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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盛宴

作者:古龙
盛宴。宴席就摆在大金鹏王刚才接见的花厅裡,酒菜丰富而精致。

  酒是真酒,真正上好的陈年花雕。

  陆小凤举杯一饮而尽,忽然叹息着道:“這虽然也是好酒,但比起刚才的波斯葡萄酒来,就差得远了。”

  大金鹏王大笑,道:“那种酒只宜在花前月下,浅斟慢饮,你阁下這样子喝法,就未免有些辜负了它。”

  花满楼微笑道:“他根本不是在喝酒,是在倒酒,根本连酒是什么味道,都沒有感觉出来,好酒拿给他喝,实在是糟蹋了。”

  大金鹏王又大笑,道:“看来你倒真不愧是他的知己。”

  這主人今天晚上非但兴致很高,而且又换了件用金线绣着团龙的锦袍,看来已真的有点像是国王在用盛宴款待他出征前的大将。

  丹凤公主也显得比平时更娇艳,更美丽。

  她亲自为陆小凤斟满了空杯,嫣然道:“我倒觉得就要像這样子喝酒才有男子汉的气概,那些喝起酒来像喝毒药一样的男人,绝沒有一個女孩子会看上眼的!”

  大金鹏王忽然板起了脸,道:“女孩子难道都喜歡酒鬼?”

  丹凤公主眼珠子转了转,道:“喝酒当然也有点坏处。”

  大金鹏王道:“只有一点坏处?”

  丹凤公主点点头,道:“一個人酒若是喝得太多,等到年纪大了,腿有了毛病,不能再喝酒时,看见别人喝酒就会生气,一個人常常生气总不是好事。”

  大金鹏王還想板着脸,却已忍不住失笑道:“說老实话,我年轻时喝酒也是用倒的,我保证绝不会比你倒得慢。”

  聪明的主人都知道,用笑来款待客人,远比用丰盛的酒菜更令人感激。

  所以懂得感激的客人就该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主人觉得自己笑得值得。

  陆小凤又倒了一杯酒下去,忽然道:“我准备明天一早就去找西门吹雪。”

  大金鹏王抚掌道:“好极了。”

  陆小凤道:“這人是個怪物,一定要我自己去才找得出来,朱停就不必了。”

  他从身上找出张又脏又皱的纸,铺开,用筷子蘸了蘸酱油,在纸上画了個龙飞凤舞的“凤”字,然后就交给丹凤公主,道:“你随便找個人带着這张纸去见他,他就会跟那個人来的。”

  丹凤公主迟疑着,道:“我听說你们已经有很久不說话了。”

  陆小凤道:“我并沒有想到跟他說话,只不過要他来而已,那完全是两回事。”

  丹凤公主瞪着眼,道:“他不跟你說话,可是一看见你的花押,他就肯跟一個陌生人到陌生的地方来?”

  陆小凤道:“绝无問題。”

  丹凤公主失笑道:“看来這位朱先生倒也可以算是個怪人。”

  陆小凤道:“岂止是個怪物,简直是個混蛋。”

  丹凤公主折起了這张纸,竟赫然是张五千两的银票。

  她忍不住道:“這张银票還能不能兑现?”

  陆小凤道:“你认为這是偷来的?”

  丹凤公主的脸红了红,道:“我只不過觉得,你们本来既然是好朋友,你用這种法子去請他,他会不会觉得你看不起他?会不会生气?”

  陆小凤道:“他不会。”

  他笑了笑,接着道:“這個人唯一的好处,就是无论你给他多少钱,他都绝不会生气。”

  丹凤公主嫣然道:“這只因为他并不是個伪君子,你也不是。”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在饿着肚子时,却偏偏要恭维他是個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是條宁可饿死也不求人的硬汉。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要你寄钱给他时,却只肯寄给他一封充满了安慰和鼓励的信,還告诉他自力更生是件多么高贵的事。

  假如你真的是這种人,那么我可以保证,你唯一的朋友就是你自己。

  上官丹凤不是這种人,她显然已明白了陆小凤的意思。

  除了有一张美丽的脸之外,她居然還有一颗能了解别人、体谅别人的心——這两样东西本来是很难在同一個女孩子身上找到的。

  只有最聪明的女人才知道,体谅和了解,永远比最动人的容貌還能令男人动心。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竟好像愈来愈喜歡這女孩子了,直到现在为止,他心裡居然還在想着她。

  现在夜已很深,屋子裡沒有点灯,春风轻轻地从窗外吹进来,送来了满屋花香。

  陆小凤一個人躺在床上,眼睛還睁得很大。如此深夜,他为什么還不睡?莫非他還在等人?

