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午夜悲歌
陆小凤悄悄地走进去,叶灵微笑着跟在他身后,她笑得很愉快,他却有点愁眉苦脸的样子,只希望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可是大家却偏偏在注意他,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表情都有点怪。
老刀把子盯着他,道:“你来迟了。”
陆小凤道:“我迷了路,我……”
老刀把子根本不听他說什么,道:“可是我知道你听见钟声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大家都在等你,已等了很久。”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其实大家本来不必等我。”
老刀把子道:“今天一定要等。”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刀把子道:“因为今天有喜事。”
陆小凤道:“谁的喜事?”
老刀把子道:“你的。”
陆小凤怔住。
他想不通這件事老刀把子怎么会现在就已知道?难道這本就是老刀把子叫叶灵去做的?
叶灵沒有开口,他也沒有回头,更不敢正视坐在老刀把子身旁的叶雪。
叶雪一直低着头,居然也沒有看他。
老刀把子道:“這地方本来只有丧事,你来了之后,总算为我們带来了一点喜气。”
他的口气渐渐和缓,又道:“大家也都很赞成這件事,你和阿雪本就是很好的一对。”
陆小凤吃了一惊:“阿雪?”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我已问過她,她完全听我的话,我想你一定也不会反对的。”
陆小凤又怔住。
他身后的叶灵却已叫了起来:“我反对!”
每個人的脸色都变了,谁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反对老刀把子。
叶雪也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她妹妹。
叶灵已站出来,大声道:“我坚决反对,死也要反对!”
老刀把子怒道:“那么你最好就赶快去死!”
叶灵一点也不畏惧,道:“我若去死,陆小凤也得陪我去死。”
老刀把子厉声道:“谁說的?”
叶灵道:“无论谁都会這么說的,因为我跟他已经是同生共死的夫妻。”
這句话更让人吃惊,叶雪的脸上忽然就已失去了血色:“你已嫁给了他?”
叶灵昂起头,冷笑道:“不错,我已嫁给了他,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這次我总算比你抢先了一步,他虽然不要你,可是他要了我。”
叶雪整個人都在颤抖,道:“你……你說谎!”
叶灵挽起陆小凤的臂,道:“你为什么不亲口告诉她?我說的每個字都是真话。”
她說的每個字都像是一根针,陆小凤用不着开口,大家也都已知道這件事不假。
叶雪忽然站起来,推开了面前的桌子,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叶灵更得意,拉着陆小凤走到老刀把子面前,道:“阿雪是你的干女儿,我也是的,你为什么不肯替我做主?”
老刀把子盯着她,目光刀锋般从竹笠中射出,冷冷道:“你们真愿意做一辈子夫妻?”
叶灵道:“当然愿意。”
老刀把子道:“好,我替你做主,三個月后,我亲自替你们办喜事。”
叶灵道:“为什么要等三個月?”
老刀把子厉声道:“因为這是我說的,我說的话你敢不听?”
叶灵不敢。
老刀把子道:“在這三個月裡,你们彼此不许见面,三個月后,你们若是都沒有变心,我就让你们成亲。”
他不让叶灵开口,又吩咐柳青青:“這三個月我把陆小凤交给你!”
叶灵咬着牙,忽然也跺了跺脚,冲了出去,冲到门口,又回過头狠狠盯着陆小凤:“你听着,只要你敢碰一碰别的女人,我就去偷一百個男人给你看,让你戴一百顶绿帽子。”
大堂裡的宴会已散,柳青青叫她的小厨房准备了几样菜。
菜很精致,酒也很好,她一向是個很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
她也很了解男人。
陆小凤不开口,她也就默默地在旁边陪着,陆小凤的酒杯空了,她就倒酒。
菜沒有动,酒却消耗得很快。
陆小凤终于抬起头,凝视着她,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臭骂我一顿?”
柳青青道:“我为什么要骂你?”
陆小凤道:“因为我是個混蛋,因为我……”
柳青青不让他再說下去,柔声道:“你用不着为我难受,我年纪比你大,本就沒有野心要嫁给你的,我只想做你的朋友。”她笑了笑,笑得风情万种,“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做你的情妇。”
陆小凤只有苦笑。
如果她真的臭骂他一顿,他也许反而会觉得好受些,就算给他几個耳光,他都不在乎。
柳青青又道:“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敢冒這种险的。”
陆小凤道:“冒什么险?”
柳青青道:“戴绿帽的危险,那小鬼一向說得出,做得到。”她又笑了笑,道,“其实她也不能算小鬼了,她今年已十七,我十七的时候已经嫁了人。”
陆小凤又开始在喝闷酒。
柳青青看着他喝了几杯,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在想阿雪?”
陆小凤立刻摇头。
柳青青道:“你不想她,我倒有点为她担心,她一向最好强,最要面子,今天在大家面前丢了這么大一個面子,恐怕……”
陆小凤忍不住问:“恐怕怎么样?”
柳青青想說,又忍住,其实她根本用不着說出来,她的意思无论谁都不会不懂。
陆小凤却忽然冷笑,道:“你若怕她会去死,你就错了。”
柳青青道:“哦?”
陆小凤道:“她绝不是那种想不开的女人,她跟我也沒有到那种关系。”
柳青青沒有争辩,她看得出陆小凤已有了几分酒意,也有了几分悔意。
他后悔的是什么?是为了他对西门吹雪做的事?還是为了叶雪?
