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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田路

作者:古龙
孟伟睡觉一向很警醒。一個被江湖好汉称作“三头蛇”的人,睡觉必须警醒,否则他就算有三十個头,也早已被砍了下来。可是他今天晚上醒来时,已有一個人站在他床头,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看着他,夜色還很深,屋子裡沒有燃灯,他看不清這個人的脸。

  他只觉得掌心已沁出冷汗。這個人沒有动,他也不动,鼻子裡故意发出鼾声,突然出手,想去抽枕下的刀。可是這個人的动作更快,他的手一动,這個人已按住了他的肩。他从未遇到這么样一双坚强有力的手,這双手若是扼住他咽喉,一眨眼间他的呼吸就会停顿。

  事实上,现在他呼吸就已几乎停顿,嗄声道:“你要什么?”

  這人回答得很简单:“要钱。”

  孟伟立刻问:“要多少?”

  “十万两!”這人的胃口不小,“你若拿不出十万两,我就要你的命!”

  孟伟毫不迟疑:“我拿得出。”

  這人道:“我现在就要!”

  孟伟道:“我现在就给!”

  這人忽然笑了:“想不到孟班头竟是個這么样大方的人。”他笑的时候,声音也已改变。這声音很熟。

  孟伟失声道:“你是陆小凤?”

  這人点点头:“我是陆小凤。”

  孟伟长长吐出口气,忍不住埋怨:“這玩笑实在有趣,却几乎吓掉了我半條命!”

  陆小凤笑声中带着歉意:“我本来也不想开玩笑的,可是今天我的心情特别好!”

  孟伟的眼睛立刻亮了,抢着问道:“你已抓住了绣花大盗?”

  陆小凤并不否认,却反问道:“你们的金老总呢?”

  孟伟道:“他已回了羊城!”

  陆小凤道:“他中的毒不妨事了?”

  孟伟道:“多亏你及时把他送到施大夫那裡去,施经墨真不愧是個名医。”

  陆小凤道:“我身边带着要犯,行动必须小心,所以只有晚上来找你,我不能让她的手下知道我的行踪!”

  孟伟道:“我明白。”他心裡在暗暗庆幸,沒有让小红留在這裡過夜。他从不留女人在這裡過夜,他从不相信任何女人。這是种好习惯,他决定要继续保持——陆小凤若是发觉有小红那样的名妓睡在他床上,若是被金老总知道,总不是件好事。

  陆小凤沉吟着,又道:“你现在能不能用飞鸽传书通知羊城的人,叫你们的金老总明天晚上子时,在蛇王以前住的那小楼上等我?”

  孟伟道:“当然能。”他立刻跳起来,套起鞋子,“我后面的院子裡,就有信鸽。”

  陆小凤道:“你這裡也有笔墨?”

  孟伟道:“有。”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不先写好书信再出去?”

  孟伟点点头,用火折子燃起了灯,磨墨,写信:“陆爷已得手,請金老总明夜子时,在蛇王老窝等候。”对一個从小在六扇门裡混饭吃的人来說,他的字写得已算不错,文笔也還算通顺。

  陆小凤微笑着,在旁边看着,忽然道:“你为什么不用小篆写?也免得书信万一落入别人手裡,走漏消息!”

  孟伟笑道:“我是老粗,连大篆都转不出来,何况小篆?可是你尽管放心,這种信鸽都是金老总以前亲手训练出来的,路上绝不会出错。”

  陆小凤道:“他能不能及时收到這封信?”

  孟伟道:“一定能。”他将信笺卷起,塞入了一個制作很精巧的小竹筒,竹筒上還烙着火印。

  陆小凤道:“你现在就去放信鸽?”

  孟伟道:“我這就去。”他披上衣服,匆匆走了出去,過了半晌,屋脊上就响起一阵信鸽扑翅的声音。

  陆小凤一直在屋裡等着,等他回来了,才抱拳告辞:“我现在也立刻赶到羊城去!”

  孟伟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道:“我刚才出去看過,外面好像沒有人?”

