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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初入禁城

作者:古龙
九月十四,上午,阳光正照在紫禁城的西北角上。虽然有阳光照耀,這地方也是阴暗而陈腐的,沒有到過這裡的人,绝对想不到在庄严宏伟、金楼玉阙的紫禁城裡,也会有這么样一個阴暗卑贱的角落,陆小凤就想不到。

  宏伟壮丽的城墙下,竟是一片用木板和土砖搭成的小屋,贫穷而简陋,街道也是狭窄龌龊的,两旁有一间已被油烟熏黑了的小饭铺,嘈杂如鸡窝的小茶馆,布满了鸡蛋和油酱的小杂货店。

  风中充满了烟臭、酒臭、咸鱼和霉豆腐的恶臭,還有各式各样连說都說不出的怪臭,再混合着女人头上的刨花油香、炸排骨和炖狗肉的异香,就混合成一种无法形容,不可想象的味道。

  陆小凤就连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真有這么样的味道,他简直不能相信這地方就在紫禁城裡。

  可是他的确已进了紫禁城,是杆儿赵找了個太监朋友,带他们进来的。

  杆儿赵实在是個交游广阔的人,各式各样的朋友他都有。

  “紫禁城裡的西北角,有個奇怪的地方,我可以保证连陆大侠你都绝对不曾到那种地方去過,常人就算想去,也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那是太监的亲戚本家们住的地方,皇城裡的太监们,要出来一次很不容易,平常有了空,都到那地方去消磨日子,所以那裡各式各样邪门歪道的东西都有。”

  “你想到那裡去看看?”

  “我认得那個叫安福的太监,可以带我們去。”

  “可是我們为什么要到那裡去?”

  “因为我已打听過,那匹白马,就是从那附近出来的。”

  “那么你還等什么?還不赶快去找安福?”

  “只不過還有件事,我不能不說。”

  “你說。”

  “太监都是怪物,而且身上還有股說不出的臭气!”

  “为什么会有臭气?”

  “因为他们身上虽然少了件东西,却多了很多麻烦,洗澡尤其不方便,所以他们经常几個月不洗澡。”

  “你是不是叫我忍着点?”

  “就因为他们都是怪物,所以最怕别人看不起他们,那個小安子若是对陆大侠有什么无礼之处,陆大侠千万要包涵。”

  陆小凤笑了:“你放心,只要能找到西门吹雪的下落,那個小太监就算要骑在我头上,我也不会生气。”他說這句话的时候,的确是在笑,他觉得這件事不但好笑,而且有趣。

  可是现在他已笑不出了,他忽然发觉這件事非但一点也不好笑,而且无趣极了。

  這個叫小安子的太监虽然沒有骑在他头上,却一直拉着他的手,对他表示亲热,甚至還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胡子。陆小凤只觉全身上下,连寒毛带着胡子都在冒冷汗、打寒噤。

  沒有被太监摸過的人,绝对想不到這种滋味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這世上又有几個人被太监摸過?”陆小凤只觉得满嘴发苦,又酸又苦,几乎已忍不住要吐了出来。他居然還沒有吐出来,倒真是本事不小。

  上次他挖了十天蚯蚓后,已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臭的人,现在他才知道,那时若有個太监去跟他比一比,他還可以算是個香宝宝。现在小安子好像就拿他当作了個香宝宝,不但拉着他的手,看样子好像還想嗅一嗅,不但摸了他的胡子,看样子好像還恨不得能摸摸他别的地方。

  看着陆小凤脸上的表情,杆儿赵实在忍不住想笑,他居然還沒有笑出来,倒也真是本事不小。

  茶馆裡的怪味道好像比外面更浓,伙计也是個阴阳怪气的人,老是看着陆小凤嘻嘻地直笑,還不时向小安子挤眼睛。陆小凤也忍下了這個人。

  他到這茶馆裡来,只因为小安子坚持一定要請他喝杯茶,不管怎么样,喝杯茶总比跟一個太监在路上拉拉扯扯好些。何况,茶叶倒是真正好的三熏香片。而且小安子总算已放开了他的手。

  “這茶叶是我特地从宫裡面捎出来的,外面绝对喝不到。”

  陆小凤承认:“我倒真沒喝過這么好的茶!”