无论谁拒绝了那么样一個女孩子,都会忍不住要后悔的。
也许他后悔的只不過是他和叶灵的婚事,他们实在不能算是很理想的一对。
柳青青心裡叹息着,又为他斟满一杯,夜已很深了,太清醒反而痛苦,還不如醉了的好。
所以她自己也斟满一杯,突听外面有人道:“留一杯给我。”
进来的居然是表哥,柳青青冷冷道:“你从几时开始认为我会請你喝酒的?”
表哥的神色很奇特,呼吸很急促,勉强笑道:“我本不是来喝酒的。”
柳青青道:“你想来干什么?”
表哥道:“来报告一件消息。”
柳青青道:“现在你为什么要喝?”
表哥叹了口气,道:“因为這消息实在太坏了。”
坏消息总是会令人想喝酒,听的人想喝,說的人更想喝。
柳青青立刻将自己手裡一杯酒递過去,等他喝完才问道:“什么消息?”
表哥道:“叶雪已入了通天阁。”
柳青青脸上立刻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转身面对陆小凤,缓缓道:“错的好像不是我,是你。”
“通天阁是個什么样的地方?”
“是间木头屋子,就在通天崖上,通天崖就是后面山头那块高崖。”
“我好像从来沒有看见過。”
“你当然沒有见過,這木屋本就是临时盖起来的。”
“那裡面有什么?”
“什么都沒有,只有棺材和死人。”
幽灵山庄真正的死人只有一個。
“盖這间木屋是为了要停放叶孤鸿的灵柩?”
“不是为了要停放,是为了要烧了它。”
陆小凤的心已沉下去。
表哥道:“阿雪到那裡去,好像就是为了准备要和她哥哥葬在一起,火葬!”
阴沉沉的夜色,阴森森的山崖,那间孤零零的木屋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死灰色的。
平台般的崖石下,站着三個人,海奇阔、管家婆、老刀把子。
山风强劲,三個人的脸色全都阴沉如夜色。
木屋的四周,已堆起了枯枝。
陆小凤让表哥和柳青青走過去参加他们,自己却远远就停下来。
他的心很乱,他必须先冷静冷静。
柳青青已经在问:“她进去了多久?”
老刀把子道:“很久了。”
柳青青道:“谁先发现她在這裡?”
老刀把子道:“沒有人发现,是她要我来的,她叫在這裡守夜的人去叫我,因为她還有最后一句话要告诉我。”
柳青青道:“她說什么?”
老刀把子握紧双拳,道:“她要我找出真凶,为她哥哥复仇!”
柳青青道:“她說這是她最后一句话?”
老刀把子点点头,脸色更沉重,黯然道:“她已经准备死。”
柳青青道:“你为什么不去劝她?”
老刀把子道:“她說只要我上去,她就立刻死在我面前。”
柳青青沒有再问,她当然也知道叶雪是個說话算数的人,而且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事改变主意。
风更冷,仿佛隐约可以听见一阵阵哭泣声。
柳青青忍不住激灵灵打了個寒噤,道:“我們难道就這样看着她死?”
老刀把子压低声音,道:“我正在等你们来,你们也许能救她。”
柳青青道:“你要我們偷偷溜上去?”
老刀把子道:“你们两個人的轻功最高,趁着风大的时候上去,阿雪绝不会发觉。”
柳青青道:“然后呢?”
老刀把子道:“表哥先绕到后面去,破壁而入,你在前面门口等着,她看见表哥时,就算不出手也会争吵起来的,你就要立刻冲进去抱住她。”
柳青青沉吟着,道:“這法子不好。”
老刀把子冷冷道:“你能想得出更好的法子?”
柳青青想不出,所以她只有上去。
她的轻功果然不错,表哥也不比她差,事实上,两個人的确都已可算是顶尖高手,五六丈高的山崖,他们很容易就攀越上去。
木屋中還是一片黑暗死寂,叶雪果然沒有发现他们的行动。
柳青青悄悄打了個手势,表哥就从后面绕了過去,然后就是“轰”的一响。
用易燃的木料搭成的屋子,要破壁而入并不难。
可是這“轰”的一响后,接着立刻就是一声惨呼,在這夜半寒风中听来,分外凄厉。
夜色中隐约仿佛有剑光一闪,一個人从山崖上飞落下来,重重跌在地上,半边身子鲜血淋漓,竟是表哥。
只听叶雪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花寡妇,你還不走,我就要你陪我一起死。”
她的声音又尖锐、又急躁:“你最好回去告诉老刀把子,他若不想再多伤人命,最好就不要再叫人上来,反正我是绝不会活着走出這裡的。”
用不着柳青青传话,每個人都已听见了她的话,每個字都听得很清楚。
老刀把子双拳紧握,目光刀锋般从竹笠后瞪着表哥,厉声道:“你是巴山顾道人的徒弟,你一向认为自己武功很不错,你为什么如此不中用?”
表哥握紧肩上的伤口,指缝间還有鲜血不停地涌出,额角上冷汗大如黄豆。
這一剑无疑伤得很重。
過了很久,他才能挣扎着开口說话:“她好像早就算准了我的行动,我一闯进去,她的剑已在那裡等着了。”
老刀把子忽然仰面叹息,道:“我早就說過你们都不如她,游魂已死,将军重伤,我已少了两個高手,若是再少了她……”
他重重一跺脚,脚下的山石立刻碎裂。
就在這时,黑暗中忽然有人道:“也许我還有法子救她。”
来的是独孤美。
老刀把子道:“你有法子?什么法子?”
独孤美笑了笑,道:“可惜我是個六亲不认的人,当然绝不会无缘无故救人的。”
他笑得又卑鄙、又狡猾,老刀把子盯着他看了很久,才问:“你有什么條件?”
