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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将军吃肉

作者:古龙
昨天是钩子七十岁生日,今天他醒来时,宿醉仍未醒,只觉得头疼如裂,性欲冲动。

  第一個现象就表示他已老了。

  昨天他只不過喝了四十多斤黄酒,今天头就痛得恨不得一刀把脑袋砍下来。

  十年前他還曾经有過一夜痛饮八十斤黄酒的纪录,睡了两個时辰后,就已精神抖擞,只用一只手,就握断了太行三十六友中二十三個人的咽喉。

  想到這一点,他就觉得痛恨,恨天恨地,也恨自己——像我這样的人,为什么也会老?

  可是发觉了第二個现象后,他又不禁觉得很安慰,他身体的某一部分,简直就硬得像是装在他右腕上的铁钩一样。

  七十岁的老人,有几個能像他這么强壮?

  只可惜這地方的女人太少,能被他看上眼的女人更少。

  事实上,他看得上眼的女人一共只有三個,這三個该死的女人又偏偏总是要吊他的胃口。

  尤其是那又精又灵的小狐狸,已经答应過他三次,要到他房裡来,害得他白白空等了三夜。

  想到這一点,他心裡更恨,恨不得现在就把那小狐狸抓過来,按在床上。

  這种想法使得他更胀得难受,今天若再不发泄一下,說不定真的会被憋死。

  他心裡正在幻想着那满脸甜笑的小狐狸,和她那冷若冰霜的姐姐,還有那已熟得烂透的花寡妇。

  他正想伸出他的手,外面忽然有人在敲门,敲得很响。

  只有两三個人敢這么样敲他的门,来的不是管家婆,就是表哥。

  這两人虽然都是他的死党,他還是忍不住有点怒气上涌。

  情欲被打断时,通常立刻就会变成愤怒。

  他拉過條薄被盖住自己,低声怒吼:“进来!”

  表哥背负着双手,站在门外,光滑白净的脸,看来就像是個刚剥了壳的鸡蛋。

  看到這张脸,沒有人能猜出他的年纪。

  对于這一点,他自己一向觉得很满意,有时甚至连他自己也会忘记了自己的年纪。

  听见钩子的怒吼声,他就知道這老色鬼今天又动了春情。

  他带着笑推开门走进去,看着那一点在薄被裡凸起的部分,微笑着道:“看来你今天的情况還不错,要不要我替你摘两把叶子回来?”

  钩子又在怒吼:“快闭上你的贼眼和臭嘴,老子要找女人,自己会去找。”

  表哥道:“你找到几個?”

  钩子更愤怒,一下子跳起来,冲到他面前,用右手的铁钩抵住他肚子,咬着牙道:“你敢再說一個字,老子就把你心肝五脏一起钩出来。”

  表哥非但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笑得更愉快:“我并不是在气你,只不過在替你治病,你看你现在是不是已经软了?”

  钩子狠狠地盯着他,忽然大笑,大笑着松开手:“你也用不着神气,若不是因为這地方的男人比女人好找,你的病保证比我還厉害。”

  表哥施施然走過去,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悠声道:“只可惜這地方真正的男人已愈来愈少了,我真正看得起的也许只有一個。”

  钩子道:“是不是将军?”

  表哥冷笑摇头,道:“他太老。”

  钩子道:“是小清?”

  表哥道:“他只不過是個绣花枕头。”

  钩子道:“难道是管家婆?”

  表哥又笑了,道:“他自己就是老太婆,他不来找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钩子道:“你說的究竟是谁?”

  表哥道:“陆小凤。”

  钩子叫起来:“陆小凤!就是那個长着四條眉毛的陆小凤?”

  表哥眯起眼笑道:“除了他之外,還有谁能让我动心?”

  钩子道:“他怎么会到這儿来的?”

  表哥道:“据說是因为玩了西门吹雪的老婆。”

  钩子道:“你已见過他?”

  表哥道:“只偷看了两眼。”

  钩子道:“他是個什么样的人?”

  表哥又眯起了眼,道:“当然是個真正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钩子刚坐下,又站起来,赤着脚走到窗口。

  窗外雾色凄迷。

  他忽然回头,盯着表哥,道:“我要杀了他!”

