我們的父母很早就已去世,我們一直都是跟着祖父的,所以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祖父。”

  陆小凤道:“你叔叔后来不管她?”

  雪儿摇摇头,道:“他想管也管不住,有一次他甚至把我姐姐锁在房裡,我姐姐還是想法子溜出去了。”

  陆小凤道:“他平时对你姐姐不好?”

  雪儿道:“不好,他总是骂我姐姐,說她败坏了上官家的门风,我姐姐根本就不买他的账。”

  她咬着嘴唇,轻轻道:“就因为這缘故,所以我才会怀疑是他害死我姐姐的。”

  陆小凤道:“可是你姐姐并沒有死。”

  雪儿道:“谁說的?”

  陆小凤道:“花满楼最近還看见過她。”

  雪儿冷笑道:“他看见過我姐姐?他瞎得就像蝙蝠一样,怎么能看得见我姐姐?”

  陆小凤道:“他听得出你姐姐說话的声音。”

  雪儿的脸色忽然变了,道:“那一定是上官丹凤冒充她的,她们两個人长得本来就有点像,小时候就常常彼此模仿对方說话的声音,有一次她蒙着脸,学我姐姐說话的声音来骗我,连我都被她骗過了。”

  陆小凤脸上也不禁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這件事虽然愈来愈诡谲,但也愈来愈有趣了。

  雪儿用力握着拳头,忽然又道:“你這么样一說,我就明白了,害死我姐姐的,一定是她。”

  陆小凤道:“你是說上官丹凤?”

  雪儿点点头,道:“她表面上虽然对我姐姐好,但我姐姐却常說她完全是虚情假意,因为她心裡一直都在嫉妒我姐姐又比她聪明,又比她漂亮。”

  她不让陆小凤开口,抢着又道:“她害死了我姐姐后,又故意在花满楼面前冒充我姐姐,让你们认为我姐姐還沒有死。”

  陆小凤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說什么了,雪儿說的话虽然有点荒谬,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

  雪儿忽然拉住他的手,道:“所以你一定要帮我一個忙。”

  陆小凤道:“帮你什么忙?”

  雪儿道:“帮我把我姐姐的尸体挖出来!”

  陆小凤道:“你知道你姐姐的尸体被人埋在哪裡?”

  雪儿道:“我知道,一定就在這裡。”

  陆小凤想笑,又笑不出。

  雪儿的表情却很严肃,道:“我总是在花园裡找,所以总是找不到,现在我才发现,她想必一定是在這裡害死我姐姐的,所以就将尸体埋在這裡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怎么发现的?”

  雪儿道:“我祖父晚年的时候,变得就像是個老和尚一样,非但连一只蚂蚁都不肯踩死,而且常常用碎米来喂它们,所以這院子裡本来有很多蚂蚁的。”

  她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又說道:“但现在我已经在這裡看了两個时辰了,连一只蚂蚁都沒有看见。”

  陆小凤道:“所以你认为……”

  雪儿抢着道:“我认为這块地下面一定有毒,所以连蚂蚁都不敢来。”

  陆小凤道:“有毒?”

  雪儿說道:“她一定是用毒药害死我姐姐的,现在毒已经从我姐姐的尸体裡散发出来,渗入了土壤,所以连這裡的泥土都被毒死了。”

  陆小凤道:“泥土也会被毒死?”

  雪儿道:“当然会,泥土也有活的和死的两种,活的泥土上,才长得出花草,才有小虫蚂蚁。”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接道:“你想得太多了,一個人小时候就胡思乱想,长大了,就会老得很快的。”

  雪儿瞪着他,道:“你不肯帮我的忙?”

  陆小凤苦笑道:“今天我做的蠢事已经够多了。”

  雪儿又瞪了他半天,忽然大叫,道:“救命呀,陆小凤要强奸我。”

  陆小凤也急了,道:“我连碰都沒碰你,你鬼叫什么?”

  雪儿冷笑說道:“我不但现在要叫,以后只要我碰见一個认得你的人,就要告诉他,你总是强奸我!”

  陆小凤也叫了起来,道:“我总是要强奸你?”

  雪儿道:“嗯,‘总是’的意思,就是說你已强奸過我好多好多次了。”

  陆小凤道:“你以为有人会相信小丫头的鬼话?”

  雪儿道:“谁不相信,我就脱下衣服来给他看,要他看看我是不是還很小!”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她,不停地摇着头,喃喃道:“這丫头疯了,一定是疯了!”

  雪儿道:“好,就算我疯了,所以我现在還要叫。”她果然真的又叫了起来。

  但這次陆小凤很快就掩住了她的嘴,道:“难道你现在就要挖?”

  雪儿点点头,等他的手放开,就立刻道:“你是不是已答应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奇怪,這种法子是谁教给你的?”

  雪儿又笑了,道:“這本来就是女人对付男人,最古老的三种法子之一,现在我才知道這法子果然有效。”

  陆小凤道:“還有另外两种法子是什么?”

  雪儿嫣然道:“那怎么能告诉你,我還要留着来对付你的,怎么能让你学了去!”

  她跳了起来,又道:“我去找锄头,你乖乖地在這裡等着,今天晚上我去偷几只鸽子,烤来给你下酒。”

  陆小凤道:“鸽子?”

  雪儿道:“我姐姐养了很多鸽子,平时她连碰都不许别人碰,但现在……现在我想她已不会在乎了。”

  她脸上又露出悲伤之色,忽然转過身,很快地跑了出去。

  陆小凤看着她两條大辫子在后面甩来甩去,眼睛裡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突然纵身跃起,追上了雪儿,道:“我跟你一起去找锄头。”

  雪儿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怕你被鸽子衔走。”他的笑容看来好像也有点奇怪。

  雪儿看着他,道:“你是不是怕我也会跟我姐姐一样,突然失踪?”

  一阵凉风吹過,几只燕子从花丛中飞起,飞出墙外,天色已渐渐暗了。

  陆小凤凝注着已渐渐消失在暮色中的燕影,忽然长长叹息,道:“连燕子都不愿留在這裡,何况人呢……”

  上官飞燕是不是也已像這燕子一样飞了出去?還是已被埋在黄土裡?

  上官丹凤为什么也失踪了呢?大金鹏王是不是已经知道她的去处,所以才沒有向陆小凤问她的消息?

  他已被割掉的那双脚上,是不是還长着第六根足趾?這些問題的答案,又有谁知道?

  黄昏,黄昏后。风更清冷,清冷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到花满楼身上时,他就知道天已黑了。

  他的皮肤也和他的鼻子和耳朵一样,有种远比常人灵敏的感觉。

  但现在他并沒有心情来享受這四月黄昏的清风,他的心很乱。

  自从在那小店裡见到上官飞燕后,他的心就时常会觉得很乱,尤其是在他完全孤独的时候。

  他总觉得有件事很不对,但究竟是什么事,他自己却說不出。

  现在已经快到晚饭的时候,陆小凤還沒有回来,大金鹏王也沒有派人来請他们准备去吃晚饭。

  事情好像又有了变化,他甚至已可感觉得到,但究竟会有什么变化,他也說不出。

  就在這时,他忽然发觉风中又传来一种特异的香气,正是那种令他心神不安的香气。

  莫非上官飞燕已回来了?他的手轻按窗台,人已越出窗外,他相信自己的感觉绝不会错的。

  但他什么也看不见,在他的世界裡,永远是沒有光亮、沒有色彩,只有一片黑暗,绝望的黑暗

  刚才的香气,似已和花香混合到一起,他已分不出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但却忽然听到一個人說话的声音从花香最浓处传出来:“我回来了。”果然是上官飞燕說话的声音。

  花满楼勉强控制着心裡的激动,過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果然回来了。”

  上官飞燕道:“你知道我会回来?”

  花满楼道:“我不知道,我只不過希望你回来。”

  上官飞燕道:“你在想我?”

  花满楼笑了笑,笑容中却带着种說不出的情感,也不知是欢喜,還是辛酸。

  上官飞燕却已走過来,拉住了他的手,道:“我回来了,你为什么反而不高兴?”

  花满楼道:“我……我只是有件事想不通!”

  上官飞燕道:“什么事?”

  花满楼道:“這两次我见到你时,总会想到另外一個人。”

  上官飞燕道:“想到谁?”

  花满楼道:“上官丹凤。”

  他說出了這名字,就感觉到上官飞燕的手似乎轻轻地一抖。

  可是她的手立刻握得更紧了些,带着三分娇嗔,道:“你见到我时,反而会想到她?”

  花满楼道:“嗯!”

  上官飞燕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因为我有时总会将你跟她当作同一個人。”

  上官飞燕笑了,道:“你怎么会有這种感觉的?”

  花满楼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也时常觉得很奇怪。”

  上官飞燕道:“难道你也相信了我那妹妹的话,认为上官飞燕已被人害死了,现在的上官飞燕,只不過是上官丹凤伪装的?”

  花满楼沒有开口,因为他心裡的确有這种怀疑,他不愿在他所喜爱的人面前說谎。

  上官飞燕道:“你還记不记得崔一洞?還记不记得你曾经问過我,有沒有听见過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裡慢慢开放时,那种奇妙的生命力?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過来的木叶清香?”

  花满楼当然记得。這些话本是他說的,上官飞燕现在說的连一個字都沒有错。

  上官飞燕道:“我若是上官丹凤,我怎么会知道你說的這些话?怎么会记得這么清楚?”

  花满楼笑了,他忽然发觉自己的怀疑,实在是不必要的。

  对這個女孩子,他心裡不禁又有分歉意,忍不住轻轻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头。

  上官飞燕已倒在他怀裡,紧紧抱住了他,他心裡只觉得說不出的幸福和满足,几乎已忘了一切。就在這时,他忽然感觉到上官飞燕的手,已点上了他脑后的“玉枕”穴,然后他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地上已多了個一丈多宽、两尺多深的大洞,陆小凤身上已多了一身汗。

  上官雪儿蹲在旁边,用一双手托着腮,不停地催着:“你停下来干什么?快点继续挖呀,看你身体還满棒的,怎么会這样沒有用?”

  陆小凤用衣袖擦着汗,苦笑道:“因为我還沒吃饭,现在我本该坐在一张很舒服的椅子上,陪你叔叔喝酒的,但是我却像個呆子一样,在這裡挖洞。”

  雪儿眨着眼,道:“你难道好意思叫我這么样一個小女孩来挖,你却在旁边看着?”

  陆小凤道:“我不好意思,所以我才倒霉。”

  雪儿道:“這怎么能算倒霉,這是光荣。”

  陆小凤道:“光荣?”