独孤美道:“我的條件很简单,我想要個老婆。”
老刀把子道:“你要谁?”
独孤美道:“叶家姐妹、花寡妇,随便谁都行。”
老刀把子道:“你的法子有效?”
独孤美道:“只要你答应,它就有效。”
老刀把子道:“只要有效,我就答应。”
独孤美又笑了,道:“我的法子也很简单,只要把陆小凤绑到崖上去,我可以证明他就是杀害叶孤鸿的真凶,因为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着,叶姑娘听了我的话,一定会忍不住要冲出来为她哥哥复仇,等到她亲手杀了陆小凤,当然就不会想死了。”
老刀把子静静地听着,忽然问道:“陆小凤岂非是你带来的?”
独孤美笑道:“那时我只不過偶然良心发现了一次而已,我有良心的时候并不多。”
老刀把子又沉默了很久,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這法子听来好像很不错。”
這句话刚說完,他已出手,轻轻一巴掌就已将独孤美打得烂泥般瘫在地上。
独孤美大叫:“我這法子既然不错,你为什么要打我?”
老刀把子冷冷道:“法子虽不错,你這人却错了。”
他第二次出手,独孤美就已叫不出,他的出手既不太快,也不太重,但却绝对准确有效。
陆小凤還是远远地站着,老刀把子忽然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跟我来!”
山坳后更黑暗,走到最黑暗处,老刀把子才停下,转身面对陆小凤,缓缓道:“独孤美的法子本来的确很有效,我为什么不用?”
陆小凤道:“因为你知道我不是真凶。”
老刀把子道:“不对。”
陆小凤道:“因为你也需要我?”
老刀把子道:“对了。”
他们彼此都知道自己在对方面前完全不必說谎,因为他们都是很不容易被欺骗的人,這使得他们之间有了种几乎已接近友谊的互相谅解。
老刀把子道:“我已是個老人,我懂得良机一失,永不再来,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你需要我,因为你的机会已快要来了!”
老刀把子直视着他,缓缓道:“我也需要叶雪,因为我要做的是件大事,你们都已是我计划中不能缺少的人。”
陆小凤道:“你要我去救她?”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让她活下去,這人就是你。”
陆小凤道:“好,我去,可是我也有條件。”
老刀把子道:“你說。”
陆小凤道:“我要你给我二十四個时辰,在這期限中,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能干涉。”
老刀把子道:“我知道你做事一向喜歡用你自己的法子。”
陆小凤道:“从现在开始,我不要任何人逗留在能够看得见我的地方,只要你答应,两天之后,我一定会带她去见你。”
老刀把子道:“那时她還活着?”
陆小凤道:“我保证。”
老刀把子不再考虑:“我答应。”
人都已走了,山崖上空荡阴森,死灰色的木屋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孤寂的鬼魂。
陆小凤迎着风走過去,山风又湿又冷,這鬼地方为什么总是有雾?
還沒有走得太近,木屋裡已传出叶雪的声音,又湿又冷的声音:“什么人?”
陆小凤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我看不见你,你却看得见我。”
沉寂很久后,回答只有一個字:“滚!”
陆小凤道:“你不想见我?”
回答還是那個字:“滚。”
陆小凤道:“你不想见我,为什么一直還在等我?”
木屋裡又是一阵沉寂,陆小凤道:“你知道我迟早一定会来的,所以你還沒有死。”
他說得很慢,走得很快,忽然间就到了木屋门前:“所以我现在就要推门走进去,這次我保证附近绝沒有第二個人。”
他推开了门。
木屋裡更阴森黑暗,只看见一双发亮的眼睛,眼睛裡带着种无法描述的表情,也不知是悲痛?是伤感?還是仇恨?
陆小凤远远停下,道:“你沒有话对我說?”
哭泣早已停止,眼睛却又潮湿。
陆小凤道:“其实你不說我也知道,你這么做并不是完全为了我,只不過因为你要的东西,从沒有被人抢走過。”
黑暗中又有寒光闪起,仿佛是剑锋。
她是想杀了陆小凤?還是想死在陆小凤面前?
陆小凤掌心已捏起冷汗,這一刻正是最重要的关头,只要有一点错误,他们两個人中就至少有一個要死在這裡。
他绝不能做错一件事,绝不能說错一個字。
黑暗中忽然又响起叶雪的声音:“我這么样做,只因为世上已沒有一個人值得我活下去。”
陆小凤道:“還有一個人,至少還有一個。”
叶雪果然忍不住问:“谁?”
陆小凤道:“你父亲。”
他不让叶雪开口,很快地接着道:“你父亲并沒有死,我昨天晚上還见過他。”
叶雪忽然冷笑,道:“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這种鬼话?”
陆小凤道:“這不是鬼话,现在我就可以带你去找他。”
叶雪已经在犹豫:“你能找得到?”
陆小凤道:“十二個时辰内若找不到,我负责再送你回来,让你安安静静地死。”
叶雪终于被打动:“好,我就再相信你這一次。”
陆小凤松了口气,道:“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忽然间,寒光一闪,冰冷的剑锋已迫在眉睫,叶雪的声音比剑锋更冷:“這次你再骗我,我就要你跟我一起死!”
黑暗的山谷,幽秘的丛林,对陆小凤来說,這一切都不陌生,就像是他身旁的女人一样,有时虽然很可怕,却又有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這次他沒有迷路。他回去的时候,已经准备再来。
叶雪默默地走在他身旁,苍白的脸,冰冷的眼神,显然已决心要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可是這种幽秘黑暗的山林裡,无论什么事都会改变的。
他们已走了很久,风中又传来沼泽的气息,陆小凤忽然停下来,面对着她:“昨天我就在這附近看见他的。”
叶雪道:“现在他的人呢?”