  表哥也跳起来:“你說什么?”

  钩子道:“我說我要杀了他。”

  表哥道:“你沒有女人就要杀人?”

  钩子握紧拳头,缓缓道:“他今年只不過三十左右,我却已七十了,但我却還是一定能杀死他的,我有把握。”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杀人不仅为了要发泄,也是为了证明自己還年轻。

  ——有很多老人想找年轻的女孩子,岂非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

  ——他们只忘了一点,青春虽然美妙,老年也有老年的乐趣。

  有位西方的智者曾经說過一段话,一段老年人都应该听听的话。

  ——年华老去,并不是一個逐渐衰退的過程,而是从一個平原落到另外一個平原,這虽然使人哀伤,可是当我們站起来时,发现骨头并未折断,眼前又是一片繁花如锦的新天地,還不知有多少乐趣有待我們去探查,這岂非也是美妙的事?

  钩子当然沒有听過這些话,表哥也沒有。

  他看着钩子脸上的表情,终于叹了口气,道:“好,我帮你杀他,可是你也得帮我先做了他。”

  钩子道:“好!”

  突听门外一個人冷笑道:“好虽然好,只可惜你们都已迟了一步。”

  随着笑声走进来的,是個又瘦又高,驼背鹰鼻的老人。

  表哥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這管家婆一定会来管我們的闲事的。”

  管家婆道:“我只不過告诉你们一個消息。”

  钩子抢着道:“什么消息?”

  管家婆道:“那條黑狗已经先去找陆小凤,就算他不能得手,還有将军。”

  钩子动容道:“将军准备怎么样?”

  管家婆道:“他已在前面摆下了鸿门宴,正在等着陆小凤。”

  夜還是同样的夜,雾還是同样的雾,山谷還是同样的山谷。

  可是陆小凤心裡的感觉已不同。

  和一個又甜又美的聪明女孩子并肩漫步,当然比跟在一條黑狗后面走愉快得多。

  叶灵用眼瞟着陆小凤:“看样子你好像很愉快?”

  陆小凤道:“我至少比刚才愉快。”

  叶灵道:“因为你知道我不会咬你?”

  陆小凤道:“你也比刚才那條狗漂亮,比任何一條狗都漂亮。”

  叶灵笑了,笑得真甜:“难道我只比它强這么一点点?”

  陆小凤道:“当然還有别的。”

  叶灵道:“還有什么?”

  陆小凤道:“你会說话,我喜歡听你說话。”

  叶灵眨着眼,道:“你喜歡听我說些什么?是不是喜歡听我說說這地方的秘密?”

  陆小凤笑了。他的笑也许有很多种意思,却绝对连一点否认的意思都沒有。

  叶灵道:“你要我从哪裡开始說起?”

  陆小凤道:“就从钩子开始如何?”

  叶灵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道:“你也知道钩子?你怎么会知道的?”

  陆小凤悠然道:“我不但知道钩子,還知道将军、表哥,和管家婆。”

  叶灵走過去,摘下片树叶,又走回来,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已经太多了,只不過,你若一定要问,我還是可以告诉你。”

  陆小凤道:“那么你最好還是先从钩子开始。”

  叶灵道:“他是個杀人的钩子,也是條好色的公狼,现在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裤子撕烂,把我按到床上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你用不着說得這么坦白的。”

  叶灵又睁大她那纯真无邪的眼睛,道:“我本来就是坦白的女人,又恰巧是個最了解男人的女人。”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真是巧得很,只可惜我并不想听有多少男人要脱你的裤子。”

  叶灵眨了眨眼,道:“假如有人要脱你裤子,你想不想听?”

  陆小凤笑道:“這种事也平常得很,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叶灵道:“假如要脱你裤子的是個男人呢?”

  陆小凤叫了起来:“是個男人?”

  叶灵嫣然道:“我說错了,不是一個男人,是两個。”

  陆小凤连叫都叫不出了,過了很久,才试探着问道:“是不是表哥和管家婆?”

  叶灵又睁大眼睛,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小凤苦笑道:“這两個人名字听起来就有点邪气。”

  叶灵道:“可是最可怕的一個并不是他们。”

  陆小凤道:“哦?”