  他等的当然不会是花满楼,花满楼刚刚才跟他分手沒多久。

  夜更静,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露珠往花瓣上滴落的声音,所以他听见了走廊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但他的心却忽然跳得很快了,這时脚步声已停在他门外。

  门沒有闩,一個人轻轻地推开门,走进来,又轻轻地将门掩起。

  屋子裡暗得很,连這個人的身材是高是矮都分辨不清。

  但陆小凤却沒有问她是什么人,好像早已知道她是什么人。

  脚步声更轻,更慢,慢慢地走到他的床头,慢慢地伸出手来,轻轻地摸着他的脸。

  她的手冰冷而柔软,還带着种鲜花的芬芳。

  她摸到了陆小凤的胡子,才证实了躺在床上的這個人确实是陆小凤。

  陆小凤刚听见衣服落在地上的声音,就已感觉到一個赤裸的身子钻进了他的被窝。

  她的身子本来也是冰凉而柔软的,但忽然间就变得发烫起来,而且還在发着抖,就像是跳动的火焰一样,刺激得陆小凤连咽喉都似被堵塞住。

  過了很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說道:“我警告過你,我是禁不起诱惑的,你为什么還是要来?”

  她沒有說话,她身子抖得更厉害。

  他忍不住翻過身,紧紧拥抱着她,她缎子般光滑的皮肤上,立刻被刺激得起了粒粒麻点,好像是春水被吹起了一阵阵漩涡。

  她的胸膛已紧紧贴住他的胸膛,她的胸膛就像是鸽子般娇嫩而柔软。

  陆小凤忽然推开了她,失声道:“你不是……你是什么人?”

  她還是不肯开口,身子却已缩成一团。

  陆小凤伸出手,刚碰到她的胸膛,又像是触了电般缩回去,道:“你是小表姐!”

  她终于不能不承认了,吃吃地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你是小表弟。”

  陆小凤就像是突然中了箭般,突然从床上跳起来,道:“你来干什么?”

  上官雪儿道:“我为什么不能来,你刚才以为我是谁?”

  听她的声音,她好像已生气了。

  一個女孩子最不能忍受的事,也许就是一個男人在跟她亲热时,却将她当作了别人。

  陆小凤的嘴并不笨,但是在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知道该說什么。

  上官雪儿冷笑了一声,又道:“她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你說?”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跟你一比,简直就像個老头子。”

  上官雪儿道:“我到這裡,为的就是要证明给你看,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要你相信我不是在說谎,你难道以为我喜歡你?告诉你,少自我陶醉!”

  她的声音愈說愈大,愈說愈气,已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陆小凤的心又软了,刚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刚想說两句安慰她的话……

  忽然间,房门又被推开,黑暗的房子立刻亮了起来。

  一個人手裡举着灯,站在门口,穿着件雪白的袍子,脸色却比她的白袍子還苍白。

  上官丹凤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钻到床底下去,他实在受不了她看着他时的那种眼色。

  雪儿脸上的表情,也好像一個正在厨房裡偷冰糖吃,恰巧被人撞见了的孩子。

  可是她立刻又挺起了胸,赤裸裸地站起来,歪着嘴向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要来,我本来可以早点走的。”

  上官丹凤看着她,连嘴唇都已气得发抖,想說话,却又說不出。

  雪儿也已披上了长袍,昂着头,从她面前走過,忽又歪着嘴对她笑了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生气,男人本来就全都是這样子的。”

  上官丹凤沒有动,也沒有开口,她全身都似僵硬。雪儿的脚步声终于已渐渐远去。

  上官丹凤還是站在那裡,瞪着陆小凤,美丽的眼睛似已有了泪光,喃喃道:“這样也好,我总算看清了你是個什么样的男人。”她跺一跺脚,扭头就走。

  可是陆小凤已赶過去,拉住了她。

  上官丹凤咬着嘴唇,道:“你……你還有什么话說?”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必說什么的,因为你应该明白,我本是在等你。”

  上官丹凤垂下头,听着,過了很久,也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是想来的。”

  陆小凤道:“现在呢?”