  雪儿道:“别的男人就算跪在地上求我,要替我挖洞,我還不肯哩。”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该来找這小妖精,根本就不该跟她說话的。

  可是他立刻又发觉自己這想法错了。他一锄头挖下去时,忽然看到地下露出块鲜红的衣角。

  雪儿已跳了起来,道:“你看我說得不错吧!這下面是不是埋着人?”

  這次他用不着她催,陆小凤也起劲了,放下锄头,换了把铲子,几铲子下去,地下埋着的尸体已渐渐露了出来,居然還沒有腐烂。

  雪儿已将本来挂在井上的灯笼提過来,灯光恰巧照在這尸体的脸上。

  她忽然惊呼了一声,连手裡的灯笼都提不稳了,几乎掉在陆小凤手上。

  陆小凤也怔住。他這一辈子几乎从来也沒有這么样吃惊過。

  這尸体竟不是上官飞燕,竟赫然是上官丹凤

  灯光不停地摇来摇去,因为雪儿的手也一直在不停地抖。

  尸体的脸,非但完全沒有腐烂,而且居然還颜色如生,一双眼珠子已凸了出来的大眼睛,仿佛正在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的胆子一向不小,可是想到上官丹凤不久前跟他說過的那些话,想到她那些甜蜜动人的笑容,他的手也软了,手裡的铲子,也已拿不住。

  铲子从他手裡落下去时,恰巧打在這尸体的身上。只听“当”的一响,声音竟像是金铁相击,陆小凤也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才发觉這尸体又硬又冷,竟真的像是钢铁一样。

  他的手也冷了,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她果然是被毒死的。”

  雪儿道:“是……是谁毒死了她?”

  陆小凤沒有回答,他根本就不知道答案。

  雪儿道:“中毒而死的人,尸体本来很快就会腐烂的,看来她被毒死還沒有多久。”

  陆小凤道:“已有很久了。”

  雪儿道:“你怎么知道?”

  陆小凤道:“因为她身子裡的毒,已散发出来,渗入泥土中。”

  這本是雪儿自己說的,她果然沒有說错。

  陆小凤又道:“而且,看這块地的样子,至少已有一两個月沒有翻动過。”

  雪儿道:“你的意思是說,她死了至少也一两個月。”

  陆小凤道:“不错。”

  雪儿道:“那么她的尸体为什么還沒有腐烂?”

  陆小凤道:“因为她中的毒,是种很奇怪的毒,有些药物甚至可以将一個人的尸体保存几百年,何况,這块地非但很干燥,而且虫蚁绝迹,无论谁的尸体被埋在這裡,都不会很快腐烂的。”

  他的声音单调而缓慢,因为他嘴裡在說话的时候,心裡却在想着别的事。他要想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了。

  雪儿也在沉思着喃喃道:“一两個月之前,那时我姐姐還沒有去找花满楼。”

  陆小凤沉思着,点了点头。

  雪儿道:“我姐姐将花满楼带回来之后,我才跟着去找你的。”

  陆小凤道:“不错。”

  雪儿道:“她若在一两個月以前就已死了,怎么還能去找你?你怎么還能看见她?”

  陆小凤道:“我看见的上官丹凤,并不是真的上官丹凤。”

  雪儿道:“是谁呢?”

  陆小凤沒有回答這句话,却反问道:“這两個月以来,你有沒有看见你姐姐跟她同时出现過?”

  雪儿想了很久,才摇了摇头,道:“好像沒有。”

  陆小凤道:“這两個月来,你是不是觉得她对你的态度有点奇怪?”

  雪儿又想了很久,才点了点头,道:“好像是的,以前她跟我见面,還有說有笑的,但最近她好像一直在躲着我。”

  陆小凤道:“那只因为她已不是真的上官丹凤,她怕被你看出来!”

  雪儿皱着眉,道:“她会是谁呢?怎么装得那么像,难道……”

  她突然又跳起来,高声道:“难道你认为你看见的上官丹凤是我姐姐扮成的?”

  陆小凤沒有說话,不說话的意思,有时就等于是默认。

  雪儿瞪着眼,道:“难道你认为上官丹凤并沒有害死我姐姐,我姐姐反而害死了她?”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知道现在她的确已死了。”

  雪儿道:“我姐姐为什么要害死她?你能不能說得出道理来?”

  陆小凤沒有說,却不知是說不出,還是不愿說。他突然蹲下去,去脱這尸体的鞋子。

  雪儿失声道:“你想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看看她的脚。”

  雪儿叫了起来,道:“你疯了,你简直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知道這么样做的确有点疯,可是我非看看不可。”

  他已将鞋子脱了下来,一双很纤秀的脚上,竟赫然真的有六根足趾。

  雪儿突然安静了下来,過了很久,才黯然道:“這真的是我表姐。”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你表姐有六根足趾?”

  雪儿道:“嗯!”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的?”

  雪儿道:“她……她总是不肯让别人看她的脚,有时我們大家脱了鞋子到河边去玩水,就是她一個人不肯脱。”

  女孩子都是爱美的,脚上长着六根足趾,并不是件值得夸耀的事。

  雪儿道:“她愈不肯让别人看,我就愈想看,所以,有一天我趁她在洗澡时,突然闯了进去。”

  陆小凤苦笑,只有苦笑,看来這小妖精真是什么都做得出的。

  雪儿道:“她看见我时,开始很生气,后来又求我,不要把這件事告诉别人。”

  陆小凤道:“你答应了?”

  雪儿点点头道:“我从来也沒有告诉過别人!”

  陆小凤道:“你姐姐呢?”

  雪儿道:“她也不知道,我也沒有告诉過她。”

  陆小凤沉吟着,忽又问道:“你叔叔的脚是什么时候割断的?”

  雪儿脸上露出吃惊之色,道:“他的脚被割断了!我怎么不知道?”

  陆小凤动容道:“你真的不知道?”

  雪儿道:“我昨天中午還看见他在我姐姐养鸽子的地方走来走去,好像在替我姐姐喂鸽子。”

  陆小凤眼睛裡忽然发出了光。

  雪儿道:“這两個月来,若真是有人在冒充我表姐,为什么连我叔叔都沒有看出来?”

  她想问陆小凤,但這时陆小凤已忽然不见了。

  夜色凄清,昏暗的灯光照在尸身一张冷冰冰的脸上,一双空空洞洞的眼睛,又仿佛在瞪着她。

  雪儿忍不住激灵灵打了個寒噤,突然听到一個人在黑暗中冷冷道:“你不该多事的。”

  她听得出這声音,她的心不禁沉了下去。

  走廊裡阴森而黝黯,门是关着的。陆小凤敲门,沒有回应,再用力敲,還是沒有回应。

  他的脸色已变了,突然用力一撞,三寸多厚的木门,竟被他撞得片片碎裂。

  桌上的黄铜灯已点起,椅子上却是空着的,大金鹏王平时总是坐在這张椅子上,但现在他的人却不见了。

  陆小凤却并沒有露出惊讶之色,這变化似乎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那床上面绣着金龙的褥被,已落在地上,他弯下腰,想拾起,忽然看见一只手。

  一只枯瘦干瘪的手,从椅子后面伸出来,五指弯曲,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又沒有抓住。

  陆小凤走過去,就看见了大金鹏王。

  這老人的尸体還沒有完全冰冷僵硬,呼吸却是早已停止,眼睛裡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惊慌和愤怒之色,显然临死前還不相信,杀他的那個人真能下得了毒手。

  他的另一只手臂上,带着道很深的刀痕,好像有人想砍下這只手,却沒有砍断。

  他的手紧握,手背上青筋凸起,显然死也不肯松开手裡抓住的东西。

  陆小凤蹲下去,才发现他手裡握着的,竟赫然是只鲜红的绣鞋。

  就像是新娘子穿的那种红绣鞋,但鞋面上绣着的,既不是鸳鸯,也不是猫头鹰,而是只燕子——正在飞的燕子。

  他抓得太紧、太用力,一只本来很漂亮的红绣鞋,现在已完全扭曲变形。

  但他的脸上却完全沒有表情,和他那双凸出来的、充满了惊惧愤怒的眼睛一比,更显得說不出的恐怖诡秘。

  陆小凤用不着去触摸,也看得出他脸上已被很巧妙地易容過。

  這老人显然也不是真的大金鹏王!大金鹏王当然也已和他的女儿同时死了

  陆小凤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已被割断了的腿,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做的蠢事虽然不少,但你做的事岂非更蠢?”

  這句话他并沒有說完,因为他已听见一丝很尖锐的剑风破空声。

  剑风是从他身后的窗户刺进来的,来势非常急,在窗外暗算他的這個人,无疑已可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剑手。武林中的一流剑手并不多。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已知道這個人是谁了。

  他的身子滑开三尺,叹息着道:“柳余恨,你不该现在就来的。”

  窗外果然传来柳余恨的声音,声音冰冷:“可是我已来了!”

  他的剑比他的声音更快。古老的优美的雕花窗格,“砰”地被震散,他的人和他的剑同时飞了进来。

  他的头发披散,眼睛裡带着种狂热的光芒,他的人看来远比他的剑可怕。

  陆小凤沒有看他的人。

  他的剑光凶狠迅急,剑招改变得非常快,每一剑刺的都是立刻可以致命的要害。

  陆小凤的目光,始终盯着他的剑锋,就像是一個孩子盯着飞舞的蝴蝶。

  眨眼间柳余恨又刺出了十七剑,就在這时候,陆小凤突然出手。

  只伸出两根手指一夹,沒有人能形容他這动作的迅速和巧妙,甚至沒有谁能想象。

  心有灵犀与指通——他的手指似乎已能随心所欲。

  柳余恨第十八剑刺出,突然发觉自己的剑锋已被夹住

  這一剑就像是突然刺入一块石头裡,他用尽全身力气,都无法拔出来。

  剑是装在他右腕上的,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但他却還是沒有法子将這柄剑从陆小凤的指间拔出来,也无法撒手。

  這只手腕上平时装的是個铁钩,可以挑起各种东西的铁钩,只有在要杀人时,铁钩才会换成剑的。他显然早已准备要杀人。

  陆小凤看着他已痛苦而扭曲的脸,心裡忽然生出种說不出的怜悯之意,道:“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柳余恨沒有开口,他的回答是他左腕上的铁球。

  铁球带着风声向陆小凤砸下来,陆小凤若不放手,大好的头颅就要被砸扁。

  他還有一只手,铁球击下来时,他這只手斜斜一划,柳余恨的左臂就垂了下去。

  陆小凤缓缓道:“我若放开手,你走不走?”