  陆小凤道:“是沒有人。”

  孟伟勉强笑道:“那個公孙大娘呢?”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若是押解她的人,你会不会带着她满街走?”

  孟伟摇摇头,道:“你是用什么法子押解她的?”

  陆小凤淡淡笑道:“法不能传六耳,等我把她押到地头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孟伟也笑了,道:“陆爷真是個小心谨慎的人,我早就說過,陆爷若是也改行吃我們這行饭,一定是六扇门裡的第一把好手!”

  陆小凤却叹道:“只可惜我自己知道我随便怎么样,也比不上你们那位金老总!”

  孟伟道:“但公孙大娘却是陆爷你抓到的!”

  陆小凤苦笑:“他叫我去替他拼命,自己却躺在床上享福,就凭這一点,他已比我厉害多了!”

  小楼上的陈设還是原来的样子,只不過躺椅上的人换了一個而已。金九龄正躺在那裡,闭目养神。他的脸色看来很不错,心情也很好,晚上那顿丰富而精致的酒菜,還留在他胃裡,明园麦大师傅的手艺,总是能令他十分满意。何况,现在巨盗已将归案,从今以后,他又可以好好地享几年福了。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居然能請到陆小凤這样的好帮手。

  陆小凤虽然還沒有来,他却一点也不担心,他相信陆小凤绝不会出错。桌上摆着一杯波斯来的葡萄酒,他端起夜光杯,慢慢地啜了一口,享受着美酒的滋味。他实在是個很懂得享受、也很会享受的人。這种人世上并不多。陆小凤有时虽然也很会享受,只可惜却是天生的劳碌命,总喜歡多管闲事。

  金九龄已决定,這件案子结束后,他绝不伸手再管六扇门裡的事。

  就在這时,他听到屋脊上轻轻一响,响声并不大,就像是有狸猫蹿上了屋脊。他脸上立刻露出了微笑。他知道這一定是陆小凤来了,而且身上一定背着很重的东西,陆小凤行动时,本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来。

  金九龄刚放下酒杯,已听见陆小凤在窗外叹息着道:“我提着這么重的箱子,辛辛苦苦地赶了一夜路,你却舒舒服服地坐在這裡喝酒,看来你這人真是天生的好命!”

  窗子已开了,是金九龄从裡面打开的。陆小凤的人還沒有进来,就已先送了個很大的藤箱进来。

  金九龄微笑道:“我也并不是天生的好命,我的运气好,只不過因为我有陆小凤這种朋友。”

  這句话說完,陆小凤已到了他面前,板着脸道:“你的运气实在比我好,你交对了朋友,我却交错了。”

  金九龄笑道:“這趟差事的确不容易,我就知道你火气一定会很大的,所以早就替你准备了一樽波斯葡萄酒,压压你的火气!”金樽已在桌上,酒已斟在杯中,金九龄双手奉上,又笑道,“這是我自己刚用冰镇過的,保证清凉解火。”

  陆小凤也不禁笑了,摇摇头道:“看来你伺候人倒真有一手,我若是個女人,也非被你迷死不可。”他举杯一饮而尽,提起藤箱放在桌上,“你猜箱子裡是什么?”

  金九龄目光闪动,道:“是個会绣花的人?”

  陆小凤道:“不但会绣花,還会绣瞎子!”

  金九龄眼睛发出了光,挑起大拇指,道:“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果然了不起。”

  陆小凤苦笑道:“就为了喜歡听這句话,我這一辈子也不知上了多少当,奇怪的是,现在我偏偏還是喜歡听這句话!”

  金九龄大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拍人的马屁,总不会错的!”他大笑着,想去开箱子。

  陆小凤却拦住了他:“等一等。”

  金九龄奇怪:“還等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你知不知道那绣花大盗究竟是谁?”

  金九龄道:“岂非就是公孙大娘?”

  陆小凤点点头,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公孙大娘是個什么样的人?”

  金九龄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猜呢?”

  金九龄迟疑着:“是個老太婆?”