  上官丹凤道:“现在……现在我却要走了。”

  她忽又抬起头,凝视着陆小凤,眼睛裡带着种又复杂,又矛盾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埋怨,還是在惋惜。

  陆小凤苦笑道:“你真的相信我会跟雪儿……”

  上官丹凤用指尖轻轻掩住了他的嘴,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可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已不能留在這裡。”

  无论谁看见這种煞风景的事,都绝不会再对别的事有兴趣了。

  陆小凤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已放开手。

  上官丹凤忽然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亲,轻轻說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本来并不想走的。”

  陆小凤忽然笑了,微笑着道:“现在你最好還是快点走,否则我說不定会……”

  上官丹凤不等他的话說完,已从他怀抱中溜了出去,忽又回眸一笑,道:“我警告你,那小丫头可真是個小妖精,你下次看见她时也最好快点走,我吃醋的时候会咬人的。”

  夜更深,更静,天地间充满了宁静与和平。人的心呢?

  上午。青石板的街道已刚刚被太阳晒得发烫,两旁的店铺還有几家未曾开门。

  大城裡的人,又有几個還能习惯那种“日出而作”的生活?陆小凤和花满楼正站在发烫的青石板上。

  丹凤公主用缀满鲜花的马车,一直将他们送到這裡才回头的。

  “我們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

  “我知道,我等你。”

  我等你——有她這么样一個女孩子在等你,你還有什么可埋怨的。

  花满楼忽然笑着道:“我看你只怕迟早总免不了要被她咬一口的了。”

  陆小凤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道:“這個人的耳朵简直比兔子還要灵呢,下次我倒要提防着他些。”

  花满楼微笑着道:“她說的那小妖精,也就是上官飞燕的妹妹?”

  陆小凤苦笑道:“像她那样的小妖怪,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很难找出第二個。”

  花满楼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问道:“她有沒有找到她姐姐?”

  陆小凤道:“好像還沒有——我刚才应该问问上官丹凤的,她也许会知道你那只燕子飞到哪裡去了?”

  花满楼又笑了笑,道:“你不问也好,问了說不定也要被她咬一口。”

  陆小凤道:“我虽然沒有问,但雪儿却已应该问過。”

  花满楼道:“看样子她也沒有问出来!”

  他虽然在微笑,但脸上却又掩不住露出了忧虑之色。

  陆小凤沉思着,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飞燕有多大年纪?”

  花满楼道:“她說過,她是属羊的,今年才十八。”

  陆小凤用指尖抹着他的胡子,喃喃道:“一個十八岁的女孩子,会不会有一個二十岁的妹妹?”

  花满楼笑道:“這就得看情形了。”

  陆小凤怔了怔,道:“看情形?”

  花满楼道:“若连你這样聪明的人,都会问出這么笨的话来,十八岁的女孩子为什么不会有二十岁的妹妹?二十岁的妹妹說不定還会生出八十岁的儿子来!”

  陆小凤也笑了,忽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十八岁的姐姐显然绝不会有二十岁的妹妹,上官飞燕也就绝不会有意外。”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雪儿說不定根本就知道她姐姐在哪裡,却故意用那些话来唬我,现在我才知道,她說的话连一個字都不能相信。”

  花满楼又笑了笑,仿佛已不愿再讨论這件事,他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你不是說你要到這裡来找人?”

  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道:“西门吹雪好像并不是住在這裡的!”

  陆小凤道:“他本来就不在這裡,我找的是别人!”

  花满楼道:“你找谁?”

  陆小凤道:“你很少在外面走动,也许還不知道江湖中有两個很奇怪的老头子,一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往今来所有奇奇怪怪的事,他都知道一点;另一個的本事更大,无论你提出多奇怪困难的問題,他都有法子替你解决。”

  花满楼道:“你說的是大通和大智?”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他们?”