  “只要你高兴,以后随时都可以来喝。”小安子笑得眯起了眼睛,“也许這也是缘分,我一瞧见你就觉得我們可以交個朋友。”

  “我……我以后……以后会常来的!”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连口齿都变得不清了,简直好像变成了個结巴。

  幸好這时外面正好有個老太监走過,小安子又放开他的手,赶出去招呼。太监走起路来,总有点怪模怪样,两條腿总是分得开开的。

  這老太监走路的样子更怪,衣服却比别的太监穿得考究些,說起话来总是摆着個兰花手,看来就像是個老太婆,陆小凤只有不去看他。

  “那是我們的王总管。”小安子忽然又回来了,“王总管一回来,麻六哥的赌局就要开了,你想不想去玩几把?”

  陆小凤赶紧摇头,勉强笑道:“我有些事想麻烦你!”

  “你說,尽管說。”小安子又想拉他的手,“不管什么事,只要你說,我都照办。”

  “不知道你能不能去替我打听打听,最近有沒有外面的人到這裡来過。”

  “行,我這就去替你打听。”小安子笑道,“我也正好顺便回去看看我的孩子老婆。”他总算走了,临走的时候,還是摸了摸陆小凤的手,杆儿赵低下头,总算又忍住沒有笑出来。

  陆小凤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悄悄地问道:“太监怎么也会有孩子老婆?”

  “那当然只不過是假凤虚凰。”杆儿赵道,“可是太监有老婆的倒不少!”

  “哦?”

  “宫裡面的太监和宫女闲得无聊,也会一对对地配起来,叫作‘对食’,有些比较有办法的太监還特地花了钱,从外面买些小姑娘来做老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做太监的老婆,那日子只怕很不好過。”

  杆儿赵也不禁叹了口气,道:“实在很不好過。”

  其实太监们本身又何尝不是可怜的人,他们的日子又何尝好過?

  陆小凤心裡忽然觉得很不舒服,立刻改变话题,說道:“我想西门吹雪无论怎样都绝不会躲在這裡。”

  杆儿赵道:“也许就因为他算准别人想不到,所以才要躲到這裡来!”

  “我以前也這么样想,可是现在……”陆小凤苦笑道,“现在我到這裡来一看,叫我在這裡待一天,我都要发疯,何况西门吹雪?”他一向都比西门吹雪随和得多。

  杆儿赵道:“只不過那匹白马倒的确是从這附近出去的!”

  陆小凤沉吟道:“张英风也很可能死在這裡的。”他看着外面窄小的屋子和街道,“在這裡杀了人后,想找個藏尸首的地方只怕都很难找到!”

  杆儿赵道:“所以只有把尸首驮在马背上运出去。”

  陆小凤点了点头,又皱眉道:“但是,西门吹雪若不在這裡,张英风是死在谁手裡的?還有谁能使得出那么快的剑?”這問題杆儿赵当然无法回答。

  他们喝了杯茶,发了一会呆,小安子居然就已回来了,而且居然真的把消息打听了出来。

  “前天晚上,麻六哥就带了個人回来,是個很神气的小伙子。”

  陆小凤精神一振,立刻问道:“他是不是姓张,叫张英风?”

  小安子道:“那就不太清楚了!”

  陆小凤又问道:“现在他的人呢?”

  “谁管他到哪儿去了!”小安子笑道,“麻六哥是個老骚,看那小伙子年轻力壮,說不定已经把他藏了起来。”他眯着眼睛,看着陆小凤,好像也很有意思把陆小凤藏起来。這些人在這种地方,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麻六哥的赌局在哪裡?”陆小凤忽然站起来,“我的手忽然痒了,也想去玩两把!”

  “行,我带你去!”小安子又拉起了他的手,笑道,“你身上的赌本若不够,只管开口,要多少哥哥我都借给你。”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的确想借一样东西,只可惜你绝不会有。”

  他现在唯一想要的东西,就是一副手铐,好铐住這個人的手。

  麻六哥并不姓麻,也不是太监,麻六哥是個高大魁伟、满身横肉,胸膛上长满了黑毛的大麻子,脸上总是带着种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微笑。

  他站在一群太监裡,就好像一只大公鸡,站在一群小母鸡中一样,显得又威风、又得意。

  這些太监们看着他的时候,也好像女人们看着自己的老公一样,显得又害怕、又佩服。

  陆小凤却只觉得他们又可笑、又可怜、又可恶。

  ——可怜的人,是不是总一定有些可恶之处?