  陆小凤道:“再猜。”

  金九龄道:“就算不是老太婆,年纪也不会太小,因为年轻女人,做事绝不会有她那么老辣!”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我想她长得也不会太漂亮,漂亮的女人,是绝不情愿扮成個老太婆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别人都說你平时料事如神,這一次却是料事如猪。”

  金九龄道:“我猜错了?”

  陆小凤道:“错得厉害!”

  金九龄道:“她究竟是個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是個可以将男人活活迷死的女人,尤其是你這种男人!”

  金九龄苦笑道:“我是哪种男人?”

  陆小凤道:“你是個色鬼,所以我只希望你看到她后,莫要被她迷住!”

  金九龄笑了:“色鬼也有很多种的,我至少還不是那种沒见過女人的小色鬼。”他打开箱子,只看了一眼,已怔住。箱子裡的女人实在太美,美得就像是一朵春睡中的海棠。她的年纪虽然已不能算很年轻,可是她的美丽却已够令人忘记她的年纪。

  金九龄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這趟差事并不能算太苦!”

  陆小凤冷笑,忽然问道:“花满楼呢?”

  金九龄道:“走了!”

  陆小凤皱眉道:“他为什么不等我?”

  金九龄道:“他急着要赶到紫金山去!”

  陆小凤道:“去干什么?”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白云城主已约好了西门吹雪,下個月初一在紫金山决斗!”

  陆小凤脸色变了。

  金九龄道:“知道這消息的人已有不少,這地方已有很多人赶到紫金山去,据我所知,還有人在他们身上下了很大的赌注,以三博一,赌叶孤城胜!”

  陆小凤道:“今天是几号?”

  金九龄道:“二十四!”

  陆小凤跳起来:“我现在就赶去,也许還来得及!”

  金九龄道:“可是公孙大娘……”

  陆小凤道:“现在我已交了差,她从头到脚都已是你的人了。”

  金九龄苦笑道:“你這是在引诱我。”

  陆小凤道:“我只希望你是個禁得住引诱的人!”

  金九龄道:“你放心。”

  陆小凤道:“我不放心。”

  金九龄笑道:“這女人是條毒蛇,我的胆子并不太大,至少我還得提防她咬我一口!”

  陆小凤道:“就因为她现在已不能咬人,所以我才不放心!”

  金九龄道:“毒蛇也有不咬人的时候?”

  陆小凤道:“我已逼着她吃了一大瓶她自己的独门迷药‘七日醉’,就算她能醒過来,至少還有两三天不能动。”

  金九龄在听着,“七日醉”這种迷药,他好像也听過。

  陆小凤道:“所以這两三天内,你随便对她怎么样,她都沒法子反抗,可是你若真的对她怎么样了,你就惨了,我也惨了!”

  金九龄笑道:“你若不放心我,为什么不留下来?”

  陆小凤叹道:“因为我更不放心西门吹雪。”他似已准备穿窗而出,又停下来,道,“我還有件事要你替我做!”

  金九龄道:“請吩咐。”

  陆小凤道:“替我问出薛冰的下落来,我不会逼人的口供,你会!”

  金九龄承认:“就算她是個石头人,我也有法子要她开口的!”他忽然又道,“外面有匹马,是我骑来的!”江湖中人都知道金九龄是当世伯乐,最善相马,他骑的一定是好马。

  陆小凤大喜道:“你肯让我骑走?”

  金九龄点点头,微笑着道:“只不過,我也有点不放心!”

  陆小凤道:“有什么不放心?”

  金九龄道:“那是匹母马。”

  陆小凤已走了,带着那樽波斯葡萄酒一起走的。下面传来蹄声马嘶,片刻间就已去远。那的确是匹快马。金九龄推开窗,往下面看了看,院子裡有個人向他点了点头——陆小凤在马上。马蹄声已听不见了。金九龄才闭起窗户,走到桌前,将箱子裡的女人衣袖卷起。

  春藕般的玉臂上,有一块铜钱般大的紫红胎记,形状就像是一朵云一样。

  金九龄仔细看了两眼,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喃喃道:“果然是公孙大娘!”