  花满楼淡淡道:“我虽然是個瞎子,却一点也不聋。”

  陆小凤苦笑道:“有时我倒真希望你還是聋一点的好。”

  這时他们已走到阴凉的屋檐下,对面正有一個和尚垂着头,规规矩矩地走過来。

  這和尚长得倒也是方面大耳,很有福相,身上所穿的却又破又脏,脚上一双草鞋更已几乎烂通了底。

  陆小凤看见了這和尚,立刻迎上去,笑道:“老实和尚,你好!”

  老实和尚抬头看见了他,也笑了,道:“你最近有沒有变得老实些?”

  陆小凤笑道:“等你不老实的时候,我就会老实了。”

  老实和尚遇着了他,好像只有苦笑。

  陆小凤又道:“看样子你今天好像特别开心,莫非有什么喜事?”

  老实和尚苦笑道:“老实和尚怎么会有喜事?像你這样不老实的小伙子才会有喜事。”

  陆小凤道:“但今天却好像是例外。”

  老实和尚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道:“今天的确是例外。”

  看他的表情,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不愿陆小凤再问下去。

  只可惜陆小凤偏偏有点不识相,還是在问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苦着脸,讷讷道:“因为……因为我刚做過一件不太老实的事。”

  他本来不想說的,却又不能不說,因为他是個老实和尚。

  所以陆小凤更觉得奇怪,更要问下去:“你也会做不老实的事?”

  老实和尚道:“這還是我平生第一次。”

  陆小凤觉得更有趣了,压低声音,道:“你做了什么事?”

  老实和尚的脸似已有点发红,嗫嚅着道:“我刚去找過欧阳。”

  陆小凤道:“欧阳是什么人?”

  老实和尚看着他,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竟好像有点沾沾自喜的样子,又好像对陆小凤的无知很同情,摇着头道:“你怎么连欧阳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老实和尚悄悄道:“因为欧阳就是欧阳情。”

  陆小凤道:“欧阳情又是何许人也?”

  老实和尚的脸更红,结结巴巴地說道:“她是個……是個很出名的……妓女。”

  他好像已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才总算說出了最后這两字。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他做梦也想不到這老实和尚也会去找妓女。

  可是他心裡虽然觉得又惊奇,又好笑,脸上却偏偏不动声色,反而淡淡道:“其实這也算不了什么,這种事本来就很平常的。”

  老实和尚反而吃了一惊,忍不住道:“這种事還很平常?”

  陆小凤正色道:“和尚既沒有老婆,也沒有小老婆,一個身强力壮的人,若连妓女都不能找,你叫他们怎么办?难道去找尼姑?”

  老实和尚已听得怔住。

  陆小凤接着道:“何况,高僧和名妓不但是妙对,而且本来就有种很密切的关系。”

  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高僧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名妓却是做一天钟,撞一天和尚……這种关系难道還不够密切么?”话還沒有說完,他自己忍不住笑得弯了腰。

  老实和尚却已气得发了呆,呆呆地怔了半天,才叹息着,喃喃道:“我佛慈悲,为什么叫我昨晚上遇见孙老爷,今天早上又遇见陆小凤?”

  陆小凤忽然不笑了,急急问道:“你看见了孙老爷?他在哪裡?我正要找他。”

  老实和尚却好像沒听见他的话,嘴裡還是念念有词,道:“阿弥陀佛,看来坏事真是万万做不得的,我真该死,菩萨应该罚我爬回去。”

  他念着念着,忽然伏在地上,竟真的一路爬着走了。

  陆小凤也只有看着他苦笑,全沒有半点别的法子。

  花满楼忍不住走過来,问道:“他真的在爬?”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這個人若說要爬十裡,就绝不会只爬九裡半的,因为他是個老实和尚。”

  花满楼笑道:“看来他不但是個老实和尚,還是個疯和尚。”

  陆小凤道:“但他却是在装疯,其实他心裡比谁都清楚。”

  花满楼道:“孙老爷又是何许人也?”

  提起孙老爷,陆小凤的兴致又高了,道:“這孙老爷的全名应该是龟孙子大老爷。”

  花满楼失笑道:“他怎么会起這么样個好名字?”