  屋子裡就像是窑洞一样,烟雾腾腾,臭气熏天,围着桌子赌钱的人,十個中有九個是太监,一面掷骰子,一面扒耳朵、捏脚,捏完了再嗅,嗅完了再捏,還不时东抓一把,西摸一把。

  庄家当然就是麻六哥,得意洋洋地挺着胸站在那裡,每颗麻子裡都在发着红光。杆儿赵沒有走进来。一到门口,他就开溜了。

  “我再到别的地方去打听打听,過一会儿再转回来。”他溜得真快。陆小凤想拉也沒法子拉,只有硬着头皮一個人往裡闯。

  小安子居然還替他在前面开路:“伙计们,闪开点,靠靠边儿,我有個好兄弟也想来玩几手!”

  一看见陆小凤,麻六哥的眼睛就瞪了起来,而且充满了敌意,也正像是一只公鸡忽然发现自己窝裡又有只公鸡闯进来了。

  他一双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了陆小凤好几遍,才冷冷道:“你想玩什么?玩大的還是玩小的?玩真的還是玩假的?”

  太监们一起笑了,笑的声音也像是一群小母鸡,笑得陆小凤全身都起了鸡皮。

  小安子抢着道:“我這兄弟是大角儿,当然玩大的,愈大愈好!”

  “你想玩大的?”麻六哥瞪着陆小凤,“你身上的赌本有多少?”

  陆小凤道:“不多,也不少!”

  麻六哥冷笑道:“你究竟有多少?先拿出来看看再說。”

  陆小凤笑了。气极了的时候,他也会笑的。

  “這够不够?”他随手从身上掏出张已皱成一团的银票,抛在桌上。

  大家又笑了,這张银票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张草纸,有個小太监笑嘻嘻地用两根刚捏過脚的手指把银票拈起来,展开一看,眼睛突然发直:“一万两?”

  這张草纸般的银票,居然是一万两,而且還是东四牌楼“四大恒”开出来的,保证十足兑现。

  小安子笑了,挺起了胸脯,笑道:“我早就說過,我這兄弟是大角儿。”

  看见這张银票,麻六哥的威风已少了一半,火气也小了,勉强笑道:“這么大的银票,怎么找得开?”

  “不必找。”陆小凤淡淡道,“我只赌一把,一把见输赢。”

  “一把赌一万两?”麻六哥脸上已开始冒汗,每一颗麻子都在冒汗。

  陆小凤道:“只赌一把。”

  麻六哥迟疑着,看着面前的几十两银子,讷讷道:“我們這儿不赌這么大的!”

  陆小凤道:“我也知道你赌本不够,所以你输了,我只要你两句话。”

  “你若输了呢?”

  “我输了,這一万两就是你的!”

  麻六哥眼睛又发亮,立刻问道:“你要我两句什么话?”

  陆小凤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你前天晚上带回来的人是不是张英风?他是怎么死的?”

  麻六哥脸色突然变了,太监们的脸色也变了,突听一個人在门口冷冷地說道:“這小子不是来赌钱的,是来捣乱的,你们给我打。”

  這人說话尖声细气,正是那长得像老太婆一样的王总管。

  “打!打死這小子!”麻六哥第一個扑上来,太监们也跟着扑過来,连抓带咬,又打又撕。

  陆小凤当然不会被他们咬到,可是也不能真的对這些半男不女的可怜虫用杀手。

  他只有先制住一個人再說——擒贼先擒王,若是制住了麻六哥,别的人只怕就会被吓住了。

  谁知麻六哥手底下居然還有两下子,不但练過北派的谭腿和大洪拳,而且练得還很不错,一拳击出,倒也虎虎生风,只可惜他遇见的人是陆小凤。

  陆小凤的左掌轻轻一带,就已将他的腕子托住,右手轻轻一拳打在他胸膛上,他百把多斤重的身子就被打得往后直倒。

  屋子裡全是人。他倒下去,還是倒在人身上,等他站起来的时候,脸上已毫无血色,嘴角却有鲜血沁出。

  陆小凤怔住,刚才那一拳,他并沒有用太大力气,绝不会把人打成這样子。

  這是怎么回事?麻六哥喉咙裡“咯咯”地响,眼珠子也渐渐凸出。

  陆小凤忽然发现這是怎么回事了——他左胁之下,竟已赫然被人刺了一刀,刀锋還嵌在他的胁骨裡,直沒至柄。

  无论谁挨了這一刀,都是有死无活的了,屋子裡的人实在太多太乱,连陆小凤都沒有看出這是谁下的毒手。唯一的证据只有這把刀。

  他冲過去,拔出了這把刀,鲜血飞溅而出,麻六哥的人又往后倒,倒下去的时候,仿佛還說了句话,却沒有人听得清。

  太监们已一起大叫了起来,大叫着冲出去:“快来人呀,這儿杀了人了,快来抓凶手!”