  叶灵道:“你有沒有见過可以用一双空手活活把一條野牛撕成两半的人?”

  陆小凤立刻摇头,道:“沒有。”

  叶灵道:“你有沒有见過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别人脑袋敲得稀烂的人?”

  陆小凤道:“沒有。”

  叶灵道:“现在你就快见到了。”

  陆小凤咽下嘴裡一口苦水,道:“你說的是将军?”

  叶灵道:“一点也不错。”

  陆小凤道:“他也在等我?”

  叶灵道:“不但在等你,而且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所以你最好先去找個大铁锅来。”

  陆小凤道:“要铁锅干什么?”

  叶灵道:“盖住你的脑袋。”

  将军站在高台上。

  他身高八尺八寸,重一百七十三斤,宽肩,厚胸,双腿粗如树干,手掌伸开时大如蒲扇,掌心的老茧厚达一寸,无论多锋利的刀剑,被他的手一握,立刻拗断。

  他面前居然真的有口大铁锅。

  铁锅摆在火炉上,火炉摆在高台前,高台就在大厅裡。

  大厅高四丈,石台高七尺,铁锅也有三尺多高。

  炉火正旺,锅裡煮着热气腾腾的一锅肉,香得简直可以把十裡之内的人和狗都引来。

  陆小凤进来的时候,将军正用一支大木勺在搅动锅裡的肉。

  看见陆小凤,他立刻放下木勺,瞪起了眼,大喝一声:“陆小凤?”

  喝声如晴空霹雳,陆小凤连眼睛都沒有眨一眨,也喝了一声:“将军?”

  将军道:“你来不来?”

  陆小凤道:“我来。”

  他真的走過去,步子迈得比平常還要大得多。

  将军瞪着他,道:“锅裡是肉。”

  陆小凤道:“是肉。”

  将军道:“你吃肉?”

  陆小凤道:“吃。”

  将军道:“吃得很多?”

  陆小凤道:“多。”

  将军道:“好,你吃!”

  他将手裡的大木勺交给陆小凤,陆小凤接過来就满满盛了一勺。

  一勺肉就有一碗肉,滚烫的肉。

  陆小凤不怕烫,吃得快,一勺肉吃完,他才吐一口气,道:“好肉。”

  将军道:“本就是好肉。”

  陆小凤道:“你也吃肉?”

  将军道:“吃。”

  陆小凤道:“也吃得多?”

  将军一把夺過他手裡的木勺,也满满地吃了一勺,仰面长吁:“好肉。”

  陆小凤道:“是好肉。”

  将军道:“你知道這是什么肉?”

  陆小凤道:“不知道。”

  将军道:“你不怕這是人肉?”

  陆小凤道:“怕。”

  将军道:“怕也要吃?”

  陆小凤道:“吃人总比被人吃好。”

  将军又瞪着他看了很久,道:“好,你吃!”

  一勺肉就是一碗肉,一碗肉就有一斤,陆小凤又吃了一勺。

  将军也吃了一勺,他再吃一勺。

  片刻之间,至少有五斤滚烫的肉下了他的肚。

  吃到第六勺时,将军才问:“你還能吃?”

  陆小凤不开口,却忽然翻起跟斗来,一口气翻了三百六十個跟斗,站起来回答:“我還能吃。”

  将军道:“好,再吃。”

  再吃就再吃,吃一勺,翻三百六十個跟斗,两千個跟斗翻過,陆小凤還是面不改色。

  将军却不禁动容,道:“好跟斗。”

  三個字刚出口,“噗”的一声响,他肚子的皮带已断成两截。

  陆小凤道:“你還能吃?”

  将军也不答话,却跳下高台,一把抄住了火炉的脚。

  火炉是生铜打成的,再加上炉上的铁锅,少說也有六七百斤。

  他用一只手就举起来,再放下,又举起,一口气做了三百六十次,才放下火炉,夺過木勺,厉声道:“你看着。”

  這次他吃了两勺。

  陆小凤看着他手裡的木勺,连眼睛都似已看得发直,忽然也抄起火炉,举高放下,一口气做了三百六十次,夺過木勺,吃了两勺。

  将军的眼睛也已看得发直。

  陆小凤喘着气,道:“再吃?”