  他怎么知道公孙大娘臂上有這么样一块胎记的?女人的這种秘密,本该只有跟她最亲近的人才会知道。金九龄关起箱子,提起来,匆匆走下了楼。前门外已准备了一顶绿绒小轿,他提着藤箱,坐上小轿。抬轿的大汉正是羊城最得力的两名捕快,不等他吩咐,放腿急行。

  金九龄坐在轿子裡,脸上露出满意之色,现在他的计划已完成了十分之九。

  轿子专走小巷,转過七八條巷子后,才上了正路,巷口停着辆黑漆马车。

  金九龄提着箱子下轿上车。车马急行,赶车的挥鞭打马,控制自如,竟是羊城名捕鲁少华。

  街上已看不见行人,每走過一條街口,两旁屋脊上都有人挥手示意:“附近沒有可疑的夜行人,马车后也沒有人跟踪。”

  车马又转過七八條街后,连在屋脊上守望的人都沒有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只有他们两個人知道。

  西城角有條斜街,短而窄。這條街一共只有七家店铺,店门全都很古老破旧,其中有三家卖的是古董字画,却大半是赝品,還有两家是糊裱店、一家很小的刻印庄、一家油伞铺。

  這本就是條很冷落的街道,只有那些又穷又酸的老学究,才会光顾這些店铺。车马却在這條街停下来。金九龄一下车,鲁少华就又立刻赶着车走了。一個半聋半瞎的老头子,已打开了那家糊裱店的小门。金九龄提着藤箱,闪身而入。

  店铺裡挂着些還沒有裱好的低劣字画,金九龄掀起一张伪冒唐伯虎的赝品山水,将墙上一块砖头轻轻一掀,竟立刻现出了一道暗门。门后面是條很窄的密道,走過這條密道,再打开一道暗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個花木扶疏的小院子。

  院子虽不大,但一花一草,都经過刻意经营,看来别具匠心。花木深处,有三五间精舍,已有两個明眸善睐的垂髫小环,在阶前巧笑相迎。

  公孙大娘终于醒了。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到了一间极精致的女子闺房,躺在一张极华美的床上。屋子裡弥漫着一种比兰花更清雅的幽香,却不知香是从哪裡来的。她静静地躺着,沒有动。因为她根本不能动。小窗上日影偏斜,還未到黄昏,窗外有莺声啾啭,却听不见人声。

  公孙大娘忍不住呼唤:“這裡有沒有人?”

  沒有人,沒有响应。她呼唤的声音也不大,因为她根本還沒有力气。

  公孙大娘咬着牙,恨恨道:“陆小凤你死到哪裡了……总有一天,我会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她只有躺在那裡,等着,然后她的脸涨红——她急着要方便。可是她用尽力气,也不能动,再叫也沒有人来。直到她实在沒法子控制的时候,她只有方便在床上了。這实在是件要命的事。床已湿了,她却還是只有动也不动地躺在那裡。她已气得忍不住要哭。

  “陆小凤,总有一天,我要叫你想死都死不了。”突然间,帐顶上一样东西掉下来,掉在她身上,竟是條蛇。公孙大娘平生最怕的就是蛇。她的脸已吓得发绿,却還是不能动,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這條蛇在她身上爬。她想叫,却已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眼见着這條蛇已快爬到她脸上,突然间人影一闪,一個人出现在床头,轻轻伸手一夹,夹着了這條蛇,摔出窗外。公孙大娘总算松了口气,脸上已全是冷汗。

  這人却正在微笑着,看着她,柔声道:“大娘你受惊了。”他虽是中年人,看来却還很潇洒,身上穿的衣服,无论谁都看得出是第一流的质料和手工。他脸上的微笑却比衣衫更能打动女人的心。

  公孙大娘瞪着他:“你……你就是這裡的主人?”

  金九龄点点头。

  公孙大娘道:“你這屋子裡怎么会有蛇?”

  金九龄道:“蛇是我特地捉来的!”