  柳余恨突然冷笑了,笑声中充满了轻蔑——对陆小凤的轻蔑,对自己生命的轻蔑。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为什么我总是要遇见這种愚蠢的人,为什么……”

  他這句话沒有說完,因为当时他已听见了一個人說话的声音。

  這声音本来是上官丹凤說话的声音,但现在他已知道上官丹凤是绝不会再出现的了。

  落日的余晖已消失,屋子裡更暗。一個人幽灵般忽然出现在门口,一個非常美丽的女人,美得温柔而甜蜜。

  她凝视着陆小凤,微笑着道:“因为你自己也是個愚蠢的人,蠢人总是常常会碰在一起的。”

  陆小凤沒有看见過這個女人,但他已知道她是谁了:“上官飞燕?”

  “是的。”她笑得就像個天真的女孩子,“你看我是不是比上官丹凤漂亮?”

  陆小凤点点头,他不能不承认。

  上官丹凤无疑是個非常美丽的女人,但是他现在看见的這個女孩子,却美得几乎已接近每個男人心目中的梦想。

  她不但美,而且纯洁而天真,她看着你的时候,就好像已将你当作她在這世上唯一的男人,同时让你也觉得她就是唯一的女人。

  上官丹凤的笑,可以让你引起很多幻想,她的笑却也可让你忘记一切。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错了。”

  上官飞燕道:“我错了?”

  陆小凤道:“一個像你這么漂亮的女人,无论为了什么,都不该扮成别人的。”

  上官飞燕眨了眨眼,道:“假如那天晚上你就看见我的真面目,你還会不会放我走呢?”

  陆小凤道:“假如你早就让我看到你的真面目,我也许根本就不会等到那天晚上了。”

  上官飞燕道:“难道在马车上你就要……”

  陆小凤道:“我說過,我是個禁不起诱惑的人。”

  上官飞燕笑了,道:“你虽然不是個君子,說的话倒還很老实。”

  陆小凤道:“你非但不是個淑女,說的话也不老实。”

  上官飞燕嫣然道:“一個女孩子若是太老实,就难免会上你這种男人的当。”

  她說话的声音也变了,竟似已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個人在說话。

  对陆小凤来說,這种声音的突然改变,甚至比易容更不可思议。

  他能了解易容术,也见過已被传說得接近神话的人皮面具。

  但他却不能了解,一個人的声音怎么能改变成另一個人的。

  上官飞燕当然已看出他惊异的表情,微笑着道:“我的声音是不是也比上官丹凤好听?”

  陆小凤苦笑。

  上官飞燕道:“现在你想必已该看出来,我样样都比她强,可是从我一生出来,她就已压在我的头上。”

  她甜蜜温柔的声音裡,忽然充满怨恨,又道:“从小我就穿她穿過的衣服,吃她吃剩下的东西,只因为她是公主。”

  陆小凤道:“所以一有了机会,你就要证明你比她强。”

  上官飞燕冷笑。

  陆小凤道:“所以你祖父一死,你就不愿再待在家裡。”

  上官飞燕道:“谁也不愿意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

  陆小凤道:“你本来只想凭你的本事,闯闯江湖,做几件扬眉吐气的事给他们看,却想不到在江湖上居然遇见了一個能让你倾心的男人。”

  上官飞燕脸色变了变,道:“我早就知道那小鬼什么都已告诉了你。”

  陆小凤說道:“那個男人不但对你也非常倾慕,而且很同情你的身世,所以他找個机会替你出气。”

  上官飞燕冷冷道:“說下去。”

  陆小凤道:“他知道金鹏王朝的秘密后,就替你出了個主意。”

  上官飞燕在听着,脸上的甜蜜微笑已看不见了。

  陆小凤道:“他劝你想法子将金鹏王朝的财富,从阎铁珊他们手裡要回来,无论谁有了那笔庞大的财富,都立刻可以出人头地。”

  上官飞燕道:“我当然不愿意让别人来坐享其成。”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跟你的情人,定下了一條妙计。”

  上官飞燕道:“我本来只想杀了那個年老昏庸的大金鹏王,可是我們派来假冒他的人,易容无论多么巧妙,也一定瞒不過上官丹凤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索性就连她一起杀了。”

  上官飞燕道:“不错。”

  陆小凤道:“恰巧你们的容貌本来就有三分相像,而且你从小就能模仿她的声音,所以你正好代替她,来尝尝做公主的滋味。”

  上官飞燕冷笑道:“那滋味并不好。”

  陆小凤道:“像這种秘密,你们当然不愿让一個多嘴的孩子知道,所以你们一直都瞒過雪儿,只可笑她居然反而以为你遭了上官丹凤的毒手。”

  上官飞燕恨恨道:“那小鬼不但多嘴,而且多事。”

  陆小凤道:“我只奇怪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霍休他们呢?”

  上官飞燕道:“因为我們事后才发现,大金鹏王必定有個秘密的标记,只有当时和他同时出亡的那些大臣才知道,所以无论谁来冒充他,都难免要被霍休那些老狐狸识破的。”

  陆小凤道:“你那时還不知道他是個有六根足趾的人?”

  上官飞燕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冒险。”

  陆小凤道:“所以你们认为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找一個人去替你们将那些老狐狸杀了。”

  上官飞燕道:“不错。”

  陆小凤苦笑道:“但這個人却并不太好找,因为他不但要有能杀霍休那些人的本事,還得有天生就喜歡多管闲事的臭脾气。”

  上官飞燕淡淡道:“這個人的确不好找,除了你之外,我們就简直想不出第二個人来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像我這样的人,世上倒真還不太多的。”

  上官飞燕道:“只不過要让你甘心情愿地出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陆小凤道:“幸好我不但喜歡多管闲事,而且還有点拉着不走,赶着倒退的骡子脾气。”

  上官飞燕终于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倒還很了解你自己。”

  陆小凤道:“你们故意要勾魂手他们来拦阻我,因为你们知道,愈是有人不准我去做一件事,我愈是偏偏要去做的。”

  上官飞燕笑道:“山西人的骡子也是這样子的。”

  陆小凤道:“后来你们故意杀了萧秋雨和独孤方来警告我,也正是這意思。”

  上官飞燕道:“那也因为他们已知道太多了。”

  陆小凤道:“你在那破庙中故意以歌声诱我們去,故意在水盆裡留下几根头发,为的只不過是要花满楼相信你還活着吧?”

  上官飞燕道:“那也为了使你们以后不再相信那小鬼說的话。”

  陆小凤道:“你知道雪儿在窗外偷看的时候,就故意在她眼前‘杀’了柳余恨。”

  上官飞燕冷冷道:“那小鬼当然不会知道,這只不過是我跟柳余恨故意演给她看的一出戏。”

  陆小凤道:“当我們看见柳余恨還活着的时候,当然就更认为她是個說谎精。”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怜她看见柳余恨又活着出现的时候,那表情真像是忽然见到了個活鬼一样,连话都不敢說,就跟他乖乖地走了!”

  上官飞燕道:“我本该早就把那小鬼关起来的,只可惜……”

  陆小凤道:“只可惜那几天你要做的事太多,而且你也怕我們回来后看不见她,会更起疑心。”

  上官飞燕冷笑道:“有时我简直认为你就是我肚子裡的蛔虫,我的心事你好像全知道。”

  陆小凤道:“你故意又在花满楼面前出现了一次,为的当然是想将罪名推到霍休身上。”

  上官飞燕道:“不错。”

  陆小凤叹道:“我只奇怪你怎么能骗過他的,他不但耳朵特灵,鼻子也特别灵,就算听不出你的声音,也该嗅得出你的气味来。”

  每個人身上,本来都有种和别人不同的气息,甚至比說话的声音還容易分辨。

  上官飞燕道:“那只因为我每次见他时,身上都故意洒了种极香极浓的花粉,等我再以上官丹凤的身份出现时,就已将這种香气洗干净了!”

  陆小凤叹道:“看来你考虑得很周到。”

  上官飞燕嫣然道:“我是個女人,女人本就是不愿冒险的。”

  陆小凤道:“那么你为什么要柳余恨来杀我?”

  上官飞燕悠然道:“這原因你应该知道的。”

  陆小凤道:“是不是因为他对你已沒有用了,所以你又想借我的手杀他?”

  上官飞燕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该看出你不喜歡杀人,否则阎铁珊也用不着我去动手了。”

  自从她一出现,柳余恨就像是变了個人,变得非常安静。

  每当他看着她的时候,那只独眼中就会露出种非常温柔的表情。

  上官飞燕說的這句话像是一柄尖刀,忽然刺入他的心裡,他颤声道:“你……你真的想我死?”

  上官飞燕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道:“其实你早该死了,像你這种人,活着還有什么意思?”

  柳余恨道:“可是你……你以前……”

  上官飞燕道:“我以前說的那些话,当然全都是骗你的,你难道還以为我真的会喜歡你?”

  柳余恨全身都似已冰冷僵硬,动也不动地站在那裡,痴痴地看着她,独眼中充满了怨毒,却又充满了爱意,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你当然不会真的喜歡我,我自己也明白,我只不過一直都在自己骗自己。”

  上官飞燕道:“你至少還不太笨。”

  柳余恨慢慢地点点头,忽然反手一剑,刺入了自己的胸膛裡。

  剑锋竟穿透了他的心,鲜血箭一般从他背后飙出来,一点点溅在墙上。

  可是他脸部又变得完全沒有表情,对他說来,死,竟仿佛已不是件痛苦的事,而是种享受。

  他的眼睛裡忽然发出了光,忽然笑了笑,喃喃說道:“死原来并不是件困难的事,能死在你的面前,我总算還……”他沒有說完這句话,他已倒了下去。

  陆小凤沒有阻拦他,也来不及阻拦。一個人能平平静静地死,有时的确比活着好。

  “多情自古空余恨,他实在是個多情的人,只可惜用错了情而已。”陆小凤凝视着上官飞燕,忽然对這個无情的女人生出种說不出的厌恶。

  不是痛恨,而是厌恶,就像是人们对毒蛇的那种感觉一样。

  他冷冷道:“你也做了件愚蠢的事。”

  上官飞燕道:“哦?”

  陆小凤道:“你不该逼他死的。”

  上官飞燕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他若活着,至少总不会眼看着我杀你。”

  上官飞燕道:“你要杀我?你忍心杀我?”

  陆小凤道:“我的确不愿杀人,更沒有杀過女人,但你却是例外。”

  上官飞燕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還不动手呢?”