  陆小凤道:“因为他自己常說他自己沒钱的时候虽然是龟孙子,但有钱的时候就是大老爷了,他又恰巧姓孙,所以别人就索性叫他孙老爷。”

  花满楼笑道:“你认得的怪物倒真不少。”

  陆小凤道:“幸好十個怪物,倒有九個都不太讨厌,這孙老爷尤其不讨厌。”

  花满楼道:“你要找的究竟是大通大智,還是他?”

  陆小凤道:“大通大智本是两個怪物,从来也沒有人见過他们,更沒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除了孙老爷外,谁也找不到他们!”

  花满楼道:“想不到這孙老爷的本事倒不小。”

  陆小凤道:“這個人从小就吃喝嫖赌,浪荡逍遥,平生沒做過一件正经事,也沒有别的本事,就凭這一样本事,已经足够他逍遥半生了。”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无论谁要找大通大智,都得把他从各种地方赎出来。”

  花满楼道:“赎出来?为什么要赎出来?”

  陆小凤道:“這個人花起钱来比谁都凶,所以他大老爷总是做不了三天,就要变成龟孙子,等到沒钱付账时,他就把自己押在那裡,等着别人去赎,這样的日子他居然一過就是十年,我想不佩服他都不行。”

  花满楼笑道:“看来這個人不但有本事,而且還很有福气。”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若要是沒福气的人過他這种日子,不出半年准会发疯。”

  花满楼道:“现在你准备到哪裡去赎他?”

  陆小凤道:“我当然要先去找欧阳。”

  花满楼道:“欧阳?”

  陆小凤笑了,悠然道:“连欧阳你都不知道?欧阳就是……”

  欧阳情。怡情院裡的花牌上,第一個名字就是她。

  据說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对什么人都一样,不管你是和尚也好,是秃子也好,只要你有钱,她就会把你当作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干她這行的,只要有這一样本事,就已足够了。

  何况她长得又的确不丑,白生生的脸,乌油油的头发,笑起来脸上一边一個酒窝,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你,让你觉得无论花多少银子在她身上,都一点也不冤枉。

  现在她正笑眯眯地看着陆小凤,看着陆小凤的小胡子,就好像从来也沒有见過這么英俊的男人,這么漂亮的胡子。

  陆小凤却被她看得有点飘飘然了,口袋裡的银票,也好像已长出翅膀要往外飞。

  欧阳情笑得更甜,道:“你以前好像从沒有到這裡来過?”

  陆小凤道:“从来也沒有。”

  欧阳情道:“你一来就找我?”

  陆小凤道:“我第一個找的就是你!”

  欧阳情垂下了头,轻轻道:“這么样說来,难道我們真的有缘?”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假!”

  欧阳情眼波流动,道:“可是,你又怎么会知道有我這么样一個人的?”

  陆小凤道:“有個神仙今天早上在梦裡告诉我,說我們八百年前就有缘了。”

  欧阳情惊笑道:“真有這回事?”

  陆小凤說道:“连半点都不假,那神仙是個和尚,看样子就很老实,他還說连他自己都来找過你呢!”

  欧阳情居然還是面不改色,嫣然道:“昨天晚上倒真有個和尚来過,我到床上睡觉时,他就在這裡坐着看了我一夜,我還以为他有什么毛病,却想不到他竟是神仙。”

  她忽然走過来,坐到陆小凤腿上,轻抚着陆小凤的小胡子,咬着嘴唇笑道:“只不過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学他。”

  陆小凤道:“我不是神仙。”

  欧阳情附在他耳旁,轻咬着他的耳朵,吃吃地笑道:“其实做神仙也沒什么好处,只要你這朋友出去,我就可以让你觉得比神仙還快活。”

  花满楼一直微笑着,静静地坐在较远一個角落裡,他好像已不愿让這出戏再演下去,忽然道:“我們是来找孙老爷的,你一定知道孙老爷在哪裡?”

  欧阳情道:“孙老爷,听說他還在隔壁的潇湘院,等着人去赎他,你一出去就可以找到潇湘院的了。”她希望花满楼快走。

  但是陆小凤却先推开她站了起来。

  欧阳情皱起眉,道:“你也要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去,只可惜非去不可。”

  欧阳情道:“你要去赎他?”