  公孙大娘变色道:“为什么?”

  金九龄道:“因为我一定要试试,大娘你是不是真的不能动!”

  公孙大娘恨恨道:“你们不但给我吃了迷药,還点了我的穴道,這還不够?”

  金九龄微笑道:“我一向是個很小心的人,尤其对大娘你,更得特别小心。”

  公孙大娘终于明白:“你就是金九龄?”

  金九龄道:“想不到你直到现在才认出我!”

  公孙大娘咬着牙,恨恨道:“那個姓陆的王八蛋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金九龄悠然笑道:“现在他已交了差,他已将大娘你从头到脚,全都交给了我!”

  公孙大娘道:“這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将人带到這裡来?”

  金九龄道:“這地方虽不好,至少总比牢房裡舒服些。”他叹了口气,又道,“我知道大娘你一定沒有到牢房去過,那地方简直就像猪窝一样,到处都是蚊子和臭虫,像大娘你這么样娇嫩的人,到了那裡,不出半天就会被咬得全身发肿,你若是要叫,立刻就会挨一顿鞭子,若是运气不好,遇着凶恶的牢头,說不定還会淋你一身臭尿。”

  公孙大娘的脸又已发绿。

  金九龄看着她,淡淡道:“你总不会真的想要我把你送到那种地方去吧?”

  公孙大娘突然冷笑,道:“其实你心裡想要什么,我也知道!”

  金九龄道:“哦?”

  公孙大娘道:“你只不過想要一张我亲笔写的口供!”

  金九龄微笑道:“公孙大娘果然是聪明的人……”

  公孙大娘道:“你要我承认我就是绣花大盗,承认那些案子全是我做的!”

  金九龄道:“不错,只要你肯写這么样一张口供,我绝不会亏待你,否则……”

  公孙大娘道:“否则怎么样?”

  金九龄冷冷道:“這附近的蛇多得很,我随时都可以抓個百把條回来的!”

  公孙大娘咬着牙,道:“你怎么知道我最怕蛇?”

  金九龄道:“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

  公孙大娘突又冷笑,道:“其实我知道的事也不少!”

  金九龄道:“你知道什么?”

  公孙大娘盯着他,一字字道:“我至少知道真正的绣花大盗是谁!”

  金九龄道:“是谁?”

  公孙大娘道:“是你!真正的绣花大盗,就是你!”

  金九龄静静地站在床边,那动人的微笑已看不见了,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沒有。

  公孙大娘冷笑道:“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在怀疑,那绣花大盗就是你!”

  金九龄道:“哦?”

  公孙大娘道:“我也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想要我替你背黑锅!”

  金九龄道:“就算我真是那绣花大盗,为什么要选上你来替我背黑锅?”

  公孙大娘道:“因为我本就是個行踪很神秘的人,谁也不知道我的底细,你无论說我做了什么事,别人都很容易就会相信!”

  金九龄道:“就只因为這一点?”

  公孙大娘道:“這当然不是最主要的缘故!”

  金九龄道:“還有什么别的缘故?”

  公孙大娘道:“最主要的是,我的姐妹中,本就有一個是你的同谋,你想要我替你背黑锅,替你死,我若死了,她就正好将我的地位取而代之,你们用的本就是一石二鸟之计。”

  金九龄脸色变了变,但瞬即就恢复自然,淡淡道:“难道你已知道她是谁?”

  公孙大娘道:“到现在为止,我還不能完全确定,但迟早总有一天,我会查出来的!”

  金九龄冷冷道:“只可惜那一天也许永远都不会来了!”

  公孙大娘道:“你知道這些案子发生之后,别人一定会找到你的,因为你是六扇门中的第一名捕,别人永远也不会怀疑到你。”

  金九龄道:“我的声名一向很好。”

  公孙大娘道:“你去找陆小凤,因为你认为只有他一個人能对付我!”

  金九龄道:“他的确是個很聪明的人,這点只怕连你也不能不承认的!”

  公孙大娘冷笑道:“我只承认他是個猪。”

  金九龄悠然道:“他若是個猪,你怎么会落入他手裡的?”