  将军咬了咬牙,道:“再吃!”

  他接過木勺,一勺子勺下去,只听又是“噗”的一响。這次并不是皮带断了,而是木勺已碰到锅底。

  一勺肉就是一斤,一锅肉总有三五十勺,完全都被他们吃得干干净净。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摸着已凸起来的肚子,道:“好肉。”

  将军道:“本就是好肉。”

  陆小凤道:“只不過沒有肉比有肉還好。”

  将军瞪着他,忽然大笑,道:“好得多了。”

  两個人一起大笑,忽然又一起倒了下去,躺在石台上,躺着還在笑。

  台下当然還有人,所有的人早已全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面面相觑,說不出话来。

  将军忽然又道:“你的肚子還沒有破?”

  陆小凤道:“沒有。”

  将军道:“倒看不出你這小小的肚子裡,能装得下如此多肉。”

  陆小凤道:“我還比你多吃了一勺。”

  将军道:“我每勺肉都比你多。”

  陆小凤道:“未必。”

  将军突又跳起来,瞪着他。

  陆小凤却還是四平八稳地躺着。

  将军道:“站起来,再煮一锅肉来比過。”

  陆小凤道:“不比了。”

  将军道:“你认输?”

  陆小凤道:“我本来已胜了,为什么還要比?我本来已赢了,为什么要认输?”

  将军瞪着他,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每根筋都比别人的手指還粗。

  陆小凤淡淡道:“原来你不但肚子发胀,头也在发胀。”

  将军双拳忽然握紧,全身骨节立刻发出一连串爆竹的声音,本来已有八尺八寸高的身材,好像又增长了半尺。

  看来這個人不但天生神力,一身硬功,也已练到巅峰。

  陆小凤却笑了:“你想打架?”

  将军闭着嘴。

  现在他已将全身力量集中,一开口說话,气力就分散了。

  陆小凤道:“吃肉我虽然已沒有兴趣,打架我倒可以奉陪。”

  将军突然大喝,吐气开声,一拳击出。

  他蓄势已久,正如强弓引满,這一拳之威,几乎已令人无法想象。

  只听“哗啦啦,叮叮当”一片响,铁锅铜炉翻倒,连一丈外的桌椅也被震倒,桌上的杯盘碗盏,有的掉在地上跌碎,有的在桌上已被震碎。

  陆小凤的人居然也被拳风打得飞了出去,飘飘荡荡地飞過三四张长桌,飞過十来個人的头顶,飞過十多丈长的大厅,就像是只断了线的风筝。

  大厅裡立刻响起一阵喝彩声,将军独立高台,看来更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谁知就在這时,只听“呼”的一声风声,陆小凤忽然又回到了他的面前,脸上居然還带着微笑,道:“你這一拳打得我好凉快,再来一拳如何?”

  将军怒吼,连击三拳。

  他的拳法绝无花俏,但每一拳击出,都确实而有效。

  這三拳的力量虽然已不如第一拳威猛,却远比第一拳快得多。

  陆小凤又被打得飞起,只不過這一次并沒有飞出去,突然凌空翻身,落到将军身后。

  将军身子虽魁伟,反应却极灵活,动作更快,坐马拧腰,霸王卸甲,将军脱袍,回弓射月,连消带打,又是三招击出。

  這本是拳法中最基本普通的招式,可是在他手上使出来,就绝不是普通人能招架抵挡的。

  幸好陆小凤不是普通人,這世上根本就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陆小凤。

  他身子一闪,突然从将军胁下钻過去,突然伸手,托住了将军的肘,一头撞在将军的肋骨上。

  将军一百七十三斤重的身子,竟被他撞得踉跄后退,几乎跌下高台。

  可是陆小凤更吃惊。

  他忽然发现這個人竟有一身横练功夫,他一头撞上去,就像撞在石头墙上,撞得头都发了晕。

  就因为心惊头晕,所以他笑的声音更大,大笑道:“你又输了。”

  将军怒道:“放屁!”

  陆小凤道:“我一拳就几乎把你打倒,你還不认输?”

  将军道:“你用的什么拳?”

  陆小凤道:“头拳。”

  将军道:“這算是哪门功夫?”