  陆小凤虽然绝不会被他们抓住,可是這群太监会做出什么事来,连他都想象不到。

  他也不愿意去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策,陆小凤双臂一振,旱地拔葱,“砰”的一声,屋顶已被他撞破個大洞。

  他的人已蹿了出去。只见四面八方都已有人冲過来,有的拿着刀,有的提着棍子。

  陆小凤唯一的退路,就是越墙而出。可是紫禁城的城墙看来至少有十来丈高,普天之下,绝沒有人能一掠而出的,就算昔年以轻功名震天下的楚留香复生,也绝沒有這种本事。

  幸好陆小凤手裡還有把刀,他的人突然蹿起,一掠四丈,反手一刺,刀锋刺入城墙。

  他的人已贴上城墙,再拔出刀,壁虎般滑了上去,快到墙头时,脚尖一蹴,凌空翻身,一個“细胸巧翻云”,飘飘地落在墙头。

  突听城墙上一個人冷笑道:“你還想往哪裡跑?你跑不了的!”

  陆小凤只听见声音,還沒有看见人,也不知道人是不是已出手。

  他脚尖一点,人又跃起,又凌空翻了個身,才看见了這個人。這個人居然躺在紫禁城的城垛子上晒太阳,身上穿的是件又脏又破的青布袍,脚上穿的是双穿了底的破草鞋,头皮却光得发亮。

  這個人竟是個和尚。

  “老实和尚。”陆小凤忍不住叫了出来,几乎一下子跌到城墙下面去。

  老实和尚笑了,大笑道:“休吃惊,莫害怕,和尚要抓的不是你,是這個小东西。”他用两根手指捉住只虱子,又笑道,“我這两根手指一夹,虽然比不上你,可是天下的虱子,绝沒有一個能逃得了的。”他手指头一用力,虱子就被捏扁了。

  陆小凤冷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为什么也杀生?”

  老实和尚道:“和尚若不杀虱子,虱子就要吃和尚。”

  陆小凤道:“佛祖不惜舍身喂鹰,和尚喂喂虱子又何妨?”

  老实和尚道:“只可惜和尚的血本就不多,喂不得虱子。”

  陆小凤道:“所以和尚就不惜开杀戒?”

  老实和尚不开口了。

  陆小凤道:“和尚既然开了杀戒,想必也杀過人的。”

  老实和尚還是闭着嘴

  陆小凤冷笑道:“和尚为什么不說话了?”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和尚不說谎,所以和尚不說话。”

  陆小凤目光如刀锋,盯着他,道:“和尚从来也不說谎?”

  老实和尚道:“和尚至少沒有对可怜人說過谎。”

  陆小凤道:“我是個可怜人?”

  老实和尚叹道:“看你一天到晚东奔西走,忙忙碌碌,哪裡有和尚悠闲?”

  陆小凤冷冷道:“和尚只怕也并不太悠闲!”

  老实和尚道:“谁說的?”

  陆小凤道:“我說的。”他冷笑着又道,“你前两天還在张家口,昨天就到了京城,又忙着替叶孤城传消息,又忙着为别人做证人,现在居然跑到紫禁城上来了,這么样一個和尚,也算悠闲?”

  老实和尚却又笑了,道:“和尚纵然不悠闲,至少心裡沒有烦恼。”

  陆小凤道:“虽然沒有烦恼,却好像有点鬼鬼祟祟。”

  老实和尚道:“和尚从来也不鬼祟!”

  陆小凤道:“不鬼祟的和尚,跑到這裡来干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知道有人要找一匹活人不骑,却让死人骑的白马!”

  陆小凤冷笑道:“看来和尚不但消息灵通,還很喜歡管闲事!”

  老实和尚道:“這件事和尚不能不管!”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虽沒有儿子,却有個外甥!”

  陆小凤道:“难道张英风是和尚的外甥?”