  公孙大娘咬着嘴唇,道:“他也许是條比较聪明的猪,但猪毕竟是猪。”

  金九龄笑了。

  公孙大娘道:“就因为他是條猪,所以一开始就被你诱入了歧途!”

  金九龄道:“哦?”

  公孙大娘道:“你故意将绣着黑牡丹的红缎子交给他,你知道他一定会拿去找薛老太婆看的!”

  金九龄微笑道:“我也知道薛老太婆一定看得出那是女人绣的花!”

  公孙大娘道:“所以他一开始就错了,他居然认为绣花大盗真的是個女人改扮的!”

  金九龄道:“就因为他相信薛夫人的老眼不花,绝对不会看错!”

  公孙大娘道:“然后你再故意要司空摘星去偷他那块红缎子,送到江轻霞那裡去,因为你知道江轻霞是我的姐妹!”

  金九龄道:“說下去。”

  公孙大娘道:“从那时候开始,陆小凤就已认定這件事必定是红鞋子姐妹做的!”

  金九龄道:“你莫忘了司空摘星本是陆小凤的朋友,他怎么会听我的话去骗陆小凤?”

  公孙大娘道:“因为他是神偷,你是神捕,神偷也难免有失手的时候,他一定曾经落到你手裡,你知道這個人迟早一定会有利用的价值,所以就故意施恩于他,将他放過了!”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這件事本沒有人知道,你想必是猜出来的?”

  公孙大娘并沒有否认,又道:“可是就凭這一点,陆小凤還不会怀疑到我身上。”

  金九龄道:“不错。”

  公孙大娘道:“你知道他到了羊城,一定会去找蛇王。”

  金九龄道:“蛇王难道也是我的同谋?”

  公孙大娘道:“他当然不是你的同谋,只不過他也像司空摘星一样,受過你的恩,所以才甘心被你利用。”

  金九龄道:“這次你猜错了!”

  公孙大娘道:“哦?”

  金九龄道:“他甘心被我利用,只不過因为他别无選擇!”

  公孙大娘道:“为什么?”

  金九龄淡淡道:“羊城的捕快,都是我的徒子徒孙,我又成为王府的总管,他若敢不听我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将他那班兄弟连根铲出去!”

  公孙大娘道:“你知道我七月十五那天,一定会到西园去,所以就要他将陆小凤诱到西园去?”

  金九龄道:“你的行踪,别人虽不知道,我却了如指掌。”

  公孙大娘道:“因为我的姐妹中,有個人一直在跟你暗通消息!”

  金九龄居然已不再否认:“我假造了一封信,故意要蛇王给陆小凤看见,因为我知道陆小凤一向不愿欠人的情,一定会替蛇王去赴约的!”

  公孙大娘道:“从那时候开始,陆小凤才怀疑到我。”

  金九龄道:“你本不该請他吃那种糖炒栗子的!”

  公孙大娘冷冷道:“那天我因为有事才会到西园去,我做事的时候,一向不愿别人挡我的路。”

  金九龄道:“但他却偏偏要你去替他找红鞋子!”

  公孙大娘道:“所以他那天沒有死,实在是他的运气。”

  金九龄微笑道:“也是我的运气。”

  公孙大娘道:“但那时他還不能确定,所以你又和蛇王串通,掳走了薛冰!”

  金九龄道:“别人都說她是條母老虎,在我看来,她却只不過是條小猫而已!”

  公孙大娘道:“然后你故意让陆小凤发现那两间陋巷中的小屋,让他认为那是我的落脚之地!”

  金九龄淡淡道:“我布置那两间屋子,倒的确费了些苦心!”

  公孙大娘道:“阿土当然也是你早已安排在那裡的人!”

  金九龄道:“因为我知道陆小凤一定找不到你!”

  公孙大娘道:“但你却早已知道我們的聚会之地!”

  金九龄道:“所以我又制造出那個传信的木匣,让阿土带陆小凤到你们那裡去!”