  陆小凤道:“不是去赎他,是陪着他一起等人来赎。”

  他苦笑拍了拍腰袋,又道:“老实說,现在我們身上剩下的钱,连买块大饼都不够。”

  欧阳情虽然還在笑,但却已经变成另一种笑了,一种让你一看见就再也坐不住的假笑。陆小凤却好像看不出,忽又笑道:“但我們既然有缘,我又怎么能走?我看不如還是让他……”

  欧阳情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們既然有缘,将来应该還是会在一起的,现在你還是去找他吧,我……我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我肚子疼。”

  陆小凤走過来,迎着从东面吹過来的春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微笑着道:“你若要摆脱一個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自己說肚子疼,一個出来玩玩的男人,至少应该懂得三种法子能让女人肚子疼。”

  花满楼淡淡道:“我一向知道你的办法很多,但直到今天才知道你完全不是個君子。”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你明明知道她是個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当面揭穿她?”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喜歡虚情假意的人。”

  花满楼道:“可是她不能不虚情假意,她要活下去,假如她对每個人都有真情,在這种地方怎么能活得下去?”他微笑着,接着道,“你够义气,够朋友,甚至已可算是個侠客,但你却有個最大的毛病。”

  陆小凤只有听着。

  花满楼道:“這世上有很多人虽然很可恶,很可耻,但他们做的事,有的也是被逼不得已的,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从来沒有替他们想過。”

  陆小凤看着他,過了很久,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有时我的确不喜歡跟你在一起。”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我总觉得我這人還不错,可是跟你一比,我简直就好像是個混蛋了。”

  花满楼微笑道:“一個人若知道自己是混蛋,那么他总算還有药救。”

  “我是個混蛋,一等一的大混蛋,空前绝后的大混蛋,像我這样的混蛋,一百万個人裡,都找不出一個。”他们一走进潇湘院,就听见有人在楼上大叫大喊。

  花满楼道:“孙老爷?”

  陆小凤笑道:“一点也不错,自己知道自己是混蛋的人并不多。”

  花满楼笑道:“所以他還有药救。”

  陆小凤道:“现在我只希望他還不太醉,還能站得起来。”

  孙老爷虽然已站不起来,幸好還能坐起来。

  现在他就直挺挺地坐在陆小凤刚雇来的马车裡,两眼发直,瞪着陆小凤,道:“你就算急着要去找那两個老怪物,至少也该先陪我喝杯酒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那些人明明知道你已囊空如洗,为什么還要给你酒喝?”

  孙老爷咧开嘴一笑,道:“因为他们知道迟早总有你這种冤大头会去赎我。”

  其实他自己的头绝不比任何人的小,沒有看见過他的人,几乎很难想象他這么样一個又瘦又小的人,会长着這么样一個大脑袋。

  陆小凤道:“像你现在這样子,是不是還能马上找得到他们?”

  孙老爷傲然道:“当然,无论那两個怪物多古怪,我却偏偏正好是他们的克星——可是我們得先约法三章。”

  陆小凤道:“你說。”

  孙老爷道:“一個問題五十两,要十足十的银元宝,我进去找时,你们只能等在外面,有话要问时,也只能在外面问。”

  陆小凤苦笑道:“我实在不懂,他们为什么从来也不愿见人?”

  孙老爷又笑了,道:“因为他们觉得世上的人除了我之外,全都是面目可憎的大混蛋,却不知天下最大的一個混蛋就是我。”

  山窟裡阴森而黑暗,洞口很小,无论谁都只有爬着才能进去。孙老爷就是爬进去的。

  陆小凤和花满楼在外面已等了很久,陆小凤已等得很不耐烦。

  花满楼却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已等得着急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這裡的风景多美,连风吹在身上都是舒服的,一個人能在這裡多停留一会儿,岂非是福气?”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這裡的风景好?”

  花满楼道:“我虽然看不见,却能领略得到,所以我觉得,只有那些虽然有眼睛却不肯看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

  陆小凤說不出话来了。

  就在這时,山窟裡已传出孙老爷的声音,道:“可以开始了。”

  第一块五十两重的银子抛进去,第一個問題是:“五十年前,世上是不是有個金鹏王朝?”