陆小凤道:“不知道。”
叶雪的手握紧。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他在前面的沼泽裡,可是我們一定要等到天亮再去找。”
他坐下来:“我們就在這裡等。”
叶雪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我說過,這次你若再骗我……”
陆小凤打断她的话:“我从来沒有骗過你,也许就因为我不肯骗你,所以你才恨我。”
叶雪转過头,不再看他,冷漠美丽的眼睛忽然露出倦意。
她的确已很疲倦,身心都很疲倦,可是她坚决不肯坐下去,她一定要保持清醒。
陆小凤却已躺在柔软的落叶上,闭起了眼睛。
他闭上眼睛后,叶雪就在瞪着他,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嘴唇忽然开始发抖,然后整個人都在发抖,就仿佛忽然想起件很可怕的事。
她用力咬着嘴唇,尽力想控制自己,怎奈這地方实在太静,静得让人发疯,她想到的事恰巧又是任何女人都不能忍受的。
她忽然冲過去,一脚踢在陆小凤胁骨上,嘶声道:“我恨你,我恨你……”
陆小凤终于张开眼,吃惊地看着她。
叶雪喘息着道:“昨天晚上你跟我妹妹一定就在這裡,今天你又带我来,你……你……”
她的声音嘶哑,眼睛裡似已露出疯狂之色,去扼陆小凤的咽喉。
陆小凤只有捉住她的手,她用力,他只有更用力。
两個人在柔软的落叶上不停翻滚挣扎,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已压在她身上。
她的喘息剧烈,身子却比落叶更柔软,她已用尽了所有的力量。
然后她就忽然安静了下来,放弃了一切挣扎和反抗,等她再张开眼睛看陆小凤时,眼睛裡已充满了泪水。
天地间如此安静,如此黑暗,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接近。
陆小凤的心忽然变得像是蜜糖中的果子般软化了,所有的痛苦和仇恨,在這一瞬间都已被遗忘。
泪水涌出,流過她苍白的面颊,他正想用自己干燥的嘴唇去吸干。
就在這时,从沼泽那边吹来的冷风中,忽然带来了一阵歌声。
悲怆的歌声,足以令人想起所有的痛苦和仇恨。
叶雪的呼吸停顿:“是他?”
陆小凤在心裡叹了口气:“好像是的。”
叶雪又咬起嘴唇:“也许他知道我們已来了,正在叫我們去?”
陆小凤默默地站起来,拉起了她的手,就好像从水裡拉起個几乎被淹死的人。
在他的感觉中,這個几乎被淹死的并不是叶雪,而是他自己。
除了烂泥外,沼泽裡還有什么?腐烂的树叶和毒草、崩落的岩石、无数种不知名的昆虫和毒蛇、吸血的蚊蚋和蚂蟥……
在這无奇不有的沼泽裡,你甚至可以找到成千上百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且可以保证绝沒有一种不是令人作呕的。
可是在黑暗中看来,這令人作呕的沼泽却忽然变得有种說不出的美,除了那一阵阵连黑暗都掩饰不了的恶臭外,美得几乎就像是個神秘而宁静的湖泊。
悲歌已停止,陆小凤也沒有再往前走。
他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刚才已一脚踩在湿泥裡,整個人都险些被吸了下去。
就像是罪恶一样,沼泽裡仿佛也有种邪淫的吸力,只要你一陷下去,就只有沉沦到底。
叶雪的脸色更苍白:“你說他這些年来一直都躲在這裡?”
陆小凤点点头。
叶雪道:“他怎么能在這地方活下去?”
陆小凤道:“因为他不想死。”他的声音中也带着伤感,“一個人若是真的想活下去,无论多大的痛苦都可以忍受的。”
這是句很简单的话,但却有很复杂深奥的道理,只有饱尝痛苦经验的人才能了解。
黑暗中有人在叹息:“你說得不错,却做错了,你不该带别人来的。”
嘶哑苦涩的声音听来并不陌生,叶雪的手已冰冷。
陆小凤紧握住她的手,道:“這不是别人,是你的女儿。”
看不见人,听不见回应,他面对着黑暗的沼泽,大声接着道:“你虽然不想让她看见你,但是你至少应该看看她,她已经长大了。”
影子的声音忽然打断他的话:“她是不是還像以前那么样,喜歡一個人躲在黑房裡,好让别人找不到她?”
這是她的秘密,她天生就有一双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
她喜歡躲在黑暗裡,因为她知道别人看不见她,她却能看得见别人。
知道這秘密的人并不多,她身子忽然抽紧。
陆小凤道:“你已听出他是谁?”
叶雪点点头,忽然大声道:“你不让我看看你,我就死在這裡。”
又是一阵静寂,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团黑影,竟是形式奇特的船屋,不但可以漂浮在沼泽上,還可以行走移动。
“你一定要见我?”
“一定。”叶雪回答得很坚决。
“陆小凤,你不该带她来的,真的不该。”
影子在叹息,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他女儿的骄傲和倔强。
“我可以让你再见我一面,但是你一定会后悔的,因为我已不是从前……”
叶雪大声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爹,在我心裡,你永远都不会变的,你永远都是天下最英俊,对我最好的男人。”
漂浮移动的船屋已渐渐近了,到了两丈之内,叶雪就纵身跃了上去。
陆小凤沒有拦阻,他看得出他们父女之间必定有极深厚密切的感情。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他自己這一生中的孤独和寂寞。
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呼声是从船屋中传出来的,是叶雪的声音,船屋又漂走了,渐渐又将消失在黑暗中。
陆小凤失声道:“你不能带她走。”
影子在笑:“她既然是我女儿,我为什么不能带她走?”