  老实和尚点点头,叹道:“现在和尚已连外甥都沒有了。”

  陆小凤不說话了,因为他也觉得很意外,這一天来他发现了很多怪事,每件事好像都互相有点关系,却又偏偏串不到一條线去。叶孤城、公孙大娘、孙老爷、欧阳情、李燕北、张英风,這些都是被害的人。他们在表面看来,都是绝对互不相关的。

  但陆小凤却偏偏又觉得他们都是被一根线串着的,暗算叶孤城、欧阳情和孙老爷的,显然還是同样一個人,用的也是同样一种手法。這三個人之间,却又偏偏连一点关系都沒有。

  陆小凤忽然道:“张英风的确是死在這裡的!”

  老实和尚道:“你已查出来?”

  陆小凤点点头,道:“他的死,和這裡一個叫麻六哥的人很有关系!”

  老实和尚道:“你问過麻六哥?”

  陆小凤道:“我想问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杀死灭口!”

  老实和尚道:“但你却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他的死,又跟一個王总管很有关系!”

  老实和尚道:“王总管又是何许人?”

  陆小凤道:“是個像老太婆一样的老太监。”

  老实和尚道:“他们为什么要杀张英风?”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并沒有說是他们杀了张英风。”

  老实和尚道:“是谁杀了他?”

  陆小凤道:“不管是谁杀了他,都绝不会是西门吹雪。”

  老实和尚道:“为什么不会?”

  陆小凤道:“因为我可以保证,西门吹雪绝对不在這裡,也沒有到這裡来過!”

  他嘴上虽然說得很有把握,其实心裡也一样在怀疑。除了西门吹雪外,别人好像根本沒有要杀张英风的理由。除了西门吹雪外,别人也沒有那么锋利、那么快的剑

  老实和尚忽然又叹了口气,道:“你說了半天,和尚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陆小凤却不明白:“什么事?”

  老实和尚道:“现在和尚虽然還是個迷迷糊糊的和尚,陆小凤也一样是個迷迷糊糊的陆小凤!”

  陆小凤笑了,当然是苦笑。太阳渐渐升高,阳光正照着老实和尚的光头。

  陆小凤看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道:“我這两天好像总是遇着道士和尚!”

  老实和尚道:“你是個有缘人,有缘的人才会常常遇着道士和尚!”

  陆小凤道:“我怎么会忽然变得有缘了?”

  老实和尚道:“你自己也不知道?”

  陆小凤冷笑道:“我知道,只因为我又在管這件闲事,所以才会有缘的。”

  老实和尚道:“哦?”

  陆小凤道:“和尚道士都是出家人,出家人本不该多事,但這件事牵涉到的出家人却特别多!”

  老实和尚、木道人、顾青枫,還有那小庙裡的胜通,的确都好像跟這件事很有关系。

  “出家人穿的都是白袜子。”陆小凤又說道,“既然有青衣楼,有红鞋子,就很可能還有個白袜子。”

  老实和尚又笑了,摇着头笑道:“你這人虽迷糊,幻想倒很丰富。”

  陆小凤冷冷道:“不管怎么样,我总认为在暗中一定有個出家人,在偷偷摸摸地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老实和尚道:“哦?”

  陆小凤道:“和尚就是出家人,你就是個和尚。”

  老实和尚忽然抬起了一双泥脚,笑道:“只可惜,我這個和尚穿的不是白袜子,而是肉袜子!”

  陆小凤道:“肉袜子也是白的。”

  老实和尚道:“和尚的肉并不白!”

  陆小凤又說不出话了——当然也有很多话是他现在還不想說的。所以他已准备要走。

  他要走的时候,才发现他已走不了。

  他要往东走,就发现东面的城楼上有两個人,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過来。要往南走,南面也有两個人走了過来。若是想往下跳,城墙裡面是太监的窝,城墙外面却已赫然多了好几排弓箭刀斧手。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這紫禁城实在不是陪和尚聊天的地方。”

  城垛子很宽,两個人并肩而行,也不会嫌挤,从东面走来的两個人,一個面貌清癯,气度高贵;一個脸色苍白,面带冷笑。从南面走過来的两個人,一個目光如鹰,鼻子也好像鹰钩一样,另一個却正是殷羡。

  這四個人的服饰都极华贵,态度都很高傲,气派都不小。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看来大内的四位高手都已到齐了,和尚你說怎么办?”

  老实和尚却笑道:“幸好和尚沒杀人,也不是凶手,”他大笑着跳起来,忽然大声问道,“哪一位是‘潇湘剑客’魏子云魏大爷?”

  面容清癯的老人道:“正是在下。”

  “哪一位是‘大漠神鹰’屠方屠二爷?”