  陆小凤道:“這就是打架的功夫,只要能把对方打倒,随便什么都可以用。”

  将军笑道:“我倒要看看你還能用什么?”

  他沉腰坐马,再次出手,拳式更密,出手更快,存心要先立于不败之地。

  這一次他拳法施展开,才看得出他的真功夫。

  陆小凤根本攻不进去。

  這趟拳法展开,天下绝沒有任何人能攻进去。

  陆小凤好像也想通了這一点,索性放弃了攻势,远远地退到石台的角落上,忽然弯下腰,抱起了肚子:“不行,我的肚子痛得要命。”

  其实他自己当然也知道,就算他肚子痛死,也沒有人管的。

  将军一個箭步蹿過来,陆小凤已游鱼般贴着石台,从将军脚底滑過,突然双手按地,一個鲤鱼打挺,一屁股撞在将军的屁股上。

  将军本就在全力进击,哪裡能收得住势?這一次竟真的被他撞下石台,几乎一跤跌倒。

  陆小凤拍掌大笑,道:“你又输了!”

  将军的脸发青,嘴唇发抖。

  陆小凤道:“這一次你为何不问我用的是什么拳?”

  将军不问,不开口。

  陆小凤道:“我用的是股拳。”他微笑着,又道:“下次你若再见到连屁股都能打人的角色,最好躲得远些,因为你一定不是他的敌手。”

  将军突又大吼,一拳击出,這次他打的不是人,是石台。

  用青石砌成的高台,竟被他打塌了一角,碎石乱箭般飞出。

  他身子也跟着飞跃而起,人還在空中,就已击出了第二拳。

  凌空下击的招式,威势虽猛,却最易暴露自己的弱点,本来只能用于以强击弱。

  陆小凤绝不比他弱,他這一招实在用得极险,因为他早已算准了陆小凤站不稳。

  无论谁都沒法子在崩裂的石台上、乱箭般的碎石中站稳的。

  站不稳就无法還击,不能還击就只有退让闪避,无论怎么闪避,都难免要被他拳风扫及。

  他這一招用得虽险,却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杀手。

  陆小凤的伤還沒有好,身子還很弱,以将军拳风之强,他绝对挨不起。

  他沒有挨。

  他居然還能反击,在绝对不可能反击的情况下出手反击。

  将军身经百战,决胜于瞬息之间,他本已算无遗策。

  只可惜這次他算错了一招。

  陆小凤做的事,本就有很多都是别人认为绝不可能做到的。

  這一次他用的既不是头拳,也不是股拳,而是他的手,他的手指。

  独一无二的陆小凤,独一无二的“灵犀指”。

  他身子忽然斜斜飞起,伸出两根手指来轻轻一弹,食指弹中了将军的拳头,中指弹着了将军的胸膛。

  一击就可以击碎石台的铁拳,连钢刀都砍不开的胸膛,他两根手指弹上去,有什么用?

  有用

  沒有人能想象他這两指一弹的力量。

  将军狂吼,飞出,跌下,重重地跌在碎石堆上。

  大厅裡還有三十六個人,却沒有一点声音,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沒有。

  三十六個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陆小凤,眼睛裡都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陆小凤在苦笑。

  他只有苦笑,因为他知道這些人纵然不是将军的朋友,现在也已变成了他的对头。

  一個人刚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忽然间就结下了三十六個对头,无论对谁說来,都绝不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只希望将军伤得不太重。

  等他转头去看时,本来倒在碎石堆上的将军,竟已不见了。

  他再回头,就看见一個灰衣人慢慢地在往门外走,将军就在這個人的怀抱裡。

  以陆小凤耳目之灵,居然沒有发觉這個人是从哪裡来的,更沒有发觉他怎么能抱走将军,忽然间就已到了门口。

  陆小凤怔住。

  灰衣人已走出了门。

  大厅裡三十六個人也全都站起来,跟着他慢慢地走了出去,沒有一個人回头再看陆小凤一眼,就好像已经将陆小凤当作個死人。

  无论多好看的死人,也沒有人愿意多看一眼的。

  陆小凤自己也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座坟墓裡,沒有人、沒有声音,灯光虽然還亮着,却仿佛已变得比黑暗還黑暗。

  如果你什么都看不见,连一点希望都看不见,灯光对你又有什么用?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還是呆呆地站在那裡,动都沒有动。

  這裡本就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能到哪裡去?