  陆小凤道:“我不着急。”

  上官飞燕嫣然道:“你当然不着急,我反正已跑不了的,何况,你一定還有话要问我。”

  陆小凤道:“你也不笨。”

  上官飞燕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我怎么会在你赶来之前,先要柳余恨割断那老头子一双脚的?我怎么会忽然知道他应该有六根足趾?”

  陆小凤道:“這点我也不必问了。”

  上官飞燕道:“你已知道?”

  陆小凤道:“鸽子飞得当然比人快。”

  上官飞燕叹了口气,道:“你真是個聪明人。”

  陆小凤道:“我本不该将這秘密泄露给叶秀珠知道的。”

  上官飞燕道:“你只告诉了她一個人?”

  陆小凤道:“不错。”

  上官飞燕道:“你是无意泄露的?還是故意试探她?”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想害她,她也是個可怜的人。”

  上官飞燕突然冷笑道:“你看错了人,這女人看来虽老实,其实却是個天生的婊子。”

  陆小凤道:“只因为她跟你爱上同一個男人?”

  上官飞燕铁青着脸,道:“他只不過是在利用她,就好像我利用柳余恨一样而已。”

  陆小凤道:“叶秀珠将這秘密告诉了他,他就用飞鸽传书来通知你。”

  上官飞燕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忽又变得很温柔,道:“那黑鸽子本来是我們用来传送情书的,想不到现在又有了别的用处。”

  陆小凤道:“他既然命勾魂手和铁面判官替他做事,莫非他才是青衣楼的老大?”

  上官飞燕道:“你猜呢?”

  陆小凤道:“我猜不出。”

  上官飞燕道:“你难道以为我会告诉你?”

  陆小凤道:“你现在当然不会告诉我的。”

  上官飞燕道:“我以后也不会告诉你,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什么人的。”

  陆小凤道:“但你却是個女人。”

  上官飞燕道:“女人又怎么样?”

  陆小凤冷冷道:“像你這么漂亮的女人,鼻子若是被人割下来,也一定会变得很难看的。”

  上官飞燕失声道:“你……你难道忍心割下我的鼻子?”

  陆小凤淡淡道:“你若以为我的心真比豆腐還软,你就错了。”

  上官飞燕吃惊地看着他,道:“我若不肯告诉你他是什么人,你就要割我的鼻子?”

  陆小凤道:“先割鼻子,再割耳朵。”

  上官飞燕嫣然笑道:“你嘴裡說得虽凶,其实我也知道這种事你绝对做不出的。”

  陆小凤沉下了脸,道:“你想试试?”

  上官飞燕道:“我知道你连试都不会试,因为你也绝不会喜歡沒鼻子的朋友。”

  陆小凤道:“幸好你已不是我的朋友。”

  上官飞燕道:“我虽然不是,但花满楼和朱停却是的。”

  陆小凤的脸色也变了。

  上官飞燕悠然道:“你若割下我的鼻子来,他们只怕连脑袋都保不住,沒有脑袋岂非比沒有鼻子更难看一点?”

  陆小凤瞪着她,忽然大笑。

  上官飞燕道:“你认为這是件很好笑的事?”

  陆小凤笑道:“你难道要我相信,花满楼又被你骗了?”

  上官飞燕道:“我能够骗他一次,就能够骗他第二次!”

  陆小凤道:“只有呆子才会被人骗两次,他不是呆子。”

  上官飞燕道:“但他却是個多情的人,呆子最多只不過会上人两次当,多情的人却可能会被人骗上两百次,因为這本就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

  陆小凤道:“朱停难道也是個多情人?”

  上官飞燕道:“他不是,他太懒了。”

  陆小凤道:“懒人也有好处的。”

  上官飞燕道:“哦?”

  陆小凤道:“他连动都懒得动,又怎么会去上别人的当?”

  上官飞燕微笑道:“要让他那么懒的人上当,的确不容易,幸好他還有個好朋友,送了张银票给他,要他来上当。”

  陆小凤笑不出了。

  上官飞燕忽然道:“你当然不会看着他为了你這個好朋友而送掉脑袋的,何况還有個千娇百媚的老板娘也在陪着他死呢!”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老板娘通常都比老板還懒,這次怎么也来了?”

  上官飞燕道:“因为她知道你一定会去救她的,她在等你。”

  陆小凤道:“她在什么地方等我呢?”

  上官飞燕道:“你想知道?”

  陆小凤道:“很想。”

  上官飞燕道:“你想我会不会带你去?”

  陆小凤道:“不会!”

  上官飞燕道:“你错了,我若不肯带你去,又何必告诉你?”

  陆小凤道:“至少你现在总不会带我去的。”

  上官飞燕嫣然道:“你真是個聪明人。”

  陆小凤苦笑道:“只可惜我的朋友不是太懒,就是太笨。”

  上官飞燕道:“但他们毕竟是你的朋友,你当然還是要去救他们。”

  陆小凤道:“我可以考虑考虑。”

  上官飞燕道:“考虑什么?”

  陆小凤道:“我得先看看你要我做什么样的事,才肯带我去。”

  上官飞燕道:“我想我要你做的,只不過是件很容易的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上官飞燕道:“我只不過要你去替我杀個人而已,对你說来,杀人岂非是件很容易的事?”

  陆小凤道:“那也得看你要我去杀的是什么人。”

  上官飞燕道:“這個人你一定可以对付他的。”

  陆小凤道:“谁?”

  上官飞燕道:“西门吹雪。”

  陆小凤笑了,道:“你究竟是想要我去杀他?還是想要他杀了我?”

  上官飞燕道:“当然是要你去杀他,他侮辱了我,从来沒有人像他那样侮辱過我。”

  陆小凤道:“就为了這一点,所以你要杀他?”

  上官飞燕道:“女人家的心眼儿,总是很窄的。”

  陆小凤道:“我若杀不了他,反而被他杀了呢?”

  上官飞燕道:“那你也不必难受,等你走在黄泉路上时,一定会有很多朋友赶去陪你。”

  陆小凤叹道:“看来我好像已沒什么選擇的余地了。”

  上官飞燕道:“一点也沒有。”

  陆小凤道:“无论是他死也好,是我死也好,你反正都会很愉快的。”

  上官飞燕道:“凭良心讲,你们两個就算全死了,我也不会伤心。”

  陆小凤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有良心!”

  上官飞燕道:“我当然有,所以我希望你杀了他,用他的一條命,换花满楼他们的三條命。”

  陆小凤叹道:“這笔账算来倒也不吃亏,只可惜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上官飞燕道:“你一定可以找得到他。”

  陆小凤道:“我怎么找?”

  上官飞燕道:“那天他带走了孙秀青,当然是为了要救孙秀青的命。”

  陆小凤道:“他除了杀人之外,偶尔也会救人的。”

  上官飞燕道:“所以他现在一定是在一個可以给孙秀青养伤的地方,那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养伤的,你应该知道。”

  陆小凤道:“但死人就用不着养伤了。”

  上官飞燕道:“不错!”

  陆小凤道:“所以這也得问你,孙秀青中了你的飞凤针后,是不是還有救?”

  上官飞燕冷冷道:“她中的不是飞凤针,是飞燕针,那本来是无救的,但西门吹雪却好像也是個大行家。”

  陆小凤道:“哦?”

  上官飞燕道:“飞燕针的毒与平常暗器不同,中了飞燕针后,若是静静地躺着,必死无疑。”

  陆小凤续道:“所以石秀雪已死了。”

  上官飞燕道:“但西门吹雪却将孙秀青带着满山飞奔,让她的毒性发散出来,反而可能有救。”

  陆小凤道:“那天你暗算了她以后,還沒有走?”

  上官飞燕笑了笑,道:“在你们那些高手面前,我怎么能走?所以我索性躲在那裡,你们出去追我时,我一直都在看着。”

  陆小凤苦笑道:“你的胆子倒真不小!”

  上官飞燕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想不到我還敢留在那裡的。”

  陆小凤道:“等我們都走了后,你就出来了?”

  上官飞燕道:“那时已只剩下花满楼一個人,我知道他绝不会疑心我,我就算說雪是黑的,墨是白的,他也不会不信。”

  陆小凤道:“为什么?”

  上官飞燕嫣然道:“因为他喜歡我,一個男人要是喜歡上一個女人,那可真是沒法子的事。”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喜歡你,所以你认为他吃亏上当都活该?”

  上官飞燕道:“那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我又沒有一定要他喜歡我。”

  陆小凤忽然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了。”

  上官飞燕道:“你說。”

  陆小凤道:“一個人总是要将别人当作笨蛋,他自己就是個天下第一号的大笨蛋。”

  上官飞燕皱眉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道:“你若回头去看看,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上官飞燕回過头,她只觉得自己整個人好像忽然掉进了個又黑又深的大洞裡。

  屋子裡更黑,一個人静静地站在黑暗中,动也不动。

  “花满楼!”上官飞燕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花满楼的神情却是很平静,看来并沒有丝毫痛苦愤怒之色。

  上官飞燕看着他,诧声道:“你……你怎么到這裡来的呢?”

  花满楼淡淡道:“我走来的。”

  上官飞燕道:“可是我……我明明已闭住了你的穴道!”

  花满楼道:“别人点你的穴道时,你若能将真气逼在那穴道的附近,過一阵子,也许就可以有法子将闭住的穴道撞开,這种功夫我恰巧会一点点。”

  上官飞燕道:“难道你早已想到我会下手的?难道你早已有了准备?”

  花满楼道:“我并不想要我的朋友为了救我而去杀人。”

  上官飞燕道:“我刚才說的话,你也全都听见了?”

  花满楼点点头。

  上官飞燕道:“你……你……你不生气?”

  花满楼淡淡道:“每個人都难免做错事的,何况,你的确并沒有要我喜歡你。”

  他看来還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因为他心裡只有爱,沒有仇恨。

  上官飞燕看着他,竟连她這种女人,脸上都不禁露出了惭愧之色。

  陆小凤也在看着他,轻轻叹息,道:“這個人实在是個君子。”

  花满楼笑了笑,道:“君子和呆子,有时本就是差不多的。”

  陆小凤道:“老板呢?”

  花满楼道:“老板当然在陪着老板娘。”

  陆小凤道:“他们为什么不来?”

  花满楼道:“他们在听雪儿讲故事。”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他们上当的时候也已快到了。”

  其实他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来,他们是为了他才会被骗的,他见到他们时,总难免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并不想要他觉得不好意思。

  雪儿也不想见到她的姐姐,在這种情况下,她们见了面,彼此心裡都不会很好受的。

  上官飞燕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刚才說的话,现在我总算已明白了。”

  陆小凤道:“哦。”

  上官飞燕道:“看来我做的才真正是件蠢事,蠢得不可救药。”

  陆小凤道:“哦?”