  目光如鹰的中年人冷冷道:“是我。”

  殷羡抢着道:“魏老大旁边的就是‘摘星手’丁敖,我叫殷羡,大师你好!”

  老实和尚道:“我不是大师,是個和尚,老老实实的和尚。”他指着陆小凤道,“這個人却不太老实,你们要找,就找他,千万莫要找和尚。”

  丁敖冷冷道:“我們来找的本就是他。”

  陆小凤居然又笑了:“是不是找我去喝酒?”

  屠方沉着脸,道:“你擅入禁城,刀伤人命,你還想喝酒?”他显然并不是個很有幽默感的人,遇到了這种人,陆小凤只有苦笑。

  “擅入禁城看来好像是真的,刀伤人命却是假的。”

  丁敖冷笑道:“你手裡的這柄刀并不假!”

  陆小凤道:“手裡有刀的,并不一定杀了人,杀了人的,手裡并不一定有刀。”

  屠方道:“杀人的不是你?”

  陆小凤道:“不是。”

  殷羡忽然道:“他若說不是,就一定不是,我知道他這人从来不說谎!”

  丁敖冷冷道:“从来不說谎的人,我倒還沒有见過。”

  魏子云笑了笑,道:“那么你今天只怕就已见到两個!”

  丁敖闭上了嘴。

  魏子云淡淡道:“殷羡若說他从不說谎,杀人的就一定不是他!”

  屠方本来想开口的,却也闭上了嘴。

  魏子云又道:“何况,像麻六哥那种人,就算再死十個,也和我們全无关系,陆大侠想必也看得出我們并不是为此而来的!”

  殷羡微笑道:“擅闯禁城的罪,這次也可以免了,因为明天晚上一定会有第二次!”

  魏子云道:“白云城主与西门吹雪,都是旷绝古今,天下无双的剑客,他们明夜的一战,想必也一定足以惊天动地,震烁古今。”

  殷羡道:“只要是练武的,我想绝沒有人愿意错過這一战!”

  魏子云道:“我們虽然身在皇家,却也是练武的人,故我們也一样想见见這两位当世名剑客的风采,更想见识见识他们天下无双的剑法。”

  殷羡道:“其实我們既然已知道這件事,就该加倍防守,布下埋伏,让他们根本来不得!”

  魏子云道:“但我們却并不想做這种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事,更不想因此而得罪天下英雄!”他慢慢地接着道,“一個人既然出身在江湖,就不该忘了根本,這一点陆大侠想必应该明白的!”

  陆小凤道:“我明白。”他的态度也变得很严肃,因为他忽然发现這位“潇湘剑客”实在是個很诚恳的君子。

  魏子云道:“可是我們毕竟有责任在身,总不能玩忽职守,紫禁城毕竟也不是可容江湖人来去自如的地方。”

  陆小凤道:“這一点我也明白!”

  魏子云道:“实不相瞒,我們今天這么样做,为的就是想要陆大侠明白這一点。”

  丁敖终于又忍不住冷笑道:“现在陆大侠想必也已看出,要想在這紫禁城裡随意来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陆小凤也不能不承认,城下的刀斧生光,箭已在弦,城上的這四個人十余年前就已名动江湖,若是同时出手,天下绝沒有任何人能挡得住他们的联手一击

  魏子云道:“說来說去,我們只希望陆大侠能答应我們一件事!”

  陆小凤道:“請吩咐!”

  魏子云道:“我們只希望明天来的人不要太多,最好不要超過八位!”

  陆小凤终于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想必已计算過,以大内的武卫之力,来的若只有八個人,纵然出了事,他们也有力量应付。

  但是陆小凤却不懂:“为什么這件事要我答应?我并不能替别人做主,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来?”

  魏子云道:“可是我們却希望陆大侠做主。”

  陆小凤更不懂。

  魏子云不等他再问,已解释着道:“除了白云城主和西门吹雪外,其余的六個人,我們希望由陆大侠来负责挑选。”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說,明天晚上,只有我指定的六個人,才能到這裡来?”

  魏子云道:“我們正是這意思!”

  陆小凤笑了,苦笑。他忽然发现這位“潇湘剑客”虽然是個诚实君子,却也是條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来的人若是由他来挑选,万一出了事,他当然更不能置身事外。

  魏子云道:“這裡有六條缎带,陆大侠认为谁能来,就给他一條,請他来的时候,系在身上!”