  公孙大娘道:“你自己为什么要故意假装中毒呢?”

  金九龄笑了笑,道:“因为我自己并不想到你们那裡去!”

  公孙大娘道:“只要你自己不去,陆小凤那一去无论是否能得手,跟你都沒有关系!”

  金九龄微笑道:“我一向是個很谨慎的人,沒有把握的事,我是一向不肯做的!”

  公孙大娘道:“你对這件事完全有把握?”

  金九龄道:“我也知道你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我的行动,很可能会被你看破,我甚至知道你已杀了阿土,再扮成阿土的样子,陆小凤能找到你,本就是你自己带去的!”

  公孙大娘很意外:“你知道?”

  金九龄淡淡笑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并沒有将這种事放在心上!”

  公孙大娘道:“哦?”

  金九龄道:“因为我也知道我的计划已完全成熟,所有的证据,都指明你就是绣花大盗,你就是已知道我的计划,却连一点证据都沒有。”他又笑了笑,道,“再加上薛冰失踪,蛇王被刺,陆小凤已恨你入骨,所以你无论說什么,他都不会相信,也绝不会放過你的。何况,我是個久负盛名的神捕,又是他的朋友,你却是個行踪诡秘,来历不明的女魔头!”

  公孙大娘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算得的确很准,我以前的确连一点证据都沒有,就算說出你是绣花大盗,也绝不会有人相信!”

  金九龄道:“现在你說出来,還是一样不会有人相信的!”

  公孙大娘冷冷道:“莫忘记现在你已自己承认了!”

  金九龄大笑,道:“不错,现在我的确已承认了,但就算我已承认了又怎么样?”

  公孙大娘冷笑道:“你以为你說的话,除了我之外,就不会有人听见?”

  金九龄道:“我說過,沒有把握的事,我是绝不做的!”

  公孙大娘道:“你看准了绝不会有人找到這裡来,看准我已不能动,所以才肯承认?”

  金九龄道:“我并不想让你死了還得做糊涂鬼!”

  公孙大娘道:“你不怕陆小凤突然闯进来?”

  金九龄道:“他虽然是條猪,跑得却很快。”他微笑着,从怀裡取出個上面烙着火印的竹筒,“這是我刚才接到的,从南海来的飞鸽传书,陆小凤已過了南海,现在已直奔秣陵去了。”

  公孙大娘又不禁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考虑得的确很周到!”

  金九龄道:“多谢。”

  公孙大娘道:“但你却永远休想能从我手裡拿到一個字的口供!”

  金九龄淡淡道:“這点我也早就考虑到了,這口供,并不是非要你自己写不可的!”

  公孙大娘脸色变了。

  金九龄道:“像這种口供,我随时都可以叫人写几千张,随便叫谁写都行,你的字迹,反正从来也沒有人看见過。”

  公孙大娘道:“所以现在你就可以杀了我,因为我想拒捕脱逃,所以你只有杀了我!”

  金九龄笑道:“這次你总算說对了!”

  公孙大娘咬着牙,道:“我死了之后,這件事就死无对证,你就可以永远逍遥法外!”

  金九龄道:“从我十九岁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那些被人抓住的强盗都是笨猪,我久已想做一件天衣无缝的罪案出来。”

  公孙大娘道:“现在你的心愿总算已达到了!”

  金九龄道:“還差最后一步。”

  公孙大娘道:“我還沒有死。”

  金九龄叹道:“我本来還想让你多活两天的,你的确是個少见的美人,只可惜我现在已发觉,還是早点杀了你的好!”

  公孙大娘瞪着他,忽然大笑。

  金九龄道:“你觉得死是件很好笑的事?”

  公孙大娘笑道:“死并不可笑,可笑的是你!”

  金九龄道:“哦?”

  公孙大娘道:“你若是回头去看看,就会知道你自己是不是很可笑了!”

  金九龄忍不住回過头,全身忽然冰冷。他一回過头,就看见了陆小凤。

  陆小凤正对着他微笑,道:“我是陆小凤,不是陆小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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