  上官飞燕道:“我一直把你们当作呆子,现在才知道真正的呆子原来是我自己。”

  她又叹息了一声,道:“但是你就算真割下我的鼻子,我也不会說出他是谁的。”

  陆小凤道:“原来你也是個多情的人。”

  上官飞燕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一個女人若喜歡上一個男人,也同样是件沒法子的事。”

  花满楼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我明白。”

  上官飞燕黯然道:“只不過,我实在对不起你,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怪你!”

  花满楼道:“我并不想伤害你。”

  上官飞燕道:“你想把我怎么样?”

  花满楼道:“不怎么样。”

  上官飞燕动容道:“你……你难道肯放我走?”

  花满楼什么都沒有說,忽然转過身,慢慢地走了出去。陆小凤叹了口气,居然也跟着走了出去。

  上官飞燕吃惊地看着他们,忽然大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知道我现在一定会去找他的,所以故意放我走,好在后面跟踪我。”

  陆小凤并沒有回头,淡淡道:“我用不着這么做。”

  上官飞燕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上官飞燕变色大呼道:“你知道他是谁?……他是谁?”

  陆小凤還是沒有回答,也不再开口,他赶上了花满楼,并肩走過了阴暗的走廊,走入了黑暗中。

  屋子裡也是一片黑暗。

  上官飞燕一個人站在黑暗裡,身子突然开始发抖,却不知因为寒冷,還是因为恐惧。

  花园裡黑暗而幽静,风中的花香仿佛比黄昏前還浓,几十颗淡淡的秋星刚升起,却又被一片淡淡的云掩住。

  花满楼走得很慢,走到一丛月季花前,他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她也是個可怜的女孩子。”

  陆小凤点点头,似已忘了花满楼是看不到他点头的。

  花满楼道:“每個人都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她虽然做了错事,可是……”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做错事就要受惩罚,无论谁做错事,都得付出代价。”

  花满楼道:“但你却放過了她。”

  陆小凤道:“那也许只因为我知道有人一定不会放過她。”

  花满楼道:“谁?她的情人?”

  陆小凤道:“不是情人,他是個无情的人。”

  花满楼道:“你真的已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假的。”

  花满楼道:“她說的难道沒有错?你是不是想在暗中跟踪她?”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虽然不是君子,却還不至于說了话不算数的。”

  花满楼道:“你既然不知道那個人是谁,又不去跟踪她,难道你准备就這样算了?”

  陆小凤道:“算不了的。”

  花满楼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陆小凤道:“我虽然找不到那個人,但他却一定会来找我的。”

  花满楼道:“你有把握?”

  陆小凤道:“至少有七分把握。”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现在他必定以为我已知道他是谁了,怎么肯让我活下去?”

  花满楼道:“你刚才故意那么說,为的也就是要他来找你?”

  陆小凤道:“我那么說,也等于救了上官飞燕。”

  花满楼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他就不必再杀上官飞燕灭口了。”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至少现在他第一個要杀的是我,不是上官飞燕。”

  花满楼道:“只可惜他听不见你刚才說的那句话。”

  陆小凤道:“他听得见!”

  花满楼皱眉道:“你难道认为他刚才也在那裡?”

  陆小凤道:“他现在也一定還在那裡。”

  花满楼道:“所以他随时都可能出现,随时都可能要你的命。”

  陆小凤道:“不错。”

  花满楼道:“但你却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陆小凤微笑道:“我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

  他這句话還沒有說完,忽然发现花满楼的脸色已变了。花满楼并不是個容易吃惊变色的人。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花满楼沉声道:“血腥!”

  陆小凤道:“什么血?谁的血?”

  花满楼道:“我只希望不是上官飞燕的……”

  血是上官飞燕的,她的咽喉已被割断了,血還沒有凝固。她的脸上充满了惊讶和恐惧,就像是那大金鹏王临死时的表情一样。显然她也想不到杀她的這個人,竟真的能下得了毒手!她死也不相信。

  ——是情人?還是无情的人?沒有人,只有一片黑暗。

  风中的血腥气還是很浓,花满楼黯然道:“他還是杀了她!”

  陆小凤道:“嗯!”

  花满楼道:“他显然并不相信你所說的话。”

  陆小凤道:“嗯!”

  花满楼道:“现在他既然将上官飞燕杀了灭口,這世上也许已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是谁了。”

  陆小凤道:“嗯。”

  花满楼道:“所以你也永远找不到他。”

  陆小凤忽然道:“我只知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必定要付出代价的。”

  花满楼黯然道:“上官飞燕的确已付出了她的代价,可是杀她的人呢?”

  杀她的人已消失在黑暗中,可能也永远消失。

  陆小凤忽然握起花满楼的手,道:“老板呢?”

  老板已不见了,本来囚禁他们的地窖裡,已沒有人。一张陈旧的红木桌子倒在地上,桌上的茶壶和杯子都已粉碎。

  陆小凤道:“他们刚才一定交過手。”

  花满楼道:“你认为是那個人来将朱停他们绑走的?”

  陆小凤冷笑道:“看来他对我還是有点不放心,所以将朱停他们绑走,准备来要挟我。”

  花满楼道:“他能在片刻间将他们绑走,武功绝不在你之下。”

  朱停和老板娘的武功并不弱,何况還有那人小鬼大的上官雪儿。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沒有认为他的武功比我差。”

  花满楼道:“武功這么高的人,并沒有几個。”

  陆小凤道:“所以他错了。”

  花满楼道:“他不该多此一举的。”

  陆小凤道:“他這么样做,已无异告诉我們他是谁了。”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我說過,每個人都会做错事的。”

  陆小凤道:“做错事就得受惩罚,无论谁都一样。”

  屋子裡静寂如坟墓,十個人静静地坐在那裡,看着陆小凤。樊大先生、简二先生、市井七侠和山西雁,酒已喝了很多,但现在都已停止。

  朋友们一起喝酒,若還沒有醉,本来是很难停止的。他们却都很清醒,每個人的脸上都完全沒有酒意,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山西雁的神色更沉重,凝视着陆小凤,忽然道:“你真的能确定,這件事的主谋就是他?”

  陆小凤点点头。

  山西雁道:“你有把握?”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們是朋友,我也知道你们跟他的关系,若沒有一点把握,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们?”

  山西雁握紧了双拳,突然重重一拳打在桌子上,厉声道:“霍天青当真做了這种事,我跟他无论有什么关系,都从此断绝!”

  樊大先生冷冷道:“但我却還是不相信他会做出這种事。”

  陆小凤道:“我本来也不敢相信的,但除了他之外,已找不出第二個人。”

  樊大先生道:“哦?”

  陆小凤道:“只有他能在片刻间制住朱停他们三個人。”

  樊大先生道:“這理由不够充分。”

  陆小凤道:“只有他才可能知道金鹏王朝的秘密,因为他是阎铁珊最亲信的人。”

  樊大先生道:“這也不够。”

  陆小凤道:“只有他才能从這件事中得到好处,阎铁珊一死,珠光宝气阁就已是他的。”

  阎铁珊和霍休一样,也是個老光棍,别人怀疑他是個太监,并不是沒有理由的。

  陆小凤道:“以他的身份和武功,若非另有企图,又怎么肯做阎铁珊那种人的总管?”

  這点连樊大先生都已无法否认。

  陆小凤道:“江湖中当然绝不会有人想到,青衣第一楼竟会在珠光宝气阁裡。”

  山西雁动容道:“你說青衣第一楼在珠光宝气阁裡?”

  陆小凤点点头,道:“独孤一鹤显然就是因为得到這消息,所以才来的,所以霍天青才会先借故消耗了他的内力,让他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花满楼一直坐在旁边,此刻也忍不住道:“孙秀青、石秀雪也就因为要說出這秘密,所以才会被上官飞燕杀了灭口。”

  山西雁道:“她们若知道這秘密,马秀真和叶秀珠又怎会不知道?”

  陆小凤道:“她们也知道!”

  山西雁道:“但她们還活着。”

  陆小凤道:“叶秀珠還活着,只因为她也和上官飞燕一样,爱上了少年英俊武功高绝的霍天青。”

  山西雁道:“马秀真呢?”

  陆小凤道:“若是我猜得不错,她想必也已死在霍天青手裡,甚至可能是叶秀珠杀了她的。”

  山西雁道:“他为了转移你的目标,所以才說出山后那小楼,让你去找霍休?”

  陆小凤点点头,道:“无论是我死在那小楼裡,還是霍休死在我手上,這件事都已可结束,他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山西雁道:“但他却沒有想到,你跟那孤僻的老人,居然会是老朋友。”

  陆小凤道:“他为了想知道這件事的结果,所以才要叶秀珠在外面等着打听消息。”

  山西雁道:“也只有一個人知道你们要去找霍休。”

  陆小凤又点点头,道:“但叶秀珠却說错了一句话。”

  山西雁道:“她說错了什么?”

  陆小凤道:“她說她留在那裡,只因为她刚将独孤一鹤和石秀雪的尸体埋葬。”

  山西雁皱眉道:“独孤一鹤身为一派掌门,又怎么会葬得那么草率?”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叶秀珠究竟還是個很贤良的女孩子,還沒有学会应该怎么說谎。”

  山西雁也叹了口气,苦笑道:“要在你這种人面前說谎的确也不容易。”

  陆小凤道:“但我却在她面前說出了六根足趾的秘密,所以她立刻就去告诉了霍天青,珠光宝气阁和霍休那小楼距离本就很近。”

  山西雁道:“所以也只有霍天青才能這么快就得到她的消息。”

  陆小凤道:“不错。”

  山西雁道:“你是故意将這秘密泄露给她的?還是无意?”

  陆小凤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话,却笑了笑道:“我当时只不過觉得她本不该在那裡出现的,我只不過觉得有点奇怪。”

  山西雁看着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本不该叫陆小凤的,你根本就是一只小狐狸。”

  陆小凤也叹息着,苦笑道:“但我却很佩服霍天青,他实在是個思虑周密、头脑冷静的人,這件事若是一局棋,对方的每一着都已在他计算之中。”

  山西雁道:“只可惜到最后他自己還是走错了一步。”

  陆小凤道:“每個人都难免会错的,他也是人。”

  樊大先生忽然又冷笑道:“其实他最后纵然不走那着棋,你還是能找到他的。”

  陆小凤道:“至少我那时還不能确定!”