  殷羡道:“這种缎子来自波斯,是大内珍藏,在月光下会变色生光,市面上绝难仿造!”

  魏子云道:“我們已令人设法通知各地的武林朋友,让他们知道這件事!”

  丁敖冷冷道:“身上沒有系這條缎带的人,无论是谁,只要敢擅入禁城一步,一律格杀勿论!”

  魏子云已拿了一束缎带,双手捧過来,道:“此物就請陆大侠收下。”

  陆小凤看着這束闪闪发光的缎带,就像是看着一堆烫手的热山芋一样,他知道自己只要接下這束缎带,就不知道又有多少麻烦惹上身。

  魏子云当然也看得出他的意思,缓缓道:“陆大侠若不肯答应這件事,我們当然也不敢勉强,只不過……”

  陆小凤道:“只不過怎么样?”

  魏子云道:“只不過我們既有职责在身,为了大内的安全,就只好封闭禁城,請白云城主和西门吹雪易地而战了。”

  陆小凤道:“那么這责任就由我来负了,别人若要埋怨,也只会埋怨我!”

  魏子云淡淡道:“所以我們還是請陆大侠多考虑考虑。”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好像并沒有很多選擇的余地!”

  魏子云微笑不语。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這种能叫人烫掉手的热山芋,总是要抛给我呢?”

  老实和尚忽然笑了笑,道:“因为你是陆小凤。”

  這理由就已够好了,足够。

  陆小凤将缎带搭在肩上,慢慢地走下城楼。城下的弓箭刀斧手忽然已走光,走得就像他们出现时一样干净利落。守卫禁城的军卒,当然都是久经训练的战士。

  他们的武功虽不高,可是弩硬弓强,刀快斧利,再加上兵法的部署,无论什么样的武林高手遇见他们,都未必有把握能对付得了。何况,大内的护卫中,除了魏子云他们外,也一定還有不少好手。

  “除了你选的六個人外,无论谁擅闯禁城,一律格杀勿论!”

  陆小凤忽然问道:“和尚相不相信他们的话?”

  老实和尚已走在他的前面,回過头:“什么话?”

  陆小凤道:“和尚若沒有缎带,明天晚上敢不敢入禁城?”

  老实和尚笑了笑,道:“和尚虽沒有胆子,可是和尚有带子。”

  陆小凤道:“你有带子?在哪裡?”

  老实和尚道:“在你身上。”

  陆小凤也笑了:“我为什么一定要给你根带子?”

  老实和尚道:“因为我是個和尚,老老实实的和尚。”

  陆小凤带笑点了点头,道:“這理由好像也够好了。”

  老实和尚道:“足够。”

  陆小凤抽下根缎带,抛在他身上,道:“你最好换套衣裳!”

  老实和尚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這根带子跟你的衣裳颜色不配!”

  老实和尚道:“沒关系,和尚不考究這些,何况這根带子還会变颜色!”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過想提醒你,衣裳可以换,带子却换不得的。”

  老实和尚又笑了,忽然道:“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你给了和尚這根带子,和尚也有样东西送给你。”

  陆小凤道:“什么东西?”

  老实和尚道:“一句话。”

  陆小凤道:“我在听。”

  老实和尚看着他,道:“看你印堂发暗,脸色如土,最好赶快找個地方去睡一觉,直睡到明天晚上,否则……”

  陆小凤道:“否则怎么样?”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死人身上就算有五根带子,也入不了禁城的。”

  陆小凤道:“這是威胁?還是警告?”

  老实和尚道:“這只不過是句老实话,和尚說的都是老实话。”

  老实和尚先走了,陆小凤忽然发现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也像是個太监一样。

  ——和尚岂非本就跟太监差不多?

  ——可是和尚還能偷偷摸摸地去嫖姑娘

  ——太监能有老婆,和尚为什么不能去嫖姑娘?

  陆小凤叹了口气,决定不再继续想這件事,他還有很多事要想。

  木道人、顾青枫、古松居士、李燕北、花满楼、严人英、唐家兄弟、密宗喇嘛、圣母之水峰的神秘剑客,還有七大剑派的高手。

  這些人一定都不愿错過明天晚上那一战的,缎带却只有五條,应该怎么分配才对?也许怎么分配都不对。

  陆小凤又不禁叹了口气,喃喃道:“要不到缎带的人,倒的确很可能来要我的命,我好像真的应该一觉睡到明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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