  他本已走入了绝路,還能往哪裡走?

  就在這时,他看见了一双眼睛,一只手。

  一只又白又小的手,一双带着笑的眼睛,叶灵正在门外向他招手。

  陆小凤立刻走過去。

  就算门外有一百個陷阱、一万种埋伏在等着他,他也会毫不迟疑地走出去。

  因为他忽然发觉,那种绝望而无助的孤独,远比死還可怕得多。

  门外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人,一片黑暗。

  叶灵的眼睛纵然在黑暗中看来,還是亮得像秋夜中升起的第一颗星。

  她看着陆小凤,微笑着,道:“恭喜你。”

  陆小凤不懂:“为什么恭喜我?”

  叶灵道:“因为你還沒有死,一個人只要能活着,就是件可贺可喜的事。”

  陆小凤道:“本来我已该死了?”

  叶灵点点头。

  陆小凤道:“现在呢?”

  叶灵道:“现在你至少還在幽灵山庄裡活下去。”

  陆小凤吐出口气,忍不住又问道:“刚才那灰衣人是谁?”

  叶灵道:“你猜不出?”

  陆小凤道:“是老刀把子?”

  叶灵眼波转了转,反问道:“你认为他是個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是個可怕的人。”

  叶灵道:“你认为他的武功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看不出。”

  叶灵道:“连你都看不出?”

  陆小凤叹道:“就因为连我都看不出,所以才可怕。”

  叶灵道:“你认为老刀把子应该是個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当然是個很可怕的人!”

  叶灵笑了笑,道:“那么他当然就是老刀把子,你根本就不必问的。”

  陆小凤也在笑,笑容看来却一点也不愉快。

  一個像他這样的高手,忽然发现有人的武功远比他更高,心裡的滋味总是不太好受的。

  叶灵忽然沉下脸,冷冷道:“你第一天来就打架闯祸,他本想杀了你的,若不是有人替你求情,现在你已死了两次。”

  陆小凤道:“是谁替我求情的?”

  叶灵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是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当然是你,我早就知道一定是你。”

  叶灵忽又嫣然一笑,道:“你既然知道,准备怎么样报答我?”

  陆小凤微笑道:“我准备咬你一口,咬你的鼻子。”

  叶灵瞪着他,忽然跳起来,道:“滚,滚回你的狗窝裡去,钟声不响,就不许出来。”

  陆小凤道:“這也是老刀把子說的?”

  叶灵道:“哼。”

  陆小凤道:“现在我能不能见见他?”

  叶灵道:“不能。”她板着脸,又道:“可是他要见你的时候,你想不见他都不行。”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一個人在屋裡休养几天倒也不坏,只不過沒饭吃就有点难受而已。”

  叶灵道:“你有饭吃,每天三顿,六菜一汤,随便你点。”

  陆小凤道:“现在我就可以点明天的菜?”

  叶灵道:“可以。”

  陆小凤道:“我要吃红烧蹄膀、熏羊肉、三鲜鸭子、锅贴豆腐、虾子乌参、五梅乳鸽,再加一碗黄瓜片汆丸子汤。”

  叶灵看着他,眼睛裡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觉得很奇怪。

  陆小凤道:“我是個吃客,這些菜都是好菜,吃客点好菜,有什么好奇怪的?”

  叶灵道:“我只奇怪一点。”

  陆小凤道:“哦?”

  叶灵道:“我只奇怪你为什么不想吃我的鼻子?”

  灯已灭了。

  陆小凤在黑暗中躺下来,這是他在幽灵山庄中度過的第一夜。

  到這裡只不過才半天,他已见到了许多件奇怪而可怕的事,许多個奇怪而可怕的人。

  尤其是那勾魂使者和老刀把子,這两人武功之高,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他虽然還活着,以后呢?

  以后還不知要有多少個黑暗、孤独而可怕的长夜,要等他慢慢地去挨。

  他不想再想下去。

  他忽然觉得有一种說不出的恐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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