笑声中充满了讥诮恶毒之意。
陆小凤全身冰冷,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你不是她的父亲!”
影子曼声而吟:“渭水之东,玉树临风……”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就是‘玉树剑客’叶凌风,但你却不是她的父亲。”
影子大笑:“不管我是她的什么人,反正我已将她带走,回去告诉老刀把子,他若想要人,叫他自己来要。”
笑声渐远,船屋也不见了,神秘的沼泽又恢复了它的黑暗宁静。
陆小凤木立在黑暗中,過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道:“我不必回去告诉你,他說的话,你每個字都应该听得很清楚。”
他并不是自言自语,船屋远去的时候,他就知道老刀把子已到了他身后。
他用不着回头去看就已知道。
老刀把子果然来了,也长长叹息一声,道:“他說的我全都听见,可是我一直跟你保持着很远的距离,也沒有干涉你的行动。”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還知道什么?”
陆小凤霍然转身,盯着他:“阿雪并不是叶凌风的女儿,是你的。”
老刀把子既不否认,也沒有承认。
陆小凤道:“就因为叶凌风知道了這件事,所以你才要杀他。”
老刀把子笑了笑,笑声艰涩:“我想不到他居然沒有死。”
陆小凤道:“他活着虽然比死更痛苦,却一直咬着牙忍受。”
老刀把子道:“因为他要复仇。”
陆小凤道:“可是他不敢去找你,只有用法子要你去找他,這地区他比你熟,而且又有阿雪做人质,他的机会比你好得多。”
老刀把子冷冷道:“我本来以为你绝不会上当,想不到结果還是受了别人利用。”
陆小凤道:“幸好我們的期限還沒有到。”
老刀把子道:“你有把握在限期之前把她找回来?”
陆小凤道:“我沒有把握,但我一定要去。”
老刀把子道:“你准备怎么去?像泥鳅一样从烂泥中钻過去?”
陆小凤道:“我可以做個木筏。”
老刀把子沉吟着,道:“你做的木筏能载得动两個人?”
陆小凤道:“只有两個人一起动手做的木筏,才能载得动两個人。”
老刀把子笑了:“看来你這個人倒真是从来不肯吃亏的。”
沼泽旁本有丛林,两個人一起动手,片刻间就砍倒了十七八棵树——不是用刀砍,是用手砍。
老刀把子道:“你来剥树上的枝叶,我去找绳子。”
陆小凤苦笑道:“跟你這种人在一起做事,想不吃亏都不行。”
他虽然明知道自己的差使比较苦,也只有认命,因为他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才能找得到绳子。
老刀把子也同样找不到,他刚俯下身,老刀把子的掌锋已切在他后颈,他也就像是一棵树般倒下去。
天色阴暗,還是有雾。
屋裡沒有人,床头的小几上有一樽酒,酒盏下压着张短笺:“一时失手,误伤尊颈,且喜有酒,可以压惊,醒时不妨先作小饮,午时前后再来相晤。”
看完了這短笺,陆小凤才发现自己脖子痛得连回头都很难。
這当然不是老刀把子失手误伤的。可是老刀把子为什么要暗算他?为什么不让他去救叶雪?
這其中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不通,所以他干脆不想,拿起酒瓶,就往嘴裡倒。
半瓶酒下肚,外面忽然有狗叫的声音,开始时只有一條狗,忽然间就已变成七八條,大狗小狗公狗母狗都有,叫得热闹极了。
這幽秘的山谷中,怎么会忽然来了這么多狗?
陆小凤忍不住要去看看,刚走過去推开门,又不禁怔住。
外面连一條狗都沒有,只有一個人。
一個又瘦又干的黑衣人,脸色蜡黄,一双眼睛却灼灼有光。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究竟是人?還是狗?”
犬郎君道:“既不是人,也不是狗。”
陆小凤道:“你是什么东西?”
犬郎君道:“我也不是东西,所以才来找你。”
陆小凤道:“找我干什么?”
犬郎君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告诉你两個消息。”
陆小凤道:“是好消息?還是坏消息?”
犬郎君笑了,道:“从我嘴裡說出来的,哪有好消息?”
陆小凤也笑了,忽然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他的鼻子。
武林中最有价值的两根手指,江湖中最有名的无双绝技。
犬郎君根本无法闪避,就算明明知道這两根手指会夹過来,還是无法闪避。
陆小凤微笑道:“据說狗的鼻子最灵,沒有鼻子的狗,日子一定不太好過的。”
犬郎君蜡黄色的脸已涨红,连气都透不過来。
陆小凤放开了手,道:“先說你的消息。”
犬郎君长长透了口气,道:“什么消息?”
陆小凤又笑了,忽然又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一個鼻子。
犬郎君還是躲不开。
陆小凤又放开了手,微笑道:“你說是什么消息?”
這次犬郎君只有說实话,因为他已明白一件事——只要陆小凤出手,随时随刻都可以夹住他的鼻子,就好像老叫花子抓虱子一样容易。
“将军快死了,小叶不见了。”
這就是他說出来的消息,消息实在不好。
陆小凤道:“沒有人知道小叶到哪裡去了?”
犬郎君苦笑道:“连狗都不知道,何况人?”
陆小凤道:“将军呢?”