  樊大先生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我還是沒有十分把握,只不過有了九分而已。”

  樊大先生道:“你为什么来找我們?”

  陆小凤道:“你们是我的朋友,我答应過你们,绝不跟他交手的。”

  樊大先生道:“现在我們已不是朋友?”

  陆小凤道:“我們還是朋友,所以我才来。”

  樊大先生道:“来收回你的话?”

  陆小凤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得付出代价,霍天青也一样!”

  樊大先生道:“你难道想要我們帮你去杀了他?”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不過想請你们去转告他,明日日出时,我在青风观等他!”

  樊大先生道:“很好。”他突然飞身而起,目光刀锋般瞪着陆小凤,道,“請!”

  陆小凤道:“請?請什么?”

  樊大先生道:“請出手!”

  陆小凤道:“我說的话你难道不信?”

  樊大先生道:“我只知道霍天青是天禽门的掌门,我樊天仪恰巧是天禽门的弟子。”

  陆小凤道:“所以你……”

  樊大先生道:“所以只要我樊天仪活着,就不能让别人去对付霍天青。”

  山西雁皱眉道:“大义灭亲,這句话你难道沒听說過?”

  樊大先生冷冷道:“我听說過,但却已忘了。”

  简二先生也慢慢地站起来,道:“我們本来就是不分黑白,不知轻重的人。”

  那卖包子的小贩突然大声道:“這种人该死!”

  简二先生道:“不错,很该死。”

  卖包子的小贩道:“只可惜我包乌鸦恰巧也是這种人。”

  简二先生道:“所以你也该死。”

  包乌鸦道:“真该死,而且现在就该死了。”他突然跳起来像根标枪,一头向墙上撞過去。

  他沒有撞到墙上,却撞上了陆小凤的胸膛。陆小凤忽然间已挡在他前面。

  包乌鸦凌空翻身,两條腿在屋梁上一蹬,头下脚上,一头往石板上栽了下去,他還沒有撞在石板上,只觉得有只手在他腰畔轻轻一托,他的人已四平八稳地站住了,正好面对着一個人,一個长身玉立,脸色苍白的人。

  霍天青

  每個人全都怔住,就连陆小凤都怔住,谁也想不到霍天青居然会在此时此刻出现,谁也想不到他居然還敢来。霍天青的脸色虽是苍白,但神情却還是很冷静。

  包乌鸦握紧双拳,颤声道:“你……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霍天青道:“你该死?”

  包乌鸦道:“我该死……”

  霍天青冷冷道:“你们若全都该死,难道要天禽门全都死尽死绝不成?”

  包乌鸦可怔住了。

  霍天青道:“天禽门传你们一身武功,并不是要你们自己找死的!”

  包乌鸦道:“可是你……”

  霍天青冷笑道:“我跟你们又有何关系?若是为了别的事,你们就算全都死光,我也不会看你们一眼的。”

  包乌鸦道:“但是你现在……”

  霍天青道:“现在我只不過不愿要你们为我死而已,日后传說出去,居然有個卖包子的为我而死了,我霍天青岂非罪人?”

  他突然从怀中拿出面竹牌,一折两断,冷冷道:“我霍天青有财有势,這种穷掌门我早已不想当了,从此我和你们天禽门全无关系,若有谁再敢說我是天禽门下,我就先割下他的舌头,再打断他两條腿。”

  包乌鸦看着他,眼睛突然发红,突然伏在地上,高声痛哭起来。

  山西雁的眼睛似也发红,却突然仰面狂笑道:“好,霍天青,你总算還是姓霍的,总算還沒有辱沒這個‘霍’字。”

  霍天青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慢慢地转過身,凝视着陆小凤,陆小凤也凝视着他。

  两個人面面相对,互相凝视着,也不知過了多久,陆小凤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說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会是你?”

  霍天青冷冷道:“我做的事,你這种人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一心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不想在令尊的余荫下過一辈子,但這种事……”

  霍天青厉声道:“這种事就是大事,除了我霍天青外,還有谁能做得出?”

  陆小凤苦笑道:“的确沒有别人。”

  霍天青道:“除了你之外,也沒有别人能破坏我的大事!”他忽然仰面长叹,道,“這世上有了我霍天青,就不该再有你陆小凤!”

  陆小凤道:“所以……”

  霍天青道:“所以我們两人之间,总有一個非死不可,却不知是你死?還是我死?”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明日日出之时,也许就知道了。”

  霍天青冷笑道:“朝朝有明日,明日之约,又何妨改为今日?”他忽然拂了拂衣袖,人已在门外,只听他冷淡的声音远远传来:“今日黄昏时,我在青风观外等你!”

  黄昏。青风观。青风观在青山上,青山已在斜阳外。

  沒有雾,淡淡的白云缥缈,看来却像是雾一样。一阵风吹過,苍松间的昏鸦惊起,西天一抹斜阳更淡了。然后暮色就已笼罩大地。陆小凤面对着满山苍茫的暮色,心情却比這暮色還沉重。

  花满楼意兴也显得很萧索,叹息着道:“霍天青還沒有来哩!”

  陆小凤道:“他一定会来的。”

  花满楼道:“我想不到他竟是這么样一個人,他本不该做出這种事的。”

  陆小凤黯然道:“可是他偏偏做了。”

  花满楼道:“這也许只因为他太骄傲,非但想胜過所有的人,還想胜過他自己的父亲!”

  陆小凤道:“骄傲本就是件很愚蠢的事哪。”

  一個人若是太骄傲了,的确就难免会做些愚蠢的事。

  花满楼道:“也就因为骄傲,所以他并不想推诿自己的责任。”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放過他?”

  花满楼道:“我不是你。”

  陆小凤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幸好你不是我,幸好我也不是你……”

  花满楼沒有再說下去,因为這时他已听见了开门的声音。青风观那古老而沉重的大门,刚刚开了一线。一個黄衣道童手提着灯笼,走出来,還有個人跟在他身后,却不是霍天青,而是個黄袍道人。

  這個道人宽袍大袖,两鬓已斑白,带着种很严肃的表情,脚步虽然很轻健,看来却不像练過武功的样子。他四面看了一眼,就笔直地向陆小凤走了過来,行礼道:“施主莫非就是陆小凤公子?”

  陆小凤点点头,道:“道长是……”

  這道人道:“贫道青枫,也就是這小小道观的住持。”

  陆小凤道:“道长莫非是霍天青的朋友?”

  青枫道:“霍施主与贫道是棋友,每個月都要到贫道這裡来盘桓几天的。”

  陆小凤道:“现在他的人呢?”

  青枫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道:“贫道此来,正是为了要带施主去见他的。”

  陆小凤道:“他在哪裡?”

  青枫缓缓道:“他在贫道的云房中相候,已有多时了。”

  小院中出奇幽静,半开的窗子裡香烟缥缈,淡淡地随风四散,门也是虚掩的。

  陆小凤穿過小院,等青枫推开了门,他就看见了霍天青,霍天青却已永远看不到他了。

  霍天青竟已死在青枫道人房裡的云床上,云床低几上,有個用碧玉雕成的盘龙杯,杯中還留着些酒,毒酒

  霍天青的脸是死灰色的,眼角口鼻中,還隐隐可看出已被擦干净了的血痕。陆小凤看着他,心已沉了下去。

  青枫道人神色很惨淡,黯然道:“他来的时候,我還以为他是来下昨日未完的那一局残棋的,正等着他有什么新妙着,能逃過那一劫。谁知他却說今天沒有下棋的心情。”

  陆小凤道:“他只想喝酒?”

  青枫点点头,道:“那时贫道才看出他的神情有异,仿佛心事重重,而且還不停地在长吁短叹,喃喃自语。”

  陆小凤道:“他說了些什么?”

  青枫道:“他仿佛是在說人生百年,转眼即過,又說這世上既然有了他霍天青,为什么偏偏又要多出個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却又忍不住问道:“這酒是你替他准备的?”

  青枫道:“酒是此间所有,酒杯却是他自己带来的,他生有洁癖,从来不用别人用過之物。”

  陆小凤拿起酒杯嗅了嗅,皱眉道:“毒果然是在酒杯上。”

  青枫道:“他几次拿起酒杯,又放下,像是遇见了一着难题,举棋不定,贫道正在奇怪时,他突然仰面大笑了三声,将杯中酒喝了下去。”這满怀忧虑的道人,双手合十,黯然道:“贫道实在沒有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已看破了世情,但愿他早归道山。”他声音愈說愈低,目中竟似有泪将落。

  陆小凤沉默着,心情更沉重,過了很久,才长长叹道:“他沒有再提起别人?”

  青枫道:“沒有。”

  陆小凤道:“也沒有說起朱停這名字?”

  青枫道:“沒有。”

  云床旁边摆着一局残棋,青枫道人喃喃道:“世事无常,如白云苍狗,又有谁能想到,這一局残棋犹在,他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陆小凤忽然道:“他着的是黑子?”

  青枫道:“贫道总是让他一着。”

  陆小凤拈起粒黑棋,沉思着,慢慢地摆下,道:“我替他下這局棋。”

  青枫凄然而笑,道:“這一子摆下,黑棋就输了。”

  陆小凤道:“但除此以外,他已无路可走了。”

  青枫道:“這局棋他本就输了,他自己也知道的,只不過一直不肯认输而已。”

  陆小凤目光凝视着远方,喃喃道:“但现在他毕竟已认输了——棋局就是人生,只要一着走错,就非输不可。”

  青枫忽然挥袖拂乱了這局残棋,悠悠道:“人生岂非也正如一局棋,输赢又何必太认真呢?”

  陆小凤道:“若不认真,又何必来下這一局棋?”

  青枫看了他一眼,双掌合十,慢慢闭上眼睛,不再說话。一阵风吹开窗户,夜色已笼罩大地。

  陆小凤躺在床上,凝视着胸膛上的一杯酒,這杯酒已在他胸膛上摆了很久,直到现在還沒有喝下去,他似已连喝酒的心情都沒有。

  花满楼道:“你在想朱停他们?”

  陆小凤沉默。

  花满楼道:“人若将死,其心也善,霍天青既然已决心求死,想必就不会再造孽杀人,现在他们說不定已平安回到家裡。”

  這句话不但是安慰陆小凤,也是安慰他自己。陆小凤却仿佛沒有听见。

  花满楼勉强笑了笑,道:“无论如何,這局棋总算是你赢了。”

  陆小凤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但這最后一着,却不是我自己下的。”

  花满楼道:“也不是照你的意思下的么?”