  過了片刻,山窟裡就传出一個低沉而苍老的声音:“金鹏王朝本在极南一個很小的国度裡,他们的风俗奇特,同姓为婚,朝中当权的人,大多复姓上官,這王朝虽然古老而富庶,但五十年前已覆沒,王族的后代,据說已流亡到中土来。”

  陆小凤吐出口气,仿佛对這答复很满意,于是又抛了锭银子进去,开始问第二個問題:“除了王族的后代外,当时朝中的大臣,還有沒有别人逃出来的?”

  “据說還有四個人,受命保护他们的王子东来,其中一人也是王族,叫上官谨,還有三人是大将军平独鹤、司空上官木和内库总管严立本。”

  這問題還有点补充:“這王朝所行的官制,和我們汉唐时相差无几。”

  第三個問題是:“他们后来的下落如何?”

  “到了中土后,他们想必就隐姓埋名,因为新的王朝成立后,曾经派遣過刺客到中土来追杀,却无结果,当时的王子如今若是還活着,也已是個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陆小凤沉吟了很久才问出第四個問題:“若有件极困难的事定要西门吹雪出手,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他?”

  這次山窟裡沉默了很久,才說出了四個字的回答:“沒有法子。”

  城裡“上林春”的竹叶青和腊牛肉、五梅鸽子、鱼羊双鲜,都是远近驰名的,所以他们现在正在上林春。

  陆小凤是個很讲究吃,也很懂得吃的人。

  “沒有法子,這算是什么回答?”陆小凤喝了杯竹叶青,苦笑道,“這一桌子酒菜最多也只有五两银子,這见鬼的回答却要五十两。”

  花满楼淡淡地微笑着,道:“他說沒有法子,难道就真的沒有法子?”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既有钱,又有名,而且還是個彻底的自由汉,从来也不管别人的闲事,再加上六亲不认,眼高于顶,你对這個人能有什么法子?”

  花满楼道:“但有时他却会为了一個素不相识的人,奔波三千裡去复仇。”

  陆小凤道:“那是他自己高兴,他若不高兴,天王老子也說不动他。”

  花满楼微笑道:“无论如何,我們這次总算沒有空跑一趟,我們总算已知道,大金鹏王說的那些事,并不是空中楼阁。”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說的不假,所以這件事我們更非管不可;就因为我們要管這件事,所以更少不了西门吹雪。”

  花满楼道:“他的剑法真有传說中那么可怕?”

  陆小凤道:“也许比传說中還可怕,从他十五岁时第一次出手,直到现在,還沒有一個人能在他剑下全身而退的。”

  花满楼道:“這件事为什么一定非他不可?”

  陆小凤道:“因为我們要对付的既不是普通人,也不是一個人。”

  他又倒了杯酒下去,接着道:“独孤一鹤若真是青衣楼的大老板,他手下就至少有五六個很难对付的人,何况,峨眉派本身就已高手如云!”

  花满楼道:“我也听說過峨眉七剑,三英四秀,都是当今武林中,后起一代剑客中的佼佼者。”

  陆小凤道:“阎铁珊‘珠光宝气阁’的总管霍天青,却比他们七個人加起来還难对付,這個人年纪不大,辈分却极高,据說连关中大侠山西雁,都得叫他一声师叔的。”

  花满楼道:“這种人怎么肯在严立本手下做事?”

  陆小凤道:“因为他昔年在祁连山被人暗算重伤,严立本曾经救過他的命。”

  花满楼道:“霍休常年踪影不见,他那庞大的财产,当然也有极可靠的人照顾,那些人当然也不是好对付的。”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花满楼道:“所以我們非把西门吹雪找出来不可。”

  陆小凤道:“完全說对了。”

  花满楼沉吟着,道:“我們能不能用激将法,激他出来和這些高手一较高低?”