犬郎君道:“将军在等死。”
陆小凤道:“我知道自己出手的分量,我并沒有要他死。”
犬郎君道:“除了你之外,這裡還有别的人。”
陆小凤道:“别人杀了他,這笔账還是要算在我的头上?”
犬郎君道:“所以你应该明白我是好意,将军跟老刀把子一向有交情。”
陆小凤道:“所以我也应该答应你的事?”
犬郎君道:“我只不過要你走的时候带我走。”
陆小凤道:“就是這件事?”
犬郎君道:“对你来說,這是件小事,对我却是件大事。”
陆小凤道:“好,我答应。”
犬郎君忽然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三個头,仰天吐出口气,道:“只可惜我沒有尾巴,否则我一见到你至少摇三次。”
陆小凤道:“将军在哪裡等死?”
犬郎君道:“将军当然在将军府。”
将军府外一片丛林,犬郎君已走了,丛林中却有人像狗一样在喘息。
能喘息還是幸运的,将军的呼吸已停顿。
一個人喘息着,骑在他身上,用一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這個人赫然竟是独孤美。
陆小凤冲過去,反手一掌将他打得飞了出去,将军面如金纸,心仿佛還在跳,眼還沒有闭,乞怜地看着陆小凤,好像有话要說,一個人在临死前說出的话,通常都是很大的秘密。
可惜他连一個字都沒有說出来,陆小凤俯下身时,他的心跳已停止。
独孤美還在喘息。
陆小凤一把揪起他,道:“你们有仇?”
独孤美摇头。
陆小凤道:“他要杀你?”
独孤美摇头。
陆小凤道:“那么你为何要杀他?”
独孤美看着他,喘息渐渐平静,目光渐渐锐利,忽然反问道:“你真的以为我就是‘六亲不认’独孤美?”
无论谁都想不到他会忽然问出這句话,陆小凤也很意外:“你不是?”
独孤美叹了口气,忽然又說出句令人吃惊的话:“把我的裤子脱下来。”
陆小凤也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从来沒有脱過男人的裤子,可是這次我要破例了。”
独孤美已是個老人,他臀部的肌肉却仍然显得结实而年轻。
“你有沒有看见上面的一個瘤?”
陆小凤当然不会看不见,這個瘤已大得足够让一裡外的人都看得很清楚。
独孤美道:“用這把刀割开它。”
一把刀递過来,刀锋雪亮。
陆小凤這一生中也不知做過多少离奇古怪的事,可是他接過這把刀时,還是忍不住迟疑了很久才能割下去。
鲜血飞溅,一颗金丸随着鲜血从割开了的肉瘤中迸出来。
独孤美道:“再割开這個球。”
一刀割下去,才发现這金丸是用蜡做的,包着金纸,裡面藏着块黄绢,上面写着:“武当掌门座下第四名弟子孙不变,奉谕易容改扮,查访叛徒行踪,此谕。”
下面不但有武当掌教的大印,還有掌门石真人的亲笔花押。
独孤美道:“這就是掌门真人要我在危急中用来证明身份的。”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他,终于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好像真的不是独孤美。”
孙不变道:“未入武当前,我本是花四姑门下的弟子,花家的易容术妙绝天下,可是为了小心谨慎,我又投身到独孤美门下为奴,整整花了十個月工夫去学他的声容神态,直等到我自己觉得万无一失的时候才出手。”
陆小凤道:“你杀了他?”
孙不变点点头,道:“我绝不能让任何人再找到另一個独孤美。”
陆小凤道:“你要查访的叛徒是谁?”
孙不变道:“第一個就是石鹤。”
陆小凤道:“现在你已找到他?”
孙不变道:“那也多亏了你。”
陆小凤道:“钟无骨是死在你手裡的?”
孙不变道:“他也是武当的叛徒,我绝不能让他活着。”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玉树剑客叶凌风早年是不是也曾在武当门下?”
孙不变道:“他跟钟无骨都是武当的俗家弟子,都是被先祖师梅真人逐出门墙的。”
梅真人是木道人的师兄,执掌武当门户十七年,才传给现在的掌门石雁。
孙不变道:“我們研究很久,都认为只有用独孤美的身份作掩护最安全,只可惜……”
陆小凤道:“只可惜你的秘密還是被将军发现了。”
孙不变苦笑道:“大家都认为他受的伤很重,我也几乎被骗過,谁知躲在将军府养伤的那個人竟不是他,他一直都在盯着我。”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露出破绽的?”
孙不变道:“他本是独孤美的老友,他知道独孤美早年的很多秘密,我却不知道,他用话套住了我,我只有杀了他灭口。”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要将這秘密告诉我?”
孙不变道:“现在时机危急,我已不能不說,我不但要你为我保守這個秘密,還要你助我一臂之力,這地方我已无法存身,一定要尽快赶回武当去。”
他勉强笑了笑,又道:“我当然也早就看出了你不是出卖朋友的人,我始终不相信你真的会勾引西门吹雪的妻子,那一定是你们故意演的一出戏,因为你们也想揭破這幽灵山庄的秘密。”
陆小凤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道:“可惜可惜,实在可惜。”
孙不变道:“可惜什么?”
陆小凤道:“可惜你看错了人。”
孙不变脸色已变,厉声道:“你难道忘了是谁带你进来的?”
陆小凤冷冷道:“我沒有忘,我也沒有忘记你在這两天已害過我三次,若不是老刀把子,我已死在你手裡。”
孙不变道:“难道你看不出那是我故意做给他们看的?”
陆小凤道:“我看不出。”
孙不变盯着他,忽然也长长叹息,道:“好,你很好。”
陆小凤道:“我不好,一点也不好!”