  陆小凤道:“不是。”

  他苦笑着,又道:“所以我虽然赢了這局棋,却比输了還难受。”

  花满楼也不禁长长叹息,道:“他为什么不肯将這一局残棋下完呢?”

  陆小凤道:“因为他自己知道這局棋已输了,就正如他昨天也不肯下完那局棋一样——”

  這句话刚說完,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胸膛上的酒杯“当”的一声,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花满楼知道他从来也不肯让自己的酒杯跌碎的。但现在他却似已完全忘了這句话,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只觉得全身都已冰冷,从头一直冷到了脚底。

  花满楼并沒有问他为什么,花满楼知道他自己会說出来。

  陆小凤忽然道:“昨天他也沒有下完那局棋?”

  花满楼道:“不错。”

  陆小凤道:“昨天他還在青风观下棋。”

  花满楼的脸色也变了。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若是死在他手裡的,他昨天怎么能在這裡下棋?”

  上官飞燕在数百裡外,霍天青就算长着翅膀也无法在一天之内赶回来。上官飞燕正是昨天死的。

  花满楼只觉得手脚也已冰冷,叹声道:“我們难道错怪了他?”

  陆小凤紧握着双拳,道:“至少上官飞燕绝不会是被他杀了的。”花满楼点点头。

  陆小凤道:“至少這一点我們是错怪他了。”

  花满楼道:“他为什么不辩白?”

  陆小凤道:“他约我在青风观相见,也许正是为了要那道人来证明昨天他還在青风观下棋的。”

  花满楼道:“因为他知道若是空口辩白,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陆小凤道:“只可惜他竟连辩白的机会都沒有。”

  花满楼道:“這么样說来,他当然不是自己要死的?”

  陆小凤道:“绝不是。”

  花满楼道:“是谁杀了他?”

  陆小凤道:“杀他的人,也就是杀上官飞燕的人。”

  花满楼道:“這個人才真正是這件事的主谋?”

  陆小凤道:“不错。”

  花满楼道:“青枫道人也被他收买了,所以才帮着他說谎。”

  陆小凤道:“出家人也是人。”

  花满楼道:“既然如此,青枫道人当然一定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所以现在我只希望青枫還活着。”

  他失望了。他们再回到青风观时,青风观已化作一片火海,沒有人能逃出来,连一個人都沒有。

  烈火无情,放這把火的人更无情,這人是谁?

  青风观在前山,霍休的小楼就在山后,前山虽已化作了一片火海,山后却還是和平而宁静的。

  门上那個“推”字仍在,陆小凤就推开门,同花满楼两人走了进去,這是他第二次推开這扇门,說不定也就是最后一次。山腹是空的,什么都沒有了,那些数也数不尽的珠宝和兵器,竟已全都奇迹般不见。山腹的中间,有個小小的石台铺着张陈旧的草席,霍休赤着足,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正盘膝坐在草席上温酒,好香的酒。

  陆小凤长长吸了一口气,走下石阶,微笑道:“這次我来得好像也正是时候。”

  霍休也微笑道:“但這次我已不奇怪了,反正我只要一有好酒,你就会找来的!”

  陆小凤道:“但我却反而有点怀疑了。”

  霍休道:“怀疑什么?”

  陆小凤道:“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用好酒把我勾引来的?”

  霍休大笑道:“不管怎样,好酒总是好酒,你若不怕弄脏你的衣服,還是可以坐下来喝一杯。”

  陆小凤道:“我怕。”

  霍休皱眉道:“你怕?”

  陆小凤道:“我怕的倒不是弄脏這身衣服。”

  霍休道:“你怕什么?”

  陆小凤道:“我怕我会像霍天青一样,喝下這杯酒,就要等着别人来收拾這局残棋了。”

  霍休看着他,目光变得就像是柄出鞘的刀,他沒有再說话,只慢慢地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喝了下去。陆小凤也沒有再說什么,他知道這句话已足够,他面对着的是個聪明人,对聪明人說话,一句就已足够。也不知過了多久,霍休突又大笑,道:“看来還是瞒不過你。”

  陆小凤道:“所以你也不必再瞒我。”

  霍休道:“你怎么会想到是我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想不到的,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霍休道:“哦?”

  陆小凤道:“我总认为你也跟阎铁珊和独孤一鹤一样,也是受害的人,我总认为只有霍天青才能在這件事裡得到好处。”

  霍休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我才想通,真正能在這件事中得到好处的,只有一個人。”

  霍休道:“這個人就是我了。”

  陆小凤道:“不错,這個人就是你!”

  霍休又倒了杯酒。

  陆小凤道:“大金鹏王一死,這世上就不会再有人会向你追讨金鹏王朝的旧债了。”

  霍休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他本来也不会问我要的,但近年来他已太穷,他是個很会花钱的人,从来也不知道赚钱的辛苦。”

  陆小凤道:“所以你非杀了他不可?”

  霍休冷冷道:“這种人本就该死!”

  陆小凤道:“但他死了還不够,因为独孤一鹤和阎铁珊還是要来分那笔财富的。”

  霍休道:“這笔财富本就是我的,只有我一個人辛辛苦苦地保护它,让它一天比一天增加,我绝不能让任何人分享!”

  陆小凤道:“所以他们也该死?”

  霍休道:“非死不可!”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這笔财富就算三十個人花,也花不完的,你已這么大年纪,将来难道還要将它带进棺材裡?”

  霍休瞪着他,冷冷地說道:“你若有了個老婆,白天反正也不能用她的,但肯不肯让别人来跟你共用?”

  陆小凤道:“這完全是两回事。”

  霍休道:“在我看来,這两回事却完全是一样的,這些财富就像是我的老婆一样,无论我是死是活,都绝不让别人来用它!”

  陆小凤道:“所以你先利用霍天青和上官飞燕,去杀了大金鹏王,又利用我除去独孤一鹤和阎铁珊。”

  霍休道:“我本不想找你的,只可惜除了你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個人来做這件事。”

  陆小凤苦笑道:“這句话我听說過。”

  霍休道:“這是实话。”

  陆小凤道:“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上了你的钩的,但霍天青呢?像他那种人又怎么会被你所用?”

  霍休道:“不是我要他上钩的。”

  陆小凤道:“是上官飞燕?”

  霍休笑了笑,道:“你难道不觉得她是很能令男人心动的女人?”花满楼苦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又怎么能打动她的?”

  霍休悠然道:“我虽然已是個老头子,但却也一样能让女人心动的,因为我有样任何女人都无法拒绝的东西。”

  陆小凤道:“什么东西?”

  霍休道:“我的珠宝。”他微笑着,淡淡接道,“世上绝沒有不爱珠宝的女人,就正如世上沒有不爱美女的男人一样。”

  陆小凤道:“你答应将你的珠宝分给上官飞燕,要她去诱惑霍天青?”

  霍休大笑道:“你们都以为她的情人是霍天青,却想不到她爱上的竟是我這個老头子。”

  陆小凤忍不住提醒他:“她爱上的也不是你,是你的珠宝。”

  霍休笑道:“那也沒有什么分别,反正在我眼中看来,她早已是個死人。”

  陆小凤道:“你早就打算事成后将她杀了灭口的?”

  霍休道:“我說過,我的财富绝不让任何人来分享。”

  陆小凤道:“所以你故意将六根足趾的秘密告诉我,要我去杀了她?”

  霍休道:“但霍天青却還被蒙在鼓裡,所以才急着用飞鸽传书,将這秘密去告诉上官飞燕。”

  陆小凤道:“连他也不知道你才是這件事真正的主谋?”

  霍休道:“他当然不知道,否则他又怎么肯死心塌地地替上官飞燕卖命?”

  陆小凤道:“但你也沒有想到,我居然会放過了上官飞燕。”

  霍休道:“所以我只好自己出手了。”

  陆小凤道:“霍天青也不是個愚蠢的人,他知道上官飞燕的死讯,也已想到這件事必定還有個主谋的人,所以跟我订了青风观的约会后,就先赶来找你。”

  霍休道:“他的确并不太笨,只可惜聪明人也时常会做笨事的。”

  陆小凤叹道:“他的确不该一個人来找你的。”

  霍休道:“所以他也该死。”

  陆小凤道:“你杀了他之后,才将他送到青风观去?”

  霍休道:“青风观的地产也是我的,我随时都可收回来。”

  陆小凤道:“所以你要青枫道人帮着你說谎时,他也不敢拒绝。”

  霍休悠然道:“一個出家人居然也說谎,当然也该死!”

  陆小凤道:“你本想让我认为霍天青是畏罪而死的,本想要我就此罢手了。”

  霍休叹道:“我的确已不愿你再管這件事,只可惜那多嘴的道士却害了你。”

  陆小凤道:“他害了我?”

  霍休道:“我听他說出昨天的那局残棋时,就已知道你迟早会想到這点漏洞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索性将青风观放把火烧了。”

  霍休道:“那块地我也正好還有别的用处。”

  陆小凤道:“在你看来,這些人岂非也全都跟那块地一样?只不過是你利用的工具而已。”

  霍休道:“所以我要他们活着,他们才能活着,我要他们死,他们就得死!”

  陆小凤苦笑道:“你怎么想到我也会被你利用的?”

  霍休道:“每個人都有弱点,你只要能知道他们的弱点,无论谁都一样可以利用。”

  陆小凤道:“我的弱点是什么?”

  霍休冷冷道:“你的弱点就是太喜歡多管闲事!”

  陆小凤叹息道:“所以我才会做你的帮凶,替你去约西门吹雪,帮你除去阎铁珊和独孤一鹤。”

  霍休道:“你做得一直都很好,霍天青死了后,你若肯罢手了,从此以后,你還是可以随时来喝我的好酒,你若有困难的时候,我甚至說不定還会借個万把两银子给你。”

  陆小凤叹道:“只可惜我现在還沒有罢手。”

  霍休也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這裡的东西都搬走?”

  陆小凤不知道。

  霍休接道:“因为我已准备将這地方,留作你们的坟墓。”

  陆小凤苦笑道:“這坟墓倒真不小。”

  霍休悠然道:“陆小凤能葬在青衣第一楼下,也该死而无憾了。”

  陆小凤叹道:“上官飞燕至少還說了句实话,青衣第一楼果然就在這裡。”

  霍休道:“只可惜别人愈是說青衣第一楼就在這裡,你反而愈不相信。”

  陆小凤道:“你当然就是青衣一百零八楼的总瓢把子?”

  霍休微笑道:“‘总瓢把子’這四個字的声音实在好听,我喜歡听這四個字。”

  陆小凤道:“难道比你数钱的声音還好听?”