  陆小凤道:“不能。”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這人非但软硬不吃,而且聪明绝顶就跟我一样。”

  他笑了笑,接着道:“若有人对我用激将法,也是连半点用都沒有的。”

  花满楼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有個法子,倒也可以去试一试。”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這個法子花满楼還沒有說出来,就忽然听见门口发生一阵骚动,一阵惊呼。

  一個人踉踉跄跄地从门外冲进来,一個血人。

  四月的春阳過了,正午已偏西,斜阳从门外照进来,照在這個人身上,照得他满身的鲜血都发出了红光,红得令人连骨髓都已冷透。

  血是从十七八個地方同时流出来,头顶上、鼻子裡、耳朵裡、眼睛裡、嘴裡、咽喉上、胸膛上、手腕上、膝盖上、双肩上,都在流着血。

  就连陆小凤都从未看见過一個人身上有這么多伤口,這简直令人连想都不敢想。

  這人也看见了他,突然冲過来,冲到他前面,用一双已被鲜血染红了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肩,喉咙裡“咯咯”地响,像是想說什么。

  可是他连一個字都沒說出来,他的咽喉已被割断了一半,但他却還活着。

  這是奇迹?還是因为他在临死前還想看陆小凤一面,還想告诉陆小凤一句话?

  陆小凤看着他狰狞扭曲的脸,突然失声而呼:“萧秋雨!”

  萧秋雨喉咙裡仍在不停地“咯咯”直响,流着血的眼睛裡,充满了焦急、恐惧、愤怒、仇恨。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說什么?”

  萧秋雨点点头,突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呼,就像是一匹孤独、饥饿、受了伤的狼,垂死前在冰天雪地中所发出的那种惨呼一样。

  然后他的人突然一阵抽搐,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鞭子,重重地抽在他身上。

  他想告诉陆小凤的,显然是件极可怕的秘密,可是他永远說不出来了。

  他倒下去时,四肢已因痛苦绞成了一团,鲜红的血,已渐渐变成紫黑色。

  陆小凤跺了跺脚,振起双臂,高大的身子就像是飞鹏一样,掠過了四五张桌子,从人们的头顶上飞出,掠到门外。

  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也留着一串鲜血,从街心到门口。

  “刚才有辆马车急驰而過,那個人就是从马车上被推下来的。”

  “是辆什么样的马车?”

  “黑马车,赶车的好像是條青衣汉子。”

  “从哪边去的?”

  “西边。”

  陆小凤什么也不說,迎着斜阳追出去,奔過长街,突然又听见左边的那條街上传来一阵惊呼,一阵骚动。

  一辆漆黑的马车,刚闯入一家药铺,撞倒了四五個人,撞翻了两张桌子。

  现在马已倒了下去,嘴角還在喷着浓浓的白沫子。

  赶车的人也已倒了下去,嘴角流的却是血,紫黑色的血,一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青布衣裳,他的脸也已扭曲变形,忽然间,淡黄的脸已变成死黑色。

  陆小凤一把拉开了车门,车厢裡的座位上,竟赫然摆着一对银钩。

  银钩上系着條黄麻布,就像是死人的招魂幡,上面的字也是用鲜血写出来的:“以血還血!”

  “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

  银钩在闪闪地发着光。

  花满楼轻抚着钩锋,缓缓道:“你說這就是勾魂手用的钩?”

  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道:“勾魂手就是死在萧秋雨手上的?”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以血還血!”

  花满楼道:“但另外一句话,却显然是警告我們不要多管闲事的。”

  陆小凤冷笑道:“青衣楼的消息倒真快,但却看错人了。”

  花满楼也叹了口气,道:“他们的确看错了人,青衣楼本不该做出這种笨事的,难道他们真的认为這样子就能吓倒你?”

  陆小凤道:“這样做只对一個人有好处。”

  花满楼道:“对谁?”

  陆小凤道:“大金鹏王!”

  這世上有种人天生就是宁折不弯的牛脾气,你愈是吓唬他,要他不要管一件事,他愈是非管不可的。

  陆小凤就是這种人。

  现在你就算用一百八十把大刀架在他脖子上,這件事他也管定了。

  他紧紧握着银钩,忽然道:“走,我們這就去找西门吹雪,现在我也想出了一种法子对付他。”

  花满楼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這次他若一定不肯出手,我就放火烧了他的万梅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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