孙不变道:“那么你就该死!”
喝声中,他的人已扑起,指尖距离陆小凤胸膛還有半尺,掌心突然向前一吐,直打玄玑穴,用的正是武当小天星掌力,而且认穴奇准。
只可惜他的掌力吐出时,陆小凤的玄玑穴早已不在那裡,人也已不在那裡。
孙不变手掌一翻,玄鸟划沙,平沙落雁,北雁南飞,一招三式,這种轻灵绵密的武当掌法在他手裡使出来,不但极见功力,变化也真快。
陆小凤叹道:“石道人门下的弟子,果然了得。”
這两句话說完,孙不变的招式又全都落空,无论他出手多快,陆小凤好像总能比他更快一步。
武当掌法运用的变化,陆小凤知道的好像并不比他少。
他忽然停住手,盯着陆小凤,道:“你也练過武当功夫?”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沒有练過武当功夫,可是我有很多武当朋友。”
孙不变眼睛裡又露出一线希望,道:“那么你更该帮我逃出去。”
陆小凤道:“只可惜你不是我的朋友,你救我一次,害我三次,现在我又让了你八招,我們的账早已结清了。”
孙不变咬了咬牙,道:“好,你出手吧!”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已准备出手!”
他用的居然也是武当的小天星掌力,掌心吐出,打的也是玄玑穴。
孙不变引臂翻身,堪堪避开這一掌,陆小凤的左掌却已切在他后颈的大血管上。
他倒下去时,還在吃惊地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微笑道:“你不知道我有两只手?”
孙不变当然知道,但他却想不到一個人的手竟能有這么快的动作。
老刀把子坐在他那张陈旧而宽大的木椅上,看着陆小凤,看来仿佛很愉快。
旧木椅就好像老朋友一样,总是能让人觉得很舒服、很愉快的。
只可惜陆小凤還是看不见他的脸。
孙不变就在他面前,他却连看都沒有看一眼,他对陆小凤的兴趣显然比对任何人都浓厚。
陆小凤道:“這個人是奸细,从武当来的奸细。”
老刀把子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陆小凤道:“我无权杀人,也不想杀人。”
老刀把子道:“那么你就该放了他。”
陆小凤很意外:“放了他?”
老刀把子淡淡道:“真正的奸细都早已死了,从来沒有一個能在這裡活過三天的。”
陆小凤道:“难道他不是?”
老刀把子道:“他当然是個奸细,却不是武当的奸细,是我的,很多年前我就送他到武当去卧底。”
陆小凤怔住。
老刀把子却在笑,笑得很愉快:“不管怎么样,你都该谢谢他。”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谢他?”
老刀把子道:“就因为他,我才真正完全信任你。”
陆小凤道:“他也是你派去试探我的?”
老刀把子微笑道:“有些人天生就是奸细,你只能让他去做奸细做的事,而且永远不会失望。”
陆小凤道:“這個人就是天生的奸细?”
老刀把子道:“从头到尾都是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然一脚将孙不变踢得球一般滚了出去。
老刀把子也叹了口气道:“做奸细只有這一点坏处,這种人就好像驴子,时常都会被人踢两脚的。”
陆小凤道:“我只踢了一脚。”
老刀把子道:“還有一脚你准备踢谁?”
陆小凤道:“踢我自己。”
老刀把子道:“你也是奸细?”
陆小凤道:“我不是奸细,我只不過是條驴子,奇笨无比的笨驴子。”他显得很气愤,“因为想拼命去救人家的女儿,换来的却是一巴掌,而且刚好砍在我脖子上。”
老刀把子又叹了口气,道:“其实你自己也该知道我绝不能让你去救她。”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
老刀把子道:“那沼泽裡不但到处都有杀人的陷阱,而且還有流沙,一陷下去,就尸骨无存,我怎么能让你去冒险?”
陆小凤道:“为什么不能?”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需要你,将军和钟无骨都已死了,现在你已是我的右臂,若是再失去這條右臂,我计划多时的大事,只怕就要成为泡影。”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现在你已少不了我?”
他說话的方式很奇特,也很谨慎,本来他只用六個字就可以說完的话,這次却用了十六個字。
老刀把子的回答却简单而干脆:“是的。”
陆小凤笑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身子已飞鹰般掠起,他的手就是鹰爪。
鹰爪的猎物却是老刀把子头上的竹笠。
老刀把子還是坐着沒有动,他却抓空了。
就算是最灵敏狡猾的狐兔,也很难逃脱鹰爪的一抓,他的出手绝对比鹰爪更迅速准确。
可是他抓空了,因为老刀把子连人带椅都已滑了出去,就像是急流上的皮筏般忽然滑了出去,那沉重的木椅就好像已粘在他身上。
陆小凤叹了口气,身子飘落,他知道這一击不中,第二次更难得手。
老刀把子道:“你想看看我?”
陆小凤苦笑道:“你要我为你去死,至少应该让我看看你是什么人。”
老刀把子道:“我不好看,我也不想要你为我死,這件事成功后对大家都有利。”
陆小凤道:“若是不成呢?”
老刀把子淡淡道:“你就算死了,也沒有什么损失,你本来就已应该是個死人。”
陆小凤道:“你创立這幽灵山庄,就是为了要找人来替你冒险?”
老刀把子道:“到這裡来的人,本来都已应该死過一次,再死一次又何妨?”