  霍休淡淡道:“我不数钱,我的钱数也数不清。”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才真的明白,你怎么会发财的了。”

  霍休道:“你虽然明白,可惜你這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陆小凤道:“我并不想把钱带到棺材裡去。”

  霍休大笑,道:“好,很好。”

  陆小凤道:“很好?”

  霍休笑道:“据說你身上总是带着厚厚的一沓银票,而且一出手至少就是五千两。”

  陆小凤苦笑道:“那五千两银票,现在只怕也已到了你腰包裡。”

  霍休道:“你既然不想把钱带进棺材,等你死了之后,我一定会替你把银票拿出来的。”

  陆小凤道:“你连死人的钱都要?”

  霍休道:“无论什么钱都要,這也是发财的秘诀之一。”

  陆小凤道:“只可惜我现在還活着。”

  霍休道:“但现在你却已到了坟墓裡。”

  陆小凤道:“你有把握能杀了我?”

  霍休道:“无论谁进了坟墓,都再也休想活着出去。”

  陆小凤看着他,眼睛裡也发出了刀锋般的光。

  霍休微笑道:“你的手是不是已经痒了?”

  陆小凤道:“的确有点痒。”

  霍休悠然道:“只可惜我却沒有跟你动手的兴趣,我一向不喜歡跟一個已经快死的人动手的。”

  他的手轻轻在石台上一按,突然间“轰”的一响,上面竟落下個巨大的铁笼来,罩住了這石台。

  陆小凤皱了皱眉,道:“你几时变成鸟的?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笼子裡?”

  霍休道:“你觉得很滑稽?”

  陆小凤道:“的确很滑稽。”

  霍休道:“等我走了后,你就不会觉得滑稽了,一個人若知道自己快要饿死的时候,无论什么事他都不会觉得滑稽了。”

  陆小凤道:“我已经快要饿死?”

  霍休冷冷道:“等我走了之后,這裡唯一能吃的东西,已只有你和你的朋友身上的肉,唯一能喝的,就是你们自己的血。”

  陆小凤道:“可是你怎么走呢?”

  霍休道:“這裡唯一的出路,就在我坐的這石台下面,我可以向你保证,等我走了后,一定不会忘记将這條路封死的。”

  陆小凤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我好像并不是从這條路进来的。”

  霍休道:“你进来的那扇门,只能在外面开,我也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人替你在外面开门。”

  陆小凤道:“你還可以保证什么?”

  霍休道:“我還可以保证你不出十天,就会渴死,只不過我一向是個很谨慎的人,所以我一定還要多等十天才回来。”

  陆小凤道:“你還回来?”

  霍休笑了笑,道:“我当然要回来,回来拿你身上的银票。”

  陆小凤笑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口袋裡所剩下的,已只有一個大洞。”

  霍休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已决心连死都不肯让我占一点便宜。”

  陆小凤道:“你总算想通了。”

  霍休道:“幸好我還是有便宜可占的。”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我至少還可以把你们身上衣服剥下来,去卖给旧货摊子,至少還可以卖几文钱。”

  陆小凤道:“连几文钱都要?”

  霍休道:“钱总是好的,几文钱总比沒有钱好。”

  陆小凤道:“好,我给你。”他的手突然挥出,十几枚青铜钱夹带着劲风,向霍休打了過去。

  霍休沒有动,也沒有闪避,只等着這些铜钱穿過铁笼的栅栏,他才招了招手,這十二枚铜钱就突然全都落入了他的掌心。這老人手上功夫之妙,连陆小凤看见都不禁动容,脱口道:“好功夫!”

  霍休已将那十二枚铜钱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微笑着道:“有钱可收的时候,我功夫总是特别好的。”

  陆小凤道:“只可惜這种功夫比我還是差一点。”

  霍休大笑,道:“你莫非是想激我出去跟你打一架?”

  陆小凤道:“我的确有這意思。”

  霍休道:“那么我劝你還是赶快打消這主意。”

  陆小凤道:“你是死也不肯出来的了?”

  霍休道:“就算我想出去,现在也已出不去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

  霍休道:“這铁笼子是百炼精钢铸成的,净重一千九百八十斤,就算有削铁如泥的刀剑,也未必能削得断,何况那种刀剑也只有在神话传說裡才能找得到。”

  陆小凤道:“一千九百八十斤的铁笼子,当然也沒有人能举起来。”

  霍休道:“绝沒有。”

  陆小凤道:“所以非但你出不来,我也进不去。”

  霍休道:“所以你只好看着我走,然后再等着饿死。”

  陆小凤道:“你先用這铁笼把自己关起来,为的就是怕我找你打架?”

  霍休道:“我已是個老头子,已经连跟女人上床的兴趣都沒有,何况打架?”

  陆小凤拍了拍花满楼的肩,叹道:“看来我們好像已只有等死了!”

  花满楼居然笑了笑,淡淡道:“看来這就是他最后一着了!”

  陆小凤道:“你总不能不承认,他這一着实在厉害得很。”

  花满楼道:“但我們却還有一着沒有下,我們手裡還有一個人。”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你难道忘了朱停?”

  陆小凤微笑道:“我沒有忘。”

  花满楼微笑道:“所以你直到现在,還能笑得出来。”

  陆小凤道:“所以你一点都不着急。”

  花满楼道:“他本不该将朱停也绑到這裡来的。”

  陆小凤道:“的确不该。”

  霍休脸色似已有些变了,忍不住道:“朱停在這裡又怎么样?”

  陆小凤淡淡道:“也沒有怎么样,只不過這世上還沒有一個地方关得住他的。”

  花满楼道:“他這人也沒有别的长处,只不過恰巧是鲁大师的徒弟而已。”

  霍休皱眉道:“鲁大师?”

  花满楼道:“你当然应该知道,鲁大师就是鲁班祖师的后人,也正是普天之下,制作机关的第一高手。”

  陆小凤道:“鲁大师死了之后,這第一高手就是朱停老板了。”

  霍休道:“所以他只要在這裡,你们就一定能出得去?”

  陆小凤道:“不错。”

  霍休道:“他的确就在這裡。”

  陆小凤道:“我知道。”

  霍休道:“就在后面你上次见到我的地方。”

  陆小凤道:“我知道。”

  霍休道:“世上既然沒有能关得住他的地方,他为什么還不出来?”

  陆小凤道:“他会出来的。”

  霍休笑了笑,道:“现在就算他能出得来,也已太迟了。”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這地方的机关总枢,就在我坐的地方下面。”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只要我一出去,当然立刻就毁了它的。”

  陆小凤道:“然后呢?”

  霍休道:“然后這地方所有的出口,立刻就会全都被石块封死,每一块石块的重量,都在八千斤以上,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我們已非死在這裡不可?”

  霍休淡淡道:“莫說你们,就算鲁班复生,也只有在這裡等着再死一次。”

  陆小凤道:“所以你现在就要走了?”

  霍休道:“我本来還想陪你在這裡多聊聊的,我知道等死并不是件好受的事。”

  陆小凤道:“但现在你却已改变了主意?”

  霍休道:“不错!”

  陆小凤道:“看来我非但留不住你,也沒法子送你了。”

  霍休道:“但是你一定很快就会想念我的,我知道……”他微笑着伸手,又道,“只要我的手按下去,我的人就不见了,你从此以后,也就永远看不见我了。”

  他的手按了下去,他的人并沒有不见,脸上的笑容却不见了。

  四四方方的一個石台,還是四四方方的一個石台。他的人本来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现在還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突然被人在鼻子上打了一拳。

  一粒粒比黄豆還大的汗珠子,突然从他头上冒了出来。陆小凤好像也觉得很奇怪,他一向很了解霍休,沒有十分把握的事,這老狐狸是绝不会做的,霍休說這石台下面就是個出口,這石台下面就一定有個出口,但现在,這個出口好像已忽然不见了。

  陆小凤眨着眼,道:“你为什么還不走?”

  霍休握紧双拳,道:“你……你……”他沒有說完這句话,已晕了過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然发现除了他之外,還有别人在叹气。叹气的人并不是花满楼,是上官雪儿和老板娘,她们叹着气,走了過来,脸上都带着春花般的微笑。

  上官雪儿說道:“看来你說的不错,這個人果然有两手。”

  老板娘笑得更甜,道:“所以他才是独一无二的陆小凤!”

  陆小凤却不禁苦笑,道:“你们一直不出来,为的就想等着看我是不是還有两手?”

  上官雪儿嫣然道:“我們本来以为你這次绝不会再有什么法子对付這老狐狸了,想不到你居然還留着最后一着。”

  老板娘吃吃地笑道:“你這最后一着,实在妙极了。”

  上官雪儿道:“這笼子本是他用来对付你的,他自己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反而被你关在笼子裡。”

  陆小凤也笑了,道:“這一着就叫作‘請君入瓮’。”

  老板娘看着他,眼波如水,道:“這么绝的法子,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的。”

  陆小凤悠然道:“我本来就是個天才。”

  上官雪儿道:“难道你沒有进来之前,已经算准他要从那條路出去,所以先把那條路封死了?”

  陆小凤不开口。

  老板娘也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說话?用的究竟是什么法子?”

  陆小凤忽然摇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

  上官雪儿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道:“每個人都要替自己留两手绝招的,尤其在你们這样的女人面前,更千万不可泄露。”他笑得也有点像是只老狐狸了,忽然接着道,“我的绝招若是被你们全学会了,我以后還有什么好日子過?”

  等到沒有人的时候,花满楼也忍不住问他:“你用的究竟是什么法子?为什么不肯告诉她们?”

  陆小凤的回答很妙:“因为我也不知道。”

  花满楼愕然道:“你也不知那出路是怎么会突然被封死的?”

  陆小凤道:“不知道。”

  花满楼怔住。

  陆小凤道:“也许那只不過因为机关突然失灵了,也许因为有只老鼠无意间闯进去,将机簧卡死……”他目中也带着些微沉思之色,叹息着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谁也不知道,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花满楼道:“只有天知道?”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知不知道做坏事的人,为什么总会在最后关头功败垂成?”

  花满楼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因为老天早已为他们准备好最后一着,在那裡等着他们了,所以无论他们的计划多巧妙,也一样沒有用的。”

  花满楼道:“所以這最后一着,也不是你使出来的,而是天意。”

  陆小凤道:“不错。”

  花满楼忽然笑了。

  陆小凤道:“你笑什么?你不信?”

  花满楼笑道:“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会相信?”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为什么我說真话的时候,别人反而总不肯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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