陆小凤道:“死過一次的人,也许更怕死。”
老刀把子同意這一点:“可是在這裡躲着,跟死有什么分别?”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承认分别的确不大。
老刀把子刀锋般的目光在竹笠后盯着他:“你愿不愿意在這裡耽一辈子?”
陆小凤立刻摇头。
老刀把子道:“除了我們外,這裡還有三十七位客人,你好像都已见過,你看出了什么?”
陆小凤苦笑道:“我什么都沒有看出来。”
老刀把子显然很满意:“你当然看不出的,因为大家的棱角都已被磨圆了,看起来都是很平凡庸碌的人。”
陆小凤道:“可是他们……”
老刀把子道:“能到這裡来的,每個人都是好手,每個人都有段辉煌的歷史,都跟你一样,不甘寂寞,谁也不愿意在這裡耽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愉快:“大家唯一能重见天日的机会,就是做成這件事。”
陆小凤终于问道:“這件事究竟是什么事?”
老刀把子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陆小凤道:“很快是什么时候?”
老刀把子道:“就是现在。”
這句话刚說完,外面已有钟声响起,老刀把子站起来,声音更愉快:“可是我們一定要先吃饭,今天中午這顿饭我保证你一定会满意的。”
菜很多,酒却很少,老刀把子显然希望每個人都保持清醒。
可是他自己却喝了用金樽装着的大半杯波斯葡萄酒,后来居然還添了一次。
這是陆小凤第一次看他喝酒。
“对他說来,今天一定是個大日子。”陆小凤心裡在想,“为了等這一天,他一定已等了很久。”
大家都在低着头,默默地吃饭,却吃得很少,大部分都沒有喝酒。
所以陆小凤就可以多喝一点,然后才能以愉快的眼神去打量這些人。
虽然大家穿的都是宽大保守的长袍,在大厅裡阴暗的光线下看来,還是有几個人显得比较触目。
一個是长着满脸金钱癣的壮汉,两杯酒喝下去,就使得他脸上每块癣看来都像是枚发亮的铜钱。
一個是紫面长髯,看来竟有几分像是戏台上的关公。一個是脑满肠肥,肚子球一般凸出来。一個是相貌严肃,像是坐在刑堂上的法吏。一個满嘴牙都掉光了的老婆婆,吃得却比谁都多。
還有几個特别安静沉默的瘦削老人,他们令人触目,也许就因为他们的沉默。
除了柳青青外,年纪最轻的是個脸圆如盆,看来還像是孩童般的小矮子。年纪最大的,就是這几個安静沉默的黑衣老人。
陆小凤试探着,想从记忆中找出這些人的来历。他第一個想到的,当然就是“金钱豹”花魁。
這個人身材高大,酒喝得不比陆小凤少,动作仿佛很迟钝,满脸的癣使他看起来显得甚至有点滑稽。
可是等到他暗器出手时,就绝不会再有人觉得滑稽了。
江南花家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暗器世家,他就是花家嫡系子弟。
有人甚至說他的暗器功夫已可排名在天下前三名之内。
陆小凤也已注意到,他的酒喝得虽多,一双手却仍然很稳。
那個法吏般严肃的人,是不是昔年黑道七十二寨的刑堂总堂主“辣手追魂”杜铁心?
那老婆婆是不是“秦岭双猿”中的母猿?只为了一颗在传說中可以延年益寿的异种蟠桃,就割断了她老公“圣手仙猿”娄大圣的脖子。
那几個从来沒有說過话的黑衣老人是谁?還有那圆脸大头的小矮子?
陆小凤沒有再想下去,因为柳青青正在悄悄地拉他衣角,悄悄地问:“你老婆呢?”
陆小凤怔了怔,才想起她问的是叶灵:“听說她不见了。”
柳青青道:“你想不想知道她在哪裡?”
陆小凤道:“不想。”
柳青青撇了撇嘴,故意叹息:“男人果然沒有一個好东西,可是我偏要告诉你。”她声音更低,“现在她一定在水裡。”
陆小凤不懂:“她怎么会在水裡?你怎么知道她在水裡?”
柳青青道:“因为她偷了人家一件如意鱼皮水靠,和四对分水飞鱼刺才走的。”
陆小凤更吃惊,令他吃惊的有两件事:
——水靠和飞鱼刺不一定要在水裡才有用,在沼泽的烂泥裡也同样用得着。
叶灵是不是找她姐姐去了?她怎么会知道沼泽裡发生的那些事?
——如意水靠和飞鱼刺是江湖中很有名的利器,属于一個很有名的人。
“飞鱼岛主”于還不但名动七海,在中原武林也很有名,不但水性极高,剑法也不弱。
這個人如果還沒有死,如果也在這裡,应该也很触目。可是陆小凤并沒有发现他。
柳青青還在等他的反应,所以一直沒有开口。
陆小凤沉吟着,终于问道:“這件事老刀把子知不知道?”
柳青青笑了笑,道:“這裡好像還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叶灵去找她姐姐,难道也是老刀把子授意的?否则她怎么会知道叶雪的行踪?
陆小凤沒有再问别的,因为他忽然发现有個人已无声无息地到了他们身后。
他回過头,就看见了一张沒有脸的脸,赫然正是那从不露面的勾魂使者。
大厅裡气氛更沉重严肃,大家对這個沒有脸的人仿佛都有些畏惧。
他沒有坐下,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老刀把子身后。
他腰上佩着剑。形式古雅的剑鞘上,有七個刀疤般的印子,本来上面显然镶着有珠玉宝石。
這是不是武当派中,唯有掌门人能佩带的七星宝剑
就在這时,海奇阔忽然站起来,用洪钟般的声音宣布:“天雷